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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夜》(直發版本1-5冊之一)

(2023-03-10 09:19:54) 下一個

《前夜》

(直發版本1-5冊之一) 

https://xuwenli2018.blogspot.com/2023/03/1-5_10.html

https://xuinusa.com/《前夜》(直發版本1-5冊之一)/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9163/202303/8116.html

On the Eve of the Great Spy Yu Qiangsheng’s Escape

By Xintong He

紅色巨諜俞強聲

出走的前夜

誤了一甲子的航班

——————————

賀信彤 著

《紅色巨諜俞強聲出走的前夜》

賀信彤 著

(1)

 

身邊的人

 

1973年初,我休產假五十六天之後,回到北郊那作坊式工廠上班,在我原來的辦公桌後,是一位鄒姓男坐在了那,見我到來,他微胖的臉上滑過一絲絲尷尬,不自然地朝我點點頭,笑笑,算是打招呼,然後,輕咳一聲,好似吞下了一小顆定心丸,麵部切換成另一副表情,然後故作鎮定地低頭去“忙”手頭工作。他是政工科科長馬澤普的小舅子,借了我生小孩之機,他姐夫把他從工人崗位上挪到了這個辦公室。我拉了把椅子,坐在辦公室中央,和同事們聊天,然後到辦公室外散步,去食堂吃飯……,一連幾天,似乎沒人對我的工作有做另外安排,可原來屬於我的那座位顯然沒有再還給我的意思,沒誰跟我解釋什麽,我失去了原有的工作,回家告之我先生“上班”的窘境,他提筆就給我起草了調離申請。

政工科馬科長總是笑眯眯的:“現在局裏在市裏頭新辦了一個學校,你願意,我就幫你調去吧。”很快,我調動了工作。

我的新單位是市二商局所屬中專學校,文革前,這是所局屬技工學校,畢業後的學生多分配在局係統內做售貨員,或局屬食品加工廠當工人,文革中這個技校解散了,現在恢複了起來,幾年功夫,隨著上麵重視教育的輿論高調,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校園也快速地從技校升為中專,而後加辦七·二一大學、電視大學、大專,最終成為全國重點中專……,美其名曰緊跟中央,重視教育。新的領導,新的教職員工,大家“戰鬥”在教育事業上。

因為單位新組建,就凸顯個新字,那會兒,文革還沒有完全結束,文革後期,中共為了穩定局麵,幾乎所有局級單位都要接受軍管,商業局進駐的軍管解放軍來自海軍大院,軍隊的幹部很快成為了地方上的意識形態領域、行政上的一把手,於是海軍大院支左軍官們的妻子們,依據丈夫的級別順理成章地分別成了我們學校的二位副校長、政工科科長、政工科科員、以至校職工;曆史沉積的案子也趕上要落實政策的當兒,於是博古的兒媳、魯迅沒過門的孫媳婦,北京衛戍區副司令早年丟在鄉下的和原配妻子生的兒子,本局、外局領導們的家屬子女也紛紛調來作了教員、圖書管理員、資料員,打字員……,總之新職工多多少少都有點來頭。

季穎——俞強聲的妻子

 

她和我在一個辦公室,來得較晚,她身材敦實,個子矮小,其貌不揚,甚至有點寒磣,皮膚粗糙且黝黑,喜歡笑,一旦笑起來,便肆無忌憚,小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她反應機敏,說話犀利,人極聰明。

那時,每周有兩個半天“政治學習”,無非讀報紙,念文件,或開全校大會。每到學習時間,男同事抓緊打撲克,女同事忙著織毛活,每人麵前一杯茶,趕上正式開會,台上的各位領導如拉洋片一樣挨個兒講話過癮,台下麵的人或朦朧養神,或開小會、偷看小說,亦或彼此傳個小紙條,說說悄悄話。雖然不務正業,同事之間彼此感情聯絡頻繁,相互很是熱絡。

“最想什麽?”是季穎的紙條。“看個內部好電影。”我回傳給她。她站起來,食指舉起,是作給會議主持者看的,意思是去方便一下,並悄悄朝我擠擠右眼,悄然離開,一會兒,轉回來,靠近我坐下,笑著說:“命不錯嗬,剛給我們那位(她丈夫)打了個電話,他說,明天晚上他們部裏有內部電影,外國的。咱們一塊兒去!”第二天,季穎沒有上班,她給我來了一個電話,“我TM的倒黴了(來例假),特疼。待會兒,你找個轍開溜,到文化宮門口,我們那位把票給你,今晚,我們倆就不陪了,你們自己去吧。”“文化宮?我又不認識他,那兒那麽多人…”話沒說完,季穎噗哧笑了。“放心,今兒你收不到票,罰我!” 

我騎車來到文化宮前,人山人海!扶著車把,四下張望,心中暗自想著:“冒傻氣的(季穎的綽號),豈止罰你!” 霎時,一個瘦高的男人笑盈盈地站定在我麵前,“等票呐吧?”“俞強聲?!”他燦爛地笑著點頭,“是我,現在都5點了,你回去做飯,吃完飯再去看電影,恐怕時間太緊,我帶來四張票,今晚兩張,明晚兩張,電影一樣,你看哪個時間合適你們(我和文立),我和季穎就不陪你們了,有機會咱們再聚。”“那不是浪費了嗎?”“你說票嗎?不會,有的是人要。”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陽光、瀟灑、可親。再後來,我們兩家相互來往,彼此也更親近了。季穎在學校第一個告訴我,她先生是公安局的“雷子”(便衣警察)是專門跟蹤西方老外的。她先生是高幹子弟,父親是黃敬,母親是範瑾……。

其實,季穎也可能不十分清楚,她公公黃敬是中共元老,原名俞啟威,又名俞大衛,俞明震之孫,浙江紹興人。黃敬出自著名世家山陰俞氏,不但名人眾多,還跟許多知名的家族結為姻親。父親俞大純曾任交通部隴海鐵路局局長。堂叔俞大維,曾任中華民國交通部部長、中華民國國防部部長。堂弟俞揚和,娶中華民國總統蔣經國的女兒蔣孝章為妻。黃敬早年投身學生運動,加入中共。1935年,考入北京大學數學係,與姚依林等領導了一·二九運動抗日戰爭期間,進入中共根據地,成為中共高層領導人之一,是首任中共天津市市長第一機械工業部部長、國家技術委員會主任。

