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版https://cpri.tripod.com/2025/gelao.pdf
2025年8月下旬,我再次回訪重慶,短暫到鄰近的貴州遵義實地考察中國的少數民族之一仡佬/(仡佬語)[klau?/ㄎㄌㄠ/Kláo/コーラオ族人口密度最大的自治地區,聯想書寫文字方麵的問題。
【仡佬族語言的書寫文字疑問】
據《中國統計年鑒2021》,中國境內仡佬族的人口數為677,521人。屬於遵義的道真[1]仡佬族苗族自治縣人口35萬,其中仡佬族17萬多人、苗族9萬多人(2017年末),是仡佬族人口唯一占半數的自治體。另一個自治縣是接壤的務川仡佬族苗族自治縣,仡佬族人口占44%。
據最近的中國網2023-07-18引用“《濮祖經》”的“翻譯”(附圖),報道:“仡佬族才是中國古代釀酒始祖,早於杜康造酒千年以上”[2]。各種場合類似的引用還有很多,但這個《濮祖經》的“翻譯”不是對來路不明、完全不知發音的的“仡佬文字”的字對字transliterate/轉寫直譯,更像是從介於白話文與(不太通暢的)文言文之間的漢字原文的“逆向工程”造作的“仡佬文字”,立即引起幾乎所有專家們的質疑。例如,侯紹莊在“仡佬文字創造時代質疑”一文結合漢文傳世文獻和考古發掘資料,指出最近發現於貴州仡佬族民間,由“仡佬族文字”書寫而成的《九天大濮史錄》、《濮祖經》漢譯內容與史實多有出入,其著作人物及時間皆有依附假托之嫌。這種“仡佬族文字”產生時代不會早於清代晚期,將其指認為早於甲骨文的說法,缺乏科學根據。[3]
被政府認可、引用的《民族問題五種叢書》之《中國少數民族》卷:“仡佬語屬漢藏語係。在語音係統上接近苗語,在語音、語法上有個別現象又近壯、侗語。它與苗瑤語族語言和壯侗語族語言都有少量的同源詞。學界的一種觀點認為,把仡佬語族看成漢藏語係中一個獨立的語族較合適,其名稱可以叫僚語族或仡佬語族。…當前完全或部分地以仡佬語作為母語的仡佬族最多不超過6000人,大約隻占仡佬族總人口的1.1%。絕大多數的仡佬族使用漢語作為主要的交際工具。也有少數成員會講當地的苗語、布依語等。仡佬族沒有本民族的文字”。
而維基百科則介紹到:“仡佬語(越南語:C? Lao/????旗勞)是Kra–Dai/侗-台語係Kra/仡央語族中的一種語言。貴州有幾份用漢字書寫的,包含仡佬語方言詞表的手稿。2009年在貴州發現了一本據稱是用仡佬文寫的書,但學界目前認為它是偽作。”附圖的仡佬語方言字詞表有發音和漢譯轉寫,類似從漢字借鑒的苗文字,看起來真實性高,但現在絕大多數仡佬族人都不會講仡佬語,且仡佬語方言極多,幾乎無從驗證這些字形的發音,無法形成對應口語的書寫係統。
然而,仡佬語是否有書寫文字、或者其文字是否構成初級的書寫係統,仍然是值得進一步探求的有意義的工作,在仡佬語還沒有成為死語之前,這個探求的過程興許能夠提供柳暗花明的新成果。為此,需要實地訪問仡佬族生活聚集地,確認猜測性的事實,也獲得超越語言文字的社會學/民族學知識。
【實地調查仡佬族博物館與儺園】
25日下午,我乘兩個多小時的長途大巴,從重慶開往道真,4點過到達。我一看時間尚早,立即叫上一輛摩托車,直奔“中華仡佬文化園”。
文化園極為遼闊,可以容納數千遊客,但怎麽隻有一個來訪者?我找到宏偉的仡佬族博物館,走到大門口,才讀到“周一周二閉館”的通告。幸好門口有人,年輕的館員得知我不遠萬裏來調查仡佬族語言文化,欣然為我開放。
與整個文化園一樣,3層樓的博物館隻有兩個展廳,約占一層樓的一半空間。左邊的“族情館”招牌下有相應的字符,看起來像仡佬文字。展廳內也有多處字符展示,包括幾幅“《濮祖經》文字”與漢字翻譯解說,如這一段“翻譯文字”:“相弟退位,展於為首,展修道路,強發換市,馴牛耕地,開采朱砂,鑄鐵煉銅,朱砂撈糟,廣為交禮,內結百頭,外交邦鄰。”怎麽這古老仡佬語的“書寫係統”與今天的漢語白話文在詞匯與句法上如此吻合對應?與另一處招牌“仡佬文化曆史發展 簡介”的宣示遙相呼應:“也就是九天天主。...最早發現種子,掌握發酵技術、丹砂冶煉技術、發明換市、數符、文字等的一個民族。...遠古時,人們把仡佬先民視為神,是天之子,人中精靈。”如果屬實,這遠古的仡佬族“軟實力”極為震撼!
