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誌願軍歸國戰俘:他自殺於平反之夜

(2024-06-24 13:49:19)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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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6064名歸國戰俘的整體已經成為非人,緊張、膽怯、戰戰兢兢。37年來[於勁成書於1987年],他們像黑戶一樣生活著,夾著尾巴,看著別人的臉色。當他們接到各地調查小組的通話、要為他們落實政策時,許多人竟然不敢確定

這又將是福還是災。其中有一名戰俘的精神因無法再承受這難以預料的福禍悲喜,在苦苦盼望、等待了許久,如今終於盼到了落實政策這一天的前夕,軟弱地上吊自殺了。”

 

於勁女士在其著作《厄運》(豎排p468)中的這段話雖沒有點名,但從其他材料可推知,這名誌願軍戰俘是李正文。

 

李正文,被俘前為第三兵團60軍180師538團政治處宣教股宣傳隊的宣傳員。1932年7月19日李正文生於四川省崇慶縣安樂鄉,他在崇慶縣一共接受了11年8個月的學校教育,在當時算是一個中高級知識分子。1950年1月崇慶解放,屬川西軍區溫江專區。當年4月15日,從崇慶師專輟學、意氣風發的李正文與其他25名同學參軍進入了538團宣傳學校及宣傳隊,他的職務是表演戲劇。宣傳隊有4個班,每班約8人,平均每周演出一次。

 

6月25日金日成發起了朝鮮戰爭,其後一係列的事件逐漸波及到西南小城崇慶。11月25日,538團宣傳隊徒步向綿陽開拔,在綿陽稍事修整後乘卡車前往寶雞。1951年1月2日新年剛過,部隊乘火車開赴河北滄縣泊頭作赴朝整訓。到達後538團駐紮於雙獅趙村從事軍政訓練,並在此換發了全套蘇聯武器,以及接種了2針破傷風疫苗。2月25日起,部隊乘火車經天津、錦州、沈陽陸續達到安東駐紮。3月中旬的一個傍晚18時許, 538團開始過江。因無時不在提防美軍空襲,宣傳隊入朝後僅演出了一次,平時作為擔架員。

 

538團作為彭帥麾下一線54.8萬大軍的一部分,目的是在第五次戰役中一舉徹底解決朝鮮問題,最終把美軍趕下海。在4月22日發起的五次戰役第一階段中,180師作為60軍的預備隊,沒有撈到上場的機會。5月3日180師中止第一階段戰後修整,向東往春川方向開進。5月16日戰役第二階段發起後,538團由春川西南向洪川方向攻擊前進。然而5月21日彭帥電各軍:“由於我運輸工具缺少,糧食、彈藥接濟不上,西線美軍又已東援,使我繼續擴大攻勢困難增加,為此,第五次戰役即暫告結束。”不料李奇微趁敵麻痹“班師回朝”之機,像蓄滿勢能的彈簧一樣立即發起全線淩厲反擊。至27日,彭電毛:“敵利用機械化追擊截擊,我三、九兩兵團很多部隊被隔斷,送不上糧,運不回傷員,相當混亂。” 也是在5月27日這一天,180師遭受滅頂之災,在其後的數日內,李正文和數千60軍的官兵一樣被俘。如6月1日彭電毛所描述:“三兵團損失很大,四處潰逃,企圖回國現象嚴重,現正派人分途攔擋歸隊。此次主要原因是指揮失當”。

 

李正文剛剛不到19歲,他的上半生就這樣結束了。

 

李正文在美軍戰俘營並沒有過多卷入親毛派和親蔣派的小內戰,也不清楚他是否被迫刺下“殺豬拔毛”、“反共抗俄”的刺青。即使被李大安刺過,他應該也不需要有過多的擔心,如同1952年4月6日彭帥在《四六聲明》中莊重承諾:“我方被俘人員在拘留期間,曾有一部分人在臂上刺字,或寫下某種文件,或作其他類似的行為而有所改變。我們深知這些行為絕非出於他們的自願,不應由他們負責。我們完全歡迎我方全體被俘人員回到祖國的懷抱。” 李正文在“四八甄別”後,進入了要求回國的親毛派戰俘營,因而停戰後在1953年8月間得以直接遣返(REP)回國,成為7110名最終從朝鮮回到中國的歸國戰俘之一。

 