1932年,在山東大學求學期間,20歲的黃敬(俞啟威)與在國立山東大學圖書館工作的18歲的李雲鶴(江青)同居,並介紹她加入共產黨。1933年黃敬被捕,江青去上海加入演藝界,先後改嫁唐納章泯,最後成為毛澤東夫人。

1958年2月10日,黃敬病逝;一說,黃敬死於精神疾病。

1939年,黃敬在冀中根據地與範瑾結婚。

範瑾也是出身名門,原名許勉文,叔祖父為許壽裳,舅父為範文瀾。1919年9月生於浙江紹興。1936年參加革命,為南京地下婦女救國聯合會成員。1936年,考入國立中央大學理學院地質係。抗日戰爭爆發後,1937年底,許勉文赴延安,化名範瑾,直至1949年之後到天津、北京,一直任中共的重要宣傳口的領導。1964年始任中共北京市副市長,主要分管北京日報及宣傳工作,領導創辦《北京日報》、《北京晚報》、《北京日報郊區版》等“三報一刊”。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範瑾隨即被打倒。1968年被關進監獄,1975年獲釋並受到平反。 

季穎和俞強聲結婚時,她的婆婆還在獄中。但是,俞強聲們骨子裏明白,他們永遠是染紅了的血統,似乎能夠高人一等,和平頭百姓絕對不一樣,就是當了“走資派”黑幫的狗崽子也不一般。

這些光環,也已經開始不經意地罩到了季穎的身上。

“季穎啊,這是新做的衣服?你別說,這深鐵灰滌卡套裝穿在咱季穎身上,就是不一樣,怎麽看,怎麽俊,怎麽看怎麽像個文藝工作者。” 

季穎美的合不攏嘴,微微搖晃著腦袋,按捺不住得意地笑著,刻意問:“是麽?真的?” 

“對呀,怎麽看,怎麽像從前天橋唱大鼓書的。” 身體超胖的班大夫故意挺直身板,模彷著唱大鼓人的模樣,“嗬,再拿個槌兒,這麽一敲!”班大夫快樂得臉上放光,大大的眼睛在眼鏡片後麵溢滿歡笑,季穎沒有顯出一絲不高興,竟然也大笑不止,滿不在乎地說:“拿我開涮啊!”在一旁的同事們隨著也爆發出開心的大笑,自此,季穎再也不穿那套深灰滌卡套裝了。

“嗨,季穎,給咱們土老百姓介紹介紹高幹的生活吧,或者說說你那個高幹子弟的丈夫。”班大夫繼續拿季穎侃山。季穎則嘻嘻哈哈地說 “行啊!”並不生班大夫的氣,這,就是季穎的隨和,厚道。

班大夫是校醫,雖然沒有什麽醫學專科學曆,但是49年卻參加了解放軍,“我媽讓我報名,說家裏能省口飯,少張嘴。穿了個藍布大褂,我就去報名參軍了,接著就跟著’百萬雄師過大江’了,可是當年我坐那條船,愣在岸邊沒動窩,一直打轉轉,到了,沒渡過那長江,全國就解放了。部隊讓我當了衛生員。”這段革命曆史是老班的驕傲,但她敢言正直,也心直口快,得罪人也不在乎,卻不是共產黨員,也因此,人緣很好。

 

有那麽一日,高幹子弟俞強聲真的來學校了,季穎那天那個得意啊,露了臉,說什麽滌卡、“說說高幹”,動不動說我‘冒傻氣’,我就真給你們冒冒看!此時季穎站在高大魁梧的丈夫身旁,興奮得臉上泛著紅光,她的身高將將夠及她丈夫的肩頭,她歪著頭,側仰著她的男神,那天,我們的季穎甚至每一顆牙齒都快樂地閃亮著跳躍到臉上,她沉浸在無比榮光之中,以至在她可人丈夫的身旁不能自己,她兩腳輪番著地,身子不受控製地左右搖擺,兩手揪著袖口,兩臂直直地挓翅在身體兩側,無比興奮。而她的夫君謙謙主動地伸出右手,身體微拘,隨著妻子的逐一介紹,禮貌友善地與季穎的同事們一一握手,笑容可掬。

人,好勢利的東西!是因為這對夫婦的反差太大,還是季穎有關自己丈夫的顯赫身世的渲染?人們都有意無意地駐足,遠遠近近地窺視這位傳奇先生。

有關季穎的身世和她的先生,那些天成了校內談論的熱點,“聽說她(指季穎)爸爸是串胡同推車賣醬油的!她家住宣武區老牆根附近什麽阡兒胡同(那是俗不可耐和貧困的地場)!“哈哈!老牆根兒,阡兒胡同!別這麽逗我笑好不好!”幾個大齡未嫁和自以為漂亮的珍品美女,同時爆發出不懷好意的開懷大笑,“可人家偏偏就是命好呦”。

羨慕嫉妒恨,永遠相伴相隨。

我們的正校長呂真,像極了張春橋,打倒四人幫後,學校組織慶祝遊行時,幾個十來歲的男孩子尾隨在我們的隊伍後麵,扯著嗓門喊“打到張春橋!” “嗨!這是說咱們呂大校長呢吧!”隊伍中一個機靈的男同事突然說,於是我們這些權當無聊散步的隊伍來了精氣神,一路齊聲高喊起“打到張春橋!”開心快樂起來,須臾,呂校長醒悟過來,站出隊伍外,用食指一下下地指向自己的鼻尖,整個嚴肅的政治遊行隊伍笑翻一片,成了娛樂遊街。呂校長人不壞,就是偏愛漂亮女性,不光是女同事,看到哪位同事漂亮的小孩,他也會喜歡地問,“誰家的孩子,這麽可愛?”所以,不入法眼的,長相平平者他是不屑的。但自那次和俞哥握手後,他改變對季穎不理不睬,視而不見的態度,取而代之的是老遠就打招呼,走近了便開玩笑,季穎在學校裏的地位實質地變了。

文革後期出乎老毛的設計,越搞人們越乏不可耐,所以反而讓那些被稱之為資產階級情調的養花養草在百姓的家中,暗地裏大行其道;那時看電影也是一種超級享受,學校裏的工會,每個月都組織大家看電影,匱乏的文化生活使看電影成為一種難得,每次,許多人都會帶著自己的家人一起觀賞,我家的那位文立和俞強聲就是雙雙作為家屬,在電影院彼此相識的,他們兩個人似老朋友一樣在電影院裏握手聊天,被我的同事們看到,指指點點,他們被確認為“俞哥狂!徐哥帥!”從此改口稱謂他們爲俞哥、徐哥。

