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雨季和農閑時都很空閑,隻要沒有什麽事情我都會去馬廄找他,他有二本沒有封麵的詩集,一本是《楚辭》,一本是《徐誌摩的詩集》,這二本書當時在新華書店還不能上架出售,這二本書已經陳舊有點殘破,有一次他用古老的吳越俚語背誦了一段《離騷》的章節,那抑揚頓挫的音律韻味實足,原來古老的俚語更適合寫詩詞。他告訴我是跟中醫學院教醫古文的老師學的,我問起他怎麽會來勞改農場的,他好幾次都搪塞了過去,他很不想講那些痛苦的往事,拗不過我的好奇,他終於講了出來。他出生在一個幹部的家庭,他父親參加過淮海戰爭和上海的戰爭,他父親文化程度不高,在單位裏做人事科長。他姐姐和哥哥都被培養上了大學,他也進了上海中醫學院。那時學校評右派,他與教醫古文的老師關係很好,這個老師被評上右派,他心裏很不服氣,他很想幫助老師擺脫將遭到的厄運,他大膽的去找院領導評理,說了許多激憤的實話,還寫了幾封多餘的為老師申辯的信,他執意還不聽父親和哥姐的規勸,他沒能改變老師的命運,他自己也被學院填補了右派的名額,當時每個單位要完成百分之五右派的名額,這樣牽涉和傷害到了許多人,他當時正逢要從中醫學院畢業,命運與他開了個大的玩笑,他成了最年輕的右派。他家裏人都把他當成不可原諒的魯莽幼稚和奇恥大辱,要與他劃清界線。他把家人看成是虛偽沒有原則和同情心的自私自利的人,為此他心裏與家人斷絕了關係。他就這樣被送到這裏的勞改農場勞教三年,他的父親卻希望讓他去接受勞動改造,改掉他倔強不聽人勸的憨脾氣。他的老師因為家庭原因複雜和海外關係,平時喜歡專研古文和曆史,不怎麽喜歡與人說話,自恃清高,說話時常讓沒文化素養的領導聽不明白什麽意思而心存怨恨,這下正好有了報複的機會,被判重刑送去了青海勞改農場改造。
他勞教三年後,他決定留在農場,他對愚昧的父親隻有怨恨,當時他父親保護他一下,他完全可以避開風浪。他已經適應了這裏的環境,一個講政治是生命的社會,他身上已有了汚點的人,怎樣再重新生活?他在這裏沒有人嚴管他,他隻要把牛馬的健康管好,他現在是自由的,盡管場員的名聲不好聽,但那麽多留下來的場員,他們還是能互相照應的,他們都有一技之長,我們大隊後麵有一排場員的家屬宿舍,他們許多娶了當地的女人,他們從事著農業種植,建築,水利,電工,飼養牛馬豬家禽,種植蔬菜,負責食堂的供應,在場部的子弟學校當老師,大隊裏碰到什麽問題,他們都能幫助解決,他們已成了農場不可缺的技術和勞力。
那時我對《楚辭》還不能獨立閱讀,有些深奧的詞匯我還看不懂和理解,尤其那些典故人物,更是了解甚少,在他的詮釋下我慢慢有了讀下去的興趣。我被詩裏熾熱的情感,想象豐富的比喻,才華橫溢的文采,強烈的愛國情懷,深深地吸引和感動,我逐漸能夠理解它留傳至今強大的生命力。後來有時間我都會躲進他的小屋閱讀楚辭,把不懂深奧的詞匯記下來,等他有空時幫我詮釋,在他那裏我讀懂了《離騷》和《九歌》,它讓我的文學審美和曆史典籍的知識提高了很多。徐誌摩的詩集,我都能理解,讀了他的詩集為我以後喜歡普希金,泰戈爾,莎士比亞,拜倫,海涅等人的詩集有了興趣,在當時沒有文學書籍看的時候,這二本詩集成了我汲取文化營養的主要食糧。
在他住宿木板牆上掛著一把麵板有裂縫的小提琴,和一張小提琴的弓,那是老場員回上海時送給他的,那場員曾在上海的夜總會拉過小提琴,他沒機會學拉小提琴,以前他隻看過幾眼別人拉小提琴,知道琴弦的校音,他每次調音總離不開那隻金屬的校音器,他拉琴時總在琴橋左右兩邊夾上二隻木夾子,由於把琴聲壓的太低,那琴聲就象怨婦如泣如訴的哭腔,而且音準都相差四分之一,我的耳膜接受不了這嘶啞的噪音,常在他拉小提琴的時候,我就悄悄地告辭了。也許他已經習慣了這種琴聲,每次他都會拉《教我如何不想他》的歌曲,他在思念他的老師,也許他們經常在夢裏相見,一個心裏有苦惱的人,讓琴聲來排譴和陪伴他孤獨的靈魂吧!
