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府龍門陣

小學四川,中學山東,大學上海, 留學歐美,曾海歸在體製內工作,現居美東。
正文

感傷的旅行:四十年前的情奔日記

(2022-02-26 05:21:58) 下一個

                          感傷的旅行:四十年前的情奔雜記  1981.3.18----3.21 

(自序:博客上“千裏奔她而去,隻留下未完成的親吻”一文,撰寫時僅靠回憶,未免模糊失真。假日搗騰舊物,找出大四日記本,重讀相關文字,感概萬分。這篇雜記匆匆草於奔馳於上海與長沙之間的的火車上與嶽麓山下某高校招待所,返滬後補全。按照“新曆史主義”的觀點,“曆史是敘說者建構起來的”。從日記本中幾乎原汁原味地謄抄下來,卻未必是曆史本來麵目,隻稱得上“日記呈現的曆史”。假設女主也存有彼時日記,兩者未必能相互印證。筆者曾在北京的《讀書》雜誌上發表過“後現代的小時尚:關於新曆史主義的筆記”一文,對敘述者與曆史真實之間綜錯複雜的關係,理論上有較清晰的闡述。需要說明的是:女主“春”事業有成,與同學“安”的婚姻幸福家庭美滿,在此送上遲到四十年的祝福。此雜記半瘋半癲、青澀虛誇的文字,乃寫者四十年前青春期荷爾蒙燃燒之見證,如今“解密”示眾,或有助讀者了解或重溫那時大學生思想與感情狀態。是為序。----2021年3月於美東)

                                        1  一九八一年三月十八日,周三,中午

不知是什麽鬼使神差的力量,使我登上了這列南去的列車。時間是乍暖還寒的早春三月,陰霾的天空連續幾天淫雨不止。我隻買到站票,立在車廂連接處發呆,悶頭聽著車輪紮紮,好像和尚作法事敲打著的哀木。車窗外,田野的農作物在料峭的春寒中瑟縮著身子。大自然已經跨入萬物複蘇的春天,我心中卻是永久的冬天降臨了。

(沒有座位,立靠在列車門邊劃出的)

自己也弄不清楚此行的目的,不知道會有什麽結果在等待我,也很難估計返回時的心情,總之做了最壞的打算。心中有股執念,必須去一趟,否則我們都會發瘋的,或許我已經瘋了。從複旦是偷偷走的,請了三天病假。我的秘密隻有三個同學知道,他們分別在糧票、 錢和學生證上給我提供了幫助。

愛是多麽折磨地人啊!已經一個多月看不進書了。隻有愛情方能有如此力量:此行從上海到長沙,一千三百公裏,直達快車二十九個小時。

                                    2  三月十九日,星期四,黃昏

(下火車前打聽出公交路線)

嶽麓山下的XX大學,學生二舍109號,我找到了自己的愛人春。春姑娘一出門見到我,真給嚇呆了。她臉上的表情,像是半夜裏見了惡魔,幾乎喊出了聲來。

“這是夢!”

“不是,是事實。”

“夢!”

“冷靜點,我還沒吃晚飯呢?先進去給同學們編個說辭,帶我找個地方吃點飯再說好不好?”

我發覺她在發抖。

春畢竟是聰明的。她的室友說:“除非是你們複旦的張某來了你才會有這種表情。”

春的謊撒得還算圓:“老鄉,成都二伯手下的一隻筆杆子,認識張某。”總算暫時給支吾過去----然而細心的女生遲早會看出破綻來的。

                                         3 三月十九日晚上

團圓的一輪山月使夜色變得那樣地柔和,山間特有的鬆木芬芳沁人心脾,皎潔的月光淨化了我們這一對童貞的靈魂。

晚飯後去學校招待所定了一張床位,出來坐在嶽麓山腳下,我們談童年時代的幸福,有趣的經曆,談我們的家庭,我們的親人,我們各自的學習,生活,理想,和抱負……

然而我們不敢談那使人揪心的話題。

春好幾回要把話題往那邊引,都給我岔開了。今晚上我們要輕鬆一點,讓痛苦或是幸福都來得晚一點吧!