 “季穎,哪柱香燒對付了,咱們就嫁入名門了?”司機胡師傅倚老賣老地認真求證。每當此時,季穎就會打哈哈,“我?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

當我單獨和季穎說貼己話時,季穎問我——看我挺隨和,沒心沒肺嘻嘻哈哈的,可你發現沒有,我什麽都容,唯獨不搭理老崔嗎?對呀,她從來不給室副主任老崔好臉色,倒是老崔總陪著笑臉搭訕季穎,季穎一準橫眉冷對地回應。“看不上老崔那斜眼,嫌他醜陋無比?”我笑她。她搖搖頭說,你知道嗎,當初,我跟老崔在一個單位,我結婚誰也沒請,悄默然地就結了,然後上班給大夥兒發喜糖。這老丫挺的,有人告訴我,在黨支部會上,他說,這個季穎還在辦公室坐著,她這一發喜糖,她就是黑線上的人物了,這樣的人還當幹部,豈不是我們的嚴重失誤嗎。那會兒,他們黨組織內部或許知道俞強聲的家庭背景,因為結婚的雙方單位要開介紹信,還互相搞外調。沒幾天,我TM的就到下邊去,工人的幹活了,直到調到這兒。你沒看他磨磨唧唧地老跟我套近乎?我呸!

“那麽,當初,你可知俞哥的身世?”

“不知道,介紹人隻說他是國際關係學院的,大學畢業,父親早逝,母親是天津的一般般的人事幹部,下放鍛煉去了;以前強聲有個女朋友,因為俞哥他媽下放,他也就隻是在公安局當個偵查員,女的不想繼續了,攀高枝去了。TM的,他騙我,直到我們結婚,他也沒說他媽是誰,前些日子,他媽處境稍有緩兒,他說,想讓我見見他母親,我就跟他去了,好麽,‘下放’到了秦城監獄!生米煮成熟飯了,我才知道他媽是誰。”

再後來,範瑾被平反了,季穎再次見到婆婆。婆婆回到了家裏,就發現有些不對勁了,總說,有人要害她,拿起提包,讓周圍的人聞,是不是有汽油味,沒有?你再聞聞,我不能用這個包了,有人下毒了,要害我。轉臉,又揪起衣服,你聞聞,是不是有煤油味?於是脫掉,換一件,接著聞……。 

俞哥是家裏最孝順的孩子,換樣給他母親做好吃的。俞哥的廚藝了得,當年,在美食家、義父康生家長大,俞哥求康生那廚師教他廚藝,那廝搖頭晃腦地擺譜,最後俞哥學藝執著,按規矩,跪地三拜九叩,大禮伺候,才正式收爲徒弟,從刀法,到煎炒烹炸,樣樣精道。一次,在季穎家,他們夫婦宴請我和文立,果然領教了名師高徒的手藝,我請教那拔絲山藥的作法,記得俞哥說,簡單,先要倒油少許,火要小,放入白糖,熬到鍋內翻白花,小火繼續,等到翻了紅花,泡泡達到琥珀色,晶瑩透亮……,一副專業高手的說道。

俞哥老母親原先住在紅霞公寓,現在分了更高檔的新房,季穎自告奮勇,問老人家可做些什麽?“買窗簾!” 季穎明白,老人家總是疑神疑鬼,沒有安全感,似乎窗戶遮擋嚴實了,才安全些。“你猜,光這窗簾就幾層?——三層!一層最薄的紗,一層真絲綢的,要有下垂感的,厚一些的,還有一層要非常厚重,純絲絨的。不就窗簾麽。至於這麽講究嗎?我就說,‘一般老百姓家也就一層’。我們那位他媽聽我這話,瞪著大眼睛,一動不動地定睛看著我,不說話了。”

“病得很重麽?”我問,季穎說,不,不是很重,除了總聞味,別的倒沒有,那天,全家聚會,俞哥做了一大桌子菜,他媽在開飯前,鄭重其事地說,“咱們家和別人家不一樣,別人家都是雙職工,咱們家是我一個人,好比隻有圍牆,沒有柱子;沒有了柱子,光圍牆是很難遮風擋雨的。我們家房子沒了柱子,不牢靠。”

之前,我們閒聊時,我說過扶侍尊貴之人上下轎車,是有禮儀規矩的,她記住了。告訴我,一天她用我所說的禮儀,伺待她婆婆,她婆婆直直地看她,著實讓她小得意。於是,季穎把自己的家人介紹給婆婆,她的妹妹較她漂亮,那日,妹妹、妹夫一起去拜見老人,“我妹夫是複員軍人,見到我們那位他媽,筆管條直地給老太太‘卡’來了一個軍禮,還說:‘首長好!’。”聽到此,把我笑得前仰後合,“你別笑,你知道,我婆婆,見到我妹妹那個喜歡呦,不錯眼珠地看,還朝她笑!”我當時沒有說什麽,心想,沒準,老人家當時想,“哪怕似她這妹妹這樣,也好啊。”

老人家平反回家後,最讓老人糟心的是俞哥的大妹妹小胖(俞惠聲),她一切動作都是緩緩地,緩緩的叫人擔憂,你叫她,她要等好久,然後慢慢地慢慢地轉過身,然後眼睛無神地看著你。家裏出了兩個神經不爽的,俞哥很是擔憂。

那麽,當年到底因為什麽,讓俞哥的母親這家裏的支柱倒塌了呢?

季穎告訴我,在強聲小的時候,那是個什麽節日,在一次宴會上,範瑾和先生黃敬雙雙受到邀請,範瑾帶著兒子強聲和丈夫一起去赴宴,突然,江青看見了他們,竟然款款挪步,走近範瑾,“這是你的兒子?”江青若有所思,直勾勾地打量著這母子倆……,範瑾禮貌、客氣地和毛夫人寒暄,此時,毛澤東也看到了他們,走了過來,說,“改天,我請你們夫婦吃飯。”範瑾看看丈夫,黃敬不無尷尬地謝主席客氣,說不敢當。不久,範瑾在家看到了一封來自江青的信,到底是黃敬給她看的,還是範瑾自己發現的,不得而知。反正,那是一封回憶往昔,情意綿綿的書信,它來自毛的夫人江青,範瑾拿了這封信,直接麵見周恩來,並把這封信交給了周恩來。隨後,毛澤東夫婦在家裏宴請黃敬一家,範瑾卻不肯隨夫赴宴。江青在另外一個場合再遇到範瑾時,冷冷地說:“你好大架子哦,主席都請不動你!”雙重的壓力使得黃敬大病,他在病榻上一定要麵見周恩來,他對周恩來說:“我絕不敢欺君!”。周恩來真誠地點頭,說,我知道!黃敬這才嚥下了最後一口氣,那是1958年。文革中,1968年江青下令逮捕關押範瑾,主要是逼迫她拿出那封信!

