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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離南京 - 1937-38年一家人的逃難記

(2021-01-01 10:47:58) 下一個
逃離南京
1937-38年一家人的逃難記
 
幾年前仔細研究了一篇家族前輩的抗戰初期逃難記,對照當時的中日戰線變化,發現他們有半年時間,一直徘徊在戰線附近。慶幸他們最後得以脫險,逃到四川。
 
逃難沿途安徽浙江抗戰初期形勢
 
抗戰爆發後, 日軍占領上海登陸杭州灣, 北路日軍於12月3日占領丹陽, 5日占句容, 7日占棲霞山、湯山, 12月8日占鎮江; 南路日軍於11月30日占領德縣, 12月2日占領溧陽, 4日占領傈水, 5日郎溪失陷, 6日占領陳陵關和淳化, 8日占領板橋; 南路日軍又分出兩隊人馬奔襲馬鞍山(12月6日陷)和蕪湖(12月7日陷),  到12月8日, 日軍完成對南京的合圍,13日占領南京。
 
1937年11月26日起, 日軍轟炸廣德、蕪湖、安慶、阜陽等地, 進攻廣德縣城。30日廣德縣城失。日軍兵分兩路繼續北犯, 一路經宣城、灣址進攻蕪湖, 一路經郎溪、深陽迂回南京。宣城6日失陷, 蕪湖縣10 日淪陷, 當塗11日淪陷。
 
在外圍地區, 上海於12月12日失陷,13日因日軍進逼, 安微省政府由安慶遷往六安, 18日明光失陷, 22 日全椒淪陷, 23日失馬鞍山礦區, 24日滁縣淪陷, 30日池河失陷, 31日駐守蚌埠的國軍炸毀淮河鐵橋, 撤往淮北。
 
1938年2月1日臨淮關失陷, 2日定遠、風陽、蚌埠相繼失陷, 5日日軍渡淮河占懷遠; 5月9日蒙城失陷, 14日日軍進入合肥, 沿合安公路南下進攻安慶,14日屯溪淪陷,18 日蕭縣淪陷, 19日宿縣淪陷, 24日碭山淪陷, 30日渦陽淪陷, 31日毫縣淪陷。5月9日國軍炸開花園口黃河大提,河水截斷隴海鐵路, 結果是日軍暫時放棄鄭州,安徽全省有18個縣受災, 水淹6萬平方公裏土地和村莊。12日日軍從蕪湖沿長江西上, 占安慶, 20日日軍占領潛山, 27日安微省政府再遷立煌(今金寨縣)。6月4日日軍分別向九江和合肥集中, 7月14日日軍第二軍攻六安、霍山、沿大別山北麓作戰, 十一軍攻太湖、宿鬆、黃梅、九江沿大別山南麓作戰, 對武漢分進合擊, 30日太湖淪陷, 8月2日宿鬆淪陷。
 
抗戰期間, 安徵省48縣被日軍占領(占全省麵積 81.9%), 隻有14個縣沒有淪陷, 分別是廬江、涇縣、石埭、 旌德、寧國、祁門、嶽西、臨泉、穎上、黟縣、霍邱、休寧、歙縣和績溪。浙江省有 64 個縣市被占(占全省 麵積78.6%), 隻有 12 個縣沒有淪陷, 分別是於潛、昌化、仙居、磐安、開化、淳安、遂安、泰順、龍泉、 慶元、雲和及景寧。
 
以下為逃難記原文,原作者王鍾浩,郭白蘅提供後記內容。另配上地圖和中日戰線的變化以方便閱讀。
 
一 離開南京到灣址, 在灣址(現蕪湖縣)暫時避難
 
1937年七七事變不久, 日寇於八月十三日進攻上海。南京也恐慌起來, 父母匆忙帶領我們到 匯哥工作所在的灣址暫時避難,淦哥梅嫂和珍姐已隨工作單位遷移。我跟隨父母親乘江南鐵路火車先行。當時娟姐新婚, 去了和縣。一對新人在蕪湖(現蕪湖市)車站等候我們, 隻是在停車間隙匆匆見了一麵。第二天匯哥帶領潤姐、媚姐、表哥要天和熊大菲亦到了灣址,南京至灣址約110公裏。
 