回到祖國懷抱的7110人中,有6064名被集中在遼寧昌圖“歸來人員管理處”進行再教育和甄別。值得注意的是歸國戰俘中的另外1046人集體消失了,沒有留下官史和口述曆史的記載。在去昌圖“歸管處”的 歸國戰俘中,180師占1700多人,其他部隊4300多人(《重圍》p234)。當時的20字方針號稱是“熱情關懷、耐心教育、嚴格審查、慎重處理、妥善安置”,實際變成了“不講成績、隻講罪惡、隻講缺點、坦白從寬、教育從嚴” (《厄運》p338)。在經曆了近1年的麵對麵、背對背的交心和揭發後,1954年7月起,被俘歸來人員陸續收到了他們的處理決定:6064名歸來人員中約700人被開除軍籍,4600餘人隻承認被俘前的軍籍。營以上幹部轉業地方,連以下幹部戰士中,保留軍籍者全部複員還鄉,作為複員軍人由當地轉業建設委員會負責安置,而開除軍籍者資遣回鄉,聽候各地政府安排出路(張澤石《我的朝鮮戰爭》2000版)。歸來人員中四川籍貫的最多,共有2000多人,他們被集體送返。他們的代表張澤石回憶道:“從山海關沿渤海之濱到遼闊的華北平原;從鄭州西去順著黃河過潼關;又從西安沿八百裏秦川到達寶雞。…寶成鐵路還隻修到廣元,我們一行經略陽過陽平關到達廣元[幾乎是出川入朝之路徑反一反,隻不過心情大不同]。…我已被開除黨籍,我這個‘最可愛的人’已成了‘最可恥的人’了,還有什麽可說的?”

 

想必李正文同樣懷著懊惱茫然的心情,被開除軍籍後穿著藍色服裝默默地回到了崇慶縣開始了他的下半生,與他同期回鄉的還有他標注了“內控”、“特嫌”的檔案。之所以在2024年李正文的經曆還會被人所知,多虧了他曾經的戰友兼好友汪元昌。汪元昌與他同在538團宣傳隊,幸運的是汪之前因斷糧吃馬肉吃生豆充饑生病被送進後方衛生所躲過一劫,後來得以全須全尾地回國。據靳大鷹《戰俘紀事續》p136,汪元昌道:“大概在 1954 年底,李正文給我來了一封信,簡單地談了他的情況。當時我還在部隊,一直沒有回家,所以彼此靠通信聯係。從信上看李正文沒有了往日的那種朝氣和生氣,我感到他變了。1960 年我回家探親,專程趕了一百多裏去見李正文,我請他在一家小飯店吃飯。他一見到飯菜,顧不上和我說話,便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然後我們才談到彼此的情況。…談到他所受到的批判,幾次找工作又被拒之門外等等。他講得很快也很平淡。我不好意思再觸動他的痛苦,便問他有什麽困難需要我幫助。他低著頭,半天沒吭聲兒,最後說:把你的襯衣送給我吧。我當場把身上穿的的確涼襯衣脫下來送給他。我看得出來他很困難,要送他一些錢,他死也不要...”。

 

這才到1960年,從敘述上看李正文已孑然一身、窮困潦倒,僅僅是還沒餓死而已,而偉大領袖的運動正排山倒海撲麵而來。不論是彭黃張周、還是黃吳李邱,不論是彭羅陸楊、還是江張姚王,每一次運動中李正文這位老運動員可能會遲到,但絕不會缺席。據靳大鷹《戰俘紀事》p272:他的檔案被存放在公安局“內部控製”。曆次政治運動像一陣陣旋風,把他卷起來、拋下去。“叛國投敵分子” 、“裏通外國分子”、“叛徒” 、“特務”……這些帽子,他都戴過,而且不大不小,正合適。開始他還想向人們說明真情,向人們訴說委屈,可是沒人聽,也沒人信。於是,他被整怕了,他被整得快瘋了。

 

李正文的下半生和他的7千被俘歸國難友一樣是一個個苟延殘喘的連環悲劇。最高領袖駕崩後,在總設計師的關懷下,1980年9月27日下發了《關於誌願軍被俘歸來人員問題的複查處理意見》的(1980)第74號文件,要求:對這批6064名被俘歸來人員的問題,認真進行複查…[像李正文這樣被開除軍籍者] ,經複查可恢複軍籍,對恢複軍籍的誌願軍被俘歸來人員應與其他複員轉業軍人同等看待,對本人及其子女在政治上不得歧視。(注意:集體消失的更悲催的1046名被俘歸來人員並不在平反考慮之內,例如被俘後化名宋忠明的180師539團2營副營長車學智,其“開除黨籍和軍籍”的處分在2024年仍然有效)

