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sandstone2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誰才是更冷酷自私的人?

(2023-01-26 17:06:14) 下一個

昨晚,有讀者留言來罵我,他說,看看現在放開之後的感染者的病痛、街市的蕭條,就可見像我這樣的共存派“骨子裏是冷酷自私的”,隻顧抱著自己的抽象理念,卻渾然不顧這可能會給現實中的人們帶來什麽樣的衝擊,“難道你家裏沒有老人和孩子嗎?”

我不知道他究竟經曆了什麽,以至於如此憤激。當然,我個人被罵幾句是無所謂的,但這確實是一種耐人尋味的社會心態——現在確實有很多人認定,當下放開之後出現的問題,印證了自己原先的預感,也反過來證明當初堅持清零、封控才是對的,而那些嚷嚷著要放開的觀點則是在“草菅人命”。

問題是:當下的放開,真的是受共存派影響所致,並貫徹了其主張嗎?這其中無疑有著微妙而重大的區別,但對抨擊者來說,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為自己的憤恨找到一個現成的替罪羊。

我注意到一點:他們在這麽控訴時,通常不是說自身利益受損,而會說是為了老人和孩子,仿佛放開就是無視老幼的冷酷心腸,所謂“自私”的邏輯是:“你反正陽了也沒事,想到的隻有自己生活因封控而不便,不顧別人死活。”

這樣一對比,封控所帶來的種種次生災害,就仿佛都不成問題了,那被輕描淡寫為一些私利的小小損失,是理應當服從大局而犧牲的。你受不了?那越發證明你吃不得苦、自私自利,眼裏看不到更大的善。

在上海封城時,就曾有人對我說,目睹種種事件,他也“很痛心”,“但是,放開管控後,許多人的年邁父母,更有可能因新冠並發症而不幸去世,你我會不會更痛心?”

吊詭之處就在這裏:抨擊他人冷酷的人,卻認為他人在封控之下所遭受的苦難是可以接受的,理由是為了保障集體的絕對安全,不得不如此——他完全意識不到自己這樣是“冷酷”的。

日前,通俗讀物作家張憶安說,他母親不幸肺癌晚期腦轉移,在醫院感染新冠去世,宣稱“因為我母親的緣故,我是最堅決的清零派”;然而同樣是死,別人的死則被他視為“為更多人的福祉、安康做出的犧牲”。

還有不少人是為了孩子而支持清零,但現實是:清零之下,孩子可能是最不需要過度保護,卻又是受苦最多的人群之一,其結果,讓許多人更不願意生孩子了。當下的社會環境,已經讓“養孩子”這件事變成了普通人的英雄之舉。

我當然也上有老下有小,母親寡居鄉下多年,為免我擔憂,一直讓我安心,她會照顧好自己。她甚至反過來憐憫我們,因為上海封城時,她還能在村裏活動,“你們都不能出樓道,兩個孩子是真可憐!”

鄉下的很多老人,平日原本也不怎麽出門,尤其是老頭,家裏油瓶倒了也不會去扶一下,封控對他們的生活幾乎談不上什麽損失,種種不便都沒有感受,當然支持。有一次說起,母親說:“你們是無所謂,但睜眼看看年輕人吧,都快沒飯吃了!”

她說,老人不能那麽自私,拖著年輕人一起受罪,人這一輩子生死有命,該做的防護做了,萬一真感染上沒了,那也坦然接受,誰還能一直不死呢?

當然,像她這麽想的,在鄉下絕對是少數,但關鍵是這一點:在她看來,其實那些自己利益沒多大損失、因而支持封到底的人,才是“自私”的。支持她這樣想法的,也未必是多麽現代的權利意識,倒不如說是一種傳統的命運觀:該做的做了,剩下的都是命,老人不應該為了自己去拖累年輕一代。

如果封控的代價不用自己來承受,那就會出現一種吊詭的現象:聲稱為了“老人和孩子”的“偽利他主義”,內在的卻可能是利己的。

像張憶安的聲討看起來斬釘截鐵,但有人翻出他的記錄發現,其實他在母親病逝的前天晚上還去看《阿凡達2:水之道》,何況其母本已病重,其死亡在多大程度上是因新冠引起的都很難說,不僅如此,在喪母的悲痛之下,他竟然還不忘在微博上長篇大論,這不是為了流量又是為什麽?

