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草民的自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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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蓮 第拾貳章

(2023-11-11 08:20:53) 下一個

十二

 

月缺月圓,草黃草青。苦澀的日子,在磕磕碰碰中一天天度過。

“朱朱”走了,家裏不僅氣氛沉悶,財運也差了許多。像家良這樣的小家小戶,家道原本艱難,方方麵麵都得盤算。誰知一場意外,掏空了家裏的積蓄。當時,他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他有手藝有力氣,每天多幹兩三個鍾頭,一年半載就可以填補這個窟窿。然而,事情並沒有按照他的意願發展。他起早貪黑做好的凳子、飯桌、木櫃、木桶等,賣況並不很好。開始,他還以為是暫時的,往後肯定能好起來。半年過去了,依舊是老樣子,做的東西多,賣掉的少,屋子裏積壓了不少的木質家具和日常家用的小木器。他仔細地算了算賬,這半年的收入與以往相比,幾乎少了一半。是這類木製品在當地已經飽和了,還是百姓手裏缺錢?他沒有辦法弄清這個問題,更無力改變這種狀況,隻能順其自然,變更勞動方式,一半時間做木工活,一半的時間出集體工。

老話說,布扯兩頭縮。耗空了積蓄,收入又明顯減少,家裏的生活很快就捉襟見肘,窘態畢露。母親去世之後,家良便接替母親當家。他曾要蕙蓮當家,可任他怎麽說,蕙蓮就是不願意。蕙蓮心中有顧慮,一是怕他的兩個姐姐說三道四,二是怕別人說她厚此薄彼,看重自己帶來的兒子。另外,她還覺得窮家難當,弄得不好的話,就是背鼓進廟門——自己找打。她的要求很低,兒女能吃飽不受凍,有書讀就行,自己吃少點穿差點都沒關係。

眼下,年關將至,家良心裏一陣陣犯難。生產隊的年終結算,除了按人口分得口糧和一部分農副產品外,僅分得現金九塊八角。當然整個灣村來看,他家的情況不算很差,屬於中等。有不少的人家勞作了一年,不僅未得分文現金,反倒欠生產隊的錢,幾元、十幾元甚至幾十元不等。他現在手中的現金總共不足三十元,要辦年貨,要給妻子和兒女們置辦新衣和鞋子,兩個孩子春季開學要交學費,還要給兩個姐姐的孩子們壓歲錢……他盤算來盤算去,手中的錢怎麽也不夠用。

他跟妻子商量過年的事,說的時候有些吞吞吐吐,仿佛日子緊緊巴巴全是他的責任與過錯。蕙蓮的表情很平淡,沒有責怪的意思,但心中卻有幾分惆悵。她說,緊就緊一點吧,量力而行,少辦點年貨,衣服都不要買了,明年再說。

按照蕙蓮的意思,這個年還是能夠勉強湊合著過。家良想來想去又總覺得不妥,他不忍心讓老婆孩子受太多的委屈。他一狠心,找二姐借了十五塊錢,按自己中心的計劃置辦了年貨,為瑋瑋、瑛瑛各扯了一塊布,各買了一雙球鞋。在供銷社,他還精心為妻子挑選了一塊布,一塊棗紅色的燈芯絨布,上麵印有漂亮的楓葉圖案,穿在妻子身上,一定很好看。

蕙蓮果然很中意。她接過這塊布,左看右看,看了正麵又看反麵,隨後還在自己身上比試了一番,眼角眉梢流露出少見的喜悅。

春節說到就到,也像往常一樣過得和和順順,但夫婦倆的心境卻與往昔各有不同。家良心中嵌入了憂愁,憂慮著新的一年木器物品的銷路可否好轉,發愁的是能有什麽好的法子擺脫困境?蕙蓮的心頭則有幾分迷茫,不知這種苦澀的日子何時才是頭。她還有幾分隱隱的忐忑與驚恐,害怕病痛災難的降臨。近兩個月來,她感覺到腰與背部某些地方有疼痛感,始初疼痛輕微,疼痛時間短,疼痛發作間隔的日子較長,所以沒有在意。誰知,最近疼痛明顯加重,疼痛的時間比往日長,間隔愈來愈短。曾經十天半月痛一回,近日兩三天就痛一次。難道有大的病災降臨?如今家裏的經濟狀況如此緊張,如何病得起?