十點鍾我回到了招待所,寫完日記倒下便香甜地睡著了,隻是第二天醒來得很早,一整夜都是深度睡眠,

春回宿舍時又一次得意地哄了同伴,她享受了上半夜的深睡眠後做了一個夢,一個非常可怕的噩夢。

                                            4   三月二十日, 星期五

春今天一整天沒課,正好樂得陪我。早飯時我問她:“我你看這麽濃的霧,會化得開麽?” 興許她聽懂了我這問話的意思,回答說,“很可能化的開的。”

她說這嶽麓山海拔有七百多公尺,我看卻沒有這麽高。向陽的坡地上,映山紅花有的已經綻開了笑臉,林間的鳥兒婉轉地唱著情歌。我鑽到荊棘叢中給她摘下了一束茶花,她收下,笑了。我們臉上的情緒很開朗,但心情很沉重,我們都知道,今天將免不了一場艱苦的談話。

                                                      5

杜甫有佳句詠山泉:“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我在汲泉亭邊洗臉時向春闡述這兩句的引申意,她感概地說:“是嘛,蓮姐就說過,我們這樣氣質的女性應該去找個學文科的愛人。”(嶽麓山西區anting

     (嶽麓山汲泉亭)

進了一個佛殿,裏麵供的是觀音娘娘,觀音最早應該是男性呢!我抄下寺門口一對南北朝時期的偈子:“百千日月光,萬億香水海,”一邊在心中默默地禱告“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你俗門弟子張某今日裏談話順利則個……”但我心裏知道,很難順利的。

                (嶽麓古佛寺觀音閣)

在杜牧停留和歌詠過的“愛晚亭”裏坐了下來,Wie Romantisch! 多麽浪漫啊!春靠著一根柱子,談話開始前是一陣劇烈的心跳和難堪的沉默:

 “我這次千裏迢迢趕過來,一是向你道歉,為我那封信的無禮,更為我前兩年的不通人情,希望能得到你的諒解;第二我是想盡力來挽回我們之間的關係。現在請你告訴我,請一定用最誠實的態度,一點不要誇大,一點不要縮小,不要說氣話,不要自我欺騙,在現在這種時候。我的問題是:你和安同學關係的發展,他的各方麵狀況,你對他的認識和評價,現在請回答我的問題。”

“安比我還小兩個月,也是教師家庭出生。他個頭比你高,人比較務實,但不像你那麽有遠大的抱負和事業心,不知這算優點還是缺點。幾個月前,在我生病絕望的時候,他關心我,幫助我,我感激他。其實一年多以前他就向我提過這類問題,當時我並未立即答應,這裏麵有個明顯的原因。後來,在我絕望時,是我自己重新提起的。我已經許諾過人家了,你來得晚了一點。”

看得出來,她心中有兩個人在打架。

“你愛他不?”

“也許我愛他。”

“什麽叫‘也許’?不要自我欺騙!你崇拜他嗎?你從他身上發現了什麽閃光的東西在激勵你向上嗎?你在他身上是否感受到精神上的鼓勵,是否找到了精神上的寄托?”

“我說不清楚,你說過‘Love  is blind。’”

她用頭輕輕去碰愛晚亭的柱子,我停下說話,阻止了她,可別給碰傻了。

(她用頭去碰愛晚亭右邊那根白色的柱子)

“對不起,我要直說,你找到的不是愛情,不是你最終的幸福,你找到的隻是一種安慰!你說說你欣賞他些什麽?“

“他今後肯定對我百依百順!在事業上可以互相幫助。”

“好意思?虧你說得出來,你找到個計算器!”

“不,是繪圖器,他作圖很好,我們配合得不錯! ”

“我以為,戀愛、婚姻更多的是一種心靈的契合,這不僅僅是從生活中隨便去找個伴侶,思想、價值觀、世界觀的一致是更重要的,你以為怎樣?”

