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筆2024-09-2217:47:29
離開爺爺,初到「荒涼鎮」
智者說:「人生就是這樣轉瞬即逝,像在夢中做夢一樣。」(夢の中で夢を見ているかのような、なんとも儚い生涯だった。)
在一個遙遠的過去,父母在大西北支邊就把隻有六個月大的我託付給了住在北京的爺爺奶奶。
爺爺很疼我,好天氣時一定帶我去北海公園遛一圈兒,從爺爺家走到北海公園後門也就十分鐘的樣子,不會走的時候爺爺用竹車推我去,會走之後爺爺就牽著我的手走著去。
北海公園五龍庭那兒擺著很多大瓦缸,缸裡養著各式各樣的大金魚,我最喜歡趴在缸邊兒上看水中的魚兒擺動輕飄飄的大尾巴迂迴遊戲,「龍睛」、「珍珠」、「望天眼」。。。。。。,就是在那時記住的。
每次從公園回來,爺爺會帶我去衚衕口的「合作社」買一樣零食,一根冰棍兒、一小塊兒巧克力,或者一些小餅乾。。。。。。
合作社是公私合營之後的一種店舖經營。
父母支邊的地方距離北京有1900多公裏,路費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所以難得回北京。記得有一次母親坐了五、六十個小時的硬座到北京看我,爺爺說「媽媽來了,快過去。」
可我在陌生的母親麵前又害羞又害怕躲在了爺爺身後。在我的記憶裡父親去北京就是帶我離開北京的那一次。
爺爺家平靜的日子有一天忽然就被中斷了。
一天上午,一群身著草綠色服裝臂戴紅袖箍的青年男女闖進了爺爺的四合院,把爺爺押到院子中央,讓爺爺麵朝壁影雙膝跪地,有人解下腰間的寬腰帶抽打他的脊背,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景嚇得嚎啕大哭,立時一個頭戴軍帽紮著兩把短刷的女青年衝過來指著我厲聲喝道:「狗崽子,不許哭!」
奶奶趕緊用手捂住我的嘴,抱著我踉蹌地躲進了西廂房,奶奶因為隻是個家庭婦女又不識字免了罰跪。我趴在窗欞上透過窗子看爺爺,奶奶一把將我拉進懷裡,我們大氣不敢出。打人的人手停了,爺爺繼續罰跪,烈日炎炎。
闖進爺爺家的人們在各個屋子裡翻箱倒櫃,砰砰啪啪地往地上摜東西,在院子裡燃起了焚燒的火堆,一些人抬著裝滿了的大筐往外搬運東西。
傍晚時分他們才離開,留下洗劫之後的垃圾和驚恐萬狀的我們。爺爺終於能站起來了,他苦笑著對大家說了句:「嘿嘿,膝蓋都跪出血絲兒了。」
打砸破壞行為十分徹底,就連我洗澡用的海綿都被剪成碎塊兒扔了一地,奶奶從地上撿起一塊稍大點的用一根線從中間一紮,做成一個蝴蝶結遞到我手裡讓我收住眼淚,那是一塊藍色的海綿。
那年我不到五歲,那一天的情境卻永遠地刻進腦海無法遺忘。
八、九年前,我忽然收到許多年不聯繫的堂姐寄來的一份親筆信,其中提到了當年的那場浩劫,她寫道:「爺爺很識時務,從沒有把黃金首飾貴重物品藏起來,在抄家之前全部親自主動交出,全部獻給國家,他自己去銀行辦理的,我親眼見到的。當時23中紅衛兵來抄家,爺爺即拿出銀行的收據單給他們看。識時務者為俊傑,爺爺的聰明才智,他的大智慧在當時表現得淋灕盡致,當時好多人都不理解,把家裡的金銀首飾藏起來,被紅衛兵查出活活打死。」
