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雪

你可曾見過春天的雪,從嚴酷的冬天走過來,遇見暖,就化成淚...
正文

如歌(28)

(2006-02-02 17:56:12) 下一個

小歌翻出平日買菜拿的中文報紙,開始找起工作來。保姆,裝修的她肯定幹不了,隻能打文秘或者餐館的工。小歌照著電話一個一個打過去,發現大多數廣告都是時過境遷的假廣告,空缺的位置早就被人頂了。後來打的多了,也會有一些真的,有些律師樓要文秘,但是一聽小歌F2,沒有工卡,也就算了,最後隻剩下餐館。

一般人家上來都問幹過沒有,小歌回答了幾次沒有,就被人立刻拒絕。十分苦惱,後來有一次她鬥膽說了句幹過,人家就問她打過的地方都有哪些菜名兒,還有一些醬油,醋,領位,芥末什麽的英文怎麽說,她一卡殼,電話就又成忙音了。不過這也難不倒她,去餐館拿份菜單,她也能把那些莫名其妙比如“佐中雞”的名字說出來,還好沒人問她“佐中雞”是個什麽東西。

再後來打到一家餐館,接電話的男士簡短問了一下小歌的打工經曆,不知道是識破了她這個水貨經驗仔還是怎麽,很客氣但是中肯地說:“英語都不是問題,你來肯定很快就會了,但是我們這裏非常地忙,一個人要管十五六張桌子,基本上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腳下還要勤快,若不是訓練有素,到時候恐怕連幫你的人都沒有呢 。。。所以我們這裏大部分侍應生都是男的。。。”小歌第一次聽說侍應生還有男的。不管如何,她是被嚇住了,決定還是老老實實從初級侍應生做起。

說曹操,曹操就自己送上門來了。有一天一個不知道小歌什麽時候打過電話的地方,給小歌家掛了個電話,說他們那裏是城中心的快餐店,新近剛走了個人,不知道小歌還有沒有興趣,一小時五塊五。小歌一聽,樂壞了,趕緊說,有興趣,太有興趣了,這麽著人家讓她第二天就上班。

小歌第二天早早就穿好衣服興奮地去了那個快餐店。她把自己的衣服左挑右試,不知道應該穿的樸素點,靚麗點,還是精神點。她努力想象平時去餐館見到服務生的形象,卻是一團模糊,什麽也想不起來。這好歹也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去“工作”啊,居然是在美國的快餐店,真是有點啼笑皆非的感覺。

小歌趕到快餐店的時候,發現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樣,並不是一個或大或小的店麵,而是在一個巨大的人流攢動的廳裏麵,每個店都是一彎整齊的櫃台,隻不過裝飾各異,放眼望去,應該和國內博覽會的展廳差不多,而且人來人往熱鬧非常,就是一個再開放不過的公共場所了。

小歌無形中特別地開心。她雖然大部分時間都好安靜,但是到了人多地地方還是不由得覺得血往腦袋上湧,興奮莫名,尤其到了美國,她何曾再見識過這麽熱鬧的地方?仿佛是到了王府井,還是室內的,幹淨清爽的王府井?來往的人中大部分都是城中心的上班族,俊男靚女一抓一大把,十分養眼。

小歌一去就發現自己對衣服的擔心是多餘的,每個人都戴著統一的帽子,穿著類似圍裙的東西,幾乎把大部分衣服加褲子的上半截都遮住了,隻要你不是不穿衣服,個個看上去都差不多。小歌這下放心了,她穿什麽都隨意。

小歌的任務其實非常簡單,就是賣盒飯,就是做好的一盆盆飯菜誰要什麽她就給打一勺,放在盒子裏,讓收銀員收錢就完了。小歌幹了兩天,熟記了菜名以後,就開始覺得無聊起來。誰說那個什麽賣吃的還要“工作經驗”的?簡直是把她當傻瓜呢!

過了幾天,小歌被調去當收銀員了,才覺得有點“技術活”,她對打開收銀機一把能抓出正確的零錢感上了興趣,比如找兩毛一分錢,就要用中指和無名指按住兩個Dime,小拇指按住一個Penny,一把抓出來,同樣道理,遇到四毛一的時候,要用四個指頭同時這麽一摸一搓,把Quarter,Dime,Nickle和Penny同時取出,省得再抓另一次。小歌對這項技術樂此不疲,主要是為了快。

這樣一個快餐店,是上班族中飯賴以為吃的地方,他們中午出來吃飯要走幾個BLOCK已經不易,又要趕時間,誰也容不得多多等待。從十一點四十五分到一點一刻之間,櫃台前黑壓壓地排了長長的隊伍,都等著收銀員把麵前一個一個白花花的盒飯,和花花綠綠的湯水飲料裝了給客人,小歌經常是忙得連抬頭喘氣的機會都沒有,哪兒又耐心找錢抓兩遍?所以練就了一抓準的四指神功著實是幫了大忙。

