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費明

家居加州種菜養花天天做飯偶寫文章
正文

我所知道的民國總統馮國璋的後人

(2025-04-06 07:37:40) 下一個

2012年共識網轉載過一篇文章:《馮國璋墓文革被挖慘遭鐮刀剖腹戳屍》。標題看了兩遍,還是不敢相信,天下竟有這樣的傷天害理,竟有這樣的令人發指。打開文章,試了幾次,終不忍卒讀 —— 我跟馮毅,馮國璋的曾孫實在太熟了。


1965年,暢銷小說《軍隊的女兒》的女主人公跟男孩子一樣潑辣豪爽,球鞋也散發著跟男孩子球鞋一樣的臭味兒。人們普遍認為勞動人民的臭勝過太太小姐的香,學生上街掏糞,姑娘們赤腳走上滾燙的瀝青路。

深受時會風氣的影響,我們這些剛到新疆的天津知青也跟著“大老粗化”,整日價蓬頭垢麵,破衣拉靸,活像要飯的叫花子。傍晚回來,放下坎土曼就訪貧問苦,所有農工都說,最苦就是60年。團支部書記不願聽到新社會的壞話,於是帶著我挨門挨戶給人理發。生產隊一共就二十戶人家,幾個腦袋擱不住剃的,沒過幾天,農工見著我們背著裝剃頭工具的小木匣子,就摘下帽子摸著禿瓢衝我們苦笑。

馮毅好像沒受到時下社會風氣的影響,依然潔身自好、穿著得體、舉止優雅、談吐有致。這樣小資,別說社會容不了,就是在我們這些整天想進步的同學們之間也算個異數。轉年春天,馮毅拆舊衣裳。拆好了,裁成一尺見方小塊兒,拿到渠邊,在冰冷的渠水裏一遍又一遍地洗,然後攤在柴禾堆上晾幹。幹嘛呢?馮毅說,王觀景老婆就要添孩子了,這柔軟舊衣裳是為新生兒準備的尿布。王觀景是山東諸城逃荒來的農工,和我們沒有什麽交往。對這樣一個並不熟悉的農工待產的嬰兒體貼入微,保持著憐愛幼小生命的本能,彰顯體恤周邊的人們的天性。這讓我這樣成天喊著共產主義,想著為國捐軀的人為之一動:瞧這兩年過的,怎麽連珍惜幼小生命的天性都沒了呢。

他的同情心,悲天憫人的情懷改變了我的和其他人的偏見。後來,不管他在地頭兒、在麥場,同學們、大字不識的農工們都圍著他,津津有味地聽他隨便講的事情。

1967年,農場武鬥厲害,我回到天津。雖說有了充分的精神準備,見到徒有四壁的家還是讓我憤怒。什麽破四舊?分明是明火執仗。“明火執仗?”跟我一起回津的同學張寶焰說:“你還沒看到這個呢”他拿出一份小報,上麵刊載的一年前毛澤東批轉的《嚴禁出動警察鎮壓革命學生運動》的文件。正是這個紅頭文件給打家劫舍製造“紅色恐怖”的紅衛兵披上合法的外衣;讓學曆智慧成了革命對象;把性命尊嚴當成了螻蟻草芥。狂熱學生刻意模仿當年痞子,“緊跟”,“革命”。

無休止的動亂中,小說成了精神避難所。我找來所有能找到的書,沒白沒黑地看。那一本本宣揚個性解放,爭取人權,呼籲自由平等博愛的小說,喚醒我的良知和理性。記得看完《紅與黑》的時候,東方放亮,我突然覺得渾身發冷,裹著毛毯,簌簌發抖:於連不惜生命的個人奮鬥精神讓我震憾。

