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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其仁先生

(2022-08-27 09:20:53) 下一個

                  林其仁先生

    第一次見到林其仁先生,那還是在文革後期,我大概四五歲左右。有一次過年的時候,爸爸帶著我走上小操場土台,又沿著土台的青石台階走了下去,走到了平時我來的不多的老一宿舍。我們來到了一間屋子前,爸爸敲敲門,門開了,一個個子不高的慈祥的爺爺出現在我們麵前。一見到我們,他就眉開眼笑起來。爸爸畢恭畢敬地給他鞠了一躬,說,“林老師,我帶著孩子給你和師母拜年來了。” 
    “快進來,快進來。”林老師顯然很高興,“這是老幾?”他指著我問。
    “這是老二,叫小涵。快叫林爺爺。”爸爸催促著我。
    “林爺爺,過年好!”我大聲叫道。
    林老師更高興了,還抓了一把水果糖,讓我在旁邊坐著慢慢吃。
    爸爸和林爺爺那天談了些什麽,我記不大清楚了。不過那把水果糖我倒是吃了好幾天,印象深刻,也因此記住了這位林老師。
    後來才知道,林老師還真的教過爸爸。據說,爸爸當時正在讀中學,家裏很窮困。那時候,爺爺已經不在了,太婆(曾祖母)已經很老了,叔叔還年幼,隻有奶奶一個人掙錢。為了不增加奶奶的負擔,爸爸中學六年沒有問家裏要一分錢,全靠自己周末和假期在建築工地幹活、挑土、推車,勤工儉學,靠勞動掙點辛苦錢,以維持最基本的生活。他衣著破舊不堪,長年穿著一雙舊草鞋,可卻是聰穎好學,學習成績一直是全班乃至全年級第一。
    當時政府對貧困學生設有助學金,每個月有三塊錢。按理說,像他這樣的貧困,是應該可以得到助學金的。可是,由於他的家庭出身的緣故,沒有人敢提這事。直到林老師當了爸爸的班主任。
    林老師看到爸爸家庭確實貧困,但爸爸卻是一副“窮益堅,不墜青雲之誌” 有誌氣的樣子,內心不禁大為感動, 對這個學生充滿了同情和憐憫。他不顧別人的異議,給爸爸評定了助學金。這一個月三元錢的助學金,可是大大地幫助了爸爸,讓爸爸得以維持了起碼過得去的生活。
    “難道林老師不怕別人說他嗎?在那麽一個強調階級,強調家庭出身的年代裏?”聽到這個故事,我不禁好奇地問。
    “是有人說林老師劃不清階級界線。可林老師反駁說,‘助學金就應該給最需要的學生,而不是按家庭出身來分配,不是說,有成分論,但不唯成分論,重要的是要看個人表現嗎?江少華平時表現可比大多數人都要好,是個可教育好的子女’。林老師這麽一堅持,別人也就算了。”爸爸回答說。
    爸爸高考時,雖然成績非常優異,可以去北京大學或南京大學; 但因為家庭出身以及小人作梗,沒有大學敢錄取他。為了維生,他就去礦山挖礦石,河灘挑沙,幹了一段時間。後來,他的母校的一位副校長,一位民國年間就教書育人的老先生,專門去河邊找到了他,讓他回母校當輔導老師。又有人提出異議,說爸爸隻是高中畢業,怎麽可以教高中呢?
    這種情況下,那位老先生和林老師站了出來,據理力爭。
    “江少華的學問聰明,可以上清華北大,難得還不能教高中嗎?”那位老先生說。
    “江少華讀書時,衣服最破舊,學習成績卻最好。我看他教書也是同樣聰明、認真和用心。”林老師這麽說。
    看到兩位很有威望的老師出來說話,別人就不吭氣了。爸爸也得以留在中學裏教書。當然,他自己也非常努力,後來在教育上也取得了很大的成就, 享有崇高的聲望。飲水思源,爸爸對兩位恩師非常感恩。那位老先生不久就去世了,爸爸就常常去看望林老師。
    文革時,林老師因為曾經參加過國民黨軍隊,被紅衛兵批鬥,打成了壞份子,被剝奪了教書的權利。爸爸還是經常偷偷去看望他。文革後期政治氣氛相對緩和下來,爸爸就更敢去看望林老師了,常在他那裏坐一陣子。
    打倒四人幫,三中全會以後,林先生被平反,重新走上了講台。他的英語教學,深受學生們的喜愛。後來,贛南師範學院慕名把他請去教書。林先生就離開了三中,搬去了贛南師範,我見的就少了。爸爸倒還是常去看望他。
    我在美國時,和林先生的孫女林幸夷聯係上了。我這才知道了林先生的家世。林先生的一生,真是個傳奇的故事,可以說,他的一生,對中國的知識分子來說,是有典型代表意義的。
    林先生一九二零年出生在泰國一個富裕的家庭裏。他的父親,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為了泰國第一位中國律師,後來,還當上了泰國國王的法律顧問,在泰國法律界地位很高。林先生有位姑姑,年輕守寡,林先生就由父母安排,過繼給了她。然而,後來林先生的哥哥不幸去世,他的父母又想把他要回去。所以,他相當於是兩個富有家庭的繼承人,生活條件自然是很優越舒適的。


