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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遙歲月(二) 街坊鄰裏

(2023-09-08 06:31:43) 下一個

未等到孫長利七老八十的年紀,誌強對他的報複就來了。數年之後,政治運動風起雲湧,孫長利成為造船廠群眾組織“紅色工人”的頭頭,一天夜裏他從家裏回廠路上,在單車飛馳下坡時被一條繩索絆倒,人還沒從地上爬起來,一隻布袋就扣住了他的腦袋,一群人跑過來朝他腹部和後背一頓拳腳相加,他盲目地揮拳踢腳,抵擋卻徒勞無功,隻好用雙臂護著腦袋,有一塊板子專打他的屁股,傷害雖然不大,侮辱性卻很強。孫長利知道,圍毆他的這幫人是兒子誌強招來的。孫長利猜得沒錯,圍毆他的是中學生組織“千鈞棒”的人,其中一個是造船廠黨委書記的兒子,他對孫長利早就恨得咬牙切齒,因為孫長利帶領廠裏的工人將黨委書記揪到大禮堂的台上批鬥,逼黨委書記頭戴紙糊高帽,高帽上用墨汁寫著“牛鬼蛇神”,頸掛大鐵板,鐵板上用白油漆寫著“走資派高森”,加了一個紅漆大交叉。沉重的鐵板將高森的腰背墜成了弓狀,在批鬥大會上持續了幾個鍾頭。

    孫長利覺得周圍似乎安靜下來了,便摘下套著頭的布袋,看見七、八條騎著單車的黑影飛快遠去,瞬間消失了。他想起兒子一年多之前的威脅,不禁渾身一顫。

    長長的馬路靜靜地匍匐在月光下,瀝青路麵和兩旁的樹木閃爍著一些飄遊不定的陰影,有一輛卡車載滿頭戴藤盔手執棍棒的人風馳電掣而過,孫長利覺得整條馬路都在咯吱咯吱地搖晃,他騎在單車上朝前後左右張望,他生平第一次對這個熟悉的環境產生了一絲恐懼。

    阿勝出院之後,人們都叫他“單眼勝”或“獨眼”,真正的名字“孫誌勝”則很少人再提。那天是誰發射小鋼珠擊中阿勝的眼珠?曾經在現場的人沒有一個能夠說清楚,隻有單眼勝說自己當時看得分明,他告訴兩個姐姐玉晶和玉瑩,射鋼珠的是餘德水身邊的東明。當然,東明一口咬定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

    自從變成獨眼之後,原本文靜靦腆的阿勝性格也變了,暴躁的行為越來越多,安靜的時候顯得陰鬱。他像海盜故事裏的船長,戴著一隻黑色眼罩,在騎樓底下遊蕩,你偶爾和他交談幾句,可以發現單眼勝腦子裏有許多離奇古怪的念頭。

    一天中午,東明一家圍坐飯桌,每個人手上捧著一本小紅書,東明的父親領頭朗讀偉大領袖的語錄,這是這家人每餐飯之前例行的環節。單眼勝走進門,對東明說:“是你打傷我。” 單眼勝的聲音聽上去幹巴巴的,他碰了碰東明拿著小紅書的手,等待對方回答。東明一家人隻是用厭惡的眼光斜視單眼勝。東明突然站起來,放下小紅書,雙手揪住單眼勝的衣領,拖著向門外走去,然後鬆手,單眼勝站不穩,一屁股坐在地上。東明將搪櫳門拉上,隔著門說:“下次敢再來我就將你那隻好眼也挖了。你以為我怕誌強,回去告訴誌強,就算把‘千鈞棒’的人都叫來我也不怕,他們如果敢動手,我們‘東方紅’就鏟平他們山頭。”

     初中一年級的單眼勝體格和力氣自然不及高中一年級的東明,他要依傍的就隻有誌強了。誌強原本是東明的好朋友,因為兩人各自參加敵對的學生組織,反目成仇。單眼勝三番五次無哩頭X的糾纏使東明很惱火,東明懷疑單眼勝尋釁是誌強在背後唆使,真正用意在於挑起兩派武鬥。因此無論到哪裏,東明都隨身攜帶一把匕首,這把匕首是他不久前才製作出來的。參加“東方紅”的學生這時駐紮在橫崗機械廠,協助廠裏同一派的工人守著這個據點。東明在廠裏的廢舊鋼鐵堆裏找到一條汽車彈簧鋼,請鍛造車間的工人師傅打成一把大約25公分長的匕首毛坯,然後用砂輪磨成仿軍用匕首,再用粗細砂紙打磨得似電鍍般光滑、明亮。然後將牛皮剪成一片片中間留縫的橢圓形,套入刀柄,層層壓緊,末端鑲嵌銅頭,成型之後放進機油裏浸泡,讓牛皮飽吸機油後拋光,刀把子變得烏黑、油亮、堅實。刀鞘也是牛皮的,用堅韌的尼龍細繩縫合。東明將匕首掛在腰間,不讓衣服遮掩,這個時期市麵上已經陷入無政府狀態,學生們拿著武器招搖過市不是新鮮事。單眼勝似乎並不懼怕東明那把匕首,不時出現在東明家附近,有時用磚頭在街對麵的牆上亂畫,有時在轉彎處用樹枝抽打牆角,好像在窺視東明家的動靜。

