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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遙歲月(四) 兄弟永別

(2023-09-10 06:29:39) 下一個

殯儀館通知死者家屬,孫誌強的遺體要盡快火化,因為天氣炎熱,要處理的屍體也多,冷凍庫不足夠,因為武鬥,這年死人特別多。七、八月武鬥正處於高潮,大概與人們在盛夏的日子裏容易躁動不安、動輒暴怒有關,這種猜測居然在第二年的七、八月得到印證,這是後話。孫誌強的遺體在殯儀館停放一天一夜就得送去俗稱“大煙囪”的火葬場。孫長利忙於誌強的後事,傷心又疲憊,他想,如果在那場武鬥中敵對陣營的父子相遇,是避過鋒芒還是生死相搏,恐怕是很難說的。誌強死在別人手上還不如死在自己手上,但是父子相殘又為了什麽?這是個想來想去想不明白的問題。

    誌強的屍體焚化那天,孫長利從造船廠借來一輛腳踏三輪車,載上單眼勝、玉晶和玉瑩三姐弟一同去火葬場。孫長利帶了一個酒瓶和兩隻酒杯,酒瓶裏裝的不是酒,而是井水,他這個貪杯之人別出心裁地想出了一個獨特的告別儀式,以井水代酒,放在誌強的身邊一同焚化。井水是從家裏天井中的那口老井打上來的,尤為清甜,用它來煮飯、泡茶、做點心,口感極好,孫長利的老婆在生時就是用這口井的水蒸蘿卜糕的,有一次孫長利將一盤蘿卜糕分成全家每人一份,誌強吃完自己的一份,也將姐姐玉晶的那份也吞了下肚,孫長利舉手沒頭沒腦的給了誌強一巴掌,將誌強從凳子上打倒地上,那年誌強才四歲。孫長利一家的歡樂和慪氣和這口老井聯係甚多,孫長利一邊踩車一邊想起從前全家相聚的時光,不禁悲從中來,淚流滿麵,心想,老婆沒了,兒子一個殘廢還不夠,現在又死一個。

    誌強的葬禮不算寂寞,在點火前的一刻,闖入了一夥“千鈞棒”的人,全都穿軍裝戴紅袖章,他們將一麵紅色戰旗覆蓋在誌強身上。單眼勝看見紅旗上那個黑色閃電圖案,伴隨誌強的屍體進入焚化爐,單眼勝一腔好勇鬥狠的熱血沸騰起來。

    自從誌強死了之後,單眼勝對東明的仇恨更是不共戴天,他認定殺死誌強的就是東明。其實刺殺誌強的不是東明,那天東明是不在現場的,他在遊行的隊伍出發時突然肚子疼,跑去公廁裏拉稀,一蹲就是半個鍾頭,等他勒好褲帶趕上隊伍時,中山紀念堂的混戰已經結束。

    武鬥的槍炮聲和“勞改犯洗劫居民”的傳聞讓市麵上變得蕭索起來,居民的活動範圍自覺地局限在街坊鄰裏之間,他們越來越不安,覺得街道冷清並非平安的現象,似乎有更大的災禍將要降臨。

    單眼勝在誌強的遺物中翻出了一個印著“千鈞棒”字樣的紅袖章,很鄭重其事地收藏起來。單眼勝的床底下有一個木箱,專門用來放他的收藏品,收藏品包括一把木製的火藥槍、一堆子彈殼、數十粒鋼珠、一些銅片。單眼勝很想像誌強一樣成為“千鈞棒”的一員,但是這個想法是不可能實現的,因為“千鈞棒”的成員都是高中學生,而單眼勝在他們眼裏是不成熟的小孩。誌強在生時,以其有勇有謀的品格在“千鈞棒”成員中建立了威望,如果按照家庭出身的等級,那些父母是黨、政、軍高級幹部的成員才是這個組織的核心,而誌強的父親不過是個工人,產業工人和貧下中農也屬於“紅五類”,但是隻屬於等級劃分的陪襯,如果不是靠個人的魅力,孫誌強是會被排擠到圈子之外的。

    學校已經完全停課,和單眼勝年齡相仿的少年們無所事事,他們聚在一座被“千鈞棒”砸壞的文昌宮裏爭論各種紛亂的現象,諸如某場武鬥的規模、雙方武器優劣和互相攻守的事跡等等,其實他們沒有一個人到過現場,也不清楚很多事件的前因後果,僅是看過雙方印發的小報和傳單便大發議論。他們在爭論人民橋頭據點那場攻防戰,省林業廳王廳長的兒子王堅說:“你們別爭了,‘千鈞棒’算什麽,真正厲害的是‘全無敵’,他們個個都是神槍手,他們一出動,那個據點很快就被拿下了。”

    “王堅無中生有,‘全無敵’根本沒有參加那場武鬥。”單眼勝在很多人麵前揭穿了王堅的謊言。

    單眼勝這句話惹怒了王堅,自此王堅總是尋找機會戲謔或欺負單眼勝,一言不合王堅就給單眼勝一拳或一腳,或追著單眼勝滿場跑,更多時候,王堅出其不意地扯去單眼勝的黑色眼罩,立即跑開,讓單眼勝裸露黑森森失去眼球的眼窩,單眼勝追過去要奪回眼罩,王堅又將眼罩傳給自己的“隨從”,在幾個人中傳來遞去,他們在嘻嘻哈哈中看單眼勝疲於奔命。有一次王堅將單眼勝絆倒,忽發奇想地解開褲扣,在單眼勝身上撒了一泡尿,說:“叫你哥哥來,誌強算什麽?他就是活著我也敢揍你。”

    實際上誌強在生時王堅是不敢欺負單眼勝的,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在同齡人中王堅算是有“地位”,他家住街尾那座大屋,從前是裕隆洋行買辦胡經理的宅邸,解放前夕胡經理一家跑香港去了,政府接收了這幢大宅,分配給林業廳長居住。王堅平日就趾高氣揚,人也長得高大,弱者見他往往避而遠之,但是他身邊也有一些逢迎拍馬的人,總是圍著他前呼後擁。

    失去誌強的保護,任何人都可以欺負單眼勝,這大概是單眼勝人生中最黯淡無光的日子。兩個姐姐對單眼勝完全起不了保護作用,大姐玉晶沒什麽主見,二姐玉瑩雖然潑辣,但是男孩子們也不怕她。有人仿效王堅在街上追打單眼勝,恰好遇著東明從外邊回來,東明一把抓住那少年陳鏡全,責問:“為什麽要打他?”

    陳鏡全很誠實,他說:“他哥哥誌強死了。”

    東明又問:“他哥哥死了你就欺負他?為什麽?”

    陳鏡全脹紅了臉俯首帖耳,最後說了一句大實話:“他單眼,我看他不順眼。”

    單眼勝逐漸萌生成立一個組織自己來當頭頭的想法,他將這個想法透露給一個最親密的朋友,那人認為這是異想天開,完全沒有實現的可能,因為在旁人看來,單眼勝是一個瘦弱無力備受欺侮的象征性人物。(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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