世上的事的確奇怪,怕什麽來什麽。這天夜半時分,蕙蓮被一陣疼痛攪醒。身旁的丈夫鼾聲響亮,四周一片漆黑。她不想吵醒丈夫和孩子,強忍著疼痛坐起來,穿好衣服,將枕頭卷起墊在腰部,身子斜靠在床頭。這樣果然輕鬆了許多,沒過多久,疼痛感竟然消失了。她不想動,依舊斜靠著,暈暈乎乎……

當她再次被巨痛推醒的時候,天邊已經放亮。這回的痛,來得十分猛烈。她無法控製與隱忍,本能地大聲喊叫著,手與腳不住地抖動。

家良驚醒了,眼前的景象嚇了他一大跳:妻子的臉慘白慘白,額頭額角掛滿了黃豆大粒的汗珠,端莊秀麗的臉蛋因痛苦而扭曲變形。他一把捉住妻子兩隻胡亂舞動的手臂,急切地問:“哪裏痛?哪裏痛?”

蕙蓮告訴丈夫自己的腰和背痛得厲害,痛的麵也大。家良想了想說,是不是身上的寒氣太重?我幫妳刮刮痧吧!

家良快速穿衣下床,燒了一盆熱水,拿著一根瓷勺,蘸了熱水,撩開妻子的衣服,來來回回地刮擦著妻子的脊背。不一會兒,妻子的背上紅了一大片。妻子仍然在聲聲叫喊,那痛喊的聲音像一根根鋼針紮他的心……

瑋瑋、瑛瑛一前一後地跑進來。瑋瑋看著媽媽痛苦的樣子,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兩隻手抓著媽媽,眼睛濕濕的,顫聲問道:“媽媽妳怎麽啦?”

瑛瑛站在爸爸身後,輕輕地推了爸爸一把:“快送媽媽去醫院!”

家良恍然醒悟:“對。我先煮早飯,吃過飯我們一起上慶餘圩,妳倆去學校,我陪妳媽媽上衛生院。”

吃早飯的時候,蕙蓮的腰背不痛了,便對丈夫說不用去醫院了。家良盯住妻子蒼白的臉說:“妳這樣痛肯定有什麽病,找醫生看看,早治早好,全家安心啊!”

衛生院的醫生仔細詢問了病情,又作了一些檢查,然後說要趕快去縣人民醫院作進一步的檢查確診,可能是膽囊結石發炎,需要開刀手術,衛生院沒有這個條件。

家良領著蕙蓮出了衛生院,經直去了二姐家,把蕙蓮的情況告訴了二姐和二姐夫,托他們照看兩個孩子。二姐家蓉送他倆出來的時候偷偷地塞給家良二十塊錢。

縣人民醫院的醫生經過檢查,確診蕙蓮患有急性膽囊炎,需立即住院手術,如果時間拖延長了,後果難以預料。醫生給開了住院通知單,要家屬到收費室交住院押金八十元。

出了診斷室,家良麵露難色,他身上原本隻有十多塊錢,這是家中的全部現金,加上二姐給的,總共不到四十塊錢,到哪兒去找這麽多的錢?

蕙蓮知道家良作難,也跟著難受,悲涼充斥心頭。她傷感地說:“家良,我們先回去吧,籌夠了錢再來,是生是死看命。”

家良仿佛被燒紅的烙鐵燙了,渾身一顫:“蕙蓮,不許說喪氣話,錢的事不用妳操心,妳隻要安心治病就行。”

說到這,他忽然有了主意,對蕙蓮說:“妳在醫院等我,我去找大姐想辦法!”

大姐家芸住在縣城西街,離縣人民醫院很近。他幾乎是一路小跑,一支煙的功夫就到了。看到滿臉通紅,急切而至的弟弟,家芸又驚又喜。當她弄清弟弟的來意後,心裏也“咯噔”了幾下。她家裏孩子多,近年來生意又清淡,日子過得也緊張,家裏確實拿不出五十塊錢現金。但弟弟碰上了困難,作為大姐她不能不幫。她給弟弟倒了一杯水,安慰弟弟不要著急。說完,她就出了門,找了兩家關係較好的鄰居,說了一些好話,各家借了一點。回家後,家芸把家裏的錢湊上,給了家良五十五元。

家裏接過錢,心中很是感激:“大姐,我一定想辦法,盡快把錢還上。”