“我已經答應過人家了。”

“陳腐不堪的封建道德,答應了怎麽樣?結了婚生了孩子又怎麽樣?隻要感情不好,馬上可以分開。恩格斯就說過:沒有感情基礎的婚姻是最不道德的婚姻,我不知道你將要有的婚姻是否道德。”

“我不知道。”

“可能的,他在你苦難的時候幫助了你,你感激他,但這感激之情怎麽發展成為愛情?這肯定有不大自然的地方。你現在出於一種憐憫心,出於道德義務去殉他,幾乎是把自己的終身交給他,雖然暫時獲得一點道義上的滿足和快感,但今後就不一定這樣以為了。如果你今天不崇拜他,他今後便不能給你幸福,如果你如今不是在熱烈地愛他,今後也就不能使他幸福,你說是不是?你為什麽要去做這種對誰都沒有意義的自我犧牲?”

“你不是說過東方女性就是富有這種自我犧牲精神嗎?”

“哦,上帝!,你以為我提倡這種精神!你呀,真個是你媽媽那種賢妻良母自我犧牲型,再加上你爸爸的聰明,頑固而神經質型的滲合物。”

“是的,我承認,任何人身上都有遺傳因素的影響。但我以為我媽媽一生也是幸福的。”

“我崇敬你媽媽,但我們這一代人應該有更高的幸福標準。”

“是的,在一項科學實驗中是沒有絕對的理想境界的。”

“真拿你沒辦法。我的嘴很笨,花言巧語我不如我二哥,他那張嘴可以把你們姑娘們哄得服服帖帖。”

“不一定,我也不相信那樣說假話。”

“你相信我是誠實的?”

“相信。”

“好,彼此信任才是對話的基礎。”

“我認為小安追求你,更多地是因為你的美貌,不是你內在的稟賦和氣質,而我兩者都追求。當初我克製自己的感情,遲遲不在信中挑明我們的關係,也是想留校或者考研成功,自己的“前程”有個保障以後,再向你正式提出,這是負責任的態度。我給家父的信中提到過。”

“總不能讓我去做沒良心的事吧?”

“世界上的許多好事情,都教這良心、憐憫心給弄壞了。人首先應該對自己負責,才能對別人負責。不忠於自己,也談不上忠於別人。你說過,你感覺自己背叛了自己的人生道路。”

看見她眼角湧出了淚花,我止住了,讓她把淚花擦幹(我的手絹很髒,沒有她的允許,也不敢替她擦)。

“知道嗎?人的世界觀,也是可以改變的。生理上的病變,完全可以引起心理上的變化。我發現從自己生病以來,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同意你這個觀點,但逆定理也存在。我以為你生理上的病也是你心理上的病變引起的。從這個意義上講,我永遠是你的罪人。”

“不要這樣講!我崇拜你,但說不出是恨還是愛!”

“我們的過去,許多都出於偏見和誤解,一般說來,愛情沒有得到回報會轉化為深深的蔑視。過去你曾恨我,那是理所當然的,但現在你知道了我思想感情的變化後,你還恨得起來嗎?”

“當然現在不恨你了,但不一定就會愛。”

“普希金說:過去的一切,將使明天更美好。沒有痛苦,哪來的幸福?我們活著,是為了希望,為了明天,不能總到痛苦的回憶中去討日子吧!不要自己折磨自己!”

“你說的道理我都懂,我覺得,我很可能要使你這次旅行失望的。我有時很強,有時又很軟弱。我做不到你所要求的。”

“我本來也未抱有奢望。我隻是希望你冷靜下來認真考慮我的話是否有道理,事實上,你立即給我一個肯定或是否定的回答都是不現實的。誰給愛情製定過固定的模式?所有那些妨礙我們相愛的東西是多麽不必要、渺小和虛假……人如果戀愛,考慮問題應該超越普通意義上的幸福或不幸,罪惡或美德,要麽就從更高的角度來考慮愛情,要麽幹脆就什麽也別去考慮。”

“我腦子亂麻麻的。”

“是的,你會考慮到身邊的輿論,同學嘲諷的眼光,但是,隻有對自己的行為缺乏自信的人才會因為輿論而畏縮不前,你不是說過很喜歡柔石的《早春二月》嗎?那部小說和電影都對那些可恥卑劣的輿論做了血的控訴。我們新一代大學生不能再去重演悲劇。”

“也許我對小安有感情呢?”