「在紅衛兵抄家之前,爺爺即對我們大一些的孩子說:‘如果紅衛兵讓你們拿皮帶打我,你們就打我,不然你們就會挨打!我歲數大了,不怕挨打,你們還小吃不住的。’ 當時的紅色恐怖攪得人心惶惶不知所措,他卻用他的堅強臂膀護著我們,表現了他處事不驚,泰然處之的大胸懷,在炒家打砸搶的血雨腥風中,我們家仍然留在了北京,沒有被趕回老家,全家老小安然無恙,這在當時已經是很不錯的結果了,也是和他的超前決策分不開的。」
突如其來的變故促使了我與爺爺奶奶的離別,我不得不去大西北跟父母生活。我對爺爺奶奶的依戀是無以替代的,離別的那天爺爺坐在院子裡的一把藤椅裡,我把臉埋在爺爺懷裡,父親來拉我,我死死拽著爺爺的衣襟不撒手放聲大哭,我哭,爺爺奶奶也哭,就連家裡的保姆張大爺和張媽媽也跟著哭,院子裡哭聲一片。
母親跟父親說了句「來不及了。」於是年輕力壯的父親隻得一把將我從爺爺懷裡奪過來挾在他有力的臂彎裡像夾起一個行李卷與母親一起帶著我奔向了去北京火車站的公交車。
途中我一路哭喊掙紮,母親後來回憶當時的情景開玩笑地說,「街上的人還以為我們是人販子呢。」
怎麼上的火車,又是怎樣經過了1900多公裏的長途旅行到達了目的地我記不清了,隻記得從黃羊鎮火車站到父母工作的大學要走五裏路,沒有任何交通工具。路的兩旁是荒地或尚未耕作的農田,能看到當地人土坯房的村落,時而聽見嗅出生人味兒的狗在狺狺狂吠。
黃羊鎮,位於甘肅省武威縣(現今武威市)涼州區東南部,是甘肅省的一個比較大的集鎮,距離現武威市東南約四十公裏,「武威」這地名的意思,據說是出自漢武帝時代邊塞戰爭征服敵人的願景:「彰顯帝國武功軍威」,黃羊鎮,據說曾經黃羊成群,可見之荒涼。也因此有人戲稱此地:「黃羊鎮——荒涼鎮」。
說到離開北京去支邊,父親一開始是打算去新疆,但被他的研究生導師曹宗巽先生勸住了,曹先生對父親說,「甘肅就已經夠遠的了,你太年輕好多事都不懂。。。。。。」
父親聽從了導師的勸阻放棄了去新疆的想法,而母親支邊被分配到蘭州大學,兩人為了能到一處就決定一起去在黃羊鎮剛剛開建不久的甘肅農業大學。
父母都是學生物的,父親的專業是植物生理學,母親的專業是動物胚胎學。
當年,為什麼要把一所大學建在如此荒涼的戈壁灘上?據說是遵循「農業大學要辦到農村去」的指示。
當時的現狀是這樣的:「基建、教學、生活等方麵麵臨著巨大的困難和矛盾,圖書館尚未交工、校內外沒有一條像樣的道路;鎮上沒有書店,想買專業參考書籍隻能去省城蘭州;吃水要從張義堡水庫引入,天一下雨水就變成了黃泥湯;當地農民不種菜,吃菜要從武威和蘭州拉過來並且不常有;戈壁灘刮大風的時候屋子裏一片昏暗不開燈就什麼都做不了;買糧要到十多裡外的老黃羊鎮去買;住房十分緊張一套房子要兩三家人合住……」(引自校史總覽——甘肅農業大學)
大學校園內外都是土路,由於氣候乾旱路麵的土象乾麵一樣虛蓬蓬,深的地方噗通一腳踩上去虛土就沒了腳背,每天和著黃土脫下鞋和襪,汗腳的人鞋裡結著一層泥巴。
那時是用煤炭做燃料,從鍋爐房清理出來的爐渣成了鋪路的材料,爐渣路走上去腳底下發出嘎吱嘎吱、刷啦刷啦的噪音,但是在冰天雪地的季節裏爐渣路就顯出它的優勢了。
黃羊鎮的冬季,第一場雪的厚度就足以存留到來年春節之後才開始融化,到那時道路白天泥濘夜晚成冰,而混合著爐渣的路就不那麼滑了。
校園裡的環境改造由教師們帶領學生親自動手植樹造林。我跟父母去到黃羊鎮甘肅農業大學的時候,校園環境建設已卓見成效,春天裏山桃連翹花開滿枝,楊柳依依飛絮濛濛。入夏,洋槐滿樹白花飄香,槐花可食。還有榆樹上結的榆錢嚼起來有一絲甜味,這些都是那個季節裏孩子們解饞的「零食」。
