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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複三晚年書信集3

(2024-01-11 17:18:12) 下一個

如果從鴉片戰爭算起,和西方接觸的160年在中國引起了四場革命: 太平天國農民革命、孫中山推翻帝製的共和革命、毛澤東的封建社會主義革命、和鄧小平的資本主義革命(當初鄧曾講過,“改革開放也是一場革命” 。後來這話收起不提了;我想是因為它引起了兩個問題: 既是革命,誰領導這場資本主義革命? 革命對象是誰? 能說工農是革命對象嗎? 這些問題在理論上都難纏,因此,鄧提出“貓論” ,取消了理論。現在二十世紀末回顧這四次革命, 前三次都失敗了; 唯獨第四次革命,得到國際資本支援,還在轟轟烈烈地進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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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

你說網上近來沒什麽有意思的東西。我看報也常有此感。元月初二(這裏不放假)到附近舊貨店,用一塊錢買來基辛格回憶錄中《驚濤駭浪的歲月》 (Years of Upheaval,)卷(1300頁),其中記述了他自1973年在尼克鬆的第二任開始,被委任國務卿後的活動。首先翻到1973年2月中他訪問北京的這一章,共27頁,篇幅很短, 坐在龍宮寶座上把它翻了一遍 (除文革時期外,幾十年不改的陋習)。其中記載了有關周恩來的兩件小事。

 

第一件是2月15日到北京,這是他第五次訪問北 京,由於越南停戰基本解決,基感到北京接待他的溫度升高了,和他剛訪問過的河內形成鮮明的對照。周恩來照例到賓館,向來訪的美國客人們逐一問候,問每位客人有什麽希望和要求。基寫道,美國客人也照例客氣地表示,一切都很周到,再沒有更多要求了; (如果需要提什麽要求,總是隻限於是好客的主人未曾想到的地方)。 基的一位隨行秘書,本沒有需要她向中國總理表達任何意見,這時大概因為精神很放鬆,她向周說,期待吃一次北京烤鴨。本來,每次訪問北京,吃烤鴨總是在日程上排好了的,我的這位秘書對此印象深刻。這一次,由於她這一句話,在我此後曆次訪問北京時,就再也沒有吃北京烤鴨這個節目了! 基的結論是一句話: “凡是已極明顯的事情,中國人不需要任何人再去指點。” 在基的印象裏,周“總是那樣, 像電一樣快,整潔、敏捷; 有幽默感。” “在我們彼此相識的十九個月裏,周和我建立起了一種親密的同事情誼。”

 

“這次會麵的第一次談話中,我對周說,‘總理大概已經注意到,我現在在您麵前,有點局促不安。’

周恩來: '為什麽?'

基辛格博士: ‘因為我已經讀到總理對報界說,我是唯一的一個人,能夠對總理講半個鍾頭的話,而其實並沒有說什麽。’

周恩來: ‘我想,那次我說了一個半鍾頭。’”

 

基辛格顯然欣賞這種“友好的戲虐”(friendly banter)。這是周的中國士大夫式雅虐。

 

老兄在外文局,這類軼事大概聽得更多。對這兩段小軼事引起我想,從前讀到外國記者,盡管對共產主義不感冒,卻寫周有“魅力” ,究竟指的是什麽? 周身上究竟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它是從哪裹來的? 到現在,我也沒有答案。隻覺得,周是個有風格的人(A man with style),所謂“魅力”,大概不是說“美男子” , 而是說“風格的魅力” ,而我們畢生所見任何官僚,則大都是從同一個麵目可憎的模子裏倒出來的。周的風格怎樣形容呢? 我感覺,和從前的其它國家領導人比較,周的吸引人,是因為他的政治有人情味,周處處表現出尊重人,體貼人、體會別人的思想、 情緒,不以馬列壓人,不以官壓人,不以資格地位壓人; 這是他和許多馬列老爺、老太不同的地方。記得一個法國文論家(Racine or Buffon?)說過,“風格即其人” 。這話說得很俏皮,但還是難以把握。近讀叔本華《文學中的藝術》,其中談到風格說: 首要的是, 這人是不是真有話要說? 還是隻在那裏裝出有話要說的樣子。其次,這人的思想是否從生命體驗而來? 看這兩點,便足以說明一個人有沒有風格了。風格即其人,又大於人,在它裹麵,個人就溶化掉了。文章如此,人也是如此,甚至一座房子有沒有風格,也在於此。平常說,這人“有意思” ,那人“沒意思” ,也無非是說這人有沒有一點自己的風格而已。瞎發點議論,供老兄回程飛機上消閑解悶。