一個夏日,馮毅騎著自行車來我家。我們幾乎同時發現,彼此有著很多共同語言。讓我不解的是,當初他為什麽一次又一次地嚐試著接近我。他說,他非常想知道每個人去新疆的原因,就剩下兩人的不知道,一個是我的,一個是他的。說到這兒,我倆一下子都沒話了,隻有波濤在心裏翻騰。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常德道,聞名遐邇的天津五大道之一,安靜的小街兩側花園洋房中有一處是馮家。那時,院門卸了,院牆拆了。一樓左側的房間貼著封條,鎖著查抄物資。右手樓梯的階梯寬大,每階隻有三寸高,走上去不覺放慢腳步——顯然,這優雅和閑適是設計的初衷。

伯母迎出房門說,是費明吧,馮毅一直念叨你,來,屋裏坐。那是間朝陽的客廳,房間很大,就是我們三十個新疆同學都坐在這裏也不會覺得擁擠。纖塵不染的家具錯落有致地安放著,哪怕其中一件挪動幾公分都會破壞整體的和諧美。

我們經常在三樓,馮毅自己的小房間裏說話。妹妹馮茹那年七歲,還是個時刻要人注意的年齡,經常闖進來,我們隻好陪她瘋鬧一通。安靜下來馮毅問我,這輩子準備做什麽?做什麽?能做事嗎?他說,他在練鋼琴,早先自己家有琴,很少摸,現在沒了才知道精貴。說著就給我看他改編的第五交響樂的鋼琴曲的五線譜。我說,小時候聽過第五,受不了那份兒強烈,情願聽圓舞曲什麽的。他說第五也叫命運交響曲,是貝多芬開始失聰時的作品。聽力是他最重要的感覺,命運為什麽這樣對待他?他憤怒,狂呼,但終於冷靜下來接受這個可怕的事實,堅定果敢地走上人生之路。後來我多次聽過馮毅用手風琴拉過這支曲子,每次都仿佛見到貝多芬在厄運麵前昂起高貴的頭顱,感奮上進的形象。

一天我們在小房間裏說話,聽見敲門聲。伯母拉著手把,探著半個身子說,費明,今兒個就在我家吃飯。你們說話,我去買菜。午飯桌上我問,這外焦裏嫩的炸豬排用的是哪塊肉?奶奶摸著馮毅的後背說,喏,就是這塊,聽得大家都笑起來。老人家說話有趣,維生素不叫維生素,叫維他命;孫中山不叫孫中山,叫孫大炮。一口像唐山話那樣軟綿綿的河間話,聽起來非常親切。已過古稀之年的老人家和善、幽默、參與。頭發梳得一絲不亂,淺灰色的大襟,顯得格外素淨和富貴。耳聰目明,凡是來過的客人,她都能叫出名字。

住在隔壁的六叔、六嬸,隻要知道我們來了,都會走進客廳,跟大夥兒打招呼。有時還會坐下來,聽我們說話,偶爾也會插一兩句聰明的、逗人的笑話。姐姐姐夫,哥哥嫂子常來,嫂子是華僑,很漂亮;帶著一個剪著超短發的三四歲的小姑娘,尼娜。二姨奶奶,一個幹淨利落的南京人,住在不遠的剛退的一間房裏。她一輩子沒有生養,於是伯父又多了一個母親。二姨奶奶經常來,來了就手腳不停地忙活;她也很健談,一次她說,北京來的紅衛兵,站在窗口,對著大街撒尿。敘述這件事時,那無奈輕蔑嫌惡盡在其中。見過住在河東的二叔和他的兩個出落得閉月羞花,美得讓人窒息的女兒。三叔住在天津河北區,他家人,包括他的幼子馮鞏都沒見過。見過表弟楊濤,表妹耿憶軒。早就聽說楊濤是個拚命三郎,第一次滑冰,穿上冰鞋就上冰麵跑,摔得鼻青臉腫,幾天後參加速滑比賽,還得到名次。楊濤像馮毅一樣,高高的個子,筆直精致的鼻子,彎彎的眉毛,夢幻般的眼睛、爽朗的富有感染力的微笑。耿憶軒的清純照在大北照相館櫥窗裏一直擺到文革,她有著大家閨秀特有的高貴典雅、莊重嫻靜、矜持禮貌。在那個無休止的政治運動的年代裏,家庭成員互相檢舉揭發,夫妻反目、父子為仇之類的破事兒見得多了;走進馮家,看到的卻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家庭和睦的一派融融景象。