但是,館內的竹圖騰、隻有漢字的印版上的文書、符令等實物沒有一點仡佬語文字的蹤影;而且,在一個不顯眼的介紹牌上說明:“仡佬語沒有文字”。
無論是媒體工作者、博物館專業人員,還是廣大的民眾,都需要基本的書寫係統知識學習和技能培訓,才能避免偽書等“逆向工程”的發生和散布。政府的博物館不應該存放、展示、宣傳未經證實的任何實物和曆史主張。例如,四川珙縣的懸棺遺址、博物館苗族文物館值得效仿[4]。
這裏的交通頗為不便,我等了一個多小時才乘上出租車,從文化園直達頗為氣派的政治中心-自治縣政府大樓,然後在經濟中心-最繁華的步行街一帶漫步、觀察、交流、地攤上買刺梨、街頭買燒烤、晚餐、入住旅店。完全沒有感受到少數民族的語言、舉止的環境和風俗,特別沒有見到一件我小學期間在貴州熟悉的苗族婦女的裝飾,頗為失望。隻有幾個人的麵部使我略微回憶聯係起苗族人的特征。我在一個小商店買啤酒時,一個年輕人進來選購飲料後,用手機佯裝在微信掃碼,迅速消失在人群中。女店主追出店門,罵道:“你龜兒又不是我的龜兒,ㄌㄤㄍ/啷個可以白拿我的東西!”這是我在中國第一次遇到“零元購”,才注意到店裏沒有裝攝像頭。我在重慶長途汽車站站口也被幾個人圍上來“替我買票”騙去25(98-73)元。
博物館的另一個展廳是“天地之靈·儺文化館”,主要指元朝從中原傳入的儺戲,是一種古老的民間祭祀的儀式,具有一定的戲劇情節,被譽為“戲劇的活化石”。儺文化早已從中原消失,卻保存於貴州民間,主要流行於黔北、黔東北,伴奏樂器有鑼、鼓、牛角等,表演者須戴麵具。2008年,貴州仡佬族儺戲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擴展項目名錄。展廳的文字都是漢文,符圖、符諱、印版等文獻與道教或巫術的文獻類似。意識到交通不便,無法繼續南行到務川考察,我第二天一早就動身,好不容易等到一輛順風車,北上去“中國儺園”考察。
交通不便的“中國儺園”建在氣勢雄偉的山穀之間,落成使用的前半部分適宜帶孩童的全家遊樂,但暑假剛結束,幾乎沒有遊客。從門口叫賣的婦女隻花50元就可以買到正式的98元入場卷。9點半開始的歡迎表演有點“問鼎中原”的仗勢,可惜觀眾稀少。沿著人工湖到達內部的“三幺台”,是仡佬族招待客人的最高禮儀。“幺台”是方言“結束”的意思,應該用表音的漢音元素詞母“ㄧㄠ· ㄊㄞ”書寫,指一輪宴席要經酒、茶、飯三道程序才算結束。類似祭壇廟宇的中央招牌“大道和合”也類似中原文化,提示作為東南亞高地Zomia/ㄗㄛㄇㄧㄚ[5]最北前沿,不僅隻是被漢化征服,而且還保有某些已經消失的漢文明傳統,這才是道真仡佬族的文化優勢,不必虛偽地推行曆史上不存在的書寫係統或神話傳說。
三幺台背後的半山還沒有修建完工就“爛尾”停止了。除了高二百米、長二百多米的玻璃橋和人造溫泉還有少許遊客,可以容納幾百人居住的度假樓內部沒有裝修就被遺棄了。我登上半山腰的城堡“王國”、接近高粱叢中的山神造石,把沒有完工就開始荒廢的博物館、體育館、劇場等設施想象成羅馬帝國衰落的遺跡,盡情獨自展開“曆史的想象力”,超越了作為“觀念的共同體”的仡佬山區。
