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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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東蓀一家的遭遇

(2025-04-05 12:36:23) 下一個

 

大革文化命時,張東蓀一家七人坐牢,四人死於非命。管中窺豹,可知文革曆害。

一 毛
我念的高中是天津十六中,即今“耀華”,這個貴族中學網羅眾多官家子女,很有幾個同學的父親是多次見到毛本人的通天人物,這些大人物談話,口傳兩次,就成了我的消息來源。

據說,毛的氣量非常大,能忍人所不能忍。要說也是,沒這兩下子,能拿到天下嗎?但要是碰了他的底線,不置你死地絕不罷休。

一個是高崗。五十年代初一個春節,津京滬高官收到東北王高崗差人送來的蘭花。花盆奇重,撥開浮土,下麵是塊鑄金。收到禮物的嚇得半死,哪個敢留在家裏過夜?沒多久就聽說高崗出事:別的不談,私下送禮,結黨拉派就有人證物證。高崗自殺後多年後,一些非常小道兒的消息傳來:高崗的膽子再大,也就是搞搞女人;處處是都是眼線,打死他,他也不敢給要人送黃金。那麽問題來了,如果不是他本人,那是誰想出這個高招:既置高崗於死地,又考驗大員的忠誠?

一個是張聞天。1959年廬山會議上,直言百姓疾苦,不合上意。毛寫信給他:“你心煩意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被人們纏住脫不了身。舊病複發,自作自受,怨得誰人?昔人詠瘧疾詞雲:‘冷來時冷得冰淩上臥,熱來時熱得蒸籠裏坐,疼時節疼得天靈兒破,顫時節顫得牙關挫。隻被你害殺人也麽哥,隻被你害殺人也麽哥,真是個寒來暑往人難過。’同誌,你這個人很需要大病一場。”這樣一封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的私信,後竟被印發給與會代表。後人是無法想象昔日共產黨的張總書記是如何忍受屈辱的。

一個是黃敬,即江青前夫。家族多人為國共黨政軍,學府商界要人。黃敬的學問很好,《天津第三人民醫院》公正隸書牌匾就出自他手。一次不知如何碰了逆鱗,被毛當眾一頓羞辱怒罵,回到天津後就瘋了,最後到底怎麽死的有種種說法。無論如何,他也沒有張聞天那樣的隱忍功夫。


二 張
張東蓀出身宦門,祖上官雖不到三品,卻代代學富五車。祖張之杲,著書立說,名滿京畿。父張上禾,晚清詞家。兄張爾田,官至刑部主事,學養深厚,為燕京大學國學總導師,與王國維、孫德謙一起被譽為海上三子。有這樣的父兄,張東蓀一心向學,十八歲官費留學日本,二十年代曾與梁啟超一起領導參與國會選舉,四十年代出任北大哲學係主任。

1948年林彪揮師進關,兵臨北平城下,是打是和,傅作義舉棋難定。遂請老友幕僚張東蓀前去共軍處斡旋打探。為保全千年古都,張東蓀萬死不辭。幾經談判,最終說服傅作義,開城迎接共軍。不久,在一次頤和園的集會上,當著眾人的麵,毛豎起大拇指說,北平和平解放,張先生當居首功。

相傳四十年代的一日,張東蓀在書桌擺著三摞鈔票,對三個兒子說,你們仨,數理化,美英日,走上各自救國的道路吧。幾年後

- 長子張宗炳,美國康奈爾大學生物博士,1975年出獄後,回北大教書,一個人開了幾門課。他的課堂每每爆滿,過道都擠滿了。
- 次子張宗燧,英國劍橋數學博士,三十一歲在劍橋開課,是當時最年輕的教授。回國後為中科院數學所研究員、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
- 三子張宗穎,日本早稻田大學化學博士,他不喜歡化學,轉攻曆史,1949年之前出書講學,在史學界小有名氣。1952年,懼於其父的遭遇,重新拾起化學的老行當,在天津市文化用品公司做一般研究工作。
- 女張宗燁沒出國留學,北大物理係的高材生,中科院院士,近代中國頂尖的物理學家。

從老張家這幾代人看來,還真沒法推翻基因決定論。

 

三 狂狷沽禍
1949年9月,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選舉中央人民政府主席,576個代表,毛投了自己一票,僅得575票。誰沒有投讚成票呢?一查,是張東蓀。毛說,應當允許人家有不同意見,大民主嘛。

