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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處尋塵香 上部 (第5,6章)

(2024-08-23 07:57:39) 下一個

何處尋塵香

 

上部

二十年一回首,六十年一輪回;時光宛如桃李樹上的秋蟬,把記憶吸吮得幾近枯竭。

 

第5章

“叮鈴鈴,叮鈴鈴”,第一節課的下課鈴終於響了,教室裏如沸水一般喧鬧起來,男孩女孩爭先恐後離開座位,興衝衝加入各自的“擠油渣”隊伍。

“擠油渣”是當下最熱門的遊戲,大家靠著牆壁站成一列,前心貼著後背,一起往前擠,一邊擠一邊齊聲喊“擠油渣!擠油渣!”,每個人一方麵想方設法把前麵的人擠出隊伍,另一方麵千方百計不讓別人把自己擠出隊伍,而被擠出來的人隻能重新排到隊伍的最後麵;被擠在最前麵角落裏的人則使出渾身解數,像牛皮糖一樣黏著,不讓別人把自己擠出牆角。上課鈴響時還保持在角落的同學,便贏得這次比賽,獲得“油渣王”的榮耀。

這是孩子們自己發明的遊戲,兼顧了娛樂和冬天取暖兩大功能。隻要天氣一冷,“擠油渣”便成了小學部裏最熱鬧的自發群體活動,下至一年級上至五年級。高年級的學生是不屑玩的,一堆人擠來擠去的遊戲顯得幼稚可笑,雖然幾年前他們也曾趨之若鶩。

立冬到立春,其中包含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五個節氣,對孩子們而言,是“擠油渣”的節氣。每到這個節氣,小學部每個班裏都發出“擠油渣!擠油渣!”的巨大聲浪。有些低年級男孩一下課開始玩,興奮激動得忘記上廁所,擠著擠著還把褲子給擠濕了。

早上的寒氣還沒散去,“擠油渣”的熱潮更顯熱氣騰騰。蔡文勝卻獨坐著,心事重重在一旁觀看。曾老八玩得很投入,他激動地尖聲高喊“擠油渣”,可由於力氣不夠,技術也差強人意,曾老八很容易被擠出來,即使排在倒數第二,也常常被倒數第一的同學擠出來。可他不氣餒,頭頂冒著熱氣,笨拙迅速地跑到最後的位置,繼續高喊“擠油渣”。

趙小強卻不見蹤影,蔡文勝正尋思他到底去哪了,便聽見幾個女生大聲喊“出去,出去!”。尋聲望去,隻見兩個高個女生,一個揪著趙小強的衣領,一個揪著趙小強的耳朵往外拽。原來趙小強打算和女孩子進一步打成一片,想混進女孩子的“擠油渣”隊伍。其他的女孩子也停了下來,七嘴八舌指責趙小強不要臉皮。

計劃失敗,趙小強尷尬地站在那裏,一時找不到台階下,直到蔡文勝喊了他一聲,他才對著女孩那邊罵“女人婆,才不想和你們玩”,一邊走向蔡文勝。

倒坐在蔡文勝前排的座位,趙小強氣喘籲籲小聲謾罵,說班裏的女孩子都醜死了,以後老了都是女人婆。蔡文勝等他停止嘟囔,問:“上次你幫我問的事情怎麽樣了?”

“什麽事?”趙小強翻著眼皮,還氣呼呼的。

“就是那件事啊。”蔡文勝壓低了聲音,此時林娟滿臉通紅地從“擠油渣”隊伍裏出來,回到了蔡文勝旁邊的座位上。

“啊。”趙小強應了一聲,好像明白了,卻沒有下文。

兩人都沒再說話,陷入了另外一個有點尷尬的局麵。林娟看了看他倆,問蔡文勝,“你今天怎麽不去擠油渣了?”

“今天我帶了小炭爐,不擠了。”蔡文勝說。

“啊,我都忘了。”林娟抿嘴一笑,有點不好意思,剛才上語文課時蔡文勝借給她用來暖手。兩人這段時間關係完全好了,林娟成了班上蔡文勝唯一說話的女同學。

“那我再去擠一會。”林娟休息片刻站起身,沒看趙小強,後者正熱情洋溢地注視著她。

林娟的無視沒有影響趙小強,他目送林娟重新加入“擠油渣”隊伍,說:“我們班真倒黴,隻得林娟一個女生好看,其他的都是醜八怪。”他還在記恨剛才被人揪出來時,好些女生都在叫好。趙小強說的是真心話,當初石老師安排林娟幫助後進生蔡文勝,他憤憤不平,說自己比蔡文勝更需要好同桌的幫助。