季穎常說,夫就是天,比天還要高。她愛他的丈夫,愛得徹骨,愛得無我。強聲很小失去父親,母親又任北京日報總編、副市長等等職務,工作繁忙,投身事業,家裏隻有外婆和他的四個弟弟妹妹,所以他從小住校,頑皮如他的男孩,一直被母親要求最嚴,出身名門的範瑾對孩子不嬌慣,而是嚴肅教育。就是這樣,強聲小時也沒少給媽媽惹麻煩,他一次去媽媽的辦公室,便把他媽媽辦公桌玻璃板下麵壓著的100元人民幣偷偷拿走,出門便買了吃的,不一會兒,這張錢幣便返回到範瑾的麵前,因為這是一張沒有正式發行的樣幣,上麵明顯打著“樣品”字樣,隻有少數領導人可能擁有這張錢幣,而且是在他媽媽工作的機關門口附近商店發生的事兒。

季穎又說,妻子就是丈夫的母親、終身伴侶、閨女、和最最知己。身負如此多使命的她是強聲生命中的奇跡。

 

俞強聲是便衣警察,雖然在一般人聽來神秘兮兮的,但是畢竟也就是小警察一個,季穎希望丈夫成為人上人,強聲更是自幼自命不凡,他曾經信誓旦旦地說過,將來中國要想解決台灣問題,還就非我們老俞家莫屬,任誰不行!那是暗指俞大維是他的堂叔祖父,曾任台灣國防部長,而且和蔣經國是兒女親家,或是別的原因,不得而知。 

1976年4月5日前,北京爆發了因悼念周恩來引發的《四五運動》,俞強聲在天安門值勤,他回家跟季穎說,“廣場上人山人海的,一些人還敢站在高處,激情萬丈地演講,自以為了不起了,這不是在學我爸爸他們當年搞一二·九運動啦。”季穎冷冷地看著他,吃完飯,認真地跟俞強聲說,“你沒看出上邊要鎮壓嗎?你不想一輩子就當個小警察,哦,對了,政治保衛處的便衣警察吧?到如今,你連個黨員都不是。想出人頭第?你就得在大事發生時敏銳感覺到機會的來臨,少點可憐的同情心吧——那沒用!那是傻瓜看不出火候!你要表現出冷靜和智慧,看看大形勢,你隻有利用這回的機會立個大功,就有可能火線入黨,趕緊入黨,對你來說比什麽都重要。”第二天,俞強聲從行動前的風聲鶴唳中聽到了鎮壓號角,天安門的抗議者們也同樣感覺到了暴風雨即將到來,他們抓緊這最後的時機抗爭,一個小夥子高聲,大義凜然地在紀念碑前帶領熱血澎湃的聽眾高聲朗讀散文《三隻烏鴉》——

“悲情悼總理,怒吼斬妖魔

曆史,在太空逝去,也在太空永存。曆史有紀念碑,曆史有斬妖台,曆史是裁判員。

誰是曆史的主人,我們——無產階級勞動人民。

曆史將把人民的忠臣,敬在紀念碑上——永遠懷念。

曆史也將把人民的奸臣押上斬妖台——怒斬!

在曆史,在今天,曾有那麽幾隻烏鴉,撲打著黑色的翅膀,惡喪地叫著。在紀念碑下當人們悲痛悼念忠臣的時候,這幾隻公烏鴉、母烏鴉卻幸災樂禍,欣喜發狂。

細看這幾隻烏鴉,大概有三隻(眾笑),後頭還跟著一團蒼蠅(眾笑),形成一大團黑色的妖霧。這幾隻烏鴉,發覺自己陰黑的羽毛比不上孔雀的美麗,在枯枝上眨閃著兩眼,露出嫉妒的眼光,接著彈起魔爪雙足,帶著蒼蠅,找到了赫魯曉夫,得到了秘訣之後,不知在那裏又盜來了孔雀的羽毛。這幾隻烏鴉為了各自的私欲,爭奪著,把孔雀那漂亮的羽毛插在自己身上。為首的插得最多,頭上、身上、尾巴上都插滿了。滿口漂亮的馬列主義,好似理論家,實為陰謀家(朗誦者知道是影射張春橋,此時有意識地提高了嗓門)。這個烏鴉的後頭緊跟著一隻母烏鴉(眾人一聽就知是江青,哈哈大笑),她倒顯得大方,不要漂亮的孔雀羽毛,她要連衣裙,小西服,手腕掛的小白皮包,妖裏妖氣,實為魔怪。跟她並排的還有一個,讓私欲熏著鼻腔,在《文匯報》上策劃陰謀,喂得漸胖(這是姚文元,眾笑)。後頭還跟著裹著香粉的蒼蠅,在清華盤旋,在那裏下蛆生蟲。

曆史哪容這團妖霧橫行。人民將把這些烏鴉身上的孔雀羽毛拔去,撕開馬列的外衣。在紀念碑前,在人民的怒吼中,無情地判決他們——一小撮民族的敗類!

曆史永垂的紀念碑,在地球上向著太空,發出了雄壯渾厚的聲音:

‘倘若魔怪噴毒火,自有擒妖打鬼人。’

那一小撮妖霧,那幾隻烏鴉、蒼蠅聽到沒有,(朗誦者高喊)還不快下台滾蛋!

