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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係天山(十)爭爭吵吵

(2021-11-03 16:22:04) 下一個

小時候家裏是平房,每天都有好幾個大人在我家熱熱鬧鬧地爭爭吵吵。

那個不大的院子裏住著五戶,我家是第一家。有兩家的大人每天下班必來我家點個卯,然後才回去做飯管孩子,吃完飯就又鑽到我家來,而住在盡裏邊的那個叔叔在天氣暖和的時候基本上每天端著飯碗來,似乎連吃飯的時間都舍不得浪費。離我家走路幾分鍾遠的一個稍大的院子裏住了十幾家,其中有兩家的叔叔每天吃完飯也遛彎到我家,另外還有別的院子的兩三個叔叔隔三差五地來。於是我家每晚都像茶館似的,擠滿了人。

既然像茶館,自然少不了茶。一般都是磚茶,實惠又方便,一壺茶可以不停加水地燒一晚上供所有人喝。過年的時候父母換上幾天茉莉花茶,那難得的芳香就成了我盼望過年的一個因素,盡管後來又有了毛尖、鐵觀音什麽的,可茉莉花茶的味道至今都是我的最愛。不過,等該睡覺了人們才走後,洗茶杯卻是個事兒,偷個懶放到第二天,頑固的茶漬怎麽那麽費勁!

光有茶還不夠。每到過年,我們幾個小孩子負責買糖果,一買就是好幾公斤,沉甸甸地拎回家,興奮地不得了,大人們看了也喜歡。準備瓜子是個大工程,父母每年都準備兩種:普通的葵花瓜子都一鍋一鍋地煮成五香的,分別放進幾個麵袋子裏,捆好後搭在暖氣上慢慢烤幹,裏麵的仁香味混合著鹹味,濃鬱地刺激著舌尖,一旦開吃就停不下來。每當有了這種瓜子,屋子裏的“茶客”雖然沒少,卻比平時安靜多了。五香瓜子的量每次都準備得很大,最少都能吃一、兩個月,有時在一群饞猴的要求下,父母就再做。還有一種個頭很小的黑皮瓜子,叫油葵,平常的時候也經常炒來吃,殼很薄,仁卻鼓得非常飽滿,一個個圓鼓鼓得像大胖小子,用鍋炒熟,那叫一個香!唯一的缺點是嗑起來費勁,沒耐心的豪爽人就幹脆抓起一把,連皮帶仁地嚼碎一起吞。這種油葵我在別處還沒見到過。

那些叔叔阿姨們回老家探親或出差,都會帶回來各地的好東西,像天津的麻花、北京的茯苓餅、南京的雲片糕、上海的奶油豆、小山核桃等等,都太饞人了!有一天,對門的叔叔從天津一回來就十萬火急地衝進我家,手裏拎著幾隻螃蟹,讓我趕緊蒸了。我第一次見這長相嚇人的東西,結結巴巴地說不知道怎麽蒸,他著急地幹脆自己動手。等紅紅的螃蟹出鍋時,我的口水不知不覺地往下流:奇怪,沒吃過的東西怎麽也會饞呢?我總覺得自己就是這樣成為吃貨的。

在有花生米的日子裏,桌上還會有酒,伊犁大曲、伊犁特曲之類的,不管夠,每人隻一、兩杯,可那些叔叔們仍覺得生活自在美滿,樂嗬嗬地慢慢品著酒,都想不起來爭執了。偶爾有一兩次,酒多人少,結果喝高後就一個個急紅了眼:可見酒不能多給。

那個時候隻有晚上睡覺和大冷天才關門,暖和的時候就都敞開著,隨便進。來家裏的阿姨們大都是找母親談論做衣服、織毛衣、編門簾什麽的,隻有一位北京的阿姨參與男性們的爭論,她伶牙俐齒的,常常說得別人沒了詞。那些大人們,有曾經的右派、有響應號召的支邊與知青、有大饑荒時逃來的災民、有複員轉業的軍人,反正黑五類、紅五類都聚在一起,一群人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國事家事天下事,從小道消息到民生疾苦,天天都有談論的話題,而且話題還翻來覆去地來回轉,有的時候吵得臉紅脖子粗,都快要打起來了。我曾偷偷聽了很久,還是弄不清他們到底分為幾派、誰和誰一派:昨天這兩人還互相支持,今天就對吵起來。話題不同派別也不同,變來變去的,對國家領導人看法不一,各種不同的稱呼顯示著各自的觀點,但對周總理卻是出奇的一致,都恭恭敬敬地叫著“總理”。在胡耀邦民族政策出台後,對他的意見也都變得一致。於是乎,吵來吵去的各方也時不時地有和諧統一的時候。

我記事時文化大革命已經結束,但我推斷這些大人們那時恐怕也是這麽吵的。曾經納悶怎麽沒有人去告發,就像小說中描寫的那樣,長大些後漸漸明白:不管怎麽吵,他們都是朋友啊,心裏有國有家,各自背井離鄉,從全國各地匯聚到荒涼的戈壁灘建設邊疆,談得來也好、談不來也罷,觀點不同隻會讓他們多些爭論不休的話題,恐怕也是為著沒話找話地打發時間、消遣寂寞。後來家家都有了電視,他們還是湊到我家一起看,不過注意力被電視吸引了過去,看得多、爭論得少了,隻間歇地針對電視評論幾句,生動逗人的句子便很難聽到了,這讓偷聽的我不免惋惜。

