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r. Have a Great Day

疫情以來的多倫多這幾年，肉眼可見地發生了很多變化。那個曾經祥和友善的大都會，隨著經濟的下滑、政治的偏執化、毒品使用的公開化合法化，以及臨時居民、非居民難民等人數的極速增長所帶來的住房危機、治安惡化，再加上食品價格的大幅上漲，已經隨著一件件令人瞠目結舌的人身攻擊等刑事案件和許多奇葩事情的出現，讓人心塞地漸漸遠去。自己就親身經曆過五次迫近身體的語言攻擊，那種 “C” 病毒滾出加拿大的叫囂，不由地讓你緊緊地握緊了拳頭。誠然，街道上多數人都是平常人，友善不惹是非。但不時出現的一些帶有強烈種族歧視傾向的，一些帶有暴力犯罪、仇恨、反社會人格的，以及一些精神錯亂的吸毒者等毫無預測的突然攻擊，也總是讓人時刻有種危機感。年前就有一次，剛從醫院出來穿過Yonge街時，看到一位身材較矮小、戴著口罩的亞裔女性，被一個瘋狂的男子高聲叫罵著衝上來，重重地從窄窄的人行步道推倒在主幹道上。引的周圍行人一陣驚叫，幸虧迎麵沒有車開來。此外，眼見著無家可歸者也越來越多，一些貧民區的居民健康狀況也明顯下降（醫院研究所一位負責都市居民健康管理專家的報告），Food Bank Canada 也報告說，每天都有近1/4的加拿大少兒處於饑餓狀態（加拿大也是號稱高福利國家，兒童牛奶金也本不應該讓一些家庭的孩子處於困境中吧）。處於貧困狀態的年輕單身家庭也顯著增多（CBC新聞報道）。這一切讓人感到心疼和迷茫，也不由地引發出人們對本國那位不食人間煙火的PM 在周圍極端的政治正確氛圍引導下，會將國家帶向何方產生深深的憂慮。 

疫情以來的這幾年，也是病妻病情逐漸加重的時期。整日要忙於照護病妻，在有PSW的幫助時，還要匆忙趕去醫院研究所做一些科研實驗。這也讓自己忽略了生活中的一些變化。隨著在家裏進行的Palliative Care Chemotherapy 顯示出一些效果，病妻的惡化狀態趨於緩解。這也讓自己有了更多信心，從而在精神上能主動調整和放鬆，重回感受生活周圍環境變化的習慣狀態。每天上班行走在路上，穿過Bay街、Yonge街，穿過Eton Center，相同的建築、街道，不同的人群，但總感覺比以前還是少了什麽。仔細想了幾天，原來是每天都會遇見的Mr. Have a Great Day 先生不再出現了，不見了。 

真的，已經有大半年的時間沒有見到他的身影了。那個天氣好時，總是會靠坐在研究所十字路口街對麵高層建築下的直角牆邊的乞討者，是那樣生動地又出現在腦海裏。 與那些蓬頭垢麵、肮髒發臭、眼裏流露出絕望、身體卷曲在黑褐色的鋪蓋卷兒和破爛衣物中的無家可歸者們不同，Mr. Have a Great Day 先生總是穿著整潔（盡管款式落伍），戴著淺灰色的帽子。即便坐在地上也依然仰著頭，麵對著來來往往的各種人等微笑著，那種卑微卻真實的微笑。伴隨著一聲清脆的 “Have a Great Day”，他特有的招牌性的動作，左手摘下帽子，連同手臂在空中劃出一個優雅的弧形，將帽子推向你的麵前。這意味著，請你給點錢（change) 吧！ 

