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草民的自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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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蕙蓮 第伍章

(2023-11-04 02:27:19) 下一個

 

初夏的午後,陽光溫暖,山風和煦,地綠天藍。

二嬸、家良、蕙蓮和瑋瑋一行四人,行走在一條長滿雜草的山路上。二嬸領頭,手臂挽著一個竹籃,蕙蓮牽著瑋瑋居中,走在後麵的家良,肩上扛著鋤頭和鐵鏟。

大約走了十幾分鍾,進入山坳,一塊稍高稍平的向陽之地上,孤伶伶地矗立著一個土堆。土堆的底部用石塊砌了一圈,土堆上長滿了雜草。這就是瑋瑋的爺爺彭傳禮的墓。

蕙蓮決定嫁給家良之後,家良立即搬來二姐一塊做母親的工作。其實,家良年前對母親訴說的那一番情感濃烈的肺腑之言,當時就打動了母親那顆慈愛之心。因此,當家蓉、家良正式提出這件事的時候,母親也就爽快地答應了。經媒人為證,雙方約定春耕之後嫁娶。私底下,蕙蓮還提了一個要求,在結婚之前,她要領著兒子祭掃她的公公——孩子的爺爺,並懇求準婆婆二嬸能領著她去,因為她不知道墓葬在何處。婚前祭奠瑋瑋的爺爺,是給瑋瑋爺爺一個明明白白的交待,是為了完成瑋瑋父親的囑托與心願,也是自己與過去徹底告別。

這墓沒有碑。墓前墓後沒有高大的樹木,長滿了雜草與荊棘叢。墓後的地勢緩緩升高,數十米後的山坡上,林木漸次濃密高大。這處墓葬,視野開闊,又藏風聚氣,風水頗佳。

家良掄起鋤頭,認真清除墓堆上麵及前前後後的雜草荊棘。蕙蓮從口袋裏掏出白布條和麻線,先給瑋瑋頭上纏了白布條,衣扣上係了麻線,然後自己也照樣係上了白布條和麻線。

雜草荊棘清除幹淨了,家良又用鐵鏟為墳堆培上新土。修整後的墳墓顯得肅穆與亮堂。

二嬸從竹籃裏拿出三隻小碟,一字排列在墓前,碟子裏分別裝著炒熟的花生、南瓜子和黃豆,又將三個小酒盅放在小碟前, 篩上水酒,然後點燃紙錢和線香,鞠躬揖拜,嘴裏喃喃地念叨:“彭老爺對不住了,災荒年月弄不到三牲,隻能用點土產替代,您老原諒吧!以後日子好了,一定備齊三牲,供您老享用。”

蕙蓮拉著瑋瑋並排跪在墓前,輕聲說道:“給你爺爺磕頭。”

二嬸望著磕頭跪拜的蕙蓮母子,心中十分傷感,眼窩窩裏頭沁出了淚花。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彭老爺在鄉間的種種義舉善行——

白蓮河上的橋,原本是木頭搭建的簡易橋,寬不過三尺,是整個彭家灣通向外界的必經之路。由於年歲久遠,風雨侵蝕,橋麵破損,縫隙很多,有的縫隙甚至有兩三寸之寬。單邊行走尚好,若是兩個挑擔的迎麵相遇,雙方必須小心翼翼,相互側身而過,弄不好就會碰撞。獨輪推車和兩輪膠皮板車在橋麵上行走更是不易,車輪常常被縫隙咬死,急得人直跺腳。那年春天的一個早上,上灣村三叔公的孫子迪迪牽著牛牯過河。剛過一半,牛牯的前腳被卡住了,可能卡痛了,牛牯一聲吼叫,腦袋用力一甩,撞到沒有防備的迪迪,迪迪“啊”地一聲掉進了河裏。當時正值桃花汛期,河水漲得又快又猛,眨眼間,可憐的迪迪便無影無蹤,時年不足九歲!