多年後,聽說伯父馮海侖大病初愈,我去看望。看到我,他眼睛一亮,扶著手把站了起來。寒暄之後問,“我是不是老得不像樣子了?”不等我回答,他一手拿起木梳梳頭,另一隻手不住地抿著灰白的頭發。我和伯母扶著他坐下,他問我;“你家也被抄了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奇怪,他怎麽還會問呢。伯母在他身後用手指點了點她自己的頭,我會意,便沒再作聲了。伯父說:“我家被抄過好幾次。一次有個年輕人要打我母親,我上去奪他手裏的棍子,另一個人掄起皮帶就是一家夥,皮帶的銅頭兒啪地一聲打在我頭上,立馬就什麽都看不見了,我急了,大喊,我看不見了,看不見了。”馮家,前總統的後裔,天津的首富,文革中的遭遇可以想見,傳聞中抄家時的場麵實在不忍下筆。那天老伯口中的這番話,更讓我痛感,當人們心性中的醜惡被喚起,竟會那樣野蠻瘋狂、卑鄙下流。哲人說,死是個緩慢過程,當其之時,不但丟失健康,也失去尊嚴。馮家人都不訴苦,不當眾落淚,從不訴苦的傲骨嶙峋的伯父跟我說起落魄光景,可見已走上末路。即令這般,還是不提他祖父墳墓被毀的事。這樣的奇恥大辱,他最終都不會跟任何人說起。

初見老伯是1967年,那會兒他還年富心強,絕口不談剛剛被抄過的家和剛剛遭受的淩辱,隻跟我們講他的工作。他通曉德、英、法、日等數國文字,跟我們說話時,不時地加上一兩個英文單詞,像今天在美國的中國人說話一樣。北平輔仁大學化學係畢業後即主持技術工作,不到三十歲便接管其父興辦的東方油漆廠。公私“合營”後,他被轉調到天津製藥廠。他說“我們國家沒有維他命E,領導讓我接手研發。搞半輩子油漆,轉攻醫藥,難度很大。家裏雖有幾個書架外文書,但是不夠,天天泡圖書館,兩年後終於做出來了。”

後來從史料得知,他的父親馮家遇研究生產油漆時,同樣地廢寢忘食。馮家遇年輕時留學,曾被德國威廉二世皇後幸見;日偽時期,他以黃膽塗麵稱病,拒不當官;一生辦企業開銀行實業報國。馮家遇的父親馮國璋,行伍出身,曾為民國總統,六十一歲去世,彌留之際仍念念不忘國家統一。老伯口中的“我們國家”浸著三代忠貞,字字千鈞。每當想起他要我們為這個災難深重的國家做一點事情的時候,整個人就被擲地有聲金石之音震撼。

伯母說著一口道地的北京東城話。出身王府,長在北京。及笄之年在北海公園跟未來的夫婿見麵。那是個冷天,她戴著墨鏡、口罩,拿著德國萊卡相機,就是那種低頭看折射影像的相機,給準新郎照相。一會兒讓他左轉,一會兒讓他右轉,打量個溜透,可準新郎見著的隻是她的頭巾。說起伯母,伯父的話就多了。他說,在研發維他命E的時候,經常熬夜。伯母會不聲不響地推開房門,把一個小碟鴨梨放在書桌上。鴨梨削了皮,切成小塊,每一小塊上插著一根牙簽。寫到這兒,仿佛看見一幅古色古香的溫馨感人的畫麵,聽到一段優美深長的慢板。如果用一個字形容伯母,那就是“度”。態度、風度、大度、適度。她那不經意的舉手投足,總揮灑出讓人著迷的韻味。非常喜歡聽她說話,看那慈祥的神色。她的表情沒有伯父的生動豐富,但總有一種說不上、學不來,任誰也拿捏不了的度。