蕙蓮住進了醫院,院方安排她第三天上午手術,要她這兩天好好休息,注意營養。

家良交完住院押金,身上就剩不足十塊錢。幸好夥食還沒有花錢,一日三餐都是吃大姐的。他知道大姐也不寬裕,吃多了也會吃出個大窟窿,無論如何日後都應該填補,以免大姐落埋怨。蕙蓮開刀住院以及康複,需要增加營養,沒有錢是不行的。而且這一段時期蕙蓮不能下地幹活,還需要人照料,自己也就幹不了活,掙不了錢。處處要花錢,錢從哪兒來?錢,錢,像一隻隻黑漆漆的大烏鴉,在他頭腦中飛來飛去……

這天下午,蕙蓮躺在病床上休息,她明早就要手術。家良心裏為錢的事焦急,心情鬱悒,慢步出了病房,沒頭沒腦漫無目的。在一處窗口,有幾位中年男女排著隊,人人手中都拿著一張醫院的單子,有的還高高興興地擼起了袖子,像是準備抽血的樣子。經過這群人的時候,他竟然停住了腳,一男一女的對話引起了他的注意。

“老蔣,你又來了,這是第三次了吧?”前麵的女人反過臉,問後麵的瘦高個男人。

“嗯,三次。”蔣姓男子低聲答道。

“不要這樣,自己的身子還是要緊的!”

“唉,沒辦法,總不能讓崽女餓肚子?”

一道亮光照進來,家良明白了這些人在幹什麽,心裏有了主意。他湊近蔣姓男子,謙卑地說:“蔣大哥,求您老幫個忙,這賣血的手續怎樣辦?賣一次能得多少錢?”

老蔣是一個麵善之人,也可能是長期賣血的緣故,臉色灰暗,嘴唇發白。他上下打量著家良:“老弟,家裏遇上難事啦?”

家良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老蔣富有同情心,不僅為家良講述了賣血的整個流程和步驟,還把他們這群人擁有的秘訣告訴了他。賣血前,要先喝一大杯糖開水,最好是紅糖,還可以加點鹽。賣血回家後,要接著喝一大杯糖水。平日裏要多吃點胡蘿卜西紅柿,每月吃一兩次豬肝,最好每月還吃一瓶補血的藥丸子。他還誠懇地告訴家良,每月賣血最好不超過兩次,每次不要超過500毫升。

按照老蔣的指點,家良辦好了賣血的手續,第一次賣血500毫升,從醫務室領取了十多塊錢的營養費。

當他回到病房的時候,雙手捧著一瓶煉乳和一包紅糖。

蕙蓮一眼看出丈夫的臉色發白,便問:“是不是生病了,臉色這樣蒼白?”

“我沒病,可能是沒休息好吧!”家良刻意掩飾。

“現今沒錢,你還亂花錢!”蕙蓮看著丈夫手中的物品,心中不解,自然生出了嗔怪。

“醫生說做手術的人要加強營養,我就買了煉乳和紅糖。這紅糖補血,我也可以吃一點,妳不是說我臉色白嗎,也許是血氣不足。錢的事,妳莫擔心,我會想辦法解決。”

明早要開刀,蕙蓮打算晚上好好地睡一覺,也想讓丈夫好好地睡一覺。因為開刀之後,自己日夜都需要丈夫照料陪護,一定會很辛苦,所以,她堅持要丈夫到大姐家去睡。

愈是想好好地睡一覺,愈是睡不著。蕙蓮在病床上覆去翻來,心中的恐懼,像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湧來。她像許許多多的普通女人一樣,非常懼怕開刀動手術。她無法想象鋒利的刀子在自己身上割來割去,會有怎樣的疼痛!她知道術前會施行麻醉,但麻醉萬一失效呢?或者麻醉的程度不夠,手術當中痛醒了又如何是好?還有,她最為害怕的就是自己死在手術台上!入院後,醫生很嚴肅地找她和丈夫談了話,說這是個大手術,要切除膽囊,存在風險,要她倆認真商量,統一意見,同時遞給她一紙打印好的手術協議書,如果確定進行手術的話,病人家屬必須在協議書上簽字並蓋手印。蕙蓮慌亂地掃一眼,一顆心登時就“怦怦”急跳不停。她不敢仔細往下看,把這張燙手的紙片塞給了丈夫。家良接過協議書,粗粗看了一遍,就在醫生的指點下簽名按手模。他倆都知道,進了醫院,醫生的話就是聖旨。簽協議書,等於簽了生死狀,死活由不得自己,攥在醫生手裏,或者說攥在老天爺手裏!

“死”這個字眼,讓她驚悚恐懼,更讓她悲憤。她隻有三十幾歲,正處在盛年啊!作為一個女人,一個還算漂亮的女人,在世間這短促的時日裏,快樂幸福的日子實在太少太少,災難與痛苦則經曆得太多太多!如果就此畫上人生句號,這一生真的不值啊!

