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到手了

“我找不到手了”！靈芝突然說出來的這句話，讓我心頭一沉，急忙停下手中正準備著的早餐，轉身快速走向洗簌間。眼前突現的狀況讓我無比難過。隻見她的頭強烈地扭向右側，頂著打開著的衛生間的門，坐在輪椅上的身子卻嚴重地塌向左側。從背後看去，儼然一個大寫的C字。平時早晨幫她換尿不濕、洗擦完畢並穿好衣服搬運到輪椅上後，推到衛生間，再幫她把腿腳放置在洗臉池下的小櫃子裏以後，她就可以自己用右手洗簌了。為防身體向左側傾斜，我通常會用一個靠枕夾在她左腋下與輪椅把手間。而此刻，靠枕被擠掉落地，左臂誇張似地耷拉著朝向左外下側。視野的左下角已完全看不見了，左上下肢的本體感覺也基本沒有了。這一切讓她無視了左臂和左手的存在，頭頸右向強扭著，也讓她根本找不到左手，這也使得她無法再自我洗簌了。類似這樣的情況近來越來越重、越來越多，而靈芝總是想去做她曾經能做、但現在卻自認為還能再做的事情。可殘酷的現實卻使得她有心無力，最終還是無能為力。嚐試著去做，卻導致了大量的危險（摔倒等）。左半身的嚴重癱瘓讓她的情緒越來越低。而右腦損傷導致的視覺空間不良（例如中午看電視新聞時，她總是把同時顯示在屏幕右上角的即刻時間12點多，看成2點多，完全無視了1的存在），讓她的空間辨別能力越來越弱，造成方位辨別困難。她找不到想要找的東西時的情緒崩潰，隻能是向我傾瀉。而解讀他人肢體語言的能力喪失，從而無法理解非語言提示（麵部表情、說話語調等）並且無力辨別幽默等，導致她極易誤解他人。疲乏無力、大小便失禁、全身皮膚過敏、長期使用尿不濕導致的皮膚感染和尿路感染，也在折磨著她的軀體和心靈。越來越明顯的癡呆症狀使衰弱的靈芝短期內的記憶力大大減退了，但她卻保持著長久的記憶，並且能用語言來描述運動和物體的形態。這一切都與她右腦腫瘤和多次水腫壓迫導致的右腦枕葉底部和上部及聶葉頂部聯合區關聯投射的神經網絡功能失調有關。十七年來，從一個出眾的才女突然被診斷為腦瘤，到一步一步地手術、放療、放療後遺症、住院治療、康複治療、複發後再住院治療、居家看護治療、姑息性化療，再到今天的臨終關懷階段，我看到了一個燦爛的生命，正在熱烈地燃燒著走向人生的終極。人生偉大，我卻突然為她感到難過，靈芝不時地出現狀況，很難不讓你情緒崩潰。（我也要感謝加拿大多倫多的醫療健康係統，它讓我們麵對病魔時，無後顧之憂。有機會時，會寫一篇多倫多看病記，讓大家了解如何有效地在此看病。）                

