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妹

"Art is the depth, the passion, the desire,
the courage to be myself and myself
alone."
~ Pat Schnei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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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級男人通鑒》第181章 天下第一司

(2025-05-14 12:39:56) 下一個

邵艾聽剛強說“還約了人”,固然意外,其實也在預料之中。他這樣的人無論生在什麽年代和地區,大環境決定的隻是外圍的那層色調。亂世治世,他都會是控製局勢、出類拔萃的那個話事人。是戰場上的將軍,飯館裏的主廚,天地會的陳近南,古惑仔裏的陳浩南。

而每當他發威的時候,她作為他的女人能感到自豪在心中升騰。雖說他倆的婚姻有些不倫不類,這次的事他顯然記在心裏了,於“百忙之中”動用他的關係為她的家族排憂解難,也算合格的女婿。

對麵坐的楊先生雖不了解剛強的為人,但聽他這麽說,也能察覺到來意不善。“哦,許先生還約了朋友?我們今天本來是打算……”

“我聽說,”剛強打斷他,“國藥局的藥品注冊司有‘天下第一司’之稱。全國三千多家資產過億的藥廠,命脈都掌控在他們手中。原則上隻管行政,由藥審中心負責技術評定,可實際上新藥能否上市就是注冊司說了算。那位人送外號‘一支筆’的盧司長,你們跟他一定很熟吧?藥審中心已經鑒定批準的,如果他那支筆不簽字,就別想通過。”

邵艾聽到盧司長的名頭,搖了搖頭。盧司長這人長了副儒雅的學者樣,知識廣博,出口成章。除了國藥局的職位,還是首醫大的兼職教授,每月從首醫大領幾千塊的工資呢。沒生劍劍的時候,邵艾某次同父親一起聽他在會上作報告,回家後提起此人,父親嗬嗬一陣冷笑。

“呃,這個嘛,”楊先生那張幼態小圓臉上糊著一層和稀泥的笑,“藥品注冊代理既然是我們公司的主要業務之一,當然會經常和盧司長的部門打交道。”

“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剛強從隨身帶的公文包裏取出一封信,擱到楊先生麵前的桌上。“這是廣東省人大代表馬文譯上周寫的公開舉報信,舉報國藥局現任韓局長和盧司長貪汙受賄、玩忽職守。我相信中紀委很快就會展開調查,你們這些和貪官們有內部渠道的公司,平日裏協助藥企客戶行賄,一個都跑不了。”

剛強說完這話,後靠椅背,等著楊先生看信,自己閉嘴不再吭聲。他還沒說約的什麽人、希望楊先生怎麽配合,邵艾知道這是審訊時常用的心理戰術。時間,自有它的威懾力和說服力。你得慢慢磨,一點點地攻破,不能一上來就把自己這邊的牌都亮出來。同時給對方機會思索,讓對方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莫於倉促之下做出錯誤選擇。英語裏怎麽說來著?Let that sink in.

至於寫舉報信的這位人大代表馬文譯,邵艾有印象,好像是順德一家藥企的董事長。這位馬先生舉報的會是什麽事呢?最近這段日子深廣一帶的醫藥界出過什麽醜聞嗎?難道是血漿袋那件事?既然楊先生還在讀信,邵艾便掏出手機,一眼看到條新消息,是坐在她身邊的浩辰偷偷發來的。

“可能和巴米爾有關。”

哦,邵艾記起來了,扭頭衝他一笑。

大概去年初的時候,佛山有家藥企申請批準了一款退燒止痛的新藥,巴米爾。每盒10粒,定價6元3角,經邵艾這些同行們了解,療效還不錯。結果上個月被人舉報,說巴米爾的成分就是如假包換的阿司匹林,一模一樣。可人家阿司匹林10粒隻賣3角,他這比人家貴了整整20倍!

那既然和傳統老藥一模一樣,怎麽拿到的新藥批文?據同行們口傳口——是材料造假了,從研發到臨床全是假的。光編造這些假數據、填各種認證表格花了半年的時間,外加複印費三萬多塊錢。這件醜聞目前隻在行業內傳播,消費者和大眾們還蒙在鼓裏,一旦知道了肯定又要大罵“無良藥企的奸商們”。

現在看來,不隻造假那麽簡單,估計已有證據表明國藥局審批的領導們都被打通關係了。既然有人大代表挑事,隻要紀委和檢察院的人去查,肯定不會空手而歸,拔出蘿卜還能帶出不少泥。剛強找的人就是在查這件事?他還有後招嗎?

“這個,”楊先生看完信後,那對機靈的小眼睛迅速地掃過對麵三人,“他們廣東那邊的事,而且是藥企們自己違法亂紀,跟我們無關啊。況且醫藥界有些暗規則大家也都心知肚明的嘛!”