這件事,震動了整個灣村。彭傳禮思量一番,下決心重新建橋,為鄉村父老做一件善事。他請來良工巧匠,精心設計施工,耗時三個多月,建成了一座漂亮氣派的單孔石拱橋。這橋寬六尺,全部用青石砌就,橋兩邊是半人高的護欄,欄杆的正麵與背麵,雕鑿著漂亮的蓮花圖案。

這橋的建造費用,彭老爺獨自一人承擔。村裏幾位老人很感動,商量著湊一些錢立塊碑,將橋命名“傳禮橋”,以資褒揚。彭老爺聞知此事後,極力勸阻,並自己出錢在橋頭立一碑取名“蓮花橋”,既與河名相符,又取蓮花內涵富貴吉祥之意。

這座為鄉親們出行帶來許多便利的石拱橋,依然雄壯地橫臥在白蓮河上。橋麵的石板,經過無數腳步、車輪還有歲月的打磨,光滑得像一麵鏡子,在陽光的映照下,閃射著耀眼的光芒。然而,出資建造它的這個人,卻早早地躺進眼前這堆黃土之中。

在二嬸腦海裏印象最深刻最難忘的事,還有鹽。鹽這東西最普通最常見,也不那麽值錢,但它是人們離不開的東西。沒有鹽,飲食寡淡無味猶小可,關鍵是渾身無力,雙腳發軟,行走都十分困難,根本無法種田作土。農民做不了農活,這日子怎麽過?

在抗日戰爭的中後期,日寇侵占了我國半壁河山,沿海產鹽區的食鹽不能運往內地,內地的食鹽要靠“川鹽”。由於日寇封鎖了長江水麵,“川鹽”進入內陸主要靠人力運輸,運量少,運輸成本高。當時地方政府經營食鹽,由保長、甲長按人口配售到戶。配售的食鹽量少,還常常斷供,“鹽荒”問題突出。少數不法商人與官僚勾結,大作鹽的文章,摻雜使假,囤積居奇,哄抬鹽價,趁機大發國難財。黑市上的食鹽,價格高得出奇,到了“石穀一斤鹽”的地步。即使這麽高的價格,有時候整個縣城的黑市上,也尋不見一粒鹽的影子。整個彭家灣,絕大多數人家都吃夠了“鹽荒”之苦。二嬸清晰地記得,那年八月中秋之際,全灣村幾乎沒有過節應有的喜悅氣氛,鹽像一隻惡魔卡住了人們的脖子,沒有辦法動彈。有的人家缺鹽六七天,有的人家十來天沒有吃一口鹹的。二嬸家也缺鹽多日,家裏的鹽罐用水煮了三遍,頭一遍有點鹹味,後來全是寡淡的!家良父親彭傳祿去了慶餘圩,去了縣城,依然是兩手空空,沒有買回一粒鹽。傳祿實在無法可想,硬著頭皮找彭老爺借鹽。彭老爺二話沒說,吩咐廚子給了半斤鹽。鄉親們見傳祿向彭老爺借鹽,也紛紛仿效。借在前頭的人,還能借上幾兩,後麵的人,一點也借不到了。彭老爺家也沒有多少存鹽,哪能顧得上全村數百號人呢!彭老爺麵對沒有借到鹽的鄉親們,麵帶愧色,心有不安,打躬作揖,深表歉意。

家良的父親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找來灣村幾位有威望有影響的人商量,然後又一塊找彭老爺,懇請彭老爺從四川那邊販些鹽來,為鄉親們解決缺鹽的困苦。大家認為,彭老爺在外做過官,又經商多年,無論是官道還是商道都有不少朋友。隻要能買回鹽,價格高一點也行。

彭老爺想了想,表示願意試試,第二天,彭老爺和管家就離開了灣村。

半月後,彭老爺和管家押著三輛大馬車回來了。馬車滿載貨物,上麵是些普通的物品,下麵全是用麻袋裝的食鹽。彭老爺吩咐管家給鄉親們分鹽,每戶十斤,人口特別多的十二斤,按政府配售價收錢。這一下,整個灣村沸騰了,家家戶戶興高采烈,有的人甚至當麵跪拜磕頭,感謝彭老爺的大恩大德。

二嬸想起這些,心裏竟有一些酸酸痛痛的感覺,好像對不住或是欠了彭老爺些什麽?但究竟是什麽,二嬸自己也道不明,理不清。

蕙蓮和瑋瑋跪在墳前,默默地焚燒紙錢。火焰時高時低,忽左忽右,不停地搖擺跳動。星星點點的紙灰隨著烈焰的氣浪不斷地騰空飛揚,如同一群灰黑色的蝴蝶,在輕盈地翩翩起舞。她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一個曾經多次在她腦海裏盤旋的疑問:“二嬸,瑋瑋的爺爺當年是怎麽死的,您老給我說說吧?”