有天馮毅來找我,問我這幾天怎麽不去他家了。我說,你們家有你們家的生活,我常去,讓伯母燒飯,多不好意思啊。沒事兒,我媽、我奶奶都喜歡你。我說,我是盛大碗茶的粗碗,跟細瓷擺不到一起。他說,家裏人都說別看費明長得戇,其實內秀。讓別人喜歡,總是很開心的,自個兒偷偷地臭美。但我知道自己,所有好聽的話中,能當得起的隻是“老實”,其實就是傻。一次在馮家吃飯,伯母去廚房盛菜,我跟了出去。悄聲問:“伯母,那麽多人您都不照應,怎麽淨跟我說話呢?”“大家都有話,用不著我管,就你一個悶吭,趕上人多更沒話。要是把你的話逗出來,不就都熱鬧了嗎?再說,不能老這樣吧,往後還要見大世麵,你說是不是。”我從小就是個改造不好的狗崽子,腦袋從來就沒有抬起來過。是馮家的尊長,把我這唇上剛剛長出絨毛的毛頭小子當做成人,平等相待。讓我知道一個男子漢應如何尊重自己,如何保持打不垮的尊嚴。那年間,即使很聰明的人也都活得很窩囊、很卑微、很屈辱、很猥瑣,但我親眼見過那些扣肩塌背的人們,走出馮家大門時都挺直了身子板兒。


架不住居委會的大媽們坐在家裏動員,1968年我們先後回到新疆。馮毅回到農場,用報紙畫了一副鋼琴的琴鍵,苦練不息,不久又開始作曲。其中一首由維吾爾民歌改編,很像後來流行的《陽光照耀的塔什庫爾幹》的旋律那樣蒼涼、豪放、動人。沒有詞兒,但我們都會哼哼,上了戈壁灘,還要吼上兩嗓子。

那年,我們才22歲,風華正茂,一個同學卻說,我已經沒有任何欲望了。入夜,他走上戈壁灘,在離工人村很遠的地方吹單簧管。吹那渺茫的前景、空擲的青春、艱難的歲月。那夜,皓月當空,村裏的老少,都走出門外傾聽那如泣如訴的曲子,淚水在西北大漢們的臉上流淌。不一會兒又聽見加入的手風琴的聲音,遠方響起了歡快《玩具波爾卡》的合奏。一定是馮毅尋聲找到他,把他從憂鬱的苦海中拉上來。

轉年,請了探親假,和馮毅、張寶焰同陣回天津。半路在甘肅柳園,即今敦煌火車站下車,去看望在那兒種地的姐姐馮筠。在柳園車站打電話,馮毅拿著話筒說,大姐,告訴我搭什麽車,你怎麽不說話,一直哭?大姐所在的農場在69公裏。“69公裏”是個地名,是它和柳園的直線距離。聽說過馬鞍山、金牛湖、羊木鎮,多少有些生活氣息的地名,“69公裏”這地名聽著就讓人心裏發涼。途經的敦煌千佛洞大門緊閉,月牙湖裏隻剩下一點渾水,鳴沙山下聽不到一點聲音。姐姐的生活同樣寂寥落寞,讓人欣慰的隻是她正在和一個名叫趙家林的天津知青戀愛。

大概為了驅散69公裏的陰霾,我們重新登上火車,馮毅便說起七姑。他總愛說他家有趣的人有趣事兒。七姑在鐵道部任職,早年在上海交大念書,過新年去輔仁看望兄長。老哥在圖書館看書,聽說妹妹來了,在宿舍裏等他,快步往宿舍趕,生怕被同寢室那幾室友欺負。推開門一看,妹妹坐在中間,指天劃地瞎吹,給她點香煙的畢恭畢敬,端茶倒水的一溜兒小跑,插不上手的老實兒地站在角落,賊眉鼠眼的,竟沒一個敢拿正眼瞧她。

