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香的書

母親說, 我和你爹爹經曆的事, 能寫成厚厚的一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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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母親在一起的日子 (31 - 奶奶過世 我卻得出去演戲 )

(2020-09-20 14:09:40) 下一個

    從我記事起,晚上必須去奶奶家睡覺,陪奶奶,給奶奶暖和腳。奶奶炕上有被子褥子,我跟奶奶睡一個被窩兒,搭通腿兒,睡相反的方向。奶奶的腳,是清朝流行的那種,用裹腳布使勁裹出來的變了型的尖尖腳。四個腳趾都窩在腳背下,隻伸著一個大母趾。穿上鞋就像個沒拔掉皮的玉米棒子。在被窩裏,我時常會用手握著那冰涼的尖腳給她暖和。冬天很冷,蓋兩床被子,還要再把脫下來的棉衣棉褲夾在兩床被子中間蓋在身上。剛躺進冰涼的被窩,身體蜷縮在一起,腿都不敢伸,醒來不知什麽時候暖和過來伸開了腿。 

    那時候什麽東西都缺,能燒火的柴禾隻是生產隊分的一點兒麥子根和玉米根。玉米秸稈生產隊都得留著喂牲口。雖然奶奶每年都買上一擔鬆樹枝柴禾,但也是很節省的。隻要把飯做熟了,就不再多燒一口火。所以火炕總是涼涼的,隻有緊靠鍋台的炕頭有點兒熱乎氣。

    在奶奶家睡覺,我沒有枕頭枕,習慣了也沒有覺得難受。直到我的眼睛長成了腫眼泡,大家說可能是沒枕枕頭控的。還是等到母親織了布才給我做上了個新枕頭。

    奶奶特別喜歡我,成天都是“香兒香兒”地叫著我。晚上不管多晚,她都是在炕頭上坐著不點燈,摸黑盤著腿低著頭打著盹兒等我。因為她知道我特別膽小,害怕她那個放在西廂屋裏的紅色大棺材。奶奶說那是在我出生一年後,爺爺去世時一起做的。我每晚去睡覺,都得有人送我到奶奶大門口,等我進去閂上門閂才讓離開。我跑著進院子大聲喊著“奶奶”,她答應著點上燈,我便趕緊閂上屋門飛也似地爬到炕上,心才會慢慢地安穩下來。

    那年奶奶年時已高,稀裏糊塗的,躺下就爬不起來。吃不了多少東西,大小便也不知道告訴了,經常拉尿在被窩裏。父母親把弄髒的被褥拿到村東的大山塘裏,砸開冰進行刷洗,有時我也幫忙。

    母親很孝順,給奶奶喂飯喂水,擦洗身子換尿布。她一直教導我們,伺候老人哪,就是伺候天,不用別人誇好,也不要跟老人一般見識,老天爺睜著眼看著呢!你自管耐心做,凡事上天有眼,孩子們有眼,你怎麽對待老人,將來孩子就會怎麽對待你。記得我小時候,每逢家裏做了好吃一點兒的東西,母親總要先盛上一碗,打發我們先送給奶奶吃,回來自己再吃,從不怠慢。

    記得有一年過中秋節,我們家沒能買上肉,母親就包了一鍋素菜包子。母親看著年邁的奶奶心裏難受,說年輕人今年吃不上明年還可以吃,可老人今年過節吃不上,誰知明年還能不能過節?母親把心思去說給北屋大娘聽,大娘拿起一個玉米皮,從她家的盆裏挖了一勺鹵好了的包包子的豬肉,遞給母親說:“看把你難為的,拿回去給老人包幾個有肉的包子吃吧。”母親感激得像什麽似的。

    中午奶奶在飯桌上跟我們一起吃的包子,吃出了幾小塊骨頭。吃完後奶奶把那點骨頭拿走了,誰也沒有在意。誰知奶奶竟把骨頭拿到街上給人家看,說:一家人都吃肉包子,不吐骨頭。就單給我包上骨頭的,兒媳婦不好啊!北屋大娘說:唉!三嬸子啊,你別糊塗了,她家都沒買上肉,吐什麽骨頭哇?你吃的是我家的肉啊!母親聽說後流下了眼淚,但她沒有跟奶奶計較,隻管做著自己應該做的事。

    奶奶一直住在叔叔家,叔叔叫張會春,自抗戰當兵走後,再也沒有回來住。依稀記得他好像回來過一次,高個兒黑瘦長臉,說一口外地話,沒幾天就走了。嬸嬸帶倆閨女在家住,大閨女叫學亮,比我小一歲,二閨女叫學敏,我們經常在一起玩。後來嬸嬸帶孩子到叔叔那去了,奶奶一人住叔叔家。記得叔叔每年給奶奶寄五十塊錢來,匯款單都寫著“張會春的母親大人”收,落款是江西景德鎮,字不潦草,蒼勁有力。

    那年進了臘月,村裏要排練現代京劇樣板戲《沙家浜》,準備過年上演,選我出演沙奶奶一角。

    本來農村過年每人都要添一件新衣服,我能接到不少針線活兒,掙點兒錢。但等大隊書記找到家裏,父母親不好推辭,害怕不去人家說咱落後,何況村裏還給記工分,就答應下來。我也忍痛辭掉了一些裁縫活兒。於是我就在宣傳隊裏,白天晚上的跟大家一起排練起京劇《沙家浜》。劇中沙奶奶的唱段,都是黨支部書記張嘉言和拉京胡的張明訓教的。大年初二晚上在本村化妝上演了。

    那時候過年,各個村子都要組織排練演戲。正月裏還要互相交流,你村到我村演,我村到你村演。水平沒有多高,但都非常重視。每到一個村要先搭露天戲台,掛幕弄布景,鑼鼓胡琴一大幫。演員們要早早吃晚飯,再進行化妝。天色完全黑下來了,鑼鼓隊就叮哐叮哐地敲一大陣鑼鼓,等台下擠滿了人就開始演出了。也是演一場拉一次幕,換一次布景,可莊重呢。

    我們差不多天天都有演出,有時在自己村有時候到外村。還到過我姥姥姑姑村去演了呢!因為姥姥姑姑是同住紀家村,姑舅弟兄姊妹們看到我能上台演戲,還擔任重要角色,都覺得很光彩。姑姑逢人就說,演沙奶奶的是我侄女。舅母也自賣自誇演沙奶奶的那個是我外甥女,全紀家村好多人都知道。那年還到叢家我奶奶的娘家去演過。

    在正月十五的前一天,84歲的奶奶過世了。大紅棺材還在家裏沒有出殯,我們全家親戚本家的好多人都在忙乎著奶奶的喪事。下午大隊幹部張克謙來我家表示哀悼,把父母親叫到一邊小聲說話。後來母親抹著眼淚給我說:你大叔說村裏都準備好了,今晚要在自己村裏演出。叫咱盡量克製悲痛,不要因為咱的問題誤事,掃了全村人的興。再說奶奶是年歲高了,是個喜喪,就將就著去演吧,別辜負了全村人的期待了。我說不行,今晚不能去!可是母親說:“唉!咱家成分不好,能叫你上宣傳隊就是因為你平時表現好,人家高看了咱一眼,咱就忍一忍去吧。你奶奶不會怪你的,奶奶也希望你進步,希望你能在村裏人前抬起頭來走路。”

    就這樣,在奶奶過世還沒入土的情況下,她最喜歡最貼心的孫女出去演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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