二嬸用手背揉揉有些發紅的眼睛,蹲下身子,慢慢地講起那年發生的事情:

解放的第二年,彭家安回來了。他離開彭家灣不過兩年的時間,就好像變了個人似的,能說會道,思想積極進步,得到了區政府和工作隊的信任,擔任了彭家灣的貧協主任。在彭家灣領導肅反運動和土地改革的工作隊隊長是個南下的年輕學生娃,革命熱情很高。他和彭家安幾乎天天呆在一起,商量著如何把彭家灣的工作做好,做出轟轟烈烈的成績,成為全區的先鋒模範村。彭家安經過思考與謀劃,為工作隊提供了一個方案。這天下午,工作隊長和彭家安帶領一夥人,包圍了彭老爺的家,進行突擊搜查。彭家安不知是怎樣知道彭老爺臥室床頭的牆壁上有一個暗箱,他們從這個暗箱裏搜出了一支手槍,幾十粒子彈,八根金條和一張大照片。照片的正中間是身著戎裝的蔣介石,彭老爺也身穿軍裝,站在蔣介石的後麵,這是蔣介石和黃埔軍校第四期部分畢業學生的合照。彭家安和工作隊長十分興奮,在場的工作隊員和民兵也震驚了。彭老爺的臉一下子變了顏色,知道壞事了!他剛想張嘴解釋什麽,但彭家安沒容許他說話,指揮幾個民兵將彭老爺按倒在地,用粗麻繩捆得結結實實的,關押在一間黑屋子裏,不許村裏任何人探望。在審訊中,彭老爺對槍支彈藥、金條和照片都作了解釋。但這不起任何作用,彭家安和工作隊一口認定彭老爺就是負有特殊使命的國民黨潛伏特務,有武器,有經費,有效忠蔣介石的照片為憑。在審訊中,彭老爺還陳述了自己早些年幫助共產黨、資助遊擊隊的事情,說自己對革命做過貢獻。可是,彭老爺拿不出有用的根據,曾經與他聯係往來的共產黨人陶先生已經犧牲了,死無對證!

這個案子震動了全區、全縣。不久,縣區政府就在彭家灣召開公審大會,宣判彭老爺死刑,家產查抄沒收歸公。當五花大綁嘴裏塞滿爛布團的彭老爺押赴刑場時,他的眼角淌著淚水,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怪異,委屈,不甘,悔恨,無奈,悲憤,樣樣俱全,唯獨沒有恐懼。

彭老爺的死相很慘,被打了三槍,其中一槍打中了頭部。彭家安交待幾個民兵在荒僻處挖個土坑,靠土掩埋。

這時,家良的父親站出來說:“侄子,人死了總要給副棺材吧,何況死者生前做過不少善事,我們這個灣村有幾個人沒得過他的好處?!”

見有人出頭,不少的鄉親也紛紛搭言插語,講東論西,氣氛一時顯得有些緊張。彭家安見狀,不知是心虛還是怕犯眾怒,馬上軟口:“叔,公家沒有棺材,他家裏好像也沒有,要不您老給他做一副?”

“好吧,我來負責安葬,你們也省一些事。”

家良的父親和十來個自願幫忙的鄉親,把彭老爺的遺體抬回家,燒了熱水,洗淨身子,換了衣服,又用軟布把破損的頭顱包裹好。家良的父親熬了一個通宵,打造了一副棺木。第二天,家良的父親和鄉親們一道將彭老爺安葬了。雖然沒有鞭炮和鼓樂之聲,談不上風光體麵,但維護了逝者最基本的尊嚴!