         林其仁先生(右一)幼年時和兄弟姐妹們在泰國

     一九三七年,抗日戰爭爆發,日本對中國發起全麵侵略,中國軍隊和人民奮起抗戰。遠在海外的僑胞們也是踴躍捐款捐物,支援祖國的正義戰爭,還有不少僑胞回到了正處於戰亂的祖國參加抗戰。林先生那時候氣血方剛,一片愛國熱忱,就毅然離開泰國溫暖舒適的家庭,回到了當時還很貧窮落後處於戰亂之中的祖國,來到了邊城昆明。
    林先生天資聰穎,他以優異的英語和文科成績,考上了當時的最有名望的西南聯大。西南聯大是一九三八年由躲避日本侵略而遷到昆明的清華大學,北京大學,以及南開大學合並而成。名師會萃,如吳大猷、周培源、陳寅恪、梁思成、林徽因、錢鍾書、費孝通、華羅庚、趙九章,等等;英才輩出,如楊振寧、李政道、陳省身、鄧稼先、郭永懷,等等。
    林先生子承父業,考入法律係學習,最後從法律係畢業。一九四二年,日本大舉進攻緬甸,困在緬甸的英軍向中國政府求援。中國政府組織了遠征軍,由杜聿明率領,入緬和日軍作戰。林先生因為英語好,又是從東南亞國家回來的,就應征入伍當了一個隨軍翻譯,負責和英軍溝通。
    由於英軍的軟弱無能,無序後撤,日軍很快占領了緬甸的要地。遠征軍出師不利,還有被日軍三麵包圍的危險,隻能撤退。杜聿明帶著部隊邊打邊撤,日軍卻越追越緊。為了擺脫敵人,數萬遠征軍將士被迫進入了野人山。
    野人山是熱帶叢林,以險惡、“詭譎”而著稱,廣闊的湍流設置了一道道難以逾越的天然屏障,連綿的群山,叢生的灌木、藤蘿盤根錯結,一棵棵參天大樹直插雲霄,構織成暗無天日的陰慘環境,當地氣候變幻多端,十裏不同天,從高溫酷暑到暴雨,不一而足,而當地的特殊地理環境:沼澤、濕地、溝壑、叢林等為蚊子、螞蟥、螞蟻以及昆蟲等提供了理想的棲息地,構成了一張天羅地網。
    遠征軍鑽入了充滿野性的浩瀚原始森林,行軍速度越來越緩慢,將士們在跌跌撞撞中艱難爬行,有時一天行走不足十幾裏,森林也越來越密,不得不用大砍刀邊走邊開路,十分艱難,地上腐爛物也越走越厚,道路也越來越窄,每走一步都十分困難,有的人掉進了懸崖、有的人滾到穀底、有的人被樹上的螞蟥叮,毒蛇咬、蚊蟲叮;一到晚上,原始森林裏更是恐怖,那些白天藏匿在草叢中的蚊蟲撲麵而來,那巨蚊有蜻蜓大小,飛動時發出低沉的嗡嗡聲,無以計數,無論怎麽驅趕,它那又尖又硬的長嘴立刻刺入人體,幾秒鍾時間,這些幹癟的巨蚊就能把肚皮充盈成一個鮮紅的血球,而被刺的地方立刻起個大包,幾天都不會消失。在夜幕中,吸血蝙蝠也呼呼地扇動著帶肉的翅膀,在頭頂飛來飛去,趁人不注意時便猛地撲到人身上,用尖硬的嘴吮吸人血,隻要被它咬傷一次幾天都渾身無力。此時,當地山民聞之色變的瘴氣及蚊蟲所引起的疾病開始蔓延開來,而且部隊開始斷糧了。
    由於饑餓疾病的摧殘,官兵的體質急劇下降,死亡人數也日漸增加,染上熱帶雨林病的官兵為大多數,又缺醫少藥, 越來越多的將士倒了下去。野人山堆滿了將士的遺骨。
    當饑餓疾病時刻都在威脅著遠征軍將士們的性命,而那可怕的雨季又來臨了,遮天蔽日的密林卻無法擋不住雨水的傾瀉,天空仿佛被捅破了一樣,傾盆大雨使叢林變成一片澤國,將士們缺乏雨具,也無處藏身,隻能任其衝洗,人們被大雨澆得衣服緊貼身體,個個凍得全身發抖、發紫,一些傷員開始發抖、發燒,傷口化膿臭,沒幾天就死去了。