蔡文勝沉默無語,一方麵他不想說其他女孩的壞話,一方麵覺得趙小強有點不夠意思,答應好的事情怎麽能不算數。

放學了,蔡文勝、趙小強、曾老八,還有另外一個同班同學楊老三,他們四人都是地質隊的小孩,又都在三年級同一個班,放學會搭伴一起回家。

楊老三也不是大名,他父母生了三個男孩,他排老三。

六十年代後半期出生的小孩,有著意義比較相近,甚至一樣的名字。這當然不是他們的錯,是父母們的錯。

當時的環境下,思想意識和審美標準高度統一,標新立異和特立獨行有會被人取笑,取名字理當順應時代潮流。男孩很多是建字輩的,像建國、建軍、建華;還有衛字輩的,像衛國、衛東、衛青等,取名常用字有忠,強,愛,保,勝等;女孩子多了些花樣,可也大都離不開紅、英、麗,芳,霞等字。

取名字不難,可相像甚至相同的名字太多,要記住別人家孩子誰是誰難度不小。有些偷懶的父母去繁就簡,給自家小孩以排行加上姓來稱呼,比如“張三”、“李四”,或者“張老三”、“李老四”,而一旦有人采用這種方式,同姓的其他人便不好意思再使用。曾老八曾經大呼好險,說幸虧自己不姓王,否則連花名都不用起了,肯定被人叫成“王八”或“王老八”。

楊老三有兩個哥哥,大哥叫楊老大,二哥叫楊老二,他叫楊老三。

蔡文勝和楊老三並排走在放學的路上,他們兩個關係好,脾氣相近,聊什麽都很投機。楊老三性情敦厚,長相敦厚,人品也敦厚,他紀律好勞動好,連續兩年獲得“三好學生”,現在是二組組長,四人中唯一的班幹部,隻是學習成績一般。楊老三的父母喜歡蔡文勝,他們樸實地認為兒子和一個學習好的同學在一起,肯定會近朱者赤。

每次蔡文勝去找楊老三玩,楊老三的父母就會大聲對兒子說:“楊老三啊,你要好好向蔡文勝學習。”接著又大聲說:“蔡文勝啊,你要好好帶領楊老三。”

每次蔡文勝都心虛得不好意思,因為楊老三從二年級就加入了少先隊,戴上了紅領巾,而自己連紅領巾都沒摸過。

趙小強和曾老八走在後麵,兩個人不聊天。趙小強覺得曾老八無聊、窩囊、小便時流眼淚。曾老八也看不起趙小強,討厭趙小強臉皮厚、流氓、整天撩女孩。

前麵的兩人有說有笑,後邊的兩人互不理睬,各自在地上找了根樹枝,一邊走,一邊用樹枝抽打路邊人家種的果樹。

 

第6章

四個人分成兩個小分隊一前一後,先是沿著礦山小食部的臭水溝走了一段,又沿著礦山糧站的鐵絲網走了一截,再跨過一條居民區的臭水溝,最後上一個樹蔭涼爽的小山坡,來到地質隊的地盤。

地質隊在礦山的西北邊,和礦山緊挨著,沒有明顯的分界線。分界的地方五花八門,有時候是一條馬路,有時候是一座菜園,有時候是一條水溝。地質隊地盤不小,坐落在一個南低北高的巨大山坡上,橫的豎的建有幾十棟平房,紅磚黑瓦的平房大多比較新,住著兩三百戶人家。東邊南邊和礦山交界,西邊北邊和農村相鄰,再往北,就是高高聳立連綿不絕的山脈。

在地質隊中心地帶,有幾棟用石米作外牆的辦公室,配上寬闊的窗戶,顯得幹淨明亮;還有能容納幾百人的大禮堂、給全隊供應早中晚餐的食堂、一到晚上就燈火通明熱鬧非凡的籃球場,隊裏還有機修車庫、加工車間,儼然一個麻雀不大五髒俱全的事業單位。

地質隊由國家全額撥款,為國家專職找礦,隊裏幾百號職工來自五湖四海大江南北,有愛吃餃子的,有愛吃泡饃的,有愛喝醋的,有愛喝工夫茶的;職工大體分成兩類:幹部和工人,享受不同工資待遇和津貼;常年在野外工作的職工每月能領取不菲的野外作業津貼,有些家庭困難的職工為了多掙野外津貼,幾個月都不回家。蔡文勝和楊老三的父母是隊裏幹部,趙小強和曾老八的父親是隊裏工人,母親是家屬,沒有正式工作。

雙職工的家庭條件好一些,每個月的工資會稍有結餘,可以寄給老家的父母,而單職工的家庭條件會相對拮據,特別像曾老八家裏人口眾多的,母親必須去附近開墾一塊荒地作為自留地,種上當季的蔬菜瓜果,房前屋後的小空地也會充分利用起來,搭起木棚木欄,養雞養鴨種菜,雖說少了一份工資,但也節省了許多開銷。