      

初冬來臨,落葉殆盡; 新年又快到了。久已不問魚雁,免遭天譴,但辭舊迎新之際,理當報個平安。這一年,頭腦雖然遲鈍,做什麽都慢,但還未癡呆,四肢雖然乏力,還能動彈,與此相應,生活裏力求頭緒簡化,每天作息時間規律化。吃什麽都香,倒頭就能睡著 (隻是每一覺隻兩小時,醒了再睡),已是衰翁,頭頂又生出黑發: 檢查血壓、血糖、小便,前列腺,都無大病; 缺陷是膽固醇稍高,眼睛易累,用一小時,就得休息一下;右手手抖,吃飯練用左手。 每天大致能工作四小時 , 已很知足了。

 

今年重譯了馮友蘭先生1947-48年間所著《中國哲學簡史》,排版後又作了校訂,年內大概可以出書。去秋,再複兄應約來耶魯演講,相見甚歡。今秋, 自己也應約在耶魯講一次,明年上半年還有些事情,打算明年夏起,徹底閉門家居。 每天生活內容還是讀書、寫字、收拾屋院、散步這四件事。電視隻看新聞。近月借看了廣東的電視影片“孫中山” 和武漢的以文革為背景的故事片“月落西江” (借影片的一位菲律賓華僑女教師,現年五十幾歲,從小愛國回國,中學時參加了文革全過程。老太太說,她看“月落西江”,從頭哭到影片結束。)兩部電影鉤起了對整個二十世紀中國史的回憶。如果從鴉片戰爭算起,和西方接觸的160年在中國引起了四場革命: 太平天國農民革命、孫中山推翻帝製的共和革命、毛澤東的封建社會主義革命、和鄧小平的資本主義革命(當初鄧曾講過,“改革開放也是一場革命” 。後來這話收起不提了;我想是因為它引起了兩個問題: 既是革命,誰領導這場資本主義革命? 革命對象是誰? 能說工農是革命對象嗎? 這些問題在理論上都難纏,因此,鄧提出“貓論” ,取消了理論。)現在二十世紀末回顧這四次革命, 前三次都失敗了; 唯獨第四次革命,得到國際資本支援,還在轟轟烈烈地進行著。 

 

照美國學者Richard Madsen (如果我記憶不錯,他是七十年代還俗的耶穌會士,現在美國西海岸某大學任教)的看法,中國現在分成三大塊: 西北部貧窮落後地區,東北部“社會主義” 國營經濟尾大成累部分: 中國其他地區資本主義經濟部分,其中又分發達與落後的城鄉、貧富兩極尖銳對峙。這三大塊是靠三個共同因素聯係在一起的: 一黨集權統治,政治體製全麵貪汙腐敗 ,以及執政集團內部的人脈聯係。 這為了解當前五個“兼籌並顧” 倒是有點好處。隻是隔海遙望神州,所見瓊樓玉宇, 是瓊樓,抑或蜃樓,有說是這,有說是那,難以看清。提醒自己,不要為回顧過去而浪費時間,重要的是看現在和未來。報上的花邊新聞 (如到處評選佳麗美女)、 社會新聞 (如城市改建拆遷戶請願、愛滋病)令人目不暇接,引人注意的有一條新華社11月13日電,由中央統戰部、全國工商聯、中國?營經濟研究會最新公布《中國第五次私營企業抽樣調查數據及分析》 (組織此次調查的是中國社科院私營企業研究中心),發出問卷3635份,收回有效問卷3258份。在調查企業中,29.9%的私營企業家是中共黨員,而在1993年第一次對私營企業家抽樣調查時是13.1%; 私營企業家和共產黨員,身份雙重,權錢合一,懿哉盛哉。

 

見報載中國社科院的新聞報道,總不免多注意些,其實,這與我何幹? 不過是從前讀哲學養成陋習,總想求真辨偽; 如孔子所說: “必也正名乎” ,“循名責實” 本是中國哲學傳統。照馮友蘭先生說,中國哲學的方法是“負的方法” ,即把真正的要旨留出空白,可以意會,不可言傳; 大概中國的各種事情,都是“此中有真意” ,但如佛參悟後說: “不可說! 不可說!” 大哉真道,我明年78歲,現在才摸著一點邊。也算未曾虛度,有點進步,或能以此多活幾年?

 

謹祝新年。

趙複三

2003年11月17日

 

編注:此信為趙打印手稿,抄送友人時加了邊注。原信寫給來美開會的外文局友人。“老太太”指陳曉薔。

 

 

書信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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