    入夏之後,城市的氣氛越來越緊張,除了兩派群眾動用槍炮互相轟擊之外,又有傳聞郊區有個勞改場的犯人集體越獄,並且成群結隊進入市區搶劫。省市政府大權被群眾組織奪去,公安局內部分成兩派甚至三派互相攻擊,社會秩序無法維持。

    關於勞改犯越獄的流言很多,有證據表明流言的源頭出自軍管會,東明認為軍管會製造和散播謠言,目的是在廣州城區製造恐慌和混亂,以表明控製了這個地區的旗派無能力維持治安。東明說,軍管會支持總派打擊旗派,造謠也是手段之一。 

    街坊們不知道從哪裏弄來粗大的木料,在街頭街尾築起了高大的柵閘,還成立聯防隊日夜巡邏。每家每戶都準備了金屬器具,例如鐵桶、銅盆之類,一旦某戶人家覺察可疑動靜,即敲擊為號,同時大叫“打勞改犯”,這些聲音在夜空中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由遠而近或由近而遠。連續多個日夜,東明一家基本上沒睡過好覺,整個城市的嘈雜聲不是最厲害的幹擾,最厲害的幹擾是一個敲擊破鐵桶的聲音經常在東明家的門前或窗下出現,極其刺耳,它什麽時候響起什麽時候消失沒個準。東明幾次要去要製止,但是衝出去之後鬼影也不見一隻,等到在床上剛躺下,那聲音又響起來。有一次東明衝出門,看見一個黑影消失在巷尾轉角處,後來東明判斷存心搗亂的就是那個單眼勝。

    東明家離孫長利家不遠,一個在巷口,一個在巷尾,那天東明經過孫長利家,看見單眼勝的臉在門口探了一下,然後縮進去不見了。東明右手在掛在腰間的匕首柄摸了一摸,冷笑著說:“你再敲那破爛,隻要被我抓住,看我不在你身上捅八個窟窿!”

    東明並不會真在單眼勝身上捅窟窿,第二天夜裏他抓住了單眼勝。單眼勝看見東明從家門突然衝出,急忙扔掉手上的破鐵桶和木棍,但是走避不及。東明餓虎擒羊似的抓住單眼勝,在他臉上左右開弓打了兩巴掌,接著把單眼勝壓在電線杆上,起腳踢他的屁股。單眼勝高聲尖叫,一手緊抱電線杆,一手指向自己家,似乎在召喚救援。

    玉晶和玉瑩從家中跑出來,衝上前要拉開東明,但是東明孔武有力,兩個女孩輕易就被甩開了。玉晶和玉瑩於是改變“戰法”,玉晶抱住單眼勝,用身體擋隔東明的拳腳,玉瑩趁東明不防備實施奇襲,伸手在東明的褲襠猛捏一把,接著說:“大欺負小,算什麽本事?等誌強來找你,你就知道厲害。”

    玉瑩抓陰囊這一招讓東明疼痛難忍,他嚎叫起來,嚎叫聲將自己的家人都引了出屋。東明的母親和姐妹都加入混戰中,她們一邊撕扯孫家姐妹的頭發和衣服,一邊用汙言穢語開罵。街坊鄰裏聽見一片嘈雜,紛紛前來觀戰,看著孫家三姐弟像一群羽毛零落的禽類奪路而逃。

    東明母親無休止地咒罵:“好皮好貌包著狼心狗肺,你想讓我家斷子絕孫?東明是三代單傳,你捏壞了他賠得起嗎?”這顯然是針對玉瑩的。

    躲在屋裏的玉瑩向外回罵:“他自作自受,誰叫他大欺小。”

    東明的母親再次被玉瑩激怒,她拾起地上一截斷磚,一邊敲擊孫家的門,一邊罵:“一群沒有家教的畜牲,東明若有三長兩短,我就割你的臭X。”

    圍觀的人群中,聯防隊長福伯看不下去,走出來說:“勞改犯還未出現,自己內部先打起來了,大敵當前,簡直是一盤散沙,一盤散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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