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走吧,去跟的哥聊聊天

(2024-01-19 15:28:31) 下一個

出租車司機都能侃,上至國際大事下至街邊小攤,風吹草動,無事不知無所不曉。我通常等司機上好導航、看著大道筆直沒啥高架橋岔路口什麽的,就開始問這問那地不閑著了,總有收獲。不過語言不通的時候就隻能發呆:人朝前看著路,自己要是在一旁又打手勢又擠眉弄眼的,惹出交通事故可怎麽辦。也無妨,大不了就坐車裏觀光。所以,走吧,不管去哪,隻管跟的哥聊聊天。

 

一出喀什火車站,大門口圍滿了司機。跟誰走呢?一個眉眼有點像朱時茂的大帥哥擠了過來,目光炯炯:

“姐,去哪,坐我車吧?”

國語這麽流利,就他了!抱歉地對旁邊的幾位司機笑了笑,趕忙開溜,好像自己欠他們似的。想也沒想就徑自坐進副駕駛的位置,帥哥卻不急著上車,在一旁陪著笑臉,試探地問:

“姐,現在生意不太好,我再去拉一個人來,你們拚車行不行?能便宜點。”

嗯?第一次聽說出租車還能拚,好吧,入鄉隨俗:“既然都叫‘姐’了,那就隨你吧!”

他“嘿嘿”地笑著又回大門那邊去。舒舒服服地靠著座椅放鬆下來,閉上眼想休息會兒,冷不丁有個聲音從背後傳來:

“這邊都幾個人拚車?兩個還不行嗎?”

媽呀,後排居然還坐著一個人!嚇得我差點頭撞車頂。聽口音是外地的遊客。哎,我老人家上車的時候你怎麽也不打個招呼,這給整得心跳都不正常了。扭頭看見帥哥領著一位民族兄弟回來,是當地人,一看車上已坐著兩個,似乎不太滿意,倆人不知爭了些啥,最後還是上了車。我就犯愁了:本想借機聊天,現在車上民族比例一半一半,用啥語呢?而且,說啥好呢?估計其他人也跟我想的一樣,幹脆就沒人再吱聲。看風景吧。

 

喀什的街道真漂亮!不要說絢麗迷人的古城了,普通街邊都鬱鬱蔥蔥的,樹的品種很多,高高的白楊守護著柏油路一棵棵閃過,看著就像回到童年時光,那時烏魯木齊的很多路旁也都是這樣的白楊。有的路段筆直的白楊旁伴著修剪有型的其它樹或灌木,變化有致。還有一種樹都九月底了還開著紫色、粉色的花,令人眼前一亮。打車去古城時,那位的哥說是前些年江蘇援疆人員帶來的樹種。哦,江南的樹能在這裏安家,多多益善。最愛那柳樹垂下綠絲絛,扒著車窗目不轉睛地瞧不夠,纖細蓬鬆的枝條柔柔軟軟的,似乎心都在隨之搖曳。羨慕,這麽多烏魯木齊街頭見不到的景致。天時地利,南疆暖和啊!的哥聽了滿臉笑意:誰不說俺家鄉美。

 

早上在賓館按平常速度算好時間去一樓餐廳吃自助餐,花樣真豐富!人也夠多,似乎賓館在承辦什麽會議。排著隊蹣跚地挑了幾樣,找了個空座吃完,一看表,天!怎麽花了快一個鍾頭,去莎車的火車要誤點。難道新冠後遺症還帶速度慢?慌忙衝回房間,好在包都已經準備就緒,拿上就往外跑,在路邊攔停一輛出租車,氣喘籲籲地求司機小哥盡量快點,火車還有二十幾分鍾就要開。他一聽眼都直了,二話不說猛踩油門,一路超車,那勁頭似乎是:有人需要幫忙,就拚了!可是,前麵紅燈哎!我趕緊拍一下他的胳膊。他雖然踩了刹車,仍卯著勁兒緊盯前方:

“不能讓你趕不上火車!”