誰在死前都不是幸福的。捫心自問，我們有老去的勇氣嗎？或者有勇氣麵對病患折磨並積極地走向人生終點（比如安樂死）嗎？近來自己就如同一個孤獨者的幻想一般，總是會冒出這樣的想法：你能給她完整的一生嗎？軀體的，或者是意識的？死亡並不是一個瞬間動詞，死亡也可以是一個過程。就如同殘酷的老年癡呆會讓我們看到一位親人的生命從軀體中一點一點地流逝。這是一個悲傷的話題。老是幻想著一個失去了肉體意義上的生命，人們能否利用高科技將其記憶上傳到電腦，並進行一定的交流，從而真能通過數據複活自己的親人來，哪怕這會有法律意義上的永久禁止。因為在虛擬世界裏，沒有人有資格定義什麽叫現實。哲學的終極之問（我是誰？）對人類來說可以拆解為，軀體和記憶到底哪個更重要？到底是軀體構成了我，還是記憶構成了我？（靈芝說是記憶），或者說二者缺一不可呢？我沒有準確的答案，仁者見仁 ，智者見智，我想聽聽你們的意見。想聽聽你對這個世界的感知和記憶。幻想總是輕鬆和美好的，可現實卻很有可能把你打翻在地，且反複地磨難。當你的手機關聯的家庭遠程呼叫係統（remote alarm system)突然響起，你不得不快速離開醫院研討會會場，極速衝向樓梯間（電梯太慢），卻從這百多年曆史的大樓內早已被歲月摩擦光滑的樓梯台階上，滑倒摔下整個樓梯時；當你衝出Queen Street East 醫院大門，趕在紅綠燈的最後一刻穿過Yonge Street ，橫向穿過市中心的Eton Center 並無視著節日快樂的人群和多彩的裝飾，快步走過聖.三一大教堂邊，迎著撲麵的雪花，腳踩著融化的雪水，奔向Marriott Hotel與Bell Canada大樓間的便道，幾乎忽視了交通信號，冒險跨過Bay Street衝向自家所在的大樓時；當你打開家門，卻發現靈芝躺在地上，因大小便失禁被臨時新來的PSW（personal serves worker）脫光了衣褲，卻在毫無邏輯又窘迫不安的靈芝的盲目指揮下，束手無策、不知如何是好時，你就會和我一樣，感覺糟糕透頂了，一股悲傷瞬間湧上心頭。我們對現實進行反思，提前思考未來可能會麵臨的真實問題，但越想內心深處的痛苦越深。一個人不斷地受到冷遇和傷害，就會越來越沉默。而沉默將是一個人最大的哭聲，這因為他她失去了希望。一個人積累了足夠多的失望，情感上就會悄悄地離開，無論是友情還是愛情。感情的開始總是深情的，我深怕熱情會悄悄地消散，勇氣也隨著變得越來越小，人也變得越來越敷衍和冷漠。這是因為當下靈芝需要的關護越來越重，與自己隨著年齡的變老，關護能力的逐漸下降越來越不匹配。失望和內心衝突也將會伴隨著一個個的無助隨之而來。道德的要求與現實的困境衝突在心，若無嚴格的自律，瘋長的野草將會填滿心靈。想要她有個好的日常生活，卻發現平日裏簡單容易的事情，此刻卻如此之難。要去nurse home嗎？要如何平衡臨終關懷階段的關護與與自己的全職工作？怎麽樣才能將一個人與一個病人分開來呢？時間一直在走，我卻什麽也留不住，有時侯真的是找不到北了。我怎麽能流淚呢？而我卻一直在內心流淚。

記得有人說過，人要學會藏兩樣東西，心事和本事。心事要藏在自己心裏，說出來就成了別人嘴裏的故事，如果心不設防，受傷則是早晚的事。可是經過深思後的感悟，卻值得與真正關心你的朋友分享，從而獲得反饋以升華自己的思考，盡管這是一個痛苦的過程。蘇格拉底（前469年-前399年）曾經說過，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快樂的豬，一種是痛苦的人。做痛苦的人，不做快樂的豬。我們恨也罷，愛也罷，思想、感覺、觀察也罷，無非都是在領悟。而你擔心什麽，什麽就會控製你。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中。為避免受控，你就得專心去做事、去思考。當一個人一心一意要做好一件事情的時候，他最終是必然會成功的。其實人跟樹是一樣的，越是向往高處的陽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一個人知道自己為什麽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種生活。反過來，如果你認為這樣做、這樣想、或者這些東西都是錯的，那麽你是否知道對的又是什麽？你是否看到了問題的存在？如果我們解決問題的方法是不對的，那你承不承認存在這些問題呢？而這些問題哪些方麵又是合理的？正確的解決方法又是什麽？在哪裏？怎麽做？我們無法逃離這個世界、逃離現實，隻能做出選擇，做出自己的貢獻。曾經看到一個很年輕的人說出的一段話，也解決了我的一個困惑，為何有的人年紀輕輕就有如此成就和獲得，而且認知和悟性都不是一般的高？他說：“人本質上隻有經曆，沒有年紀！年紀隻是一個虛無的時間概念，沒有任何價值，人生的本質意義是經曆、體驗、試錯，而這些來自於認知、野心、勇氣和執行力。認知解決知道不知道的問題，野心解決想要不想要的問題，勇氣解決敢不敢的問題，執行力解決做不做的問題，並且這四者互為來源、互相支撐。很多時候，你在一個點上取得突破，就能帶動其他三個方麵的提升。”   又一個新年到來了，放棄幻想，加緊戰鬥吧。反正不可能投降。

[南瓜蘇]

兔年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