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飛潛智

光影流轉,育教綿綿,拈花微笑,潛智蔓延。
正文

青鳥無腳,倦人失根——作者電影《死者田園祭》

(2022-11-18 04:14:58) 下一個

(原創:靈隱士)

青鳥無腳,倦人失根——作者電影《死者田園祭》

  鏡頭一開始是孩子的遊戲——一個孩提時捉迷藏的遊戲,普普通通,幾個小夥伴在一起,主角用手捂上眼睛,一閉眼,開始問:

  “準備好了嗎?”“沒有呢。”

  “好了嗎?”“再等一下。”

  “好了嗎”“。。。”

  一睜眼,方要開始尋找,卻赫然發現兒時小夥伴,個個身形厚重,緩緩邁步而來,原來人已至成年。不知不覺,時光恰似流水,悄然間童年隻可追憶,這就是時間的魔力。黑澤明在最後的作品《嫋嫋夕陽情》中也做過類似描述,電影近尾,耄耋老人打盹在夢中,依稀也是童年捉迷藏的遊戲:“好了嗎?”“沒有呢。”看來到老也無法準備好。

  這可不就是生活?人生之旅永遠無法準備妥當。因為時間不會等待一個人先打算好一切,做好準備,完美地,一百分的準備,然後才開始計數。總是讓人在措不及防之下開始,最後在無知無覺之中遺忘。

  電影如畫,開篇即調好顏色,定下基調。光怪陸離的影像妖異奇瑰,恰似達利的那幅名畫《記憶的永恒》。

  鍾聲滴答滴答,時間一點一滴。日夜流年,孩子慢慢長大,自然而然地發育。直到一日,發覺隔壁少婦,在樹葉遮掩之下如此朦朧,美豔不可方物,少年於是心動情動,戀雖暗暗,卻情深意長。這無可厚非——因為欲望衝動本就是天性,自然而然,隻是來得措不及防。家裏陳舊廳堂之內,沉悶至極,想到情動之處,不假思索,就告訴相依為命的母親:“我想切掉包皮。”身為一個東方母親,習慣戴著蒼白麵具遮臉,話題雖然尷尬,也不得不麵色凝重,給予兒子一個標準答案:“啊?你怎麽會知道的?你不要看那些下流的書,要看我給你買的,要好好學習,要乖乖的不要胡思亂想喔。”

  “為什麽?為什麽這是胡思亂想?”孩子不明白,拒絕接受。自臍帶剪斷之時,就已脫離母體,已是獨立之人。既然獨立之人,總有獨立之心,總會有不同地想法觀念,反抗之心油然而生,如火而起。於是離意已決,決意離開母親,離開家庭,掙脫束縛,拋開羈絆,與隔壁少婦一起私奔異鄉城市,追逐夢幻般前程未來,即使母親哭泣挽留也無濟於事。

  “是真的嗎?”“當時我真的這樣做的嗎?鏡頭突然切換,一個中年男人在發問自己,在回憶。他在現實中已經打磨多年,勞累疲倦。他記不清楚當初是否是這樣子,太久了,他不能確定真假,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套用了別人的經曆,或者虛幻中從沒發生的,放到自己的童年一頁,偽造出一個曾經的自己。

  “想起來了。”他記起來了那個真實的片段。隔壁的少婦的確跟他私奔,卻不是為了他。對方有戀人,是一個共產主義者,兩人相戀卻勞燕分飛。她想借由少年,離開丈夫婆婆,離開現在的家——因為這個家,是當初逼不得已才進的門。她和情人終於聚到了一起,騙著隔壁的少年去買酒,可是等少年回來,卻發現一對戀人死在一起,手並手,腳並腳,用布帶緊緊捆綁著——與君永不分離,赴死又有何懼。恰似溪水中那一對木偶,光鮮衣裝之下,身體粗硬僵直,天地雖大,可是一切不由自主,隻能隨波而流,正如飄萍。

  這就是生活現實,成年人的世界。不僅適用於電影的主角,也適用於導演寺山修司,對他們來說,童年所發生的事情,譬如戰爭,譬如失去父親,譬如背井離鄉,與母親相依為命,哪件事情能讓一個孩子隨心所願,能夠完全確定穩定?一個都沒有。

  天地如此不仁。

  他記起來了,他的第一個女人是一個紅衣女子。那是一個讓人可憐的女人,不為村人所接受,逼著她殺死了自己的初生女兒——眾人眼中的不詳之物。她舍不得但是沒辦法,最後把孩子付於流水,人於是變得癡癡傻傻地。他想起了那個時刻,彼時的紅衣女子不再紅衣,變化改裝黑與白,那手與腳像蛇一般纏繞著他,他茫然不安,盡力反抗卻依然動彈不得,在無情無願的情況之下,甚至痛苦屈辱的感覺中,糾結著,悵然地,失去了自己的童真。他原本希望能夠跟一個自己喜歡的人一起,譬如隔壁的少婦,在一個夢幻的地方,夢幻的時間發生。可是一切措不及防,直接而粗暴。