國語並不怎麽流利,卻義重如山。他搶道把車停在最靠近入口的地方,完成任務似的舒了一口氣,還剩五分鍾。我已提前掃好二維碼,按打表迅速點擊付帳,一邊下車一邊感激地用維語夾著漢語對他說:謝謝你,兄弟,開慢點,注意安全!他笑了,臉上展現著成就。我快步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瞅一眼,他還在那望著,似乎是不放心,見我回頭就急忙衝我揮揮手,示意我快點。在他關切的目光中我踏進車站,隨後順暢地通過安檢與檢票口,及時鑽進火車。一聲長笛響起,兄弟,咱們是一家人!

 

莎車人會說國語的不多。從火車站出來的遊客基本上都是衝王宮與王陵而來,怎麽也大差不差,但去別的地方就要靠自己上對導航了。倒是離開莎車時碰到一位長相清秀的司機說得一口流利的國語。他一聽我是烏魯木齊的,臉上又是回憶又是向往:他在烏魯木齊一家汽車修理廠做了好幾年技師,專修發動機,收入不菲,包住,北漂一樣每月給家裏轉賬、逢年過節回家,而妻子則留在莎車工作並照顧兩邊老人,一家吃穿不愁。一年前妻子生重病,他請長假回家照顧,現在她的病情好多了,再過段時間他就可以放心地回去上班,可年邁的父母如今不願意讓他出遠門,他也不想頂撞,隻好每天軟磨硬泡,指望二老回心轉意。大孝子啊,也是好丈夫。兄弟,祝你好運、心想事成。

 

和田的街道與喀什、莎車很像,都有開花的樹、依垂的柳,令人心神蕩漾。與包括烏魯木齊在內的天山一帶不同,這邊路牌、店牌、標語上看不見“天山”了,都標著“昆侖”,巍巍大哥大。我忙著照風景,沒注意廣場上有雕像,司機大叔提醒道:

“看毛主席像,跟庫爾班大叔。”

藍天下,一座毛主席與庫爾班大叔握手的銅像閃著內斂、溫厚的光澤,是根據那張著名的照片製作的。庫爾班大叔是個翻身農奴,1949年解放軍把他從逃匿的荒野救回到村裏,並幫他找到了失散的妻女,有了自己的土地。他知恩圖報,一心想見到毛主席,好親口對他說聲感謝,於是杏子熟了曬杏幹、桃子熟了曬桃幹,還準備了葡萄幹、和田土布作為送給毛主席的禮物,烤好一百斤的饢當幹糧,裝滿水葫蘆,騎著毛驢就上路了,堅信隻要毛驢不倒早晚都能走到北京。被人們追上後得知當上勞模就有機會去北京,他就開始努力勞動,1958年,75歲的老人作為和田勞模代表如願地在中南海親眼見到毛主席。毛主席回贈他的禮物是十米條絨布。由曹起誌、陳書齋作詞、王洛賓譜曲、克裏木演唱的《日夜想念毛主席》就是根據這一真人真事創作的。

 

我當然熟知這段故事,不過,司機大叔讓我看雕像會不會因為我是漢族而特意討好我呢?沒顧上給雕像拍照,我審視地看著他,希望能看透他的內心。沒想到自己的小人之心立刻就碎了一地:他眼睛望向前方的路,也望向延申的歲月,臉上閃著感恩的光澤。粗糙、滿是皺紋的皮膚居然能現出如此光澤,如沐浴陽光。我看呆了。騎著毛驢去看你吔,開著車兒在想你。

 

無獨有偶。下午打車去博物館,是個年輕的小哥。車停到大門口,一眼看到一尊揮著右手的毛主席雕像,我一楞:

“博物館怎麽還有毛主席像?”

小哥昂起頭:“我們和田當然有毛主席。”

“薩拉姆毛主席”。“薩拉姆”一詞隻用於尊貴的親人。我一度忘了這句隻在很小時候唱過的歌詞,可有人一直記著。毛主席把和田寫進詩詞中,和田的人民把他傳唱在民謠裏,邊疆大漠上的愛就這麽樸素、實在。經過這幾多波折、走過這許多歲月,仍舊忠厚的和田人啊!