轉年金日成打過三八線,引發朝鮮內戰。聯合國軍隊進入南朝鮮,中國誌願軍為蘇聯的馬前卒整裝待發。在蘇美兩個大國之間,向蘇聯一邊倒的國策,讓知識分子普遍擔憂。張東蓀曾為“國共調停人”,與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私交不淺,於是便想從中斡旋。正在此時,家中來了個不速之客,一個素昧平生的名叫王誌奇的異人,其英語流利,學識淵博,說起美國當今的政要,有如談論左鄰右舍。張東蓀遂讓王傳話,敬告美國政府,千萬不要打中國,留著中國,將來是國際盟友。又將可能會認同美國合作的政協民主人士名單交給王。後麵的事情,水到渠成:王誌奇離奇被捕,一五一十地交代他與張的關係,並有張給他的材料作為鐵證。張東蓀說,他怕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才有了個人外交的打算,無意中泄露國家機密,自請處分。1952年被免去政府職務,開除民盟,但工資照發;王誌奇從此人間蒸發,到底是何人,坐了幾分鍾或幾十年大牢,到現在也沒人知道。

張東蓀的女兒,中科院院士,高能物理所研究員張宗燁後來聽何祚庥對她說:你一直是內控使用,是我們大大地保你,才為你免去可能落在你頭上的災難。

張東蓀及其兒孫就沒有那麽幸運了。

 

四 文革慘劇
1968年1月,年逾82歲的張東蓀因1950年“出賣國家機密”被捕。1973年6月2日,在獄中去世,享年87歲。臨死前老人說,沒投那一票,還是我對了。

同時被捕的還有北京大學生物係教授、長子張宗炳。他後在獄中精神錯亂,1975年釋放後,才逐漸恢複。
次子張宗燧於1969年在中關村宿舍自殺。
三子張宗穎於1966年與妻呂乃樸一同自殺。
孫張鶴慈(張宗炳之子)、張佑慈(張宗穎之子)均被判重刑,關押勞改十幾年。

張飴慈撰文略述乃弟張鶴慈的經曆,其中有這樣一段:“張鶴慈去了延慶磚瓦廠和刑事犯在一起,開始了真正的勞教生活。他老實了,給家中寫信,隻報平安。一次他在信後引辛稼軒的詞:‘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如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當時看了,我心中十分難受。” 白麵書生張鶴慈跟殺人放火的刑事犯關在一起,遭受的淩辱和苦難無法想象。

張佑慈,張宗穎之長子,全國五百米速滑冠軍,高大健壯強悍。他在監獄的十多年中,是所有罪犯敬仰的領袖。出獄後,伯父張宗炳戮力,把他拉進北大旁聽,張佑慈的文章旋即被大學生傳閱轉抄,才情為眾生敬仰。後終架不住津京一帶流氓攛掇,下海成為當然的梟首老大。到底時代不同了,如今的流氓頭子、黑幫老大多是清華北大的高材生,頂不濟也得有個北大旁聽生的資格。


五 張繼慈
張繼慈,張宗穎之次子,是我在新疆天山農場的同學同事,天津一中畢業,一中和耀華是兩個不相上下的天津市最好的中學。張繼慈的功課異常優秀,他的作文被收進天津中學生作文選集。(我所在的天山農場有30個天津知青,大都來自一中和耀華中學。多是些家學淵源的書香門第,49年後成了黑老九,注定是要發到新疆的另類。)

見過很多有潔癖的人,生活小節異常考究的人,但像張繼慈那樣幹淨的少見。衣服鞋子清爽,平頭上的頭發一根根站立,曆曆可數。看見他會明白,人應當怎樣保持自己的尊嚴。如果要用一個詞兒來形容他的話,那就犀利。穿衣犀利,做事犀利,思路犀利,言辭犀利。他打籃球,是農場代表隊的主力;他下象棋,是農場冠亞軍;他洗冷水浴,三九寒天照洗不誤,他學日文,每夜七點到淩晨兩點,八年如一日。1976年投稿日本,編輯還以為他是東京某大學的教授呢。

一個風雪交加的下午,張繼慈來到我們地窩子, 把世交馮毅叫了出去。馮毅是民國總統馮國璋的曾孫,多次見過張繼慈父母。兩人在風雪裏走了很久, 馮毅自己回來,一句話都沒有,此後又沉默多日。幾年後,馮毅告訴我,那天張繼慈給他看了張伯母寫的信:過好你的一生,下麵一行小字:繼慈,當你收到這封信時, 二姨已經不在了。張伯母排行老二,張繼慈又大姨,三姨,開玩笑時諧稱母親為二姨。無法知道張繼慈受到的衝擊和創傷,隻知道從那時起, 他開始冷水浴、自學日語。幾年後,馮毅也走上那條不歸路,可敬的張伯父、可愛的張伯母自取性命與他的自我了斷絕對相關。