其實,自己這一輩子值與不值還不是最緊要的事,最緊要的是瑋瑋將會怎麽樣?這個十一、二歲的孩子,由於生父的緣故,從小失去了歡樂,跟著她吃苦受罪,遭受過許多歧視與白眼,性情怯懦,心靈的傷痕較多,倘若自己不幸離去,他能承受住這個最殘酷的打擊嗎?沒有母親的庇護,他能健康長大成人嗎?假如孩子因她的亡故而發生各種意想不到的災難,甚至丟了性命,豈不是辜負了孩子生父的殷殷囑托,如何對得起身陷囹圄的前夫?又有何麵目去見自己的恩人——孩子的爺爺呢?

她信馬遊韁如醉夢一般地胡思亂想,不知過了多久,才暈暈乎乎似睡非睡過去。她睜眼的時候,天已大亮。洗漱完畢,家良就進了病房。見到丈夫,蕙蓮的心又驟然“怦怦”亂跳起來,恐懼這個可惱的家夥再次闖進來搗亂。她的臉上神色緊張,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家良發現妻子的雙眼有些泡腫,神情有點異樣,便關切地問道:“昨晚沒睡好?不要怕,沒關係。”

這時,蕙蓮控製不住了,雙手一把攥住丈夫的手臂,聲音顫顫的怯怯的:

“家良,我是真的害怕!如果我下不來了,請你看在夫妻的情分上,答應我一件事,一定要幫我照看好瑋瑋!”

蕙蓮慌亂而用力地搖晃著丈夫的手臂,眼中淚光閃閃……

不一會兒,護士推著擔架車進來。蕙蓮剛躺上,心又“怦怦”地狂跳來。她急忙伸出一隻手,死死地抓住丈夫的手,仿佛這隻手就是生命航船的鋼纜!

家良很是感動,一種被人重視信賴的感覺。他不由自主地握緊妻子的手,隨著擔架車到了手術室門口。蕙蓮忽然閉上了眼,手仍然抓著丈夫,不願鬆開。

護士停止推車,抬頭掃了二人一眼,冷冷地走過去,掰開蕙蓮的手,推開家良,將車推進手術室,隨即關上兩扇大門。

手術室設在二樓走廊的盡頭。手術室門外空蕩蕩的,漂浮著幾絲陰森森的氣息。走廊右邊靠牆處放著一張長長的高背木椅,供患者家屬休息等候所用。從手術室大門關閉的那一刻起,家良的心中就壓上了一塊大石頭,沉甸甸地直往下墜。腦子裏一團漿糊,迷離恍惚,什麽也不能想,什麽也想不起。他在門邊站立一會兒,又在木椅上坐下,不到一刻又站起來倚門而立,然後又坐回椅子上。他如同一個丟魂的人,站站坐坐,走走停停,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大約九點多種,二姐家蓉過來了,手裏拎著半籃子雞蛋。二姐放下籃子,拉著弟弟坐在木椅上問長問短。她問來問去,發現弟弟丟了魂,前言不搭後語,既生氣,又好笑,更心疼。

“你咯樣像什麽男子漢,人各有命,操心太多也沒有用。”

“二姐,我的心好像挖空了,如果沒有蕙蓮,今後的日子不曉得該如何過?”

“世上夫妻有幾對是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總有先有後,日子該怎樣過不還得怎樣過。”二姐頓了頓,又說:“蕙蓮是在醫院,是進手術室,又不是上殺場,莫往那頭想!”

家良與二姐說著說著,心裏漸漸安穩下來。這時,大姐家芸也來了。姐弟仨說了說蕙蓮動手術的事,又扯了一陣家常。大姐得知手術時間長,覺得沒必要都坐在這裏傻等,就拉著家蓉回家,一塊做飯。

家良獨自坐在木椅上閉目養神,但沒多久,心裏又莫名地出現慌亂,且慌亂中還雜夾著焦慮。他覺得時間仿佛停止了走動,一分一秒都拉扯成很長很久,真有一種分秒即年月般地漫長!