二嬸講述至此,忽然來了情緒,話鋒一轉,忿忿不平:“家安這個差傢夥,其實他是受過彭老爺不少的恩惠。他十三四歲的時候,父母得了癆病,先後去世。那時候,他也染病在身,彭老爺不忍心他家絕戶,從縣城請來最好的郎中,為他治病,花費了不少錢 。他病好後,彭老爺又叫他來家裏做長工,有碗飯吃。可以說,沒有彭老爺就沒有他家安的現在。可是,彭老爺最後竟吃了家安的大虧,丟了自己的命。世事難料,人心不可測啊!”

蕙蓮的心口,一陣疼似一陣,像是被什麽怪魔狠狠地咬了一口。她頭腦裏曾有過的某種莫名其妙的隱隱約約的感覺,現在變得明朗了。她知道公公的死訊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吃不好睡不好,心裏常有一種莫名的慌亂與不安。其實她並不完全知道這件事的詳情,從表麵看,也與她毫無牽連,而她的潛意識裏卻偏偏有那樣的一種預感。如今看來,那是確定無疑的了,其根源就在自己身上!父親死後,假若公公不收養我,彭家安與我沒有接觸,就不會對我起壞心,動歪念,施惡行,也就沒有公公怒打與驅逐彭家安的事情發生,彭家安這一生也許不會與公公結仇。既然無恨無仇,又一直在公公家做長工,應該毫無理由也沒有機會做下這般狠毒的手腳,陷公公於絕命之地!難道我真的是一顆災星,是我害死了我的公公,我的恩人?

蕙蓮由瑋瑋的爺爺又聯想到瑋瑋的父親,瑋瑋父親的命運之所以發生那麽大的改變,很重要的原因也是因為公公的死。她知道,公公的死給瑋瑋父親帶來的打擊與傷害是無法形容的。它在某種程度上顛覆了瑋瑋父親的人生觀與世界觀,因而在許多問題上表現出迷茫與消極。她還隱隱地意識到,瑋瑋的父親,之所以會受到如此嚴重的處罰,也與自己有一定的間接的關係。因為團長對自己有不良企圖,若不重重處罰瑋瑋的父親,強迫瑋瑋的父親與自己離婚,他就毫無希望實現其醜惡的企圖!這一點,她是在被遣送回彭家灣務農以後的日子裏,自己慢慢琢磨出來的。

紅顏是禍水?她知道,自古以來就有這種說法。最典型的曆史人物褒姒、陳圓圓都是絕代佳人,也是有名的亡國禍水。周幽王為討寵妃褒姒一笑,烽火戲諸侯,最後落個國破家亡的悲慘下場。明末清初之際,因為愛妾陳圓圓被大順軍將軍劉宗敏所擄,山海關總兵吳三桂怒發衝冠為紅顏,投靠清軍,引清兵入關,並幫助清軍滅了李自成,滅了大明王朝。其實,真正客觀地說,國家的滅亡又與褒姒、陳圓圓何幹!褒姒、陳圓圓都是可憐的弱女子,是權勢人物的玩物罷了!在國家命運這架大算盤裏,她們隻不過是一顆任憑撥弄的珠子而已!

反觀自身,就從來沒有過禍害人的念頭,更不用說言與行。自己曆來做人做事中規中矩,謙遜低調,從不顯擺與張揚。既然如此,為什麽竟然會有災禍因己連連而生,或與自己相牽相扯呢?她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漂亮美麗本身就是錯,就是禍!

蕙蓮突然全身撲在墳堆上,放聲慟哭。她為墓中的公公哭,為遠在牢獄中的前夫哭,更為自己的委屈、屈辱與不幸而哭!

在這寂靜的小山坳裏,蕙蓮那傷心傷肺的失聲痛哭,格外地悲切,格外地淒厲,格外地哀傷。墓後麵的林子裏,傳來了“嘩啦啦”的響聲,幾隻不知名的小鳥從林子裏飛出來,在墓地上空默默地盤旋,忽高忽低,忽遠忽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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