小歌喜歡這個工作的另一個原因就是來打工的多半是M大的F2,大家都是學生出來,又年齡相仿,有好多共同話題,就像回到了本科時候一樣,中午吃飯的時候唧唧喳喳,好不快活!不過小歌在那裏隻呆了短短一個月,因為這個店大概有“生子符”,來打工的人像被傳染了似的,一個接一個accidentally懷孕,等到大家開始物色下一個Candidate,剛剛想起小歌的時候,她就趕快逃了,生怕自己沒有那個“定力”,受大氣候影響。

其實主要還是因為小歌收到了M大CS係的通知,她沒有拿到獎學金,而是被放到了WAITING LIST上。這個LIST聽著似乎很有戲,可是當她去問了一下放LIST的原因,心裏就涼了半截,人家說是因為小歌是F2,沒有SSN,不能夠工作。

小歌覺得這真是太奇怪了,那麽多F2不是都轉F1拿到錢了嗎?怎麽會?可是係裏就是咬定,她要先把簽證換成F1才考慮給她資助,要不然萬一給了她,而她F1沒轉下來,這個名額就浪費了,殊不知她正在等拿到資助才好轉F1啊,小歌覺得這就是個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總得有一個東西先生出來。

她和大明商量了以後,找他們係的人借錢轉了幾天帳,開出一張巨額夠支付I-20那個一年生活費極其學費的銀行證明,然後就把F2轉F1的證明寄到INS去了。

小歌心裏的鼓是天天在打著,她一寄走申請,就忙不迭地換了個餐館,主要是快餐店工資低,按照小歌”開學前要打出一學期學費“的標準,再不換到掙錢更多的地方,就來不及了!

小歌下一個打工的地方還不是一個正經八百的RESTAURANT,而是一個做Delivery和Pickup生意多於Dine in的外賣店。因為她沒有車,好一點的地方她也去不了。這個外賣店倒是不錯,因為遠一點,每天老板都開著VAN來接大夥兒上班,倒正合了小歌的情況。

自此小歌每天早晨十點半鍾出門坐“班車”,晚上十一,二點才回來,星期一休息。幾乎和大明連打個照麵都難。小歌通常是早上起來和大明說拜拜,把大明的兩頓飯做好放在冰箱,然後去上班。回來的時候大明道聲晚安就上床睡了。好在大明學期末要考QUALIFY,似乎也顧不上理睬小歌。

小歌去的餐館員工並不多,兩個廚師,叫做炒鍋,一個炸鍋,就是專門負責油炸東西的師傅,一個經理,是餐館店主老婆的弟弟,叫阿強,一個十七八歲打小就移民美國的香港小男生,因為長得胖,大家叫他肥仔,一個負責送餐的DRIVER,成天在外麵跑,見不到蹤影,然後就是小歌。周末的時候有一個做PARTTIME的懷孕了的女孩子,也是從大陸出來的,小歌叫她老楊。

小歌,肥仔,還有周末的老楊都是負責招呼客人,聽電話定餐,然後把外賣包好等客人來取。阿強則是個多麵手,什麽地方缺人他就幹什麽。

小歌是在這裏才知道美國居然有這麽多非法的移民。一個餐館裏麵,除了小歌,老楊,和肥仔,人人都是非法來的。她也第一次感受到了這些移民的困苦。

兩個炒鍋一個是越南人,聽說是先從越南逃難到中國,然後又從中國偷渡到美國,年級似乎很大了,仍然是孑然一身。他似乎中文不是很順溜,有空的時候就蹲在地上抽煙,骨瘦如柴,麵如死灰的,怎麽看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另一個炒鍋也有年紀了,但是因為老婆孩子都在身邊,脾氣柔和很多。他和老婆偷到美國後,足足等了十年,才把女兒弄過來,現今女兒十八歲,在中國的時候估計缺乏管教,到了美國又仇恨這個她語言不通,沒有朋友的地方,整個就是一個問題女兒。

炸鍋是自己過來了,走的時候孩子尚在老婆肚子裏,一晃7年過去了,仍是這麽兩地分著,時不時在電話裏聽孩子叫爸爸,對孩子是隻見照片從未親見。

小歌覺得骨肉之間分離這麽長時間簡直是不可想象的,如果是她早就偷渡回中國了。更何況她也不覺得美國有什麽好,這些人花了很多錢來到這裏天天長時間工作,休息的時候靠去賭場和那種場所來發泄欲望,難道會比國內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好嗎?她不知道究竟他們真的是因為“苛政猛於虎”而遠走他鄉呢,還是根本像她自己一樣,為了這樣那樣莫名其妙的原因就跑到這個看似美妙的“遠方”。

小歌在老楊不在的時候,是餐館裏唯一的女人,一幹人除了老一點的炒鍋之外,全是“光棍”,他們經常亂開玩笑相互打趣一些她似懂非懂的黃色用語,幸好多半是廣東話,小歌反正聽不明白,也就不受什麽幹擾了。