路也更加難走了,鬆軟的泥土經雨水浸泡,更加鬆軟了,一腳踩上去一般都沒及腳背,有時腳在泥裏都踩不到硬土,像陷在沼澤裏,路也更滑了,跌倒後全是一身泥,雖然是在大雨中行走,人還是累得渾身出汗,雨水、汗水、泥水交融在一起成了個泥人。未下雨前很少見的螞蟥,雨後螞蟥遍地皆是,不斷向人攻擊。這種旱螞蟥在未吸人血時像一根繡花針細小,它們一頭吸在小草或樹葉上,一頭懸在空中搜索,人們走路擦著小草或樹葉,它立即吸附在衣服上或褲腳上,它專揀肉嫩處叮咬,一旦被它咬後,如果不及時治療就會發展為潰瘍,後果不堪設想。
到了此時,熱帶雨林中真正意想不到的可怕災難也接踵而至:寒冷、腳氣、恙蟲病、斑疹、傷寒、傳染病、瘧疾以及痢疾等疾病每天都在無情地折磨著這支軍隊,每天都在消耗著這支軍隊,但也在磨煉著這支軍隊的意誌和頑強不息的精神。無數將士倒下了。
這支無援的軍隊就這樣在艱難地緩緩向前行進著。在一個短暫的晴天,一架執行任務的美軍偵察飛機,偶爾在叢林上空發現了他們。於是,一隊美軍運輸機空投了大批物資,這些物品中有食品、藥品、還有雨衣、帳篷和一架電台等,並空降了幾名美軍聯絡軍官。將士們喜出望外, 絕處逢生; 林先生是翻譯官,就負責和這些美國軍官交流。
    在美國的大力幫助下,林先生和戰友們曆經千辛萬苦,好幾次差點喪命,終於走出了凶險無比的野人山。當他們清點人數時,發現原來的六萬多將士隻剩下不到一萬人了。可見這是多麽慘烈的一場戰爭!由於林先生在野人山的出色表現,他被提升為“少校翻譯官”。這也是對林先生在抗日戰爭做出的貢獻的認可。但這也為他以後的命運埋下了禍根。
    解放後,林先生成為了一名中學英語教師。他專業過硬,為人熱枕正直,很受學生們的歡迎。然而,一次次的政治運動接踵而來,而林先生在抗戰期間的遠征軍經曆,就成了一個被人反複盤查反複折騰的事情了。據說,林先生年輕時性格非常風趣活潑,但漸漸的,他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了。
    文革時期,林先生被人揭發偷聽敵台(其實,他也就是聽英文廣播維持英語水平),再加上他在遠征軍的經曆,又有這麽多的海外關係,他就被揪了出來,成為一個被批鬥,被專製的壞分子了。幸好他人緣不錯,態度較好,也就仍然在學校裏被管製,勞動改造,沒有被關入監獄。他天性樂觀,即使在如此惡劣的情況下,他還自學了俄語。可能,他確實是有語言天賦吧,據說能通曉五門語言。
    改革開放後,林先生的價值被人們重新發掘出來,成為了一名大學教授。這也算得上是個很好的結局了。
    回想林先生的一生,真是叫人感慨!他在年紀輕輕的時候,就放棄了在泰國的優越生活,回到了正處於抗戰、非常貧窮落後的祖國, 從此以後, 就和多災多難的祖國同呼吸,共命運;這種愛國情懷,實在叫人敬佩;緊接著,他又參加了中國遠征軍,同戰友們在緬甸和日本侵略軍殊死搏鬥,在野人山裏死裏逃生;這也是他對中華民族做出的曆史貢獻啊。後來,麵對接連不斷的失意、挨整、甚至被汙蔑、被批鬥,被管製,他卻能坦然接受,淡然處之,這又是何等的氣度和胸懷!最後,蒼天垂憐佑護,他終於等到了雲開霧散,終於有了個相對好的晚年。他的一生,不正是千千萬萬愛國知識分子命運的一個縮影嗎?故以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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