  生活何嚐不是這樣?城市正如一個充滿肉欲的女人,展示著引以為傲的富麗堂皇,激發我們的心底欲望,卸下我們的心靈防線,引誘我們去靠近,然後粗暴強硬地撕扯著我們的衣裝,忽略著我們的意願,嘲笑著我們的無所適從,無視著我們的不安與抗爭,強行鍥入我們的心靈,即使你哭喊,痛苦,也無濟於事,直到我們低下頭顱,服服帖帖地躺平,受其霸占,最終合二為一。所有一切都以莊嚴神聖的名義:拚命打拚還不是為了孩子,為了家庭,為了生存?

  現實如此殘酷。

  回到現實 ,他隻是一個在城市中打拚的人,普普通通,貌不驚人。彼時的少年,勇敢決裂地掙脫羈絆,離開家鄉,猶如青鳥一般展翅而飛,頂著前程的風雨,腳無落無息。渾然不覺中,發現鏡中之人,眼眸已無生機,而眼角嘴角皺紋重重,那生活的壓力已經讓自己不是自己了。他已經忘記了少年時的情動,遺忘了少年時的勇敢,對生活的熱情,對未來的追求。也忘記了自己的家鄉,自己的家,自己的母親。全然成為一個活在當下,躑躅而掙紮的無根之人。失去的一切都是緩緩地,如水般流走,直至遺忘。

   電影在最後,主角回到了故鄉,在那個依然陳舊的廳堂內,還有依然陳舊,滴答無休的鍾表,陪伴著自己的母親,默默的兩人共進晚餐。這或許是真的,或許不過是他心裏想要的欲念。而刹那之間,如魔似幻,房間四周牆壁嗖然而去,時間飛轉,二人已置身於一個現代鬧市之中,車水行人,來來往往,唯有子母兩人依舊對坐,淡然進食。

   一個人追逐夢想,一定要一飛而起,從此腳不落地,不老無休嗎?一定要忘掉,扔掉自己的根嗎?做一葉沒有根的浮萍,隨波上下擺動而逐流?當然可以這樣選擇,隻是非常清楚地是,一個沒有根,無所堅守的人,一旦麵對人生迷途,就會失去方向,失去自己。最終己非己,人非人。

  著眼未來,一定要拋棄曆史作為代價嗎?兩者難道真的做不到相依而存?男主角麵對殘酷的現實,感受著自己的無能為力,忽然有了奇怪的想法。他希望自己回到家鄉,通過殺死自己的母親,完全切掉自己對母親的依賴,消除那些陳舊的,不合時宜的東西,從而斷掉自己的根,以期求獲得更大的自由,一個新的,更加強大的自己,更加光明的未來。真的可以嗎?

  這當然是一個悖論。殺掉母親也無法抹滅那基因上的,生生相傳的生命密碼。沒有母親就不會有孩子,沒有曆史也就不會有未來。那些經曆,那些發生過的永遠是真實的,獨特而存在的,如同大樹之根,可能表麵看不到,隻是埋在地下。在時間的滴答之間,現在的一切已經變成曆史,而未來的一切也將會變成曆史,怎麽辦?難道每次一聲滴答,就去擦除這發生過的嗎?

  我們在進步前行,可是會發現,這城市的節奏越來越快,每個人都像極了一個鍾表,一個無休止旋轉重複著的機器。這樣的結果,是導致人人疲勞不已、倦怠至極。

  正如電影的名字《死者田園祭》,那些記憶裏的田園是城市的源泉,也是打拚之人的根,是曾經的自然生命本源。祭奠它,並不是想要回到過去,回歸鄉下,而是提醒我們,身在城市,不要忘記那些曾經的,千百年來,原始而孕育著活力的力量。

[ 打印 ]
閱讀 ()評論 (4)
評論
邵豐慧 回複 悄悄話 好文,深刻!這個電影,我好像也看過,裏麵的幾個鏡頭有點印象,又好像沒看過,也許沒有如你這般看懂其中的深意吧。
ling_yin_shi 回複 悄悄話 謝謝桐兄,平兄鼓勵支持。突然發現好久沒更新博客了,於是趕緊更新一下——不能忘本啊。:)
梧桐之丘 回複 悄悄話 抓住。好文!
平等性 回複 悄悄話 靈隱兄這一篇挺深刻,傾注了好多真情和感懷,大讚!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