要指望一個人的觀念發生轉變,那是極難的事,也因此,我有朋友說,煩瑣爭論已經沒有意義了:

隻有沉浸式地體驗一下才可能醒悟,譬如下個月起他收入都沒有了,醫院封半年其他病他也去不了;那些拉橫幅要把陽性拉走的,不過因為他和他的家人沒有陽啊,等他們陽了,還會拉橫幅嗎?總之不過是沒有到他那個臨界點。
我並不希望那些磨難降臨到他們頭上,隻要不拖著別人一起封控,如果一個人願意選擇一種生活方式,自己封自己,這當然是他的權利。並不需要在我們理解的意義上“醒悟”。

作家張明揚日前也說:“其實放開後,恐懼的人還是可以自我封閉啊,有誰攔著了?封城是強製所有人封,放開可沒有強製所有人放開,愛封的人還是可以封自己,而且不用擔心沒快遞,不用擔心做核酸聚集感染,不用擔心經濟崩潰沒退休金,簡直太好了。因此,防疫愛好者就是又想絕對安全(呆在家當然更安全),又看不得人家在外麵吃喝玩樂,就想拖著大家一起。”

實際上,流感每年也造成全國88000人超額死亡,但沒有人會說:“為什麽讓我家人流感而死,難道不能封城嗎?”畢竟那聽起來很瘋狂。換言之,眼下煩瑣爭論的背後,其實是默認的自然狀態不同:哪一種生活才應當是“常態”?

在廣州放開後,有一個觀點曾引發很多人的共鳴:“首先要搞清楚,放開是常態,是人人都有的權利,居家是非常態。居家的人自願放棄權利是可以的,但他不能要求別人也放棄這種權利。”

支持放開的那些人,並不一定是“自私”的。我有些朋友,雖然也曾被封控,收入影響卻很小,但他們照樣支持放開,因為他們早早就意識到,隻有這樣,我們所有人的生活才能恢複正常。

但這就又牽扯到一個問題:在放開的過程中所出現的磨難呢?我有一次曾說,放開是正常的,雖然不可避免會有死亡,但社會還是會生生不息,不然若論人口,那單單是這三年,恐怕就少出生了不止百萬人。結果有人說,這話讓他相當震驚,隱含的意味“極為冷酷”。

我想他這麽說也未必就是支持清零,隻是在他看來,任何個體的價值都是至上的,不應被當作一個數字。當然我並不是說那些人是“應該死”的,事實上我一貫主張為放開共存做好盡可能周全的準備,減少傷亡和衝擊,每個人的死亡對親友而言都是不可替代的損失,但事實是:不論是哪一種方案都不可能避免任何死亡,我們所能做的,隻能是在不完美的資源和技術條件下盡力而為,就像醫生無法包治百病,如果他在程序上做了所有能做的,那就不應為病患的死亡承擔無限責任。

不可否認的是,任何“公共利益”的視角都可能隱含著去個體價值的危險,我們所爭的是如何權衡這兩者。公共衛生法原本就需要個人讓渡一些自由和權益,但如果一個人不能清楚地理解個人和群體利益的邊界,寸步不讓,那規則勢必就難以建立。

也因此,當下的爭論,撇開“冷酷自私”這樣混雜著情緒的道德指控不論,乍看是一個公共衛生問題,但在背後其實是對“個人權利”和“公共利益”的不同理解。

說到底,這需要自治、自主、自立的現代個體在權利得到保障的基礎上,自我負責,並自願遵守規則,而這或許意味著可能由此誕生一個新的社會共同體。
?

 


作者:維舟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