他們在問完小歌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之類的問題之後,就開始關心起她和老公“做那事”的狀況,句句都像是色情的盤查,她實在無話可說,由一開始的麵紅耳赤,到後來的麵無表情,裝聽不見,再往後是真的除了聽見他們喊餐,別的好像都經過耳朵自動過濾掉了一樣,什麽也聽不見了。

小歌為了回避他們在廚房聚首論黃,就總是呆在外麵的廳裏,隻要店裏有一條電話線路的鈴聲想起,肯定是小歌接的,她由此聽力倒是大漲,再也不怕人家說STREET ADDRESS和電話號碼了,這些原先都是考TSE的她最最害怕的東西。

沒事兒的時候,她也是那個抹布擦了這個抹那個,或者走出去和坐在店堂裏吃飯的客人聊幾句。有時候大家嘴上的黃癮過完了,肥仔和阿強也會到前廳裏來和小歌有一茬沒一茬地說幾句。

肥仔真是個典型的TEENAGER,半懂不懂的時候,說起話來,忽而成熟,忽而幼稚。比如他會一邊喝瓶裝水,一邊很感慨地說:“The world is so material....”小歌嚇一跳,WOW,這孩子說話很高深哪,結果人家下句就變成“Even a bottle of water costs a buck!”小歌又笑了,鬧了半天BIG CONCLUSION是從這麽個的例子來的。

她想起原先一個中學同學,進校第一次寫新學期對自己的期望,頭一條是“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後麵一條就變成“見到沒關的水龍頭要把它擰緊”,小歌當時笑壞了,這麽個期望法,好像動物園裏把大象和螞蟻放在一個籠子裏讓大家觀瞻一樣,且不說螞蟻會不會被大象踩死,會不會被大夥兒看見,至少這個平起平坐的放法是十分有戲劇效果的。沒想到了美國,在小餐館裏也會遇到一個深諳其道的小孩子。

阿強呢,小歌看來,是“天使和魔鬼集一身”。他訓起人來像發了怒的獅子,比如電話裏忘記問了DOOR BELL NUMBER,美國的APARTMENT,很多都不能直接進去,必須知道門牌號,才可以從外麵按相應的門鈴來答話,送餐的師傅不知道按哪個門鈴,自然找不著,就會把定餐帶回來,而客人半天不見人送,肯定是十分光火,阿強見到這種情形就會把餐盒狠狠地擲到桌麵上,嚷嚷著:“什麽腦子!DOOR BELL NUMBER都不會問嗎?下次誰再出錯,就讓他/她自己出去送!”

有時阿強心情又很好,小歌正在廚房裏埋頭包餐呢,他就趕過來,用很柔和的聲音說:“你負責外麵就好了,裏麵不用你忙了,要是外頭沒活,正好歇會兒啊!”

午飯過後不忙的時候,阿強有時候搬一張圓圓的凳子,像一隻小狗一樣坐在餐館門口,把手伸出去來接住被涼棚遮擋而無法曬進大廳的陽光,回過頭來看見小歌在看他,說:

“你知道,在廣州的時候,我還經常去打球,和一大幫朋友們,現在想起來...好幸福啊。”

然後眼睛就迅速地黯淡下去:“還有比我們更不幸的人嗎?我到美國落地的第二天就一頭紮進了餐館,一幹就是八年過去了...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小歌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同情地看著他,這世上肯定是有比他更加不幸的人,不過她並不想多說,她隻是理解阿強這種身陷牢籠的感覺。在小歌看來自己沒有這種感受,隻是因為她最終還是要去讀書的,打工不過是她謀求學費的一個過程,她就是個過客,似乎也就對其中的苦樂保持了一份超然,她很難想象,如果自己處在餐館其他人的境地,是不是也會有一種淡淡的絕望和深深的苦惱,她似乎除了渡回中國,也想不出別的主意來。

好在還有老楊,老楊的老公是公派訪問學者過來的,在國內就已經是博士了,很有才,就是被一個J1的身份所苦,天天想著要去加拿大曲線救國。老楊已經申請了M大,正等著生完孩子過完暑假去上課。她原先就在這家餐館做,後來懷孕了改為隻作周末,她想多攢寶寶的奶粉錢。

她們倆在一起似乎總有話好說,說說肚子裏的小寶寶或者寶寶爸爸小時候的調皮劣跡都能聊半天。老楊讓小歌的周末有了很多盼望。回想前麵一個快餐店和眾F2一起打工的愉快經曆,她發現其實呆在餐館也好,呆在什麽別的地方也好,周圍的人所生成的小環境是很重要的,如果大家很投緣,幹什麽都挺帶勁兒,她本身對做服務生是一點都不討厭的。

小歌不知道自己的觀點是不是有點舍本逐末,就是這種對事情本身覺得無關緊要,但是對一塊兒幹事情的人卻很在意。她本能地覺得正常狀況應該是所做的事情讓你有或者沒有興趣,從而形成繼續或者放棄的動力。不過不管怎樣,她隻能說自己雖然有些訥於言談,卻始終都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合群的人,喜歡呆在人群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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