四個人穿過一個菜園,來到蔡文勝和曾老八同住的那棟平房。這棟平房是隊裏最長的一棟平房,總共住有十七戶人家,蔡文勝家是八號,曾老八家是一號。到了十七號屋尾,趙小強沒有像平時那樣直接往西回家,而是默默繼續跟著往前走,路邊沒有果樹了,手裏的樹枝便在水泥地上劃來劃去。楊老三家住在地質隊的北邊,經過曾老八家的一號後,還要往前走二百米。

趙小強跟著蔡文勝到家門口,等另外兩人離開後,他說:“你給我一張‘大前門’,我告訴你名字。”

蔡文勝愣了一下,抬頭看趙小強,眼裏帶著問號;趙小強回看他一眼,點點頭。蔡文勝低聲說:“那你等我一下”,說完轉身走進家門,隨手把門關上。

房子是前小後大的兩套間,在裏間角落的一個樟木箱裏,蔡文勝小心取出一個餅幹鐵盒打開,裏麵存放著他最貴重的物品:一疊一角兩角的紙幣、一盒象棋、一盒軍旗、十幾顆奶糖,還有一疊香煙殼。這是蔡文勝的大部分身家,趙小強想要的“大前門”就在裏麵。

七十年代的中後期,物質依舊比較匱乏,很多生活物資都需要憑票購買,糧票肉票布票,按家裏人口和人口成分定量供應。縫紉機自行車電視機更是緊俏商品,即使是幹部也要排隊抽簽。小孩子的玩具大部分相當簡陋,很多玩具都是自己動手製作,成套的象棋撲克牌已經是比較高級的玩具,散裝的玻璃球、象棋子、撲克牌常常是小孩子遊戲的賭注,而香煙殼成了男孩子喜歡的收藏品,特別是那些嶄新、還沒被按在地上摩擦拍打過的。

香煙殼,就是把香煙盒拆開後的那張包裝紙。依據香煙價格的高低,香煙殼也分三六九等,最好的也就是最貴的香煙包裝紙,有“中華”、“紅雙喜”、“鳳凰”;二等的有“大前門”、“牡丹”;三等的是本地產或者便宜實惠的,比如“漓江”、“經濟”。

車隊司機解叔叔,是蔡文勝爸爸的湖南老鄉。解叔叔經常開著那輛綠色神氣的解放牌大卡車到縣裏、市裏送貨拉貨,給野外鑽探機台送人和拉機械設備,有時候還會開更神氣的綠色小吉普接送領導去開會。他每次來家裏吃飯除了帶一些外地土特產,還會給蔡文勝帶隊領導開會時才抽的香煙殼。

趙小強在門外等著,心裏充滿歡喜和期待,隻是他沒料想蔡文勝還收藏有更高級的香煙殼,不然他肯定會要“紅雙喜”,滿滿的紅色,大大的雙喜字,還鑲著金邊;或者“鳳凰”,兩隻展翅的神鳥,金黃金黃亮閃閃,連眼睛都亮晃了。

他蠻早就打聽到女孩的名字,卻沒有告訴蔡文勝,一直耐心等著蔡文勝再次請求。他覺得給朋友幫忙也不能白幫,畢竟自己去高年級打聽女生名字時受了不少白眼。

時間像蝸牛一樣走得好慢好慢,或許是趙小強興奮的腦子運轉得太快,又或許是蔡文勝正磨磨唧唧和“大前門”做最後的告別。大門終於打開,蔡文勝跨出門檻,手裏拿著一張幹幹淨淨、壓得平平整整的“大前門”。

雙手接過嶄新挺括的“大前門”,手指來回摩挲著紙張上藍色的城牆,趙小強咧著嘴笑了,舌頭高興地在缺牙的地方打轉,嘴裏絲絲冒氣:“真好看,真好看。”

趙小強遠去的背影輕鬆愉快,他並沒有留下一張帶名字的紙條,而是口授一個名字,這讓蔡文勝格外緊張,心裏一直默念,生怕出了差錯。等趙小強一走,蔡文勝立刻跑回房間,跪在裏間窗前的板凳上往外看。

房子後麵是一方四五平方的菜地。爸爸媽媽工作太忙沒時間,是兩個姐姐打理著,菜地裏搭起一個歪歪斜斜的小棚架,五六棵苞米亭亭玉立,南瓜苗兜兜轉轉爬上棚架,幾株番茄被小竹竿扶持著,已經結出幾個小果,嫩綠的膚色隱隱透出些紅潤。

一絲微笑出現在蔡文勝的嘴角,他輕輕念出了聲:“耳東陳,西紅柿的西,西紅柿的紅。”念過幾遍,笑容在臉上蕩漾起來:“陳西紅,好好聽的名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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