我見到的七姑果然豪爽,說話聲音大,手勢動作大,看上去非常舒展。她那會兒住在北京城南,好像是天橋或宣武一帶的四合院。還見過住在清華園的四姑。說起四姑,就聯想到日航的空姐。她們跟你說話時,總會走過來,半蹲著,上身筆直,眼睛和你的眼睛等高,平視著你的眼睛,溫和地跟你說話。這樣比喻並不恰當,空姐平等待人的禮儀是速成學來的,四姑以誠相見的素養來自幼的熏陶。

馮毅經常提起十三叔,說他交遊很廣,其中不乏要人子女。公子哥兒們跟他說,現在有權有錢,唯獨沒有規矩。跟馮公子在一起,耳濡目染,也能學點斯文。聽說十三叔要結婚,一定要他在人民大會堂辦婚禮;他想去自由世界看看,立馬給他去香港的單程簽證。當年在北京沒見到最具祖風的十三叔,甚憾。

回到天津,馮毅的朋友都來看他,來得最勤的是他的同學曹鐵成。他曾萬裏迢迢專程去新疆看他。天津重逢,他的談鋒不見了,風頭都讓給天津足球隊的後衛李抗,國家冰球隊的前鋒朱老五。一次老五騎車去北京,累得倒在路邊大睡,醒來發現被圍觀,鄉下人從沒見過這麽壯的小夥子。抄家時,他從北京趕回,行軍床攤在門口,仰麵朝天大睡。紅衛兵推開門,看見隻穿著一條三角褲衩的老五,渾身腱子飽滿得發亮,忙掩上大門開溜。馮毅說,費明可有勁兒了,老五,跟他掰手腕。老五的胳膊比我大腿還粗,可那天跟我一直相持,最後他說我倆平手,惹得哄堂大笑。我對馮毅說,你像孟嚐君、信陵君一樣,家養死士,圖謀不軌。他說祖訓(馮家遇言),後代子孫不搞政治,我怎麽會那樣呢。

七十年代末改革開放,新疆的天津知青否極泰來:刻苦自學八年的張繼慈(哲學家張東蓀之孫)被日本學府請去搞研究;另有兩個撞大運的、有貴人相助的進了大學。馮毅也會前程似錦吧。搞政治、興企業、攻藝術、治文學,人生的條條大路都鋪在他腳下。成功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個人魅力,憑借超群的感召力,他準能拉起強人梯隊,做出一番大事業的。


70 年代後期,天津知青陸續離開新疆,分散在全國各地。婚姻事業都成了壓力,此生何為更加困擾著每一個人。畢竟都是少有奇誌、不甘虛度的熱血,一旦離群索居,失去了相與枕藉、血肉相連的夥伴,形單影隻地麵對人生的巨大落差。已經步入中年的人,情何以堪?短短的幾年之中,走出新疆的二十多人當中,便有三人走上絕路。其中一人是馮毅。

事情發生在河北省唐縣,他在那兒的第三個年頭。在眾人期待著他將要開始精彩的人生時刻,在撥亂反正、百廢待興的黎明時分,盛年的他驟然離世。全家人都無法接受,最後是姐夫趙家林借來一部手扶拖拉機,開著去唐縣安排後事。

為什麽會走上那條不歸路,眾說紛紜:可能這世上容不得他的高貴,可能他幾經掙紮筋疲力盡。其實,這些都不過是壓斷駱駝脊梁的最後幾根稻草。說到底,造成悲劇的還是那個時代。