 

坐車經過和田郊外,這次是旅行社的車,司機老哥體貼地為我選了一組流行歌與維語歌混合的曲子,大部分都沒聽過。現在的年輕音樂人真高產,還都挺好聽,令我耳不暇接。雖然是沙漠邊緣,有南部的昆侖山送來冰雪融水,車窗外的田間綠油油的,一望無際。有人在田裏燒樹葉,青煙繚繞,好一派煙火人間。大愛這種煙味!我連忙打開窗深呼吸。老哥看著我笑了,心有戚戚焉,幹脆把所有窗戶都打開,和我一起聞個夠。忽見幾塊田裏有人拿著斧子往樹幹上砍,不禁納悶:剪枝需要砍這麽狠嗎?都砍成樹墩了。沒想到老哥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不是剪枝,是真砍樹!”

我瞪大了眼:“瘋了,沙漠邊,砍掉這麽些長得好端端的樹?多少年才長這麽粗啊!”

老哥痛心地解釋:砍掉的都是棗樹跟核桃樹,這一年銷路不好,棗、核桃賣不出去,農民虧了血本,就開始砍,騰出地方換別的種。本來有位廣東的大老板多年來一直從這一帶采購大量核桃做月餅,今年突然不要了,說顏色太深,改用美國進口的顏色發白的品種。老哥說到這的時候這個委屈啊,想不通用昆侖山清純的雪水澆灌出來的寶貝竟然被嫌棄了。

“唉,老哥呀,不是顏色太深的問題,月餅餡兒還什麽深不深的,咱的薄皮、紙皮核桃顏值也高,大老板怎麽不說改用呢......”

我沒忍心告訴他的是,美國的中國店裏有一種用香料加工過的紙皮核桃,產地沒標新疆,可包裝上長長的小辮與飄飄的裙裾,那是吹的西域風。新疆的寶貝啊,就這麽不得見光明...... 前幾年貨架上有各種新疆大紅棗,這兩年幹脆就見不到了。那一下一下砍在樹上的“梆梆”聲音就像砍在我身上,直聽得頭皮發麻、心驚肉跳,老哥臉上的肌肉也一抽一抽的。砍了樹,還能換成什麽呢,棉花不也積壓嗎,光靠內需哪有那麽大的市場......

 

在烏魯木齊聽到的揪心消息更多。一位陝西來的司機抱怨車被蹭了,對方是位少數民族,警察雖然判定是對方違規,但說不嚴重,讓雙方自行協調,結果就未果了,再去找警察,人態度是息事寧人。小哥唉聲歎氣,心疼血汗錢還得用來貼補這筆額外的支出,以維持賴以生計的車。我歉然聽著。作為經曆過三十年暴亂的人,能有今天這麽安全的環境,我已知足,不敢奢求太多,而且據我所知,毛澤東時代就是在小事上讓著他們的。法律麵前人人平等,那是理想的天國,燈塔國都做不到。

 

一本地司機憂心忡忡地說:“兵團有關部門已經通知了,北疆團場相當一部分棉田不再種棉花。”

什麽?!我的胸口被重重地一擊,痛得連抬手按住的力氣都沒有。難道你認輸了嗎,難道你低頭了嗎,我多災多難的家鄉!兵團,在我心裏一直是堅實的靠山、永不退縮的壯士,現在壯士在扼腕、斷尾求生。那些大漠上拚力挺住的軀幹啊,跟胡楊的樹幹一樣刻滿了蒼桑。棉花是被製裁得最狠的一項。其實就算改種別的作物,隻要產地是新疆,不管是啥都在製裁的清單裏。我附近的中國店因無視製裁規定繼續賣新疆產品,被!說!中文!的人告發,遭到停業整頓。每一項的製裁都是砍向棵棵胡楊的利斧,每一天的光陰都是那一片土地虧損的流水賬。

 

另一司機也愁雲密布:“以前外地遊客都是先來烏魯木齊,然後四散到南北疆,但現在好多都直飛了,就算是到了烏魯木齊,旅行社也把客流量都引到二道橋。”