 

據《戰俘紀事》p272:1982年春,在四川省某縣城[什邡或崇州]一個小小的角落裏,住著一個當年的戰俘李正文。一天下午,兩位穿軍裝的青年人走進了這間落滿灰塵的小屋。他倆是縣武裝部的同誌,是為落實黨中央關於為被俘歸來人員複查的文件精神,專程為李正文落實黨的政策來了。趕巧,李正文不在家。軍官請鄰居轉告李正文:請他寫一份自傳,到武裝部來談一談。晚上,在川劇團拉胡琴的李正文回到了家。這個當年英姿颯爽的誌願軍文工團員,已經衰老得不像樣子...這天晚上,他聽到鄰居轉告的話。一夜沒睡,他思前想後,往日的苦難像惡魔一樣又呈現在眼前...終於,他用一根繩子告別了這個世界。而據2011年10月21日《中國青年報》引汪元昌撰寫的《難忘的戰友》稱:1982年夏,縣武裝部通知他去一趟,本要向他宣讀中央為誌願軍戰俘平反的文件,但沒找到他。李正文回來聽說後,誤以為又有新一輪運動要來了,極度恐懼之下,用鍘刀自刎而死。而張澤石《我的朝鮮戰爭》p331寫道:"李正文難友因長年挨整變得膽戰心驚,當家裏人告訴他武裝部來人通知他第二天去辦事,他以為又要去受審挨鬥,竟然當晚上吊自殺!"

 

究竟時間是春還是夏,究竟工具是一根紅繩還是一把是鍘刀已經不重要。汪元昌不在現場,張澤石也是聽傳聞,派出所更不需要發布告廣而告之。李正文說走就走,走得沒有一絲羈絆、沒有任何牽掛,有理由相信他此時沒有父母老婆孩子。這一年他正好50歲,這個世界他曾經來過,很不好。

 

不幸的是,這出悲劇還隻是上集。

 

李正文還有一個哥哥叫李正華。因為本文作者沒有獲得李正華英文或中文的記錄,因此不知道他上半生的年月細節。據《戰俘紀事續》p128:李家兄弟倆相依為命,一起長大。他倆從小在一個被窩裏睡,一個鍋裏吃,一起拜師學藝,一起參軍,一起在部隊宣傳隊同台演出[李正華在演出組,李正文在樂器組],一起被俘又一起被遣返歸國,一起被開除軍籍資遣回鄉。據賀明《忠誠》p158:“四川籍的原538團宣傳員李正華,因被開除軍籍,感到沒有臉見到鄉親,他在成都下了火車後就失蹤了。” 李正華為什麽沒有臉見到鄉親?我覺得他可能是不願麵對或牽連父母。從李正文的受教育水平和李氏兄弟從事樂器表演來看,不可能是出自父母雙亡的赤貧家庭,更有可能是文化家庭或商賈家庭(因而成為革命對象),而 “父母雙亡相依為命”之說不靠譜。

 

據《戰俘紀事續》p136-7,李正華沒回到崇慶而是直接失蹤了。近 30年裏,公安局通緝他,造反派緝拿他,都一直沒有找到他的蹤影。作為一名“內控” “特嫌”前戰俘,他隱姓埋名使公安局懷疑他究竟隱瞞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李正文家裏曾收到過他的來信,從郵戳上分析他生活在岷江沿岸森林的一個地方......信中有這樣一句話:“我現在可以說是在'野蠻生活'狀態,但它卻比'文明生活'更文明。” 李氏兩兄弟主動選擇成為李家最後一代,至少避免無辜的老婆孩子遭受株連。

 

李正文的記錄中曾經留下一副崇慶簡圖,圖中標出了幼兒園、小學、中學、郵局等他曾經非常熟悉的地方。圖中矩形方框似乎表明當時崇慶有連續的城牆,城中央未具名但有沼澤符號處似乎是崇慶園林罨畫池。圖中所標的天主堂原有法國傳教士,解放前約500本地人在此做禮拜,解放後關閉。想來,無論是在北漢江畔的大山裏,是在濟州島的戰俘營中,還是在東北昌圖縣的大炕上,故鄉的樣子一定是清晰地留在了他的腦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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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翁 回複 悄悄話 作者寫的關於李正文的文章很詳細,涉及許多細節。這篇文章讓讀者更了解他的經曆和人生。希望作者繼續分享這樣真實感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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