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歌的韻律
人生如夢，往事如歌
有人說，在美國做醫生如果沒有被病人告過，一是你行醫的時間不夠長，二是你看的病人不夠多。這個說法雖有些誇張，但是根據美國醫學會(AMA)的統計，美國有近三分之一的醫生被患者告過。當然不同專業的醫生被告的機率也不一樣。
我自己的被告經曆發生在我做住院醫第三年。理論上講，住院醫生不能單獨行醫，他們的license 也都是limited license ，必須在attending physician 的supervision 下，在指定的醫院和門診行醫。但有些州有特殊的規定，就是住院醫生通過了Intern 訓練，完成了所有美國醫生資格考試（USMLE Step 1,2,3)，可以申請到州內的執業醫師執照。這樣一些住院醫生就可以找個臨時工作，掙點兒外塊了。我就是在做住院醫第二年下半年開始申請州內獨立行醫執照的。我第一份工作是在底特律一家診所做Urgent Care。底特律這個城市大家都會有所耳聞，在經曆了1967年的大暴亂後，城市人口開始急劇下降，加上多年的市政府經營不當造成了底特律在2013年宣告破產，這個曾經輝煌過的汽車城現在成了全美犯罪率最高的城市之一。我工作的這個診所地處市內商業區，曾經是一家醫院，醫院關閉後大樓被我們公司租了下來，門診時間是早九至晚九。我都是周末才去，工作幾個月下來也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安全。
這一天是周六，一般一大早剛開診的時候病人很少，我換好scrub, 正要坐下來準備看書，隻見我們的receptionist 慌慌張張的跑進來，報告說：一輛車把一個人扔下來就開走了。我和當班護士立即跑到外麵查看，發現地上躺著一名年輕的白人，已經沒有了意識，經檢查他的呼吸很弱，雙側瞳孔呈針樣縮小。我馬上就知道了，此人是用毒品(海洛因）過量導致的呼吸抑製。其實治療方法很簡單，打一針特效藥Naloxone 立刻就能解除他的呼吸抑製，病人就能清醒過來。但可別指望他們醒了會感激你的救命之恩，相反他們會很暴怒。因為他們花了錢，正在享受那漂漂欲仙的感覺呢，相當於你正做著美夢，娶到了你追了多年的美人，跟她手拉手正要一起進洞房，突然被人叫醒了，你懊不懊惱？ 但是我們的門診當時沒有這藥。能做的就是給他吸氧和做CPR，打911，叫救護車來。這個人最終被救活，但因呼吸抑製導致的腦缺氧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講到這要交侍一下背景知識，Naloxone 這藥很長時間僅限於急診室應用，first responders (警察，救火員，急救員）不能擁有，因為保險公司講這些人沒有經過醫學專業訓練，擔心亂用，誤用和延誤正確的救治選擇。盡管大量的研究證明Naloxone 的應用非常簡單和安全，而且Save Life。直到近幾年，各州才陸續立法允許first responders 和病人自己使用。
事情沒過多久，我們公司就收到了他的律師的信函，狀告我們公司和執班醫生和護士。原因是我們門診大樓前的標誌不符合工業標準，隻把原來醫院急診室的標誌Emergency 隻改成了Urgent Care, 而原來的紅色沒有改成相應的桔黃色, 病人的朋友因此誤把Urgent care 當成了急診室； 而且當班醫護沒有給他正確的救治，沒有用Naloxone。我當時隻是一名住院醫生，那個護士也是剛剛從學校畢業的，從來沒有被吿的經曆，一下子就傻眼了。但是我們公司的律師則非常自信，他說這種Case沒有任何Merits 。這個人根本沒有正常Check in or registered as a patient, 因此根本也沒有建立醫患關係。你們救他完全是人道救助，是under protection of Good Samaritan law（見義勇為）。可是，沒想到對方是一無賴律師，他回信說這個病人曾經在我們公司其他的診所看過病，就是我們的病人，我們的門診標誌會誤導病人，急症診所沒有或沒用Naloxone都算是醫務人員的失職，拒絕結案。雙方無法和解，最終上了法庭。盡管我們的律師告訴我們不必去，但Preliminary hearing 那天，我和那名護士都穿戴整齊，親自到庭。法官是一位神情嚴厲的老頭，他一出庭就警告大家：給你們大家十秒鍾，把手機都關了，如果有誰的手機響了，you are going to jail 。嚇得我趕緊把已經靜音的手機關閉。到了我們這個案子的時候，法官看了幾眼就嚴曆地斥責原吿律師：為什麽要告醫護人員，they did nothing wrong, and they saved your client’s life。原告律師這會兒也沒有提任何異議，這時的嚴厲法官變成了溫暖大叔，他對我們表示了歉意，說很抱歉浪費了你們的時間，你們可以走了。我的第一次被告就這樣匆匆地結束了。