這也是大興土木的貴州基礎設施建設的一個例子,無法支付貸款和維修費用。我中午和晚上特意選擇的兩個貴州餐館都隻有我一個客人,與我共進晚餐的店主承認她們無法再營業下去了。
道真之旅確認了不存在仡佬文字(更沒有複雜的書寫係統)的事實,同時實地感受仡佬族社會經濟生活的現狀,也算不虛此行。
宣傳、推廣民族、地方的曆史、文化、特色的有效的方式是導入漢音元素的書寫係統來更準確簡潔地轉寫方言的發音。以下是幾個關於巴渝方言的通俗例子。
【巴渝方言的書寫問題】
[1]在重慶解放碑附近,有傳奇的巴人英雄將軍的巴曼子的墳墓,是後人所建,頗為氣派但無法確認真偽。我對實物考古學幾乎無知,隻注意一些文字介紹,如“曼姓的由來”圖片提到古代巴人的姓氏,其中有的漢字如瞫shen、樸pu、督(昝zan)、度(庹tuo)等,不準確。因為漢字的發音隨時代、地點變幻,我們無從知道古代詞語的發音,尤其不能確定音調,但漢字都帶有音調,所以不能用漢字來表示古代名詞的發音。以上的古代漢字姓氏隻能用非音調的漢音元素詞母ㄕㄣ、ㄆㄨ、ㄗㄢ、ㄊㄨㄛ書寫表示。在準確、正確書寫古代名詞發音的基礎上才能進一步記述、分辨、研究本來就零碎、含糊、複雜、混亂的古代曆史。
[2]我注意到在中國的大城市的遊人集聚點有表達當地方言發音的借用漢字廣告宣傳,重慶的名片“勒是霧都”在機場、解放碑等觀光場所無所不在。[le]是當地人“這”的發音,不應該用這個不準確、誤導的表意漢字,應該書寫為單純表音的ㄌㄜ。
[3]王國祥著《首探南平僚》正確地指出:“由於僚語與漢語音位參差,各有缺失;又由於記錄者都是用聲音相近的漢字記音,記錄者籍貫不同,所采漢語方言各異,他們在選用漢字摹音時與本音差別甚大,所以摹寫的僚語語音不可能準確,有的還缺漏,至多做到大致相近。...由於古今語音的變化,古籍上的一些僚語摹音,現今在壯泰語族中已經找不到對應的語音了”。實際上,“漢記詞”不僅隻用於摹寫僚語,所有記述非漢文明的名詞和抽象概念幾乎都是“漢記詞”,符合上述描寫的“不準確”、不正確、混亂、誤導、繁雜等特征。“僚”、“獠”的發音被注為“老”,也隻是一種“漢記詞”發音,因時代地點而異,即使統一以現在的發音[lao]為準,但應該避免用任何(隨時代、地點變音的)漢字,而以漢音元素詞母ㄌㄠ表示。[6]
“國戈漫綦江”列舉了一些綦江口語的發音作為“古漢語的活化石”,如:[綦江人把“六”讀作“落”、把“七”念成“切”、把“吃飯”說成“期飯”。][“期飯”發音,其實源於“吃”的異體字“喫”。在《集韻》中明確記載:“喫,欺訖切,音乞”]。[“院”讀作“萬”也非土語,而是源自《唐韻》中的“王眷切”古音。][“街”讀“該”、“解”讀“改”、“斜”讀“霞”等發音,都是古音遺存的有力證據。][杜牧的《山行》前兩句: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生處有人家。第一句的那個“斜”字,同樣需用綦江話“霞”音來讀,“霞”與第二句的“家”字,都是“a”韻]。[綦江人講“告一哈兒”],是“試一下”的意思。應該準確地書寫為:
[綦江人把“六”讀作“ㄌㄨㄛ”、把“七”念成“ㄑㄧㄝ”、把“吃飯”說成“ㄑㄧ·ㄈㄢ”。][“ㄑㄧ·ㄈㄢ”發音,其實源於“吃”的異體字“喫”。在《集韻》中明確記載:“喫,欺訖切,音ㄑㄧ”]。[“院”讀作“ㄨㄢ”也非土語,而是源自《唐韻》中的“王眷切”古音。][“街”讀“ㄍㄞ”、“解”讀“ㄍㄞ”、“斜”讀“ㄒㄧㄚ”等發音,都是古音遺存的有力證據。][杜牧的《山行》前兩句: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生處有人家。第一句的那個“斜”字,同樣需用綦江話“ㄒㄧㄚ”音來讀,“霞”與第二句的“家”字,都是“ㄚ”韻]。[綦江人講“ㄍㄠ一ㄏㄚ·ㄦ”],是“試一下”的意思。
【吳語是漢語的一種方言還是漢語係列的一種獨立語言?】
吳語/Wu language在英語世界普遍被作為與漢語/Han language/Chinese不同的語言,但在官方漢語裏更多地被作為漢語的的一種方言,這涉及漢語“方言”一詞的含糊性問題,因為“方言”也可以被理解為“地方的語言/regional language書寫係統”或“地方話口語/dialect”。除了發音不同,吳語有許多漢語裏沒有的用詞和書寫符號。更實質的區別在句法結構,例如吳語句法的 subject–object–verb (SOV)/主賓謂秩序與漢語句法的subject–verb–object (SVO)/主謂賓秩序不同,而與日語的“主賓謂”秩序相同,可能是因為日語的句法是從地理位置接近的古代吳語地區借鑒的(古代吳語與古代漢語是不同的語言)。例如,(吳語)飯吃過?????(漢語)吃飯了嗎?(日語)ご飯を食べましたか?
吳語要成為不同於漢語的獨立語言,最大的挑戰是確立一套表示單獨元音(世界上元音音位最多,上海各地一般有10-16個,奉賢區金匯鎮更有多達20個)和輔音的詞母書寫係統。至今為止的各種嚐試,參照西夏文、粵語文字、壯語文字等借鑒漢字造出不表音的字型,既不實用,又帶來混亂,如僅上海話發音的主要助詞就有:“得”、“了”、“得了”;疑問語氣助詞“????”、“勿啦”、“呢啥”、“嚜”、“啘”、“咾”、“吤”(“個啊”連音,句尾助詞“個”);命令語氣助詞“嚡”、“好唻”(老派:“末哉”);感歎語氣助詞“嚡”、“嘢”、“個嘢”、“哩”、“嗗”;句末語氣助詞“嚜”、“喉”、“噢”、“個啦”、“唻”、“啦哩”、“唩”,等等,都應該用單純表音的漢音元素詞母構詞。而近來的所謂“吳語拉丁化拚音方案”,沒有音素詞母書寫的概念,在漢字拚音的混亂觀念下走不出迷宮。
2025年8月30日,在此次中國之旅結束之際,我參觀在重慶的大韓民國臨時政府舊址,關注那段時期的曆史文獻中體現出的“表意漢字+表音ㄏㄢㄍㄜㄨㄦ字母”的韓文/朝鮮文書寫係統的優越性[7]。語言(口語)是長時期自然形成的,也隨著時間變遷或者消失,對於瀕臨消失的仡佬族語(口語),當務之急是采納表音的漢音元素書寫係統,準確地記錄仡佬語的口語,保留、改進既存的曆史敘事。
[趙京,中日美比較政策研究所,2025年9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