“可能的,他在你困難時給了你關心和幫助。你說過,你不崇拜小安,你自認為比他強。你們現在的關係,隻是一種習慣,未必是愛情。我以為中國許多家庭很少有真正強烈的愛,那種關係之所以能維持,無非是虛偽的道德感責任感,追求崇高,主動承擔悲劇人物的角色,乃人的一種天性。”

“我不那麽關心社會問題,我更關心人生。”

“對,女性更關心人生。我也關心人生。我以為自己如果後退,實際上是在害你,在幫助毀掉你一生應該獲得的幸福,還有我一生的幸福。”

“你怎麽這麽自信?同學早就說這張某怎麽不懂得,好花是有人會偷折走的,現在來看,你也不一定是最理想的嘛!”

“反正你就是我最理想的,我追求到底。我可能不是你最理想的,但理想境界如果無法絕對到達,則可以逼近。”

“我會認真考慮你的話。”

“我等你的裁決,你就是上帝。”

她又用那顆秀美的頭去碰愛晚亭的柱子,我提醒她,讓她跟我換個位子,如此她就沒有柱子可碰了。她會受不了的,我得關心她,對她說,上午暫時不談這話題了。我們沿著這石徑轉轉,放鬆一下,玩一會兒,下午再說。她同意了。

在通幽的曲徑漫步,她給我講花卉,我給她講鳴禽,二人正好相互彌補。

我又想起了普希金的詩句:

“在哪個天涯海角我方能忘懷?

春日的鮮花正由人踐踩…….”

我又想起了自己剛剛翻譯出的Edward Mörike的詩句:

“一隻蒼鷺飛上了高天,

高天上沒有彈矢羽箭,

比疾飛的蒼鷺還高出千倍的,

是我對愛情忠貞的信念。”

(四十年前的譯詩底稿)

我感到莫名的悲哀。

                                                   6

今天是周五,山上的遊人很少。叢林裏傳來布穀鳥的鳴叫。古書上說,杜鵑無端早於季節的啼鳴,將使百草為之不芳。幾對豔妝的情侶,像幾朵早開的映山紅,零落地點綴在山林間。春走在我前麵,還是穿著兩年前到上海時那件絳紅色的衣服。她穿什麽都是好看的。我覺得她就是一株早開的映山紅,一株未能受到春陽的撫慰,遭受了春寒熬煎的映山紅。我的心中充溢著對春的憐愛之情,已經捕捉到了靈感,要寫一首讚美映山紅的詩,我曾扮演過冬天的魔鬼角色。有則德語童話說,陽光普照大地,就是不照耀Giant的果園,因為他太自私了,春天不來光顧。

                                                          7

下午去橘子洲頭。我們一起走在湘江大橋上。江水平緩,河麵寬度與我們的岷江差不多,水質未受多少汙染,比起黃浦江的汙濁來是好得多了。俗語有“湘女多情”一說,大約因湖南的姑娘們喝了這湘江水的緣故吧。

春突然問我是否曾想到過死,我說沒有,並且不會現在拿這種話來脅迫她。她說自己曾問過小安:“我死了你怎麽辦?”

安的回答是:“我去投湘江。”----訛詐,可恥的訛詐!

春說,如果她現在去死了,在世界上至少會有兩個人會紀念她,這倒也蠻不錯。

我趕忙製止她,打消她這無稽的念頭。我給他講馬克吐溫的《熱愛生命》,講存在主義的人的價值學說。最後我們像小孩子一樣勾了指頭發誓,一個不準去投湘江,另一個也不準去投黃浦江。

“春,我覺得你沒有認識到自己的價值,不管從哪方麵說,你都是一個相當傑出的女性。”

“是的,我爸爸和哥哥都這樣說過,他們希望我能找到一個優秀的愛人,不要對不住自己。”

“現代西方存在主義哲學的代表人物薩特就說過,人應該重視自己的價值,盡一切可能去奮鬥以提高自身的價值,使之得到社會承認,而隨著每個個人價值的提高,社會也就自然地向前發展了。”

“看來你是對的。”

“那你為什麽還要堅持你那一套?”