再後來,搬進了樓房,院子最裏邊的那家住進旁邊的單元,雖然直線距離更近了,可那個叔叔來我家就得先下樓再上樓,也就再也見不到他端著飯碗高談闊論,即便有時敲門進來,也禮貌得像客人,大家都覺得不太自在。而原先另一個院子的叔叔就搬到了跟我家隻隔一層的樓下,明明比以前近多了,也隻是隔些天才來一次。有一天我想看看他在幹什麽,下樓到了他家門口,敲門的時候有點別扭:不對勁呀,以前到他家不用敲門的,夏天敞著、冬天不鎖,喊一聲就直接進去。

原來是這緊閉的門!遺憾啊,這是住樓房的代價嗎?過了一段時間,家家裝上了貓眼,隔著小孔審視門外的來客。再過一段時間,家家又都裝上防盜門,明擺著拒人千裏。從此除了過年過節外,隻偶爾才有鄰居串門,家裏愈發顯得空蕩、冷清。

多年以後,已經滿頭白發的叔叔阿姨們難得碰次麵,不再爭吵了,曾經鬥雞眼的老朋友間剩下的都是溫情,說起當年扯著嗓子定要爭個輸贏的情景,都笑了,偶然調侃一下,也透著豁達。

如今在網絡時代,虛擬的空間裏沒有天涯,各方麵迅息爆炸般地發散開來,從軍閥混戰、抗戰、國共內戰、反右、大躍進、大饑荒、文革、高考、國企解散、醫療與住房困難,到這一兩年的疫情,哪個事件不沉重、哪個社會群體沒受過罪、哪個階段沒有犧牲品。網上爭論的話題中持續時間最長、流量最多的是文革和六四,而下猛藥一樣的國企改革,更像是新版的大躍進,受罪的人數少嗎?尤其在曾經作為共和國工業支柱的東北。討論者寥寥,是下崗失業的職工沒有話語權、沒精力上網而已。如今的知識分子難到隻顧為自己舔傷?今年關於新疆的話題比較熱烈,人們的著眼點也大相徑庭。

有句話說“道不同不相為謀”,有一定的道理。可是,你去過戈壁灘、大沙漠嗎?在水盡、汽油盡、輪胎爆了的時候,在無邊的荒涼中能夠遇到人就是前世修來的福分,你就有活下去的希望,也隻有齊心協力地走出去,你才有餘力、有資本去考慮跟誰誌同道合。對於幫你、陪你走出戈壁灘的那個人,你們可能會分道揚鑣,可你會因道不同而跟他冷眼相對、惡語相向嗎?

網絡論壇、聊天群,大都限定了主題,感覺就像上了鎖的門、甚至是防盜門,但人的思想和知識麵不該發散嗎?聊天不就是東拉西扯嗎......限了主題,少了人氣。

在新生代媒介的迅速更新換代下,誰知道以後網絡論壇、聊天群會有什麽變化、還能存在多久,所以,爭吧、吵吧,趁著在這裏有緣,敲敲鍵盤、戳戳手機,各抒己見、求同存異。一邊端著飯碗和茶水,一邊爭爭吵吵的,就像是我小時候在新疆的家。

2021年11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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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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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andlotus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劉大仁' 的評論 : 啊?您連電燈都不要了:)

我也想不通怎麽會有“批林批孔”的口號,這兩人怎麽能並排在一起。

毛如果能見好就收多好,可惜呀,人無完人。所以一定不能有終身製。

謝謝留言:)
劉大仁 回複 悄悄話 讀了讓人心裏癢, 唉, 沒電視和收音機, 甚至連電燈都沒得時候,人之間的關係是多麽密切。

那時候,鄰居相互走訪聊天室家常便飯,也是人生的主要樂趣。那時候, 人之間距離近,感情親,與如今社會大不相同。

告密是文革初期才有的事,即使在那個時候一般人都不齒與此等事,不會做。

到林彪死後,全國文革基本已經熄火,有人告密了也不再會有人理睬。造反派與走資派都安歇了,隻有毛老頭不肯能歇,帶著自家媳婦和幾條走狗做什麽批孔子,評水滸, 將孔子和宋江這倆千年前的人罵得狗血噴頭。 老百姓不感興趣也沒法,老頭那時可是一手遮天,隻好由著他們鬧騰。待老毛一蹬腿,他媳婦和那幾條狗立刻被打作“四人幫”。投入獄中帶人受過。

那可是全中國人最振奮的幾天,人人喜氣洋洋, 家家笑聲不斷。罪孽深重的十年文革就此結束,改革開放的春風即將吹起。
snowandlotus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wyx2000' 的評論 : 老鄉!我都忘了油葵是哪買的了,謝謝提醒。是難嗑,皮薄又小,著急了就直接塞嘴裏:)

我曾有個老美同事,連嗑普通瓜子的耐心都沒有,那麽厚的皮也都一塊往嘴裏塞:)

問好!
wyx2000 回複 悄悄話 油葵糧站有,還吃過去殼的。但有殼的記得沒法嗑,隻能嚼了吐渣,是很香。
snowandlotus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綠珊瑚' 的評論 : 那太好啦!外國護照可以隨便去新疆,但幾個邊境口岸需要辦理手續。另外天鵝湖一帶也要提前辦涉外賓館手續,好限製人流,因為當地牧民喜歡寧靜:)
綠珊瑚 回複 悄悄話 好想跟你去新疆,不知道咱這外國護照能不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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