“上次我和萬老板來的時候,”浩辰說,“你讓我們準備12萬的手續費。”

“是嗎?有這種事?我不記得說過這話。”

這時剛強的手機恰到好處地響了,邵艾聽他對電話裏的人說道:“馮處,我們在這裏了……哦,那購買廣州本田的買主查到了嗎?……他表姐在健禦製藥工作?好,我們等你過來。”

邵艾注意到,當楊先生聽到買車那段的時候,臉色刷地白了。待剛強掛斷電話,楊先生與先前已是判若兩人。

“檢察院的馮處長一會兒就過來,”剛強將手機揣回兜裏。

“車、車是代買的,”楊先生拉開自己書桌的抽屜,又合上,大概是想找紙巾抹一下額頭上的汗。“上次盧司長來上海開會的時候,購車款都給回那誰了,32萬嘛。”

聽到這裏,邵艾暗自揣摩,健禦製藥大概是想跟身在北京國藥局的盧司長建立長期的“友好關係”,於是請楊先生做中間人,結識了盧司長。為了隱藏行賄的事實,由健禦製藥某女員工的表弟出麵,去上海某間車行,把車買下,再把車給盧司長開到北京去。怪不得能一連三次打敗邵氏,搶到首仿藥批文。

剛強哼了一聲,“那32萬是怎麽裝的?在哪兒給的?楊先生你當時在不在場?”

“不能說啊!”楊先生的表情像尿急時找不到廁所,“說了,以後就沒法在這行混了。”

剛強擺了下手,“你不必回答我,我也不是公檢法人員。我隻是提醒你們,刑法第390條關於行賄罪特別強調——向食品、藥品、安全生產等國家管理人員行賄這一類。你們公司為企業進行單位行賄與受賄方牽線,你們從中謀利了,罰款整頓是肯定的,有沒有人刑拘我說了不算。不過我記得最近的案例,幾家行賄單位態度良好、主動配合,最後也沒收到行政處罰。要我說,到了這個時候,還是盡量爭取從寬處理吧。”

“嗐,我當時就跟他們說了!”楊先生拍了下桌子,從座位裏站起來,臉上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要買就去北京買,到時候上頭一查,你家在北京,跑去上海買車?不合理嘛!估計也是拿習慣了,不當回事了……”

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楊先生忽然想起什麽,說是出門打個電話。回來後坐回椅子裏時,麵上已是一副曲終人散、如釋重負的平靜。估計已向老板做完匯報,老板讓他別再多事,聽天由命吧。

“這位盧司長,你道我們是怎麽跟他攀上關係的?有次我跟我們陳總去開會,發現他也在。那時候公司才開業不久,正愁往上找不著門路的時候,我們還不趕緊找人引薦?……當時陳總見他手上戴著塊萬國,也就是打趣他,說司長您的表不錯。結果他馬上跟我們哭窮,‘我哪裏戴得起名牌?這表是我從小市場上一百塊買的假萬國,家裏還有一塊呢,這塊就送給陳總你吧!’哎呀,你說當晚我倆回酒店後一合計,這是找我們要表嗎?頭一回見麵,也不敢確定。第二天早上,陳總讓我去表店買了塊六萬多的歐密茄,趕在會議結束前找到他,他還真收了。”

邵艾聽得嘴巴合不攏,這也太不要臉了吧?身為國家幹部兼大學教授,真的不懼人言,還是區區幾萬塊錢的表對這位盧司長都不叫事兒了?

“健禦這個也是一樣。當時他麵對麵地跟人家說——幫我買輛車吧?真的,我一個字都沒改。還有他老婆,去山東的時候跟那裏的公司說,家裏沒錢裝修,人家就送了30萬。他兒子就更不用提了!收錢是‘幫別人炒股’,嗨嗨,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股神。”

講完這些,楊先生兩手按在書桌上,上身前傾,低聲問剛強:“陳總這兩天在外地回不來,他叫我全權處理。呃,許先生,你看檢察官們來之前,我們還有什麽能做的嗎?”

終於找回理智了,邵艾心道。

剛強看了眼表,“你幫客戶們送錢,有沒有留下記錄?”

“有、有,”楊先生從褲兜裏掏出一串鑰匙,打開書桌的一隻抽屜,從裏麵取出兩本厚厚的記事本。

“這本是藥品注冊司,那是器械注冊。時間、金額、客戶單位和國藥局領導的名字都在裏麵。有現金、禮物、俱樂部會員卡。我靠現在一張卡也值十幾萬呢!唉,其實也早預備著可能有這麽一天……”

******

等檢察院的馮處長等人到來之後,剛強概述了下楊先生這邊的情況。邵艾也見縫插針地把自己公司被健禦製藥搶走首仿藥批文一事匯報,希望注冊司能重新審理。這也沒啥可難為情的,健禦停業,總得有人填他們的坑吧?事實上醫藥界大部分的舉報本就源於那些沒靠行賄分到利益的廠家與分到利益的廠家之間的矛盾。

離開永達科技大廈時是下午一點半,三人都還沒吃午飯。浩辰識趣地告辭,說下午有別的事要處理。剛邵夫婦就近找了家小飯館,一人叫了份當地人喜歡的鹹肉菜飯。剛強的臉色還是像清早到家時那樣,不怎麽好看。這是還沒消氣呢?也許就是累著了。

“你晚上幾點的飛機?”等著上菜的時候,她問。

“互動挺頻繁的嘛!”他忽然大聲說道,“我人還沒離開呢,至於那麽迫不及待、眉來眼去的?”