手術室的門終於打開了一半,一位穿白衣的男醫生端著一隻白色鋼盤出來了。家良一驚,急忙迎上去。

鋼盤裏有一團肉乎乎的東西,如鴿子蛋一般大小。醫生告訴他手術很成功,患者的膽囊已切除,裏麵有一顆很大的結石。醫生隨即用鑷子把皮囊揭開,一枚灰黑色的結石赫然在目,其形狀大小均與橄欖無二。醫生說,這石頭可以讓他拿走,做個紀念。他點了點頭,說了幾句感謝的話。

當他接過女護士給的小玻璃瓶,瓶中裝著經過消毒處理的結石,自己心上吊著的那塊石頭才落了地。他擰開瓶蓋,久久地凝視著這枚討厭的結石塊,心裏洶湧著憐惜之情:難怪蕙蓮痛得要死要活的,原來膽囊裏有這麽一大塊石頭!

術後被送回病房的蕙蓮,臉色蒼白,雙目緊閉,仍處在麻醉昏迷狀態。家良坐在床邊,一隻手輕輕地握住妻子的手,心裏不斷地默念著:老婆,快醒來吧,可憐的老婆!老天爺啊,求求您放過蕙蓮吧,她的苦和難,由我來替代。

午夜時分,伏在床邊昏睡的家良,忽然被一陣低沉的呻吟驚醒。他抬起身子,驚喜地問:“蕙蓮,醒啦?”

昏暗的燈光下,蕙蓮那張美麗而慘白的臉上,秀眉緊蹙,眼神痛苦,額角滲出粒粒細小的汗珠。家良心中喜憂參半,急忙叫來醫生。醫生簡單地看了看,說沒問題,有點疼痛是好事,忍一忍,過一陣子就好了。

蕙蓮在病床上躺了差不多七天,家良則衣不解帶地看護照料了七天,端屎端尿,喂水喂食,整個人兒瘦了一圈。這天下午,護士為蕙蓮拆線,並告知可以辦理手續出院。

明天可以出院了,家良既高興又有幾分憂愁。高興的是妻子度過了生命的難關,曾經的種種擔心與害怕,被風吹跑了。憂愁的是錢,妻子出院結賬不知還要不要補交錢,補交多少?妻子經曆了這麽大的創傷,身體受損虛弱,不好好補補,恐怕短期內體質難以複原。但買補品的錢在哪?何況自己已是負債之身!

蕙蓮在床上閉目休息。家良衝泡了一大杯紅糖水,慢慢地喝著,心想無論如何也要把眼前的困難應付過去。

他有些忐忑地走進護士室,請求護士給開一張賣血的單子。護士翻開本子看了看說,不能開單,你距上次抽血還不到十天,身體受不了。他央求護士,高抬貴手,因為老婆明天出院,不知要不要補交錢,他身上已經沒錢了。這位護士知道他有個漂亮的老婆在本院開刀,很同情地看了他一會,欲言又止,隨後默默地為他開了單,在抽血窗口,負責采血的護士隻抽了400毫升,無論他怎麽說,也不同意多抽一滴。

連續多日勞累缺少休息,當他剛抽完血起身離座時,突然眼前一黑,一陣暈眩,“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不省人事。采血室的護士情知不妙,急忙從裏麵跑出來。倒在地上的男人雙目緊閉,牙關咬緊,臉色蠟黃,那張抽血的單子則緊緊攥在手裏。她俯下身,試了鼻息,掐了一把人中,將他移至牆邊靠著,並找來了醫生。醫生用聽筒聽了心肺,問了情況,便吩咐護士為他注射一支葡萄糖。

十幾分鍾後,家良醒過來了。看著眼前的醫生和護士,很快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一臉的尷尬與難為情。他有氣無力地向醫生護士道謝,懇請他們保密,不要讓他老婆知道。說完,他掙紮著站起來,慢慢朝財務室走去。

蕙蓮出院回家後,僅休息了幾天,就開始做家務活。她恢複得很快,半個月後就照常出集體工,和鄉親們一樣做農活。

家良的生活有了一些小改變,他上午幹農活,下午做木工,墟場日擺攤賣木器,晚上也不閑歇,用鬆枝照明,去白蓮河畔和稻田裏抓魚捕蛙。他從大姐夫口中得知,縣城裏有那麽幾個人專門收購黃鱔、泥蛙,價格可觀,一斤黃鱔可以賣三、四角錢,一斤泥蛙能賣四、五角錢。這些人把黃鱔、泥蛙販運到廣州,能賣上大價錢。因為廣州人很喜歡吃鄉下野生的黃鱔和泥蛙。而在他們鄉下,人們一般不吃這些東西,老輩人有一種說法,像黃鱔、蛇和蛙類這些無鱗無角的東西,不能捕捉和食用,否則,會觸怒神靈,招來災禍。家良不相信這個說法,之前沒有捕捉和食用,是因為大夥兒不捕捉不食用,形成了一種鄉俗。現在,他缺錢,債壓得他抬不起頭,原先掙錢的路子越來越難,隻能另尋一條路。

