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天回珠海的飛機錯過了。不過國藥局一事既然有了突破性進展,邵氏藥業的員工們終於從上到下得以舒展眉頭。對她們的女總裁打算遷移總部一事也沒那麽抵觸了。
周二午後,邵艾回到珠海翠湖香山的家,意外地發現劍劍今天沒去幼兒園。保姆說早上睜眼時就不舒服,量了體溫,發低燒。到現在滴米未進,隻喝了兩口牛奶。看到媽媽忽然出現在床前,劍劍的牟子先是亮了下。隨後眯起眼睛,抬著一隻小粗胳膊指向床沿,用故作沙啞的嗓音對媽媽說:“你來了?坐吧。”
邵艾知道她這又是學哪部電視劇裏的。從嬰兒時期就被姥爺訓練出來的習慣,每天都要看會兒電視劇。內容無所謂,亂七八糟什麽都行,也不管看得懂看不懂。反正沒看電視的那天晚上,小丫頭上床後總是很久都睡不著。
話說這麽點兒大的小孩生病了,爸媽不在身邊,保姆照顧得再周到,孩子心裏總免不了淒涼吧?邵艾歉疚地坐到床沿上,伸手撫摸著女兒微燙的胳膊,觸到兩個蚊子咬的包,問:“劍劍哪裏不舒服了?等過兩天你好了,媽媽帶你去看新房子。以後咱們不住這裏了。”
劍劍聽聞要搬新家,愣了一會兒,隨後搖頭,“不去新房子住,爸爸找不到咱們。”
邵艾被她逗樂了,“怎麽可能呢?他一個大活人,給他地址,怎麽會找不到咱們?”
後來的事實證明還是小娃正確,剛強真的有可能找不到她們母女倆。
“劍劍放心,新家離爸爸上班的地方很近的,以後他可以每天回家陪劍劍吃晚飯。”想了想剛強工作的性質,邵艾又改口道,“可以經常回家吃飯。”
劍劍這回愉快地笑了,一個鯉魚打挺從被窩裏躍出來,在床上蹦個不停。邵艾見她小臉紅得不自然,知道這是還沒退燒,好在小丫頭一向皮實。問:“劍劍餓了吧,要不要喝點粥?”
“我要吃排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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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同一時間,150公裏外的劍劍爹身穿西裝,手捧記事本邁進深圳市政府的一間大會議室。先掃了一眼會場,已稀稀拉拉就座的十幾人中暫時沒發現閔康的影子。隻看到左後方某排坐著的福田區原發改局局長栗新坪,現為區政協主席。剛強才來羅湖的時候曾去拜會過他,當上區長後還一起吃過飯。
栗新坪也在朝剛強招手。四年過去了,這位栗大哥還不到五十,像其他差不多年紀的高層領導那樣染著烏黑的頭發,卻未添多少脂肪,也沒鼓挺著肚子。麵部和周身輪廓依然硬朗,反應敏銳,讓剛強很是羨慕。望老天爺保佑自己到了這個年紀,也能從內到外延續清爽。
剛強走到栗新坪身邊坐下。二人寒暄了幾句,剛強問他:“下個月一起去香港?”
去香港做什麽呢?不是再過兩個月中央要召開十八大了麽,據說反腐倡廉將是這次大會的主題之一。作為經濟第一大省,廣東官場的貪腐程度在全國那是遙遙領先的。而深圳既然毗鄰香港,為迎接十八大,市政府決定組隊去香港廉政公署訪問學習一周。等回來後,還要去省委黨校參加為期兩周的廉政建設專題研討會,算是向中央表明一下特區幹部們的態度和決心。總之那幾個星期剛強都不會著家,深圳這邊的工作隻能暫時放一放。
栗新坪搖頭,“我老爹住院了,這倆月取消一切外事活動。”還沒等剛強詢問病因,忽又環顧四周,壓低嗓音對他說:“老喬出事了,你知道嗎?喬主席。”
喬主席,哪個喬主席?剛強思忖片刻,他聽說過的姓喬的主席隻有一個——省政協主席。不至於吧?那可是正部級的人物。“你是說喬雲杉?”
栗新坪用下巴作出肯定,“就上周五,他不是十八大中央候補委員麽?大清早趕著去北京出差呢,在白雲機場已經上飛機了,被紀委的人當眾拉下來,導致一上午多個航班延誤。周末這兩天,還抄了他在玉林的老家。喂,他家你去過沒?”