實驗室從總醫院搬到現在的醫院已經有二十多年了，每天上班下班路過這裏都會見到他。他至少也有二十多年在這裏乞討了吧。最開始，我是有意回避與他有視覺接觸的（兜裏沒零錢），不想尷尬地看著他失望。漸漸地發現他的微笑是真誠的，看不出一些乞討者不經意間常會流露出的那種一絲怨恨或敵視。我也忘了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與他能微笑相對，在他說出”Have a Great Day “ 的時候，回一聲謝謝。偶爾也會順帶著從Starbucks 帶一杯咖啡或一份Subway 悄悄輕輕地放在他的身邊。他與那些充滿戾氣、有強烈反社會性人格傾向的流浪漢們完全不同。一聲 Have a Great Day! 讓路過的行人體驗到了他獨有的乞討風格，人們匆忙的日常生活中也有了一個會心一笑的時刻。二十年來，他從一個中青年變成了中老年（西人從外貌上看不出真實年齡，比實際年齡要顯老），從精神、幽默，到蒼老、無神。但他的招牌動作和那一聲 Have a Great Day 始終都在那兒。 

他又一次沒在他的那個街角老位置上出現了。過去的大半年，他都在哪裏呢？ 他還好嗎？去年的那個寒冷的冬季他是怎樣度過的？他度過了嗎？他是病了嗎？一絲後悔湧上心頭。我甚至從沒有與他說過一句話，從來不知他姓甚名誰（我隻好稱呼他 Mr. Have a Great Day），他有怎樣的人生經曆，是什麽讓他以前一直在此乞討，這些我從未想過。我曾經多次透過研究所大樓裏實驗室的大玻璃窗看到他坐在那裏乞討，偶爾有了錢，他也會去旁邊的Starbucks 買杯咖啡。如今那個位置就空在了那裏，一種忍不住的衝動，讓自己下班下樓回家的這一刻，走到並站在了他曾經坐過的位置。以他的視角仰望天空，看看醫院的大樓，看看橫對麵重新裝修後的Massey Hall 劇場（始建於1875年）大樓。一種說不清的惆悵莫名其妙地就湧出來了。就在此刻，一陣強大的轟鳴聲從急診室大樓頂層傾瀉下來，桔黃色的急救直升飛機載著需要急救的病人或者是傷者降落在樓頂的停機坪上。此情此景下，一刹那，一句話突然脫口而出：生命就是一次機會。 

生命就是一次機會，一次體驗和感受的機會。那些所有的成熟都是從挫折開始的，所有的成長也都是從失敗開始的，而所有的頓悟，也同樣都是從失去開始的。經曆過不幸，你才知道你是誰。而人生來就是受苦的，不受這個苦，就會受那個苦。每個人都有一個覺醒期，但覺醒的早晚卻會決定一個人的命運。我們隻有先看清自己，對生活懷有敬畏心，節製欲望，戒掉懶惰懈怠，才能稱得上真正的覺醒，從而在過程中收獲人生財富。但最重要的不僅僅是物質財富，而是那些生命中的美好瞬間以及它所帶來的內心深處的感動和力量，一種精神財富。好好珍惜當下的所有，享受你生命中難得的美好瞬間，不為過去的事情而懊悔，也不為不確定的未來而擔憂。這樣，即便我們會老去（我們正在老去），我們也會發現，自己曾經擁有過多麽美好的回憶啊，這才是我們最珍貴的人生寶藏。人生有限，天地無窮。在陽光正好，微風不燥的時刻，理性地看待自己與世界，以心懷感恩帶給自己的勇氣，去遵循自然。學會用理性的心態去麵對強烈的負麵情緒（人類最大的弱點）。讓自己懂得，難過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對事物的看法（人們在想象中比現實中更容易遭受痛苦）。從理性的角度去重構自己對人生和世界的看法。並讓自己擁有看透複雜事物的能力，從容地選擇處於簡單的人生境界。從而不枉費自己人生的寶貴機會。一些可悲的人隻見落葉，不見大樹，或者是不願意見大樹。當你感到自己在迷霧中尋不見人時，就試著把自己變成一盞燈，讓那含著眼淚的微笑再現你的麵旁，同時唱著自己的歌，再踏征程。快清醒起來，別被想當然蒙住了雙眼。巔峰隻會產生虛偽的擁護，而黃昏卻能見證真正的信徒。寫到此刻，腦海中隱然浮現出了一個畫麵：隻見那少年又拉滿了弓，不懼歲月不懼風……有些東西很難改變，比如對一個地方和一個人的懷念。 

夜已深，病妻也已沉睡。寫下此文以紀念靈芝罹患疾病18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