夜晚,在火光的照映下,水中的黃鱔,稻田和河堤河灘上的蛙類,基本上都是靜靜地匍匐著,一動不動,隻須用一個長把圓形小網兜,就能輕易地捕捉到手。而且,黃鱔和蛙類的生命力很強,在家裏存放十天半月都沒關係。

他在河邊和稻田裏忙活了四個晚上,捕獲了十幾斤黃鱔和七八斤泥蛙。今天一大早,他就挑著黃鱔和泥蛙趕到縣城。大姐夫叫來了販子,販子看過貨後很高興,在價格上每斤多給了五分錢,一是給大姐夫的麵子,二是圖個今後的往來。這一趟,家良賺了十一塊多。他把那張十元的票子給了大姐,說是還賬。

大姐夫是個有心人,也很喜歡這個為人厚道做事勤奮的大舅子。他堅持要家良在家吃午飯再回,還說要帶家良到街市上轉轉,看看鄉裏還有什麽東西能弄到城裏來賣。

家良曆來對大姐夫尊重,不願違拗大姐夫的好意,隨著大姐夫來到了菜市場。菜場裏有賣肉賣魚賣新鮮蔬菜的,還有不少的幹貨,煙筍、蘑菇、木耳、紅薯粉條……他在一個賣青蛙的攤位前停下,心裏犯了嘀咕:“這東西也有人買?”他們那裏的田裏地裏,青蛙隨處可見,尤其是在晚上捕捉泥蛙的時候,所遇見的青蛙比泥蛙多得多。

大姐夫告訴他,青蛙的肉很好吃,它的別名叫田雞。隨後,大姐夫買了兩斤青蛙,每斤二角五分錢。小販接過大姐夫遞來的五角錢塞進衣袋,順手拿起一把菜刀,左手捉一隻青蛙按在木板上,右手的刀在青蛙的頭脛部位切進去一半,左手鬆開,指頭摳住菜刀切開的蛙皮往下一拉,剝掉蛙皮,右手的刀稍一用力,蛙頭斷了,又用手撕開青蛙腹部,將青蛙的內髒掏出。一隻青蛙的宰殺,不到十秒鍾,那動作的麻利快速,讓家良心中讚歎。忽然,他來了靈感,便問小販是否收購青蛙,每斤什麽價格。小販說,隨時可以收購,每斤價格一角五分錢左右,行情好的時候,多一兩分,行情差的時候少一兩分。

中午,他和大姐夫喝了酒,還吃了兩大碗飯。大姐用青椒、生薑和蒜瓣炒的青蛙,實在是太好吃了,蛙肉細嫩鮮美,不枉被人稱作田雞,吃起來滿口鮮香,還特別能下飯。

家良一回到家,就急不可待地將今天的收獲和見聞,一五一十地說給妻子聽,顯得很興奮。他還說,有了這條生財之道,今年內還清欠債沒問題,往後的日子肯定會越來越好。

蕙蓮望著明顯消瘦了的丈夫,心中驀然生出幾分憐惜和歉疚。假如不是自己住院開刀欠債,丈夫也不會如此沒日沒夜的勞累奔波。她柔聲細語地說:“我拖累了你。”

家良聞言佯作嗔怪,心頭卻有說不出的舒暢,居家男人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當天吃過晚飯,稍事休息了一會兒,待天完全黑暗,家良又興致勃勃地整裝出發。這天晚上,他在田裏、河邊轉悠忙活了差不多三個小時,捕獲頗豐,挎在身上的竹簍沉甸甸的,估摸著有十斤以上,當然青蛙居多。

  • 家良宰殺了約兩斤青蛙,學著大姐的樣,用青椒烹炒,一種從未有過的美味使兩個孩子吃得格外歡騰。蕙蓮也是人生第一次吃青蛙,還真沒想到平時常見的青蛙可以吃,而且還那麽好吃!

幾天之後,家良又挑著擔兒進城。這回肩上的擔子重了許多,應該有五十斤上下。既然大姐夫一家人都喜歡吃青蛙,這回首先要給大姐家送去幾斤青蛙,哦,黃鱔也要送上幾條大的,他聽販子說過,清燉黃鱔補血,增加腳力,強壯身體……他一邊想一邊走,步子越走越快越有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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