校園綠化的好就成了候鳥的臨時棲息地,頭頂華麗羽冠的戴勝,身裹黑白美麗花紋的機靈,是偶爾得見的新奇與美好。夏天,聽得到天生適合乾旱荒漠氣候的百靈鳥的清脆叫聲。
父母去北京接我的時候,母親表情嚴肅地跟父親說過一句話:「這孩子慣壞了,帶回去非得好好管管不可。」「管」是什麼意思我並不理解,但從談話的氛圍裡感受到了嚴厲,我將這話藏在心裡牢牢記住。
爺爺共有九個孫子孫女,我排行第九,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的孫輩還有我的堂哥堂姐們,爺爺愛護每一個孩子,但是對我疼愛有加,堂哥堂姐都比我大好多也都看在爺爺的麵子上牽就我。
離開了爺爺奶奶跟著陌生人般的父母來到陌生的環境,我瞬間就改變了,變得敏感、膽怯、乖巧,唯恐惹著他們,曾經的嬌氣和任性早都逃之夭夭,根本用不著「管」。
在我謹小慎微的日常裏唯獨一事我無法自控,這就是每天天未亮從夢中哭醒,第一次把母親嚇了一跳,她趕緊打開燈,問我,「怎麼了?不舒服嗎?」
我哽咽著說出了,「想奶奶。。。。。。」
在北京時我跟奶奶睡。
父親也被驚醒了趕忙問母親,「怎麼辦?」
母親說,「找點兒什麼吃得哄哄吧。」
父親說,「有一個剩饅頭。」
母親說,「那就在小電爐上烤個饅頭片兒吧。」
那時我們是跟一個五口之家合住一套房子,共用廁所、廚房,沒有浴室,平時洗澡是用大臉盆放上溫水擦澡,頭髮和身體分開洗,一個月左右才能到學校集體澡堂去洗個痛快淋浴。
我們家隻分得一間十幾平米的屋子,帶一個小小的涼台。為了不打擾合住的鄰居,屋裏常備一個500瓦的小電爐以應不時之需。
饅頭片兒在電爐上飄出了焦糊的麥香味兒,父親把烤好的饅頭片兒遞給了我,雖然不是點心,但成功的轉移了我的注意力。
天不亮就從夢中哭醒,聽母親說這個現象持續了好幾個月。後來父母不再用饅頭片兒安慰我,而是換作講故事,念書給我聽。
家裡有一本俄文畫報,裡麵的插圖生動精美,小故事溫馨有趣。留給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故事是一位孤獨的老畫家和他那走下畫布的傑作。
故事梗概是這樣:有一天,一位老畫家麵對畫架上的畫布一籌莫展想不出畫什麼就索性將一桶顏料潑了上去,沒想到畫布上留下一個非常滑稽的小人兒模樣,更沒想到的是這個小人兒活了,並且走下畫布叫老畫家「爸爸」,小人兒覺得孤獨又學著老畫家的樣子將顏料潑上畫布,得到了一隻心愛的小狗,小狗與小人兒形影不離,性情頑皮又好奇的小人兒與他的狗有過許多離奇又有趣的經歷。當聖誕新年來臨之際,老畫家的「孩子」領來了各路朋友與「父親」一起歡度佳節。
這本畫冊後來因為形勢變化而不得不銷毀,在銷毀之前我笨拙地剪下裡麵的插圖貼在一個空白筆記本裏,雖然經歷大半個人生的遷徙卻未遺失,保存了半個多世紀。如今,再看那些插圖聯想其中的故事,依然能使人感受到其中的純真美好。
一本《黎達動物故事集》,在我童年的心裡埋下熱愛動物的種子;一套《海邊兒歌》,讓我從兒時就神往與大海相遇。
文學藝術世界裡的美和善,可以治癒一個人無以名狀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