這一小撮,哪舍得專權奪利的寶座。我們為此送給他們兩頂桂冠:

一頂是俄國的赫魯曉夫,一頂是中國曆史上的秦檜。(朗誦者解釋:秦檜,就是中國曆史上的大奸臣。)

碑上總理顯神靈,喚來無數驅妖人。

曆史會懲罰赫魯曉夫式的人物,會把這些打著馬列招牌的假馬列押向曆史的斬妖台。

繼周、斬妖 七六年清明”

“好啊!”“痛快!”“再念一遍!”聽眾爆發出了強烈的叫好聲。接著另一個男子用慢速度重念,黑壓壓的人群,一個貼著一個的背,抄著,抄著……

俞強聲緊緊貼在那人身邊,那人一遍又一遍地高聲朗讀,以俞強聲為主的雷子們將此人緊緊圍住,因為那天便衣們統一穿軍綠棉大衣,聽讀的人們已經感覺到了情況不妙,停止了叫好,驚呆地注視著那一群棉大衣,空氣好似凝固了,沒有了聲音,俞強聲厲聲對那朗讀者說 :“念啊,怎麽停了?接著念!”他推搡著那人,幾個便衣合力將此人拽住,下麵一片騷動,“不許抓人!”有人在喊,俞強聲板起麵孔,凶神惡煞般地伸出食指,直指那喊話的人,周圍一片靜寂,除了廣播裏警告,要滯留在廣場的人必須立即離開,否則後果自負,此時廣場的煞氣愈發淩厲,俞強聲如特定角色演員那樣,狠狠地對他的同事說,“帶走!”幾個人同時將這個人推搡押走,推上了警車。廣場的燈光熄滅、又亮,廣場被包圍,大規模的鎮壓開始了,在當年黃敬演講過的天安門前,他的兒子抓捕了演講者。

之後,他們又以抓偷車賊的汙名將《三隻烏鴉》的作者韓誌雄抓捕入獄。

當報紙、電台、黨的喉舌群起鼓噪、汙蔑這場群眾運動的時候,俞強聲獲取了三等功,登報被表彰。 

季穎興奮地告訴我,“這回,我們俞哥的入黨問題可以說是‘大缸裏擲骰子——絕對沒跑了’!”“不就是立功受獎了嘛。”我淡淡地揶揄她,“嘿,你知道那獎容易嗎?那天,廣場的人該轟的轟,該抓的抓之後,紀念碑那叫一個亂,我們那位,大衣一脫,去搬花圈,去撕到處貼的那些悼詞,詩歌,光扯那小鬆樹上的小白花就海了去了,然後,他弄來洗衣粉,大刷子,刷洗紀念碑牆上、欄杆上,地麵上的紙跟糨糊,然後,再用水龍頭衝洗血漬,TM的,他賊著哪,就知道,這個時候領導必定到,幹到天都亮了,你想想,整個一宿,他賣了大塊兒了,公安局、公安部、中央的頭頭腦腦的都來了,紀念碑可是最重要的地界兒!他們局長先看到我們那口子了,上前拍著我們那位的肩膀,‘小俞,辛苦了,可別著涼!’回頭跟公安部部長說,‘這是範瑾同誌的兒子’,到了關鍵時刻,我們那位真TM的行!”

但是,俞哥入黨的問題還是沒有如季穎所願,遲遲沒了動靜,俞哥終於從內部打探到了原因——問題出在季穎檔案裏!到底什麽問題?季穎家從來一貧如洗 ,“最值錢的也就我爸那個賣醬油的推車了,整個家族壓根兒連個大學生也從沒冒出過一個,什麽國民黨、反動派、反動組織,也從來沒人邀請我們家人參加啊,曆次運動基本不沾邊,會有什麽問題?”俞哥跟季穎四目對視,靈機一動,幾乎同時,他們異口同聲:“找呂真!”

這些,是季穎從呂真那裏得到答案後對我說的。

俞強聲偵得呂真哪些日子該上班而不去上班。一天,他帶著季穎去敲了呂真家的門,呂真從門鏡中看到了是這兩位惹不起的稀客,極為驚訝,猶豫片刻,這才開了門,進到屋中,強聲隱隱感到上午進入呂真家的那個年輕女子正在衝澡,她並不知道來了不速之客……,看來進門的時機恰到好處。季穎事後,興奮地雙手做成喇叭狀對著我的耳朵說:“露莎(外號)在那兒洗澡呢!”,說完,她拍著大腿,又抬腿又跺腳地在那裏壞笑!

那日,呂真在慌亂中,一口承諾一定幫忙,不幾日,季穎便得知,她的檔案裏有一封檢舉信。

“什麽內容?”

“我X,說我媽解放前是妓院老鴇,那字像鴨子的鴨字。”

“誰寫的?”

“別提了,我們家一個鄰居,那丫挺的跟我同學,從小樣樣不如我,嫉妒我。這可是啊,八分錢查半年,這他媽四分錢被誣陷,大好前程瞬間玩完。”(當年中國大陸全國郵資8分,本市4分)

“那可怎麽辦?檔案裏的東西多可怕啊!”我說。

“放心,解決了,信都在我們手裏了,從檔案裏撤出來了。”她滿意且得意地笑。

我茫然,誰能知道自己檔案裏有什麽啊,因此倒黴一輩子的人也不知道因為什麽啊。這恐怖的共產黨的檔案!

俞強聲入黨了。

四人幫那年被打倒了。萬眾歡呼。

一天季穎跟我說,我們俞哥特老實,最近公安局裏有些人看他的目光很詭異,貼己哥們私下裏告訴俞哥,局裏有人傳說,俞強聲是江青和黃敬的私生子!俞哥笑了,說,哪跟哪啊,等哪天開大會,我得公開辟謠,讓那些無聊小人閉嘴。

季穎秘授了俞哥一手——在公安局內的一個公開大場合,俞哥突然手指一邦人破口大罵:“你TM的才是江青的私生子呢,你爹才給江青舔大B呢,你他媽的造謠造到老子頭上了,你TM的離死不遠了,我X你M的!我揍死你丫挺的。然後,當場提出辭職,老子不幹了!按說,公安局警察罵人是家常便飯,但那是工作時對外耍威風時的派頭,在內部,特別是在公安局裏麵,尤其有領導在時,誰敢罵這麽難聽,誰敢這麽不管不顧地撒野?況且,俞強聲到底是大學畢業,平時在機關裏總是禮貌斯文,不似外勤或基層警察那麽口無遮攔、出口不遜的滿口髒話。這誰都知道,今兒,這是怎麽了?如此憤怒,如此爆發出這麽不堪的惡語,破口大罵,可見他是被逼的無路可行,不得不如此啦。同事拉,領導勸,方才了。不久,俞哥搖身離去,升到了公安部、安全部。 