“其實我爸爸和哥哥都很看得起你,剛過去的這個寒假,那天你爸爸在我家,我爸爸一個勁的誇獎你,我心裏難過死了,我的臉色當時一定很難看。我爸問我怎麽了,媽媽說是我因為要走了,舍不得,給我圓了場,當時真不知是股什麽味道。”

“記得幾個月前你爸爸來上海,我去你奶奶家,我和你爸爸談天,很談得攏。你爸爸教曆史,我們談曆史人物:西方的拿破侖、羅伯斯庇爾、俾斯麥、梅特涅,中國的李陵、韓世胄、王守仁、陸九淵等,也談到家鄉的熟人。當我給那些人一兩句總結性的評判時,你爸爸對我的稱讚非常非常地由衷,說我有見識,有頭腦。當時我心裏還想,得到未來的嶽父認可,這一關過去了。

“哎呀老天,要是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能幫忙就好了。那樣我們就可以逆時旅行,回到昨天,回到一年以前,甚至半年以前,那我會是多麽幸福----你看科學也是瞎扯淡的。”

“我以為生活是一個過程,如果過程中有一些不盡人意的經曆出現,難道這就一定是不可逆轉的嗎?”

“我過去很勇敢,現在不了,比如一種物質開始燃燒,在表層會產生劇烈變化,可是當這表層燃燒完,就再也不釋放能量了。”

“枯井稿木之謂也?”

“差不多。”

“我就是燃燒的爐中煤,哪怕你是鐵石,也要融化你。”

“到時候看嘛,我也說不清今後,聽天由命。”

“同意聽天由命,讓上帝和時間來裁決。你說你已經不能再愛了,我的魅力已經消失了,為什麽,能不能說得具體點?”

“我已經說過了,在信上。”

“但那是因為誤會。”

“你不愛美不修邊幅,衣服褲子就沒傳伸抖過。”

“這個缺點我知道,我生活細節落拓不羈,是在山東投親那幾年沒娘孩子經曆的印記。我嬸嬸去世了,我同叔叔連和三個堂兄弟,共五個男人一起生活。我們班有個男同學說這方麵要改造我,我回答說:‘你怎麽行,等我今後有了愛人來改造我。’我指的就是你。”

“女孩子都是愛美的,希望自己的愛人有風度,這不能算是虛榮心。”

“你還記著我日記中的瘋話,那不作數。愛美是人的天性,是應該的。契訶夫就說過:‘人的一切都應該是美麗的,麵貌、心靈、衣服、思想。’”

“是契訶夫還是車爾尼?”

“車爾尼在美學上有另一個命題。他說‘美就是生活,’但人們往往忘了後麵一句話:‘美是應該如此的那種生活。’隻有這樣的命題才有積極意義。同樣,我們常常把黑格爾的一個命題譯為‘現實的都是合理的’,德文用的是rational,英文法文都用同樣的詞。你可以查查字典,這個詞有兩個意思,一是了‘合理的’,二是‘合乎理性的’,這句話應該翻譯成‘現實的都應該是合乎理性的’,也就是說,一切現存的東西都應該拿到理性主義的權威麵前來檢驗它們是否合理,否則會把進步的黑格爾哲學完全曲解了。比如你和小安的關係,在你患重病,又把我的羞澀錯認為無情無義時,你絕望了,許諾了他。那時候,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可現在,你知道我們之間一切都是誤會,現在你再堅持那樣做就不一定合理了。我的感情不能轉讓,而你的感情完全可以轉移,戀愛必須兩廂情願,我也不能勉強你,給你施加壓力。”

“如果我拒絕你呢?這是很可能的。”