熊大菲當時15、6歲,是個初中生。據說她當年與當地一空軍相戀,從家中出逃。後失戀,不願回家,就在王家棲身。淦哥看她被拋棄,把她交給母親照料,逃難時就一起走了。
 
九月開學, 我在當地小學繼續就讀。隻讀了三個月, 到十二月下旬, 南京、蕪湖相繼淪陷, 灣 址危在旦夕。我們一家老小八人,倉皇離開灣址。父親承受不了這個驟變, 精神開始崩潰。當時母親四十九歲,是一家的主心骨, 匯哥二十七歲是唯一的壯勞力, 其餘五個年幼的, 我六歲最小、潤姐十二歲、要天十三四歲,媚姐十六歲最大。
 
二 從灣址逃到西河鎮的鄉村
 
記得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 逃難的人群前擠後擁, 我們走過一座狹窄的木板橋, 在橋上就被人 群擠散了。終於過了橋, 聽到母親的聲聲呼喚。在青弋江灘邊集合後, 登上一條小艙船。但船老板為了多載人賺錢, 遲遲不肯開船。後麵的難民不斷湧上來擠滿了船艙。在昏暗的油燈光下, 船上一片喧囂, 父親突然發病狂燥起來。好不容易挨到黎明, 母親和匯哥臨時商定棄船陸行。對這一段路上的情節, 我很模糊, 隻記得在途中潤姐把越冬的小麥當成了韭菜。走了大約20公裏到達西河鎮, 在一家糧店住宿了一晚。因糧店老板不肯收留, 隻好將隨帶的行李皮箱埋在糧倉裏,輕裝轉移到附近農村, 在一家農民家住下。我還記得那家主婦, 常罵他家的童養媳,“紅英娘, 你這個吊殺鬼!” 她的嗓門特大, 我們稱她為大馬猴。
 
在西河鄉下, 我們度過了寒冬, 迎來1938年的春節。農村特別重視過年。為準備過年, 在年前就用踏水機抽幹池塘, 竭澤而漁了。在那兵慌馬亂的年代, 小孩仍然燃放鞭炮, 打銅錢玩。村裏還有小攤, 販賣油炸糍粑, 我們可羨慕了。要天觀察到那些鄉下小孩動作不靈, 借了一個銅板也參加進去。他果然技高一籌, 不一會就贏了好幾個銅板, 我們終於吃到香脆的油炸糍粑了。有時我們還聚在一起, 例數各類美食, 如五香牛肉幹, 奶油夾麵包等, 謂之為精神會餐, 以過饞癮。還有一次, 在魚塘岸邊拾到一條烏龜,母親說這是放生的, 匯哥說既然牠上岸便是天賜, 我們齊聲讚同。
 
春節(38年1月31號是大年初一)剛過不久, 到了二月戰線又逐漸逼近。直到聽到遠處一聲聲驚心的炮聲, 好像在催促我們再次逃亡。這時匯哥想起來, 他的好友王康壽曾說過, 如有需要, 可到他老家涇縣避難。
 
三 從西河逃到涇縣大坑村, 在那裏陷入困境又獲得希望
 
母親立即決定離開西河, 前往涇縣。涇縣在青戈江上遊, 但這次慌亂中不可能乘船, 仍是走的陸路, 陸路裏程約50公裏。父親和母親乘了兩抬竹椅, 匯哥和我們小孩步行緊跟。我落在最後, 往往要靠匯哥背我趕上去, 途中母親可憐我還懇求轎夫把我捎帶上走一段。我們中午經過弋江鎮, 晚上在楊柳鋪鎮一個小旅店住宿。突然一批敗退的傷兵蜂擁而至, 傳言前方不守, 社會秩序大亂。 這時轎夫吵著要回去不肯再往前走, 經苦苦哀求並答應多給錢, 才勉強同意繼續前行。
 
第二日到了涇縣, 見到王康壽。他把我們安頓在大坑村, 村民都為王姓。這個僻壤山村四周環 山, 山色青翠、溪水淚淚湧流, 民風非常淳樸好客。雖然很窮, 但在春節期間, 每家都能擺出自己做的過年茶點招待客人。村裏還有一個相當排場的地方, 掛著翰林進士匾的王氏祠堂。為了生活, 我們常去村外野地挖野菜, 那裏有薺菜、馬蘭頭, 山坡上可以采到蕨菜甚至竹筍。
 