哎呦,我媳婦!謝嘍。把個俞哥樂壞,把個季穎喜歪。

能把丈夫調教得如此上道,季穎那是費過思量的。

看,這對夫婦表麵上多麽的不般配,高矮,醜俊,且放一邊,就這家庭出身也是天壤之別,那邊廂,紹興官僚世家,家中世代達官貴人、文人墨客,就那一大堆赫赫大名就足以讓季穎目瞪口呆,摸不到頭腦。可記得,頭一回強聲到季穎家,那一家子雖住在北京南城根,卻住在讓強聲低頭才進得去的低矮的小西屋,迎麵是沿後山牆一溜木鋪板搭成的大炕,從小,父母睡當間兒,倆哥哥挨著老爸一邊依次躺下,季穎和妹妹躺在媽那一側,一家六口一律頭朝外,半邊男半邊女,孩子們打小就盼著什麽時候能睡屬於自己的床。

俞強聲生長在革命聖地延安,從小無憂無慮,淘氣頑皮,從不知愁滋味,看看人家,吃穿住行,怎可同日而語!季穎的媽媽堪稱女中豪傑,雖然俞強聲刻意隱瞞了身世,可季穎媽一眼就看出此人非凡,舉手投足,骨子裏的,那是掩飾不住的,丈母娘疼女婿,可為了閨女,老媽要求女婿要認這娘家,他必須在這屋簷下住些日子,認這貧寒之家。要有規矩,按我們家的規矩,要叫爸媽,不能摻假。強聲的家雖然顯貴,那是之前,文革開始風雨飄搖,沒有柱子的家連圍牆也坍塌,英俊有什麽用?往昔的女友翻臉竟然那麽無情。家沒了,兄弟姐妹飛鳥各投林,不是插隊、就是挨鬥,沒有一個好光景,倒是這低篷矮屋炊煙嫋嫋,一家人團團圓圓,羨煞人也。那季穎雖不漂亮也說不上難看,從一見麵,由衷而發的愛意便掩飾不住,強聲那時對生活沒有奢望,他雖然因為家庭關係被下放到京郊幹校務農,但是每個周未,未來的丈母娘家足以捂暖那涼透的心房,他們相戀了。

季穎的媽媽給女兒指點迷津——這,可是個少爺公子哥兒,你要拿不住他,就是結了婚,到了,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現在他可能不得意,可這世上之事誰說得準?昨兒個還國家主席呢,轉臉打倒了;多少個萬貫纏腰的富主兒,頃刻間沒收了,成了窮光蛋、下九流了;那還算是撿便宜的,多少個坐大牢槍斃了,也不新鮮。俞強聲這孩子也許一輩子倒黴,也許哪天就成了陳世美,丫頭,你給我提防!

他們婚後不久,季穎的母親過世了。

季穎說,她媽若是有文化,那,能成大人物,無奈命運弄人,偏偏嫁給了我爸,窩囊膽小又糊塗的我爸,一輩子受老婆氣,現在可好,我媽死了,他倒美上了,俞哥給他弄來根好魚竿,“我爸沒事扛著個魚竿,跟打幡兒似的,悠哉悠哉的。”

便衣警察的工作時而緊張,時而輕鬆,神神秘秘地也蠻唬人,俞哥從幹校回來,也托人申請到了一間北京當時的簡易樓房,那房子是空心磚建成的,為了省料、低成本,每塊磚立著砌,也叫單坯牆,前麵是走廊,走廊也是單磚砌就,一般三層,甚至從大街上就能看到一些住戶的房間內部。通過那走廊要經過一家家的房門。因為沒有廚房,每家都在狹窄的樓道用小蜂窩煤爐子做飯,蜂窩煤、垃圾桶也擺放在樓道,兩個人不能同時通過,彼此要互相屏氣、側身方可通過。每家一間或一間半住房,擺個床、桌子、幾把椅子,幾乎再沒有回旋餘地了。

可愛的是俞哥性格開朗,每天下班,他把工作用摩托車在樓下一支,一鎖,並不擔心丟車,因為周圍的人都知道這車主是公安局的雷子!和周圍的鄰居們打著招呼,照直衝進屬於自己的小窩,他們在那裏度過了一段快樂知足的小日子。季穎用鉤針、棒針編織了精美的台布、窗簾、椅墊,杯子墊;俞哥炒菜,做飯;飯後,季穎刷碗,俞哥便衝到九寸黑白電視機跟前,興趣盎然地看球、看新聞;他笑:“寶貝兒,你看到沒有?這電視屏幕裏邊有個手指頭印兒?”季穎大笑,買的時候顧不上檢查,就這,還是在單位搶的票買的呢,那會兒,有個黑白小電視就很知足,碰上有個好節目,還會圍上好幾個朋友或鄰居一起分享呢。

“我命好,信不信?看。”在單位的公共浴池,季穎給我看她的胸前有一圈,排列不很整齊的小痣,像不像項鏈?這就是天賜福氣!她還說,並非全靠福氣。有回,在我們小時候,我媽問我們幾個“將來你們願意別人給你們錢,還是願意你給別人錢?”我二哥搶著說:“當然要別人給我錢!”我媽問我“穎子,你哪?”我說,“我給別人錢!我有特多的錢,才給別人。”我媽朝我笑了,那是讚許的笑。可不是嘛,我們那位他媽家搬家,那一大堆尖頭男士皮鞋!他媽說,都扔了吧。我斂吧斂吧全拿回來了,嘿!讓我那二哥看見了,也不知合適不合適他,一隻沒剩,全讓他摟走了。打小,我就有心眼,那時放了寒暑假,我就出去找活兒幹,勤工儉學,自己掙錢,比如在菜市場幫人家捆菜,也順便撿點瓜子,回家用花椒大料泡泡,炒成五香瓜子,用報紙包成小包,五分錢一包,到戲院、電影院門口去賣。最喜歡的是找劇院管事的,幫人家給觀眾找座,等到一開場,找個沒人的座位一坐,一邊吃沒賣完的瓜子,一邊聽戲。因此,我也知道了好多老戲,看過《女起解》吧,我看過全本的《玉堂春》!那叫一個過癮!我們那位他不懂,我給他說戲,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我一出一出地給他講,他從沒看過,什麽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王寶釧18年寒窯苦等夫君,秦香蓮華堂上唱的那催人淚下的評劇段子我都會唱,他聽的那上癮啊。我的故事多了,像《斬美案》、《鎖麟囊》、《紅娘》、《釣金龜》、《小上墳》這些我全都看過。小時候一分不花,我還能掙點兒,而如今,我給俞哥講故事,借著戲裏麵的那些故事、人物啟發他,警示他,教育他。