“我不願告訴你我會怎樣,給你增加思想上的負擔。”

“不行,你說了,我們的談話不允許有絲毫隱瞞,要誠實,你一定要告訴我。”

“好吧,我首先要看你生活得是否幸福-----以我的眼光來看。如果你真的幸福,我會好受些。但我也要懲罰自己(我使自己失掉了終身的幸福)可能這樣我會少懲罰自己幾年,但至少要到三十歲。如果我還能糊裏糊塗地相信什麽幸福的話!我要去研究哲學倫理學,把中國這一切一切的封建倫理道德批得它臭不可聞。要是一種道德給人們帶來的不是幸福而是苦難,那它還有什麽存在價值呢?”

“你的性格,和你二哥完全兩樣的。”

“我說到做到,不用發誓。”

“發誓往往把一個人給毀了。我完全相信你會那樣去做。前幾天我還心境泰然,我想我自己還不至於欠了你的帳。你跑來長沙這一趟,我就不能那樣以為了。”

“我渴望愛情,但不需要憐憫。老實說,如果不是在生活中碰見了你,我的心扉,三十歲之前也不會對別的女性打開,你不必有內疚感覺。”

“為什麽硬要走一條與別人不一樣的路呢?”

“傷心人別有懷抱嘛!”

“一個優秀人才可別這樣就給毀了。”

“什麽優秀不優秀,現在我對所謂事業看得淡了。我探究過文學、哲學、曆史、人生,回頭看自己,沒有愛情,沒有生活,措大依然,都是空的,事業並不等於一切。我現在討厭現代西方心理學家馬斯洛關於人的需要層次的胡說八道:裏麵居然沒有愛情的地位!我現在懂了羅曼.羅蘭說的:‘為了愛情,我願意拋棄整個世界’的含義。要是你願意,我將非常樂意與你一起回到家鄉去教一輩子中學,像我們的父母一樣,做一輩子農民子弟的啟蒙工作,那樣,我一生也將是幸福和充實的。”

“你不是還想出國留學麽?”

“留學也得回來啊,今天這種情況,即使我在海外留學,如有可能,也會飛到你身邊來的。”

“你還想去考研究生?”

“勁頭很難再鼓起來了,就像你說的,表層燃燒完了的物質。”

“我們今後的關係呢?”

“可以暫時回避一下。你回家時,我便不回去。”

“我有一種感覺,我們一生中再也見不著了。”

我心中一陣顫抖,她說話的聲調如此地悲愴苦楚。

“我們還可以做朋友。你的愛人也不應該妒忌,要是那樣他就不夠格!”

“要是小安也像你這樣懂道理就好了!”

“不懂道理的反而享受勝利?真不理解你們女性心理!”

“別說了……求求你!”

“現實中的愛情往往毀掉強者,獎賞弱者。照生物學的觀點,軟體動物需要一個硬殼,而你們女性卻喜歡那些哭哭啼啼的弱者。我信奉尼采那句話:‘出於權力意誌的一切都是善,出於軟弱的一切都是惡’。”

                                                  8

說話間已經抵達橘子洲頭,一輪血紅的殘陽銜住了嶽麓山峰,晚霞照耀下的湘江水麵上似有千萬顆金星在閃爍;高聳的煙囪和龐然的廠房倒影在江底,隨著水波的晃動,讓人想起封神榜中的水晶宮,正應了所謂“燈影亂水惹人哭”,歌德那首“漁夫”謠曲的主人公,最終不是也在與Wassergeist(水怪)的對話中半推半就地消失在水下了麽?向晚時分湘江的夢幻景色,讓人產生朦朧的憧憬,如同德語詞匯的Sehnsucht;此刻我真願意挽著她的手走進水晶宮,踏入靈界,去采摘德國浪漫派詩人心目中那一朵神秘的蘭花。

(黃昏時分,從橘子洲看長沙城誘人的燈火,讓人產生憧憬)