我們一大家外鄉人, 困在這個山溝裏, 一住兩個多月, 完全沒有經濟來源。真是坐吃山空, 前途茫茫。母親曾設想辦個私塾教書亦未果。正當窮愁之際, 冥冥之中似有神助, 一封從長沙寄來的信, 展轉好幾個地址被一個好心人帶到, 那是娟姐的來信! 因為失去了聯係, 這封信的收信地址仍是灣址, 信裏還夾放了一些代替錢的郵票。據娟姐後來說, 當時完全是冒險碰運氣。
 
第二天一早, 匯哥即步行前往幾十公裏外的茂林村郵局。那郵局正缺少郵票, 所以沒有費什麽 口舌, 就把那些郵票換成了鈔票。更叫人興奮的是, 他還打聽到通過茂林郵局, 可以與湖南直接通信和通匯。匯哥帶著這個好消息, 一路返回, 還買了兩斤豬肉, 藏在提籃底下帶回來。那個夜晚全家人歡樂無比。隨後和娟姐、淦哥都很快通了信, 並分別收到了他們的匯款。母親考慮到日本人越來越近, 大坑不能久留, 不顧前途有多麽艱險, 斷然決定立即動身前往長沙。這時是1938年的四 月中旬。
 
四 從大坑村經茂林至太平縣(現稱甘棠)
 
我們一行八人, 再次從大坑出發, 經過茂林到達太平縣。現在地圖上的公路裏程為78公裏, 我們是走小路, 總計有40多公裏, 當為兩日路程, 中途還在茂林住了一夜。到達太平縣城時, 找 了一家棺木店住下。剛到時還真是一片太平景象, 記得縣城的街上, 散發著飯館炒香菇的香味, 我們要了清炒新鮮香菇竹筍, 因為這是山區土產, 價錢特別便宜。那味道十分鮮美, 能使人永久不忘。
 
當匯哥還在街上打聽如何再往前走時,突然一批傷兵湧進城裏, 風雲驟變。店鋪紛紛關門上門 板, 人們急忙奔走躲藏。我看見母親愁容滿麵,懇求店老板將三個女孩, 隱藏在用木料板遮蓋的一個地方。以前也聽她講過, 在軍閥混戰年代, 婦女就是那樣躲藏戰亂的。幸而不久, 又一批正規的廣西軍隊進城, 經過太平開赴前線。他們服裝整齊軍紀嚴整, 外麵才因此安定下來。
 
在那個時候, 有從各地逃難來的好幾家人, 都滯留在這個黃山腳下的小縣城裏。大家都惶惶不 可終日, 也不知道下一步該前往何方。記得有一家上海人, 常和母親講家鄉寧波話。她家有個五, 六歲的小男孩, 老在唱著歌謠: “孫中山複(活)轉來, 東洋令(人)死特哉”, 但大人們都在發 愁何去何從。有一家已經打算往回走了。
 
我們十分幸運, 正在彷徨之際, 忽然母親在街上碰見一個熟人。此人姓餘, 廣東人氏。談起他 們有個廣東籍難民團體, 在屯溪等待他們的人集中後, 派車送回廣東老家。他是偶然來太平采購物品的, 在街上相遇完全是個巧合。他很同情我們這一家老幼, 答應在屯溪等我們, 搭上他們的車一起走。這真的是末路之中再遇神助, 我們又得救了。
 
五 太平(現為黃山區)到屯溪(現為黃山市)
 
從太平到屯溪, 現在已有公路相通(公路裏程 118 公裏)。當年沒有公路, 走的是山區小道, 估計路程不到100公裏, 需要走四天。途中要繞過黃山光明嶺。光明嶺, 多麽美好的象征! 前途確實己顯現出光明, 母親也不那麽發愁了。雖然這一段路路程不短, 但我們心情愉快, 好像走得相當輕鬆。記得有一段山路, 沿著山腰和山穀伸延。在那春暖花開的季節, 滿山遍布剛開放的杜鵑花, 鮮豔無比。山穀裏野茶樹新發的枝葉, 也在迎風招展。我們一路一邊觀賞著美麗的山景, 一邊還采集了好些柔嫩的新茶。
 
到達屯溪時, 按照淦哥信中的交代, 找到梅嫂親戚姚文采的家。在姚家暫住了一晚, 隨後在附 近另找了住處住下, 等待那個廣東難民團集合出發的日子。記得從姚家到住處, 要經過一間小屋,  屋裏關著一個精神錯亂的青年, 不斷地高唱救亡歌曲。據說他與不少熱血青年奔赴抗日前線, 遇到敵軍的機槍掃射, 他是被搶救出來的。
 