那個時代,郭沫若寫詩《毛主席賽過我親爺爺》。郭比毛年長,兒孫滿堂,享有國際聲譽,還是政務院副總理、中科院院長、人大副委員長;而且,彼時他的兩個兒子都已慘死於毛發動的文革中,他竟還會那樣作踐自己。另外據軍旅作家全延赤說,劉建勳,河南省省長有腳氣。見到毛便坐在他的對麵,把鞋蹬了,兩腳就忙活起來搓腳氣。陳再道、許世友這些大軍區司令被接見,當著毛的麵,和衣跳進遊泳池。總長楊成武跟毛說,他們曾用老鄉的瓦盆煮雞,吃過才知道那個瓦盆是尿盆。文壇鴻儒和開國元勳們會在自己下屬,自己兒孫們麵前這樣糟蹋自己嗎?多半不會。他們知道,在毛麵前秀大老粗的厚重少文,很叫毛受用,於是賣萌承歡,表忠邀寵。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時間反智唱俗,形式化、髒臭化、去智化、貧民化、低俗化風靡全國。於是有了被徹底奴化的兩代人,於是有了“紅色恐怖”。被教唆出來的邪惡,營造了一個泯滅人性、打殺無辜的年代,一個無法無天、慘絕人寰的時代;更預設內傷難醫、積重難返的時代,一個精英殆盡、不見禮儀的時代。一個無所敬畏、不擇手段、沒有底線的時代。


我記得馮府慈眉善目的祖母、溫良恭讓的伯父、從容不迫的伯母、文質彬彬的兄弟、溫文雅致的姐妹、風流倜儻的馮毅。還記得天津常德道那扇暗紅色大門裏的融洽和睦、優雅閑適、悲憫仁慈、禮儀尊貴……

幾天前午後,我在公司園區的小徑散步。一個小姐橫衝直闖擦身而過。隻見她足登高跟鞋,身背LV,一手蘋果,一手三明治,邊走邊吃,左右開弓,大快朵頤。突然想起,1969年馮毅讓我看過的,山西絳縣插隊的表妹的來信。她寫道,昨天進城,在地攤兒買了些紅棗兒。同學們抓起來就吃,我不想特殊,也就顧不上什麽體麵了,跟著大家一起,在街上工農兵了一把。

破,不是立;立,比破難多了。再次弘揚人文精神,構建道德理念的時候才發現,仁治禮信義的傳統早已蕩然無存。如今,那沉重的一頁已經翻過去了,“五講四美”也已經三十年了,在中國受過高等教育,在美國念過碩士的我們的小姐還是那樣。


天津常德道馮家門口排得滿滿的自行車陣和庭院裏傳來的歡聲笑語,在我的記憶中曾是那樣鮮活。如今,馮國璋後人的點點滴滴卻成了古老遙遠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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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說說這篇文章的共識網的責任編輯王科力。他在病中編輯這篇文章,並將其置頂。此後不久,三十剛冒頭的他竟然溘然長逝。我想借著這個機會緬懷這個出身農家登上象牙塔的年輕人,可惜那年輕的生命,可惜那關閉的共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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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劉費明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二胡一刀' 的評論 :
說的是,而且現在回不去了
二胡一刀 回複 悄悄話 共黨治下七十年就是斯文掃地的七十年。
劉費明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兵團農工' 的評論 : 多謝跟讀
劉費明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aladirk' 的評論 : 說的好,愚民和劣主是惡性循環的兩個同向的扭矩
兵團農工 回複 悄悄話 “ 被教唆出來的邪惡,營造了一個泯滅人性、打殺無辜的年代,一個無法無天、慘絕人寰的時代;更預設內傷難醫、積重難返的時代,一個精英殆盡、不見禮儀的時代。一個無所敬畏、不擇手段、沒有底線的時代。”

—————— 的確如此。
baladirk 回複 悄悄話 “王-八-蛋”不讓用?
baladirk 回複 悄悄話 “王八蛋”也不讓用?
baladirk 回複 悄悄話 讀完感慨萬千。那個王八蛋年代出了那麽多傷天害理的事,我想不能全怪老毛頭上,老毛隻是一個引子,這個民族本身的“刁民性和愚民性”是主因。這種愚民性格和刁民性格不改,以後還會出現類似的悲劇,所需要的隻是一個引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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