                                                                                                                                    春說她的手和頭皮都發麻,我指給她虎口穴在哪兒,讓她自己掐一掐。我不敢替她掐,怕冒犯她惹她生氣,其實我何嚐不想幫她掐,要不要在此時,按照複旦摯友的建議,趁機給她一個吻呢?但她是那樣的聖潔,不可侵犯,我是萬萬不敢唐突她的。其實我吻了她自己也不會感覺慚愧內疚,因為我早已銘誓,此生隻會吻這唯一的女性,即使隻有一次,我也終生滿足了。假如我吻了她,她會記恨我的無禮嗎?如果那樣,我會以極高的代價來償還這無禮的…….然而,我是如此的尊敬她,沒有她的鼓勵,我不敢;但我如此膽小,是不是也辜負了她呢?鬧不懂的女性啊!

我心中微茫的希望,隨著西墜的夕陽,緩緩地,眼睜睜地,無可挽回地,下沉;鬱悶的心猝然感覺到幾次悸動,好長時間說不出話來。這一回倒是春來安慰我了。

“你看,太陽好圓好大。”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今天有了新的解讀。”

二人都隻好沉默。

現在才有閑暇來觀賞一下橘子洲頭的景色。右邊是幽幽的山影,左邊是萬家燈火的長沙古城,前麵是平靜的江流。四處很靜,隻有我和春的身影。近旁人工栽培的幾株山茶花和迎春花已經綻開了花蕾,沐浴在落日最後一抹餘暉之中。我想,我一定要給春捧來信念調製的藥丸,讓她服用後甩掉病人的睡衣,我要給她捧上思想的花束,讓她在思想的花雨中沐浴,我要讓她像身旁的迎春花,滿懷信心朝氣蓬勃地去擁抱明天的輝煌。我堅信人間的正義和友誼永存,真理中將戰勝謬誤,我要做一個執著的“詩人”、“思想家”,我將以我的終身去殉我的理想。                    

                                              9

大自然拉上了它的帷幕,夜色降臨;黑幕籠罩了過去也籠罩了未來,讓人們在心裏懷著對不可預測的希望,默默地祈求渴盼著又一次“複旦”……

回學校招待所的路上,春告訴我說,她發覺這個世界上還是我最了解她,也最能理解她(誰說不是呢!)春說,她和安,和蓮姐,都不會和我一樣談那麽多,她的有些秘密,還未曾告訴過我以外的任何一個人。她說她感覺到我身上有一股激勵她向上的東西……

這些話,像三月的春風,把我醺醉了。

夜空裏有流雲飄動,月兒又露出了圓圓的笑臉,解凍的田野上傳來陣陣清脆的蛙鳴,讓我憶起兒時家鄉的的夜晚,和夥伴們撐著用向日葵杆自做的火把,在稻田邊上捉田雞的經曆。公元一九八一年三月二十日,我渡過了出生以來最幸福的一個晚上。                                           

                                  10 三月二十一日,星期六

今天該回上海了,否則趕不上周一譯文出版社韓先生的文學翻譯課----他是我畢業論文指導教師,這位學校從外麵請來的專家很器重我,我不能逃他的課。

春說好今天逃課來送我。

早晨她一到招待所就發現她憂心忡忡。

“怎麽了?昨晚分手時好好的!”

“小安昨天又到宿舍找我了,我不在,他今天還要來找我。我感覺解脫不出來…..”

“唉,你們這些人呀!!!”

在車站,春一定要給我買車票,說是“痛苦分開一人一半”。

你看她老想著“欠債”、“責任”,應該是感情至上嘛!

我說這樣做是小心眼,可她要堅持。在春的堅持麵前我總是要讓步的,不管什麽事,因為我愛她。

列車開動了,我從窗口伸出頭,望著站台上春孤獨的身影。她轉過了臉去,她一定在流淚。

我的臉上沒有淚,我的心流淚了,不知覺吟出了拜倫的詩句:“別了,如果是永遠的,那就永遠地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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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遷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綠珊瑚' 的評論 : 我們家鄉話把“子規”叫“李桂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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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珊瑚 回複 悄悄話 嶽麓山上子規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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