兄弟,這個我知道,我用兩條腿走過了,全市就隻二道橋國際大巴紮人山人海、導遊彩旗飄飄。原先最繁華的大十字冷清多了,連民族混居程度最高的山西巷都顯蕭條。那些店家還能撐多久?曆史上的漢城在宣傳上卻偏偏主打民族風。

 

秋天有秋風秋雨,人生有憂愁憂傷。秋天也有秋日的溫情秋日的暖陽,映照人生藍藍的天窗。

 

在中醫院看完醫生,趁等藥的功夫去附近的商場買了一堆東西,死沉,好心的保安破例允許我把推車推到馬路牙子上。正好一輛車亮著空車燈路過,是位三十多歲的司機,告訴他我得先去醫院取藥,然後再回家,他點頭同意,我就癱倒在座位上。等快到醫院,突然反應過來:拿完藥再怎麽回到這輛車上呢?正要問,他先發話了,熟悉的口音:

“你在路口下車,我慢慢把車蹭過去,停在前麵護欄缺口的位置,在那等你。時間不能太長。你下車把車牌號照下來。”

深思熟慮呀。看著他坦然的眼睛,我感覺不必照他的車牌,又怕擁擠的路邊有相同顏色的車,就還是照了。百米衝刺般地取上藥,他果然在護欄的那頭等著。萍水相逢,價值三千多塊的物品,不由自主地就信任他,這裏是家鄉。家鄉越來越美,荒蕪的禿山已經綠樹成蔭,路旁的高樓設計與選色越來越有品味,不過越來越複雜的高架橋也讓我頭暈。他聽著不斷點頭。臨下車,先把大包小包放地上,我怕自己還沒轉陰傳染他,就隻打開裝切糕糖的袋子遞過去請他自個抓一把。他一怔,笑著隻拿了一顆。兄弟,希望你小日子過得跟切糕一樣香甜!

 

“這個院子我第一次來,有這麽多白楊啊,跟南疆的農村一樣漂亮!”深眼窩的帥的哥激動地說,溫柔的眼神像是想家了。

“那就慢點開,多看看,不著急,正好我們也喜歡看白楊。”坐在前麵的老姐也溫柔地說。她這些年也不容易見到白楊了。

帥的哥聽話地放慢了車速,仍沉浸於回憶中:“白楊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樹,站得最直。”

哦,我倒是覺得柳樹最漂亮,南疆路邊的柳樹著實令我豔羨。一直以為胡楊、白楊、沙棗樹都是論英雄,不論漂亮,但我能想象他以前在鄉間小路上奔跑,路旁高高的白楊成排成行。也有幾年沒看過白楊了,這些天沒看夠,過兩天離開就又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再見,眼前秋高氣爽的藍天下、將來遠在大洋彼岸回想時,白楊樹,果然好漂亮。車停在樓門口,掃碼,的哥手機裏一個嬌滴滴的聲音確認微信付款成功,居然是四川話!我跟老姐停下正要開車門的手,張著嘴,結結巴巴地都不會說國語了。的哥“嘿嘿”直樂,他倒挺麻溜:

“我覺得四川話最好聽。”

我們在車裏爆笑起來,各自用會的那幾句打趣了一番。一個巴郎子,兩個羊剛子,卻在用四川話吹殼子。一方不著急趕著去掙錢,另一方不著急下車進家門,都有點依依不舍。

 

看著車走遠。談不上侃大山,隻是家常聊聊天,這些每天生活在車輪上的司機師傅,早出晚歸地輾轉於街巷的角角落落,遇到的人形形色色,談到的話題也萬象包羅。家事國事都聽他們說一說,就能聽到貼近街巷裏的故事,了解阡陌間的悲愁喜樂。

 

2024年1月14日

 

 

喀什的垂柳

 

看不夠的依依柳

 

喀什古城一景

 

班超路 充滿曆史感的路名

 

欣欣向榮的現代化喀什

 

艾提尕爾廣場

 

和田街頭的垂柳

 

和田博物館毛主席像

 

和田台北路

 

美麗的和田

 

烏魯木齊雅瑪裏克山小區,從我父母那一代開始種樹,終於讓禿山變綠山

 

烏魯木齊花園般的小區

歌唱家克裏木78歲高齡唱《日夜想念毛主席》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