我是第一個離開新疆的,臨走前,幾十個知青為我送行。那天我們包餃子,喝老酒。我有酒就喝,喝起來沒夠。那天一口氣喝了一瓶汾酒,天旋地轉,跳進冰涼的菜窖裏,倒在成捆的大蔥上昏睡。不知睡了多久,被幾個人架出來:大家夥兒都是來送你的,這會兒人家要走,你怎麽著也得跟哥們兒打個招呼吧。說著塞了我滿嘴哈密瓜,醒酒。迷迷糊糊時,一個哥們兒拿出個64開的日記本,讓每個人題字,為我留念。那個淺藍色塑料皮的本子一直珍藏到84年來美。張繼慈在那個本上用公正的隸書寫道:大膽和謹慎是騎在一匹馬上,好像是個英文諺語。另有一首七律,最後一句是“邂逅相遇是何年。”是啊,我離開新疆,從此天各一方,再見會是何番光景?一絲惆悵像戈壁灘上的暮靄一樣,漸漸升起。

70年代末,張繼慈被邀去日本進修,回來後一直在新疆,是新疆政協委員,科院院士,好像還開了一個很成功的公司。


六 興歎
張繼慈的朋友們說,咱們這一幫子的叫他看來,不過是小把戲。可到了張佑慈那兒,他比咱們在他麵前還慘,滴裏嘟嚕的一路小跑,跟個小打雜的似的。張佑慈這麽大本事,可要是見了張鶴慈,屏息斂聲,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北大出身的作家哲學家周國平說,郭世英(郭沫若子)是個“最具人性魅力”的青年。張鶴慈與郭世英齊名,說張鶴慈具人格魅力,絕頂聰明,不會太離譜。乃兄在一篇文中說,“如今,張鶴慈無一技之長(入獄時不足20,出來時已35歲),在澳洲開了家洗衣店,買了一所房子,全為稻粱謀了,大概算是朱學勤所說‘思想史上的失蹤者吧!” 讀到這裏,掩卷長歎。貪官像春天的韭菜,前麵割了,後麵又長了出來,打不完殺不盡;知識分子卻異常脆弱,幾番殺戮便斷了香火。隨著張鶴慈這一代人的老去,曾經人才輩出的老張家斷了文化香火,鮮有和老輩比肩的巨人再現。

親眼目睹鴉片戰爭的龔自珍,仰天長嘯“我願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這兩句為人反複詠念,打動上蒼,天公慈悲,讓中華大地湧現眾多文化巨星,營造了幾百年未曾有過的繁榮。五十年代初,黃苗子和鬱風住在北京大方家胡同,邵洵美、夏衍、聶紺弩、葉淺予、戴愛蓮、啟功、吳祖光、王世襄和丁聰這些大家經常造訪。我小時候在北京南小街過拎著小瓶去祿米倉雜貨店打醬油,往返經過大方家胡同。路上一蹦三跳撞著個人不稀罕,有沒有撞著過名垂青史的大家還真不敢說。這叫今天的年青人聽來,簡直是天方夜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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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劉費明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紅泥小火爐2022' 的評論 : 張繼慈本人看著, 他說很感動、也很感激,雖然有著事情並不是那樣
劉費明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兵團農工' 的評論 : 挺有意思,我會告訴你打聽來的田進武近況
劉費明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友梨江莉' 的評論 : 從未刪過任何人發的任何帖,再發吧
紅泥小火爐2022 回複 悄悄話 對偉人發動文化大革命的反思,看了文章後,又該升華到另一個層麵了。好文。感謝。
友梨江莉 回複 悄悄話 問作者一下,昨天我在您這帖下留了言,今天來讀他人留言時發現,我的留言不見了。
是您給刪掉了嗎?若是的話,能否告知理由?我覺得我沒有違反這城的規則。
兵團農工 回複 悄悄話 我在初中,1968年時見過一個天津支邊青年,名田進武,
要成為一個戰鬥隊,起名叫做淮海戰鬥隊,
說淮海戰役決定了中國的命運。此人雄心勃勃,想決定中國的命運。

1985?年時,聽說此人當了石河子市駐北京辦事處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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