 

昨晚,我跟給他講了這麽個故事:話說一個書生進京趕考,半道兒迷上了個青樓女子,你以為青樓女子因為窮才去賣身?都是“婦女的怨仇深”呐?那妙人在青樓深藏不露,身價了得,嫋嫋婷婷仙女一般,那書生不顧家有妻小,自己滿腹經綸,高價包下這一美女,沉醉其中,那女子詩琴書畫樣樣精通,談吐不俗,談古論今,還善解人意,把個公子樂得找不著北,一心隻沉迷與此女卿卿我我,此女子通曉大義,勸公子學業不可荒疏,要出人頭地就要用功努力,此次赴京趕考,倘若贏得個榜眼探花,奴家我的臉上也有光,倘若中了狀元,奴家我即刻離開青樓,嫁你為妻,伴你終身,伺候左右。這少爺才勉勉強強,依依不舍地打點上路,離別之夜那個不舍呀,那女子說,郎君如此不舍,待奴家剪下指甲伴君赴京。她隨口低吟“‘明窗弄玉指,指甲如水晶,剪之特寄郎,聊當攜手行’。但願公子功成名就後,不要忘記小女子,妾身自此守身如玉,隻等公子凱旋。”那公子樂得鼻涕眼淚嘩嘩地湧,說“小姐,此番進京,成與不成,我都定會返回,迎娶小姐,廢掉原配,指望小姐記得我一片真心。”看著小姐伸出那十指尖尖的修長指頭,拿出剪刀就要剪斷指甲時,公子說:即便小姐舍得,小生我也舍不得!當下抽出護身的短刀,哢,斬掉自己一節小拇指,“此指係我身,似我心,小姐萬萬不要剪你那玉蔥指頭上的水晶指甲,不要說區區小指,我願為你肝腦塗地!”小姐早已哭成淚人,用煙灰給公子包紮傷口,兩人依依惜別,那公子終日思念此女,哪有心思考試,自然功名泡湯,快馬加鞭跑來與女子相見,那女子正陪伴另一名闊綽風流倜儻的公子哥,轉頭看到來人,嫣然一笑,公子哪位?公子說,你我有約,我來為你贖身,接你成婚;於我,視功名如糞土,怎比你我情深要緊?女子杏眼圓瞪,“混說!憑什麽娶本姑娘?”“早先,小生留斷指明誌,今天不顧一切,晝夜兼程趕來。”“哈,斷指麽?來來來,看看哪根斷指是尊公子的,撿出來。”說著打開一個描金漆盒,公子一看,抽抽巴巴、長短不一的斷指,黑不溜秋的幾十根,堆在一起,頓時嚇得膽裂魂飛,這這這!頓時語無倫次。

我們那位聽得目瞪口呆,“啊!”大叫一聲!說,“嚇死人!再講個輕鬆的吧,不然非做噩夢不可。”“強聲,你明白了嗎?你要牢牢記住,但凡動你腦筋的外麵野女人,再怎麽銷魂,再怎麽漂亮,全都如此,無一例外!”我回回這麽給他總結,提升認識。

“用心良苦哦,季穎。”我說。

拜托,給我唱個《秦香蓮》吧,季穎點頭笑了,然後,她右手在膝蓋輕輕拍打著板眼,輕吟婉唱起來,“華堂上夫君豪飲妻賣唱,尊相爺陳駙馬細聽根源……”她一改平日裏談吐做派,隻有淒婉、哀怨,柔美的吟唱,娓娓清幽,我被劇中的情感染,也被眼前的季穎震撼,她柔情、委婉,字正腔圓,完全浸在了唱辭中,此時的季穎變幻成舞台上的秦香蓮,“舊人啼哭不動他的心田,……我們母子背井離鄉有誰可憐。”

那曲調被她演繹得淋漓盡致,曲畢,我們久久不語,是走不出那哀怨的旋律。此時的季穎那麽端莊,美麗,“季穎你簡直是小白玉霜再世。”我說。

俞哥之前的單身生活沒有規律,常年被胃病所困,吃了無數藥方,訪了多少名醫,仍不見好,季穎四處打聽秘方,遂請人用硬木做了一個按摩用的木槍,每日,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她為俞哥堅持用那木頭工具按摩,“把他胃裏的寒氣趕出去。”最終,老胃寒徹底好了,“把我TM的一輩子的勁兒都用光了,按摩可是個力氣活兒。”季穎說。

有時,季穎好似個男孩子,她敢於和任何人開玩笑,逗悶子,辦公室老S是個狡黠且謹小慎微的人,整天呷呷假笑,最熱衷打探小道消息,最喜歡給領導悄悄匯報,無聊透頂,一日,老S遲到,胡編瞎話解釋來晚的原因,季穎笑嘻嘻地湊近老S,“不是吧,住房忒不寬綽,孩子們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都走了,你跟老伴兒隻能此時抓緊,忙活忙活。理解,理解!”老S憋紅了臉,不知所措地呷呷大笑,戳著季穎的腦袋大叫“你個冒傻氣的!”

體育老師小任總是雄赳赳的,說自己有刀槍不入功夫,季穎笑著湊到他跟前,橫掌一個飛速出擊,小夥子立馬彎腰嗷嗷叫,好一會兒才說,疼死我嘍。過後,季穎告訴我,昨天,她那口子才教她的格鬥手法——直擊肝部。“我試試靈不靈。”“回去拿你的俞哥練手去!”我說,“舍不得!”她哧哧地笑。

她也很善於學習,當她快要離開我們學校,即將去名聲待遇都更好的單位時,她開始找字帖埋頭練字,很快,她能寫一手非常漂亮清秀的字!