“哪兒輪得到我?”剛強麵上若無其事,嘴裏卻像是吞藥時不小心咬破糖衣。如果有天他也被紀委帶走的話,會是在哪裏,什麽個情形?他倒不怕公開場合下丟人,隻希望不要當著劍劍的麵。這些天無論去到哪裏、幹什麽,他似乎都能遙感到女兒隔空傳遞過來的思念。這麽好的小娃值一個更好的爸爸,世界真是不公平。
栗新坪自然體會不到剛強的心情,還在自顧自地感歎:“聽說他在玉林蓋的那套四合院,前麵有池塘,後麵還有個獨立的餐廳,帶大露台,能擺十幾桌。周圍都是樹林,冬暖夏涼,每次回去都要把鎮上的領導和鄉親請到家裏來吃吃喝喝,就為了堵住大家的嘴。家裏有專門一間陳列室,裏麵全是他跟中央和地方各級領導的合照,來了客人,先帶進去參觀。全套家具是花梨木的,比咱們辦公室那些紅木高檔多了。”
嗯,土包子出身的剛強這些年也長見識了。花梨木,聽說市場價已炒到九千塊一公斤。光喬家這些家具的錢就頂別人家一套房。
“這都還是帶不走的。從他家翻出來的黃金、現金、古玩,據說裝了十幾輛車。唉,也是人走茶涼啊!老喬寫得一手好毛筆字,當地的什麽公園、學校、圖書館都有他題的金字紅字。這兩天已經收到風聲的那些,趕緊把他的名字從牆上摳下來……”
栗新坪忽然住嘴,因為有人走到他和剛強的前排入座,二人那之後轉而討論些不痛不癢的八卦。開會時間快到時,剛強才見閔康走進會場。閔康也是一眼發現了剛強,投過來的目光像是在說“你好、再見”,又或者“別來無恙?好自為之!”剛強此刻心情不佳,也懶得逗弄他。
上次跟吳廳長聯手將閔康的大靠山肖市長拉下馬後,這小子低調了一陣子。但人家外公畢竟在廣東官場經營那麽些年,很快又給外孫找到新的靠山。他剛強,可就沒有這麽幸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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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周末,邵艾帶著劍劍離開珠海,臨時搬來剛強在羅湖的公寓,開啟娘倆的看房曆程。劍劍像個小管家婆,一進公寓就手腳不停地將爸爸散落在沙發和地上的襪子、襯衣扔進洗衣籃,扔一件嘟噥一聲:“臭爸爸!”
邵艾是不做家務的,每天雇鍾點工來家幹上一兩個鍾頭。一日三餐領劍劍去街上吃,反正剛強自己在單位吃。迎接十八大嘛,需要做的實事、需要裝點的麵子工程都少不了。等他每晚疲憊地回到家後,小丫頭已睡著。有幾次剛強想把她叫醒,被邵艾製止了。所以從劍劍的角度來說,一連好幾天都“沒見到爸爸”。
母女倆打算先去上次跟剛強提過的景田南七街東方玫瑰花園。幾棟二十多層的大型公寓樓,複式單元位於一樓或頂樓,每平米價格比位於西北方向的香蜜湖別墅區要便宜一些。
邵艾看的這家在大樓一樓東南角上,五臥三廳,外加兩間書房。位於複式下層的客廳有點像某些酒店大堂的設計,地板和家具以白、灰褐、金為裝修格調。全玻璃的牆壁,一覽屋外足球場大小的綠地。下層還有餐廳、廚房、保姆房(洗衣機放在那裏)、老人房、書房等。主臥和兒童房、客房在二層,外加無頂大露台和帶封閉陽台的書房。
說起“老人房”,邵艾原先住過的家裏都沒有過這種配置,她和剛強對這種叫法也不是很欣賞。兒童房就罷了,幹嘛還要把老人單列呢?這次參觀的時候,邵艾算是親身體會到其殊勝之處。例如門框和走道較寬,便於輪椅出入。門把手和電燈開關的位置要低一些。家具少,且無尖角,防止老人摔倒時造成安全威脅。浴室地麵用的也是防滑的小馬賽克。整體裝修特色較為古香古色,桌椅以藤竹為主,見不到任何“後現代”元素,也算用心了。
想起去年中風的父親坐了大半年的輪椅,此刻的邵艾也終於喜歡上老人房這種概念了。粗略合計了一下,住公寓的話園丁可省。劍劍的保姆住二樓客房,挨著她的兒童房。樓下保姆房和老人房各住一個女工剛好,反正爸媽也不常來。小學和幼兒園都離小區不遠,步行就可以。這一帶交通方便,她和剛強都有助理開車,現在全家人住一起,就不需要額外的司機了。原本給劍劍當司機的剛波年底要結婚,可以說一切都嚴絲合縫、恰到好處。