六 從屯溪到南昌,終於逃離戰線
 
終於到了集合出發的那一天, 大概有四、五輛裝上布棚的卡車, 每輛車上載著二十多人和行李。 我年紀小受優待, 和幾個廣東馬佬崽擠進駕駛室。匯哥還再三囑咐, 如有人詢問是那裏人, 務必要答複是廣東中山縣人。我們在駕駛室看司機開車, 不免興奮得動手動腳、得意忘形。果然, 那司機問我是那裏人, 我便照那假話答複。司機哈哈大笑, 笑得我的臉上立時發了燒。後來聽說, 老餘早已向大家挑明, 我們這一家不是廣東人, 而是廣東人的朋友。
 
現在查地圖, 屯溪至南昌公路裏程為442公裏,我們一路向西, 途經景德鎮、樂平、東鄉。當 時公路路麵不佳, 估計需要兩三天行程。隻記得經過景德鎮時, 看到路旁有許多瓷器店。到達南昌時, 天色尚未晚, 我們住宿在一家旅館。熊大菲突然發現, 旅店的一個茶房很像她的舅舅。又是一場虛驚, 我們不得不把她藏起來, 連帶著大家也不能出去逛街, 所以對南昌市麵沒有留下什麽印象。 等到難民團再集合, 準備去火車站時, 才把她像病人一樣包起來, 攙扶著出了旅館大門。
 
七 從南昌乘車去長沙
 
我們跟隨那個廣東難民團體, 最後到達南昌火車站, 擠進一節運貨用的鐵皮悶罐車廂。大人小孩擁擠著席地而坐。不一會兒就感覺悶熱難當, 父親又急躁不安起來。本來我們是準備跟那個團體, 到株州再轉車去長沙的,這時不能不另想辦法了。母親打聽到客車票價, 計算所餘的錢, 尚可購買去長沙的車票。於是當機立斷, 拉著我們下了悶罐車, 上了去長沙的客車車廂。
 
在長沙,我們沒有久待,因為娟姐要到成都生產。一家人搭了便車去的成都。就像錢鍾書圍城裏寫的,公路上過往軍車很多,他們就把副駕駛座拿來賣票,當時這是較為方便的辦法。
 
八 後記
 
九九年與淦哥梅嫂、潤姐、媚姐在成都歡聚時,熊由她孫子陪著來看望大家,腰都彎成九十度了。淦哥說,你怎麽成了這個樣子了。當時她從家中出逃又失戀,就在王家棲身,逃難時也一起走。有了這個原因,自然在路上怕見到自己的家人。
 
- 完 -
 
 
 
 
 

 

 
 
 
 
 
 
 
 
 
 
 
 
附注: 王守誠(王介卿)先生一家1938年4月初抵達長沙, 再前往成都。正遇成都市政府疏散人 口, 全家再轉來成都西北部的郫縣, 住在縣城東外, 朗先醫室吉慶元酒店後麵。詳見附錄王守誠先生筆述。
 
附錄:王守誠先生筆述
王守誠, 舊上元縣諸生, 光緒葵卯科舉人。曾充南京官私立各學堂教職員, 南京省城商會業董、議董, 江蘇省議會當選選舉人、被選舉人。嗣就西人之聘, 在英領署任文案職。辭事後, 受有勞金, 權子母[注:靠利息]為生。近因避難, 自京都至江南鐵路灣址車站居, 焉因有一子在此間服務之故。 子名鍾匯, 金陵中學生, 家貧未及畢業。次子鍾淦, 在成都航空, 安徽公學學生。有幼子鍾浩, 來郫縣西外, 進縣立小學。有女子四人, 均在學校, 中學或高中畢業暨肄業不等。傾以成都政府疏散人口到此, 住東外朗先醫室吉慶元酒店後進。同居有和縣葛廣霈(新婚), 金大學生, 女毓娟攜焉。又留美學生朱正元 [注:朱善培], 係東大南高助教, 教理化專科教員, 長女琴配之。誠南京有家, 有前室遺子女各一。住城內新街口某號(記不切), 奉山茶社後麵。 現葛婿任仁壽合作金庫代經理事, 娟女曾充南京興業銀行行員有年, 不日亦將往仁壽去事平返和。大概若是, 餘不瑣述。敬希。
 
王守誠謹具[1938.]5.19
王鍾淦住成都東門攪扒街八號, 造幣廠對麵, 誠全家生活實依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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