有一次夏天的傍晚,我們一起去小河遊泳,他會蝶泳自由泳蛙泳和仰泳,而且動作都很規範,他說在高中時參加過區裏少體校,他還是水球的守門員,他身高一米八左右,手臂顯得特別長,那天我們一起在小河裏遊了幾趟來回,我們上岸休息,隻見他把自己的衣褲卷起來扛在肩上,到了水邊雙手高舉著衣褲,用雙腳踩著水過了河,然後上岸息一會,又舉著衣褲雙腳踩著水過來,衣服沒有沾上一點水,我第一次看到有點懵了,想不到他的水性那麽好,這條河不算寬也有十幾米,幾個來回的自由泳已經有點累了,他還能不用手用雙腳踩水來回,他身體強健我是知道的,那懸掛在馬廄房梁上的吊環,他在吊環上做的身體前水平和後水平,以及直角抬腿支撐都在展示他身體力量的美。他平時吃的不多,也不挑食,在以前被人看管的日子裏,那吃不飽飯和沒有營養的生活,已經讓他養成了吃七分飽的習慣,他很滿足現在自由的生活。他替人免費治病,病人送給他燒好的雞鴨魚肉,對他身體的營養能給予補充,平時他總是悄悄的沒有聲息地打發著時間。在他臉上很少看到笑容,他能讓那些落枕的,崴踝的和急性閃腰的病人很快恢複,他進針很快常讓人還沒感覺就已經紮進去了,他進針快的原因還要歸功於他平時常挨著牆用雙手指倒立,每次手指倒立支撐都在三十下左右,隻有在給病人針刺用瀉法的時候,病人才會感到強烈的針感,他惜針如金,就像一位阻擊手槍槍擊中要害針到病除。當別人驚訝稱奇感謝他時,他會眯起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眨幾下瞧著你,也許這時算是他內心最得意的一種自傲表情吧,對別人的稱讚他都視如平常,從來也不作回應,他就像一個旁觀者。
他還喜歡徒手攀爬懸崖,每年一次場員探親假十二天,他都會獨自去黃山徒手攀登那些峭壁山崖,他不用保護的器械,也不帶繩索,他怕被人檢查行李時產生誤會。他平時喜歡穿卡基布的藏青顏色工作服,衣服上還有紅色的安全生產字體,他有好幾套都是托場員回滬探親在上海勞動用品商店買的,他還喜歡穿乒乓鞋,他平時總穿著這身服裝,出外也不例外,他覺得工作服質量好牢固穿著隨意,那時工人的身份還是很容易被人接受的。他總是找廉價的小旅館,他隻要求一個人的房間,即使旅館沒有全天熱水供應他也不在乎。安徽古鎮當地的土特產飲食還是頗讓他滿意的,常常天還沒亮他就起床去光明頂看日出,波譎的雲層金色的曙光,常讓他興奮並給予他力量,然後休息一會去找那些可以攀爬的山崖,黃山所有的奇峰古鬆都保留在他的記憶裏。他總是找一些沒有人跡的山峰,他可以慢慢地去消磨攀爬的時光,他隨身的雙肩包裏放著盛滿水的軍用水壺,一些用紙袋包著的前天買的香蔥花卷,一條幹毛巾,隨身攜帶的針灸用具消毒的酒精棉花藥水和綁紮傷口用的紗布綁帶,他每次戰勝了攀崖中的艱難,心中都會有一種難以明狀的喜悅。有時會碰到山民,他會掏出上海產的大前門香煙給山民敬煙,他自己不抽煙,他說帶幾包煙在外麵與人交往容易一些,他也會問山民山上有哪些特殊的藥材。那時社會上許多人還不理解攀登山崖的妙趣,商店裏也沒有賣攀崖保護自己的器具,碰到別人疑問時,他就說攀爬採藥材,他把攀爬作為鍛練意誌考驗臂力和身體手腿協調配合靈活性的具體實踐,也是讓沒有前途的生活嚐試一種從冒險的苦難中帶來強烈刺激的遊戲,他看破了人生,他已經不怎麽留念生命。我對攀爬還沒有興趣,在沒有安全保護的攀崖上我還有點懼怕,還有他每次去黃山都是在秋天,而我探親假喜歡放在春節,我家裏人也希望我春節回家過年,我還能帶上許多大豐出的土特產送給親朋好友,我還能與許多從外地回來過春節的同學見麵,一年一次的與朋友相聚我還是很珍惜的。故我沒有陪他去過黃山攀崖,我隻能從他的敘說中感受到對他來說既驚險又刺激的樂趣,我佩服他挑戰艱險的勇氣和毅力,我不能勸阻他的這一愛好,每次他去黃山,我也隻能暗地裏祈禱,願上帝保佑他每次能夠順利完成自己的目標,讓每次驚險經曆能慰藉他又一年的黙默無聞暗淡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