我好奇季穎,她時而粗俗,時而潑辣,有時心地純良,有時又詭計多端。也許好命來的猝不及防,來的太過猛烈,常常,她不知道如何掩飾自己的粗俗,同樣,她也不知如何恰如其分地人前顯貴,這是貫穿著屬於她的喜劇、悲劇的根源。

直到我們快分手時,她寫給我一段為人箴言,我確定此乃不凡女子——“略帶三分拙,兼存一線癡,微聾與暫啞,皆為謙中智。”

隨著俞哥職位地位的提升,季穎就要從我們學校起飛再登高枝了,此時的她洋洋得意,很是招搖,每日挺胸抬頭,咋咋唬唬的,儒雅而自命清高的文秘胡女士,看著季穎那副顛顛兒的得意樣子,搖著頭用她那特有的湖北武漢腔說道,做人本該——窮不寒酸,富不癲狂。

可偏偏就另有人愛叼這個賤。

當時,恰我們學校全校教工總共一百零八人,大家笑稱此乃一百單八將水泊梁山也,可是光坐“校長”高位的就足足八位。

陳副校長,堪稱是八個校頭裏最有資格擔當此任的,他主管教學,因為他是解放前的老大學生,個子不高的他,在食堂排隊買飯,問季穎;“聽說,你、你的……,要換工作了?”季穎肯定明白他在問什麽,隻是最近,這個飽諳“謙中智”的季穎,卻故意不明白,大聲說:“什麽,您說什麽?”我在一旁,看著這兩位打啞謎,笑著對季穎說:“太君問你,工作的調動?”陳校長也笑了,因為他的潛台詞是,你的高幹家庭又幫你調工作麽?

另一位王校長,除了極左沒任何本事,她自己是38年參加革命的延安老幹部,丈夫時任商業部副部長,早早就把她休了另娶,可她打著老革命的旗,仰仗著早已背叛她的丈夫之名,整天整著個臉子,好似誰都欠她的,唯有班大夫敢跟她逗樂,把大家私下裏的稱謂,拿出來,公開喊她“王老太太”,那老太很是不不爽,正色駁斥,革命同誌,怎麽可以叫什麽“老太太”?!那老人家一雙“解放腳”,即裹小腳後又鬆綁了的依然小腳,因為裹腳骨頭變了形,故走路樣子怪怪的,真難為她無時不端著校長的威嚴。她整日價沒事,卻分工主管政工,一日,一女士帶著自己的丈夫,去參觀一下自己中午可以小憩的休息室,此老太太看到那女老師領了一位她沒見過的陌生男子上了四樓,她竟如街道小腳偵緝隊一般,攆著小腳,從二樓一路跟蹤到四樓,然後用力地敲門,那對夫婦開門,看到一臉殺氣的老太太。便說:“王校長,您怎麽來了,哦,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先生。”老太太訕訕地好不失落。

就是她,在校園裏看到季穎,竟緊趕慢趕地攆著小腳追過來,滿臉媚笑地問:“首長好吧?”季穎笑了,回答,“好,她(指範瑾)很好,謝謝!”已如同在說自己的親生母一般了。

……

(待續《紅色巨諜俞強聲出走的前夜》(2)

 

*********

目    錄

 

賀信彤家世及簡曆

 

《紅色巨諜俞強聲出走的前夜》

第一章 身邊的人

第二章 季穎——俞強聲的妻子

第三章 出走的前夜

 

《誤了一甲子的航班》

第一篇 不堪此夢六十載

第二篇 老街淚酒祭先父

第三篇 咖啡吧裏探選情

第四篇 政大後山李酉潭

第五篇 台北之夜雅典娜

 

評介三則

 

賀信彤家世和簡歷

 

賀信彤,1947年10月14日出生於中國北平。據家譜記載,祖家是唐朝賀知章後人。籍貫浙江。(大哥記憶)

 

爺爺賀紹章是前清舉人,民國時期曾在山西太原任省工商司法廳廳長,曾在北平監管印製鈔票,之後在教育部工作。「鎮海試館」是當時唯一此類「試館」,後改成「鎮海會館」,位於北平王府井附近的「小甜水井」。賀家長期居於此館。(三姐記憶) 

父親賀子謇是爸爸的號,本名在家譜上是賀忠訏,叔叔叫賀忠謨。這是爺爺決定的忠、信,後麵排行是孝、友,再傳下去我也不記得了。(小哥記憶)

父親賀子謇早年求學日本早稻田大學,中途被奶奶因爺爺過世招回。之後曾經在商務書館工作;又在《世界日報》報社當記者。蔣介石先生1906-10年東渡日本留學往返期間,在北平就借居我家故居「鎮海會館」,與父親建立了深厚私誼;1945年12月蔣介石宋美齡訪問北平時曾回「會館」探視,由父親接待;宋美齡沒有進院,坐在轎車裡發糖給孩子們,孩子們得以圍觀大美人的總統夫人。另外,父親摯友還有陳布雷、成舍我、熊十力、熊西冷。盧思浩是家中有銀號時的會計,家中有馬號、車庫。

父親曾是北平大興利和鹽田股東,經辦人賀德令。(三姐記憶)

父親賀子謇,1945年抗戰勝利曾被聘任審判日本戰犯中國法庭翻譯,1948年作為蔣公私友,赴台灣講學訪友遂未能返回大陸,1953年客死台灣;賀信彤卻因此背上台屬包袱,備受歧視和壓抑。

 

賀信彤所以有曾用名:康彤。

 

1968年畢業於北京財貿學校。在丈夫二次入獄期間,為了丈夫在獄中和女兒能夠有較好的生活,一麵兼數職工作,一麵在1987-1989年續本科於北京師範大學。工作於北京商貿學校,任現代會計學講師。

 

1981年-2002年丈夫徐文立被中共政府迫害兩次身係監獄16年,在守望丈夫和去國留學女兒的二十餘年歲月裏,以家信的形式開始了自己的文學創作。

 

2002年12月24日聖誕夜應美國布什總統邀請,陪丈夫徐文立從北京監獄直接流亡美國。

 

係獨立中文筆會作家。 

 

創作年表

 

· 《徐文立獄中(含賀信彤)家書 (1981年—1993年)》,1996年在香港由「民主大學」出版、可能已售罄。

 

· 《誤了一甲子的航班——隨團漫筆(1-5)等》2007年-2008年發表在香港等報刊、網站。

 

· 《紅色巨諜俞強聲出走的前夜》因2016年香港政治形勢開始大變,受「銅鑼灣事件」影響,就以《文朗出版社》名義出版,以致無法在香港銷售;電子版由Smashwords公司出版,在亞馬遜上有售。

 

· 1978民主墻當事人夫婦第一本回憶錄《獄中獄與獄外獄》紙質和電子版均於2021年由台灣「亞太政治哲學文化有限公司」出版、銷售。美國布朗大學書店也有銷售。

 

人生影集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qmk-rZ2pjLI&t=1639s

 

 

WENLI XU , L.H.D. Brown University Commencement 2003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VbSW2kI6Wtg&list=PLdZQ649Bh4DWeN8PDXVrZoYIj39OuZS_n&index=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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