看得出劍劍也喜歡這套房子。站在她的兒童房門口,衝走廊中的空氣說:“爸爸,這是劍劍公主的屋。你每天要給公主請安。”
看完房子後,母女倆站到門外的草地上,邵艾對中介吳小姐說:“挺不錯的。等我回去跟孩子爸商量一下,過幾天我們再來一趟。”
“哎呦,太太,我可不是誆你們!您也看到了,這戶的地理位置、房間設計、朝向等各方麵堪稱完美,這幾天好多人家都來看過,隨時有可能出手的。要我說啊,既然相中了,那還猶豫啥?過了這村未必還有這店。不瞞您,再過兩三周西南角還有一套戶型差不多的放出來,朝向可就不如這套了,西曬啊……”
邵艾一琢磨,說得也是。其實她選擇東方玫瑰的主要原因是聽說這幾棟樓裏住了不少市級乃至省級大員,還有他們的親屬。據悉物業建成之初,地產商曾已“廳局級幹部福利房”的名義,將個別單位打折賣給領導們。邵艾把家安到這裏,是希望方便剛強結識那些日常工作中沒有太多交集的上級官員,即便他自己不怎麽著家。
當下撥打剛強的手機,又是秘書接的。心想那就她自己做決定吧,他反正說過不在乎。
中介見她當真拍板了,自然喜出望外。二人正在聊接下來的程序,有兩輛轎車一先一後地駛進園區,停在離這棟樓最近的停車場。邵艾盯著車裏出來的四個人。她對車一向不怎麽關心,但打頭的是輛黑色加長版奧迪。車牌前綴為“粵A”,廣州過來的,牌號則比剛強這位區長的座駕要小得多。
四人朝著這邊走來。走在前麵的是位老太,大概有七十好幾了,黑黑瘦瘦健步如飛,一看就是勞作了一輩子的勤快人。身邊陪著她的婦人四五十歲,也不知是女兒還是兒媳。
老太顯然認識中介,還沒走近就放聲衝她說道:“吳小姐,我們考慮好了,就要你前天給我們看過的那套!”
吳小姐看了一眼邵艾,麵露難色地對老太說:“羅嬸,實在不好意思,這位女士剛剛已經決定拿下這套了。您再等兩三周行嗎?那邊還有戶差不多的,價錢上比這套還合算。”
老太瞅了一眼西邊的方向,擺了下胳膊,“不好啦!我家老頭子最怕熱。那套朝西,還那麽多玻璃窗。”
吳小姐顯然不想放棄任何一位有希望買房的客戶,繞到羅嬸一側,柔聲勸道:“隻有一麵朝西其實沒關係的。窗戶上有落地百葉窗,每間屋都有中央空調,一點也不會熱。”
羅嬸又擺了下手,“年紀大了,老胳膊老腿,空調風太大的話,關節會受不了。算了,我們還是去別的地方看看。”
邵艾又瞄了一眼停在附近的奧迪車,快速地做了個決定,走上前去說:“阿嬸既然這麽喜歡朝東這套,我讓給你們好了。本來也是你們先看的房,我們就等西邊的出來。”
羅嬸這才仔細地打量邵艾,嘴裏咕噥道:“這怎麽好意思呢?”
“西邊靠兒童樂園近,”邵艾抬胳膊指了指大樓附近的小花園,“從側門出去,幾步就到了。”
又俯身問女兒:“劍劍,你喜歡住哪邊?”
劍劍忽閃著大眼睛,清脆地說道:“住離爸爸近的地方!”
邵艾心裏五味雜陳,“傻孩子,咱們住哪兒、爸爸不就住哪兒嗎?”
一行人嗬嗬地笑了,雖然每人的笑裏摻雜著不同的成份。吳小姐一下子兩筆生意都擺到了桌上,千恩萬謝地要邵艾留下聯係方式,說等西邊那套一出來就聯係她,再請她過來看房,保證價錢上盡量優惠。羅嬸和女兒也真誠地謝過邵艾,表示期待日後大家能做鄰居。
回去的路上,劍劍罕有地興奮,跪在汽車後排座椅上搖來晃去。邵艾威脅要把她送回珠海、不買新家了,劍劍才勉為其難地在兒童安全椅上坐好。住在離爸爸近的地方……邵艾反複琢磨著這句話。她隻是個商人,不知道即將召開的十八大和以往會有什麽不同,可也能從方方麵麵的信息捕捉到“山雨欲來風滿樓”那撲麵而來的氣勢。
劍劍,有一天你會明白,爸爸曾做的那些事都是為你。而媽媽正在做的,是要確保劍劍能在爸爸的陪伴下,無驚無險地長大成人。
注:喬主席的原型是在2014年落馬的,十八大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