可是我的一位同事W可就沒有這麽幸運了。我剛開始工作是加入了一個group 。共有醫生和PA，NP六名healthcare providers。我們每人毎周輪流值一個晚門診，並且那天On Call。這位W醫生有一天晚上值班的時候，接到了一個radiologist的電話，告訴她說我們診所另一位同事的病人S下午剛剛做了個腹部B超，肝髒部位發現一腫塊，高度懷疑是惡性腫瘤，建議立即做Contrast CT 隨診。這位W醫生在電腦上打開了這個病人的病曆，仔細讀了B 超報告，Order 了腹部CT後就讓她的助手給這個病人打了電話。這位病人去做了CT後對Contrast 過敏，又不得不住院了一天。CT 報告出來以後才發現是那位Radiologist 搞了一個大烏龍，他把另一位病人的B超報告錯發到了S的病曆裏了，S當天的的B超結果本是正常，她白白受了驚嚇不說，還又無端地被做了一個CT。這件事應該說醫院做的很差勁，本來就該好好給人家道歉並免去所有費用，但不知道是哪一位主管腦子壞了，決定隻免CT費用，住院費不免。這下子可惹惱了S，一份訴狀把醫院，Radiologist，和Dr .W都告了。可是這個Dr.W真是冤枉，她在這件事上沒做錯任何事情。可人家原告律師說了，Dr.W沒仔細看病人的病史，烏龍報告上描述了病人有膽囊，而S卻做過膽囊切除術手術，你應該意識到這份報告不應該是S的。美國律師們的狡辯功夫也真是讓人無語。這個案子最終是終庭外和解，原告律師至始至終拒絕把Dr.W的名字從這個案子上拿下來，從此她的行醫記錄上也就有了被吿記錄。Dr.W也被自己的保險公司告知，不會單獨為她再打官司澄清她的名譽，因為和解要比上法庭要省錢。
再給大家講一個更奇葩的案例。這是我從學科年會上聽到的。講座人是一名律師，他講的是一名家庭醫生Dr.A的案例。Dr.A診治了一名糖尿病患者D，這個D很不遵醫囑(Noncompliance), 五年後因為嚴重的糖尿病造成了腎衰，不得不每幾天做一次透析。這時候D決定狀告Dr.A。Dr.A覺得這世道上真沒天理了，毫不猶豫地選擇去了法庭。 原告律師在法庭上承認D既不定時隨診，也不按時吃藥，更沒有改變自己的不良生活習慣。但他問Dr.A: 你有沒有教育和警告過D, 如果不重視糖尿病的治療，他會有很多的complications, 包括腎衰？Dr.A回答說：當然有，每次都跟他講，一開始還referred 他去education class, 但D拒絕參加。可原告律師指出：過去的五年裏，D一共隨診了六次，但D的病曆裏沒有記錄有過這種警吿。做為一名醫生，Dr.A沒有盡到他的教育義務，因此對D現在的狀況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個Case最終也是庭外和解。
從上述幾個案例中，你可以發現醫生有時候做對了事情也會成為被告，沒有詳細的記錄很容易成為原告律師的把柄。Forbes 雜誌前幾年還發表了一篇文章，抱怨醫生花在計算機病曆上的時間比direct patient care 要長的多。可是類似Dr.A這種案例迫使每個醫生們都不得不花費大量時間和精力撰寫病曆，避免自己成為將來的被告。比如一個吸煙的病人，我們都要寫上：勸誡了病人戒煙，警告了吸煙的危害，包括可能得肺氣腫，心血管疾病，肺癌等等這些廢話。過度的醫療訴訟也使得美國的醫療費用不斷增加，因為很多醫生都在做著Defensive practice, 你到急診室有頭疼症狀，很可能被做腦部CT, 盡管醫生也知道你得中風和腦瘤的幾率不到萬分之一。你有胸痛到急症就診，不管你是二十幾歲還是六十幾歲，所有檢查統一做一遍。寧可濫診一千，也不敢誤診一個。我曾經跟國內的同學交流過，在國內行醫，容易被患者打罵，在美國行醫，容易被告，都是兩個國家的國情和社會風氣造成的。美國是一個法治國家，但這並不全是褒義。從川普敗選後，他的律師團隊所做的毫無證據，荒謬至極的訴訟來看，美國在某些方麵可謂是法律泛濫，律師橫行。但看看美國參眾兩院有多少律師出身的議員，你就知道這種狀況永遠不會改變。
最後給大家講一下一個經典的律師笑話，一個工程師死後，誤入了地獄，他看到地獄裏又髒又臭，就馬上修建了抽水馬桶。他發現地獄的食物都是冰涼的，又造了微波爐。過兩天，耶穌打電話給撒旦問：How is everything down there? 撒旦說：很好啊，我們這兒來了個工程師，他建造了微波爐和抽水馬桶，我們都能吃上熱的食物，環境也幹淨多了。他現在正建造空調機，過兩天我們這裏就跟你們上麵一樣美好了。耶穌很吃驚：什麽，你們那兒有工程師? 一定是弄錯了，趕快把他送上來。撒旦一口回絕：沒門兒。耶穌很惱火，威脅說：如果你不趕緊把他送上來，I will sue your ass。沒想撒旦冷笑一聲問道：Oh ya? where can you find a lawyer?
不管是原告律師還是被告律師，他們都是努力為自己的客戶爭取因得的權利，應該理解這是他們的本職工作。隻要不作偽證，不扭曲事實，不妨礙司法公正，律師怎麽辯解都是他的專業體現。至於怎麽主持公平公正，那是法官的判決，這就是民主體製。
中國的維權律師不畏強權，為弱勢群體努力，是很值得我敬佩的。因為有許多國家的律師都在努力工作，才撐起這個社會的法製體係。不能因為樹大有枯枝而把整棵樹都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