“互動?”她愣了一會兒,才明白他指的是之前浩辰跟她短信消息一事,嗬嗬地笑了。這都被他發現了?說道:“身為下屬,那是他應盡的責任。要是反應遲鈍,我早開了他了!”

二人隨後各自呆望著餐館的某處,一時無話,就像許多結婚多年的夫妻那樣。不見得是懶,交談的動力起源於未知,如果已經知道答案,很多問題就沒有開口的必要了。即便無法預料對方何時來火,至少知道該怎麽滅才有效。

鹹肉飯端上來,邵艾拿起筷子,卻見剛強從包裏翻出一瓶膠囊,吞了兩粒後才準備開吃。“什麽藥啊?”她一把奪過藥瓶,胃蛋白酶?

“最近一個階段,吃頓飽飯就感覺胃裏堵得慌,”他說,“半天下不去。找醫生看過,說是胃酸分泌不足。”

這麽年輕就胃酸分泌不足了?邵艾就是幹這行的,大致了解患者們的狀況。“我說你平時多注意點兒吧,大部分人要四五十歲後才出現胃酸下降的症狀。你這再過兩個多月才32呢,還在青壯年,太早了……也難怪,三天兩頭出差,吃飯沒規律,精神壓力山大,再加上外出應酬時那些不利於消化的酒宴?唉,這官當的!”

“哪有那麽多酒宴?”

“那就別再抽煙了吧?胃都出問題了。”

“沒抽啊?”他一臉無辜地說,“早戒了。”

“唬誰呢?”想起今早聞到的煙味,她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自己選的老公。“我明天回珠海,下周帶劍劍去找你。哦對了,景田南出了套二手房,你什麽時候有空?”

福田區景田南的東方玫瑰花園,非獨立屋,位於一樓的複式,五室三廳三衛,三千萬出頭,邵艾覺得挺合適的,尤其喜歡照片裏通頂的客廳。

“房子的事你就自己拿主意吧,”他無可無不可地說,“我啥時候都沒空。給人認出我來,又多生枝節。”

她本來也沒指望他。“我帶劍劍去看,讓劍劍拿主意。”

“也好,”他點頭,“劍劍的眼光比你強。”

她盯了他幾秒鍾,挑了下眉毛。“那我就放心了,以後肯定不會有個日理萬機的官女婿。”

“官老公也可以打個問號,”他似已吃飽,放下筷子。

幾乎是為二人的這番話做注解,一年後,盧司長和他的上司韓局長宣判結果出來。司長15年,收繳個人財產20萬,局長死刑。死刑執行前的一天,局長寫了封絕筆信,說他“有許多話想說,這些話對現在活著的人也許有用”。

信中透露出對自己量刑過重的不滿,認為很多貪汙數額更大、瀆職情節更為嚴重的前例都沒判死刑,有的隻是辭職了事。到死都認為自己光宗耀祖了。但他也意識到“我雖然沒有親手殺人,但由於我的玩忽職守,由於我的行政不作為,使假藥盛行,釀成了一起又一起慘案。這個帳我是應該認的。我今天能死,主要是因為我這個崗位的責任太大……如果有下輩子的話,我絕不從政了!”

最後一句,對身為“官太太”的邵艾尤為觸目驚心。平日裏再鬥嘴鬥氣,她和剛強的感情還是很深的,哪怕有一天不再是夫妻。在外人看來他倆之間總是隔著段距離,但那也許正是狼群的策略。保持距離才能避免被一網打盡,才能便於生死之交的戰友之間相互施救。

而施救從哪裏開始呢?也許買房就是個契機。景田南,她可不是隨便挑的地方。

 

注:本章提到的醫藥腐敗案例融合了多個人物原型。包括人大代表、買車的表姐、名牌表、裝修費複印費和今天仍在銷售的巴米爾在內,所有細節均為真事。

附局長絕筆信原文:

https://jwjc.fudan.edu.cn/1b/e0/c1541a7136/page.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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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黎程程 回複 悄悄話 剛強為人正派,有擔當,還是個寵妻醋精。

二、三十年前,國內是個官兒就貪,大貪小貪而已。稍稍貪一點我還可以理解,人性嘛,可你貪的是老弱病殘幼的保命、生存錢,太缺德了,還貪得無厭,三輩子都花不了的錢,那錢還是錢麽?那些貪官還一副正氣凜然的嘴臉,想起來就來氣。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剛強還是很有能力的。最喜歡看他吃醋的樣子,哈哈哈。寫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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