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妹

"Art is the depth, the passion, the desire,
the courage to be myself and myself
alone."
~ Pat Schnei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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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與黃——我看郭德綱

(2021-12-24 20:40:08) 下一個

別急,咱們先以一個段子《雞與雞雞》為代表,概述一下郭德綱的優缺點。再敞開了說,並不隻限於相聲。

缺點:

1. 和過去的笑點有重複。 郭的段子大部分都重複過原先講過的笑點,具體說來,本段中於謙老婆說的:死鬼,怎麽才來之類的,我都聽過三四遍了。這樣很不好,對我們這些看免費段子的就算了。次次都去德雲社捧場的,人家的錢就不值了。這是郭必須要改的問題。

2. 缺少主題。像笑話串講,這點很多人都指出過。應該說,這集倒不算突出的,也算是有個主題吧,就是奚落於謙一家子,從父母到老婆到兒子。《雞與雞雞》,先說皮條胡同,再說於謙老婆那些事兒。但具體的笑點上,還是有些分散。像老相聲《大保鏢》,《虎口脫險》等,故事就特別緊湊。沒有中心思想,結果就是當時雖然好笑,但回家之後講的什麽都忘了。

3. 俗。郭的相聲是以黃段子著稱的。可以說,在這之前,不要說如此大張旗鼓地黃,傳統相聲就是稍微沾點兒黃都不能上台麵的。但是我這裏說的俗,還不是指的黃。能黃出新意就行,這裏說的俗,是手法和笑點有點兒普通。比如這個相聲的結尾,誰不是誰生的,實在是太平淡無力了。弱結尾是任何藝術作品的大忌。反倒不如中間,倒是有些很有意思的包袱。感覺還是沒有用心去創作。

不過我畢竟還是從頭笑到尾,觀眾不少,反應也不錯。所以我覺得更有意義的是分析一下,郭到底出色在哪裏。

1. “度”把握得好。很多人認為,郭沒什麽水平,甚至任何說相聲的都沒水平,很低俗。這些人覺得有啥難的呀?不就是站到台上來兩個葷段子嗎?姑且不說把說這話的人自己擺上台,效果如何,我們就是看看郭親自訓練的徒弟,也不是個個都能把握好。

這麽說吧,大家在日常生活中,應該見過這種會說黃段子的人。雖然黃,但是他在公開場合,即使當著女生,說起來卻沒有任何尷尬或者不合適的感覺。而差不多的內容,另一些人說來會很別扭,讓講的人和聽的人(尤其是被直接取笑的人,例如於謙的角色)都很難堪甚至反感。為什麽呢?

郭在取笑於謙的時候,我覺得像是有這麽一個“橡皮筋”。他在一層層加深,不斷試探於謙的極限,也不斷在牽著觀眾的好奇心,讓觀眾一直很想知道,郭和於太太倒底幹成了沒有。但是雖然這個挑戰尺度很大,郭卻總是保持在“尺度之內”。比如廚房裏拉窗簾脫衣服等情節,雖然已經暗示的不行,但總是沒有把“偷情”二字落實了。也就是總是存在著“郭和於太是清白的”這種可能。雖然大家知道,這都是演戲,但即使這樣,如果真是坐實了,就尷尬了。郭這種尺度把握得很好。

2. 夠派頭,夠氣場,夠宗師。郭無論內容好壞,隻要往台上一站,從頭到尾,把觀眾的注意力都是抓的牢牢地。這裏不好意思拿我爸做個例子。我爸就是個普通人,無權無錢。可是無論任何聚會,任何人在場,他肯定是注意力焦點,大家身子的傾斜角度一定是衝著他這邊來的。這雖然與他喜歡積攢一些很雜很有趣的故事有關,但主要還是敘述的能力。比如有些人,同樣是講個有趣的事,可沒說幾句就發現大家已經開始聊別的了。很多人覺得,是講話快慢聲音大小的問題(所以有些人會急急忙忙的講),都不是。這個因素太多了,可以另開一題。

郭往台上那麽一站,別看他其貌不揚,甚至有人說他醜,但那個樣子,神情,眼神,舉手投足,都是天生的舞台腕兒,這個你不服不行,也很難用言語概括,雖然我勉強可以把“自信”算作一個條件。或者還可以加一點兒,他雖然在台上看不見觀眾,但心裏對觀眾的反應和接受能力了如指掌。這個其實是“掌控場麵”的秘訣。觀眾如何不是用眼睛來觀察的,就像談情說愛的高手,對對方的把握不是靠眼看。有了這種準確地把握和預期,自己進退緩急才能掌握適度,不會lose the audience.  

再說他偶爾的肢體動作,比如學於謙老婆脫衣服等,雖然滑稽,但不猥瑣。再說一遍,“郭不猥瑣”,醜也好,黃也好,都是光明正大,毫不齷齪,誰也不會把他和“小醜”二字聯係起來(而我每次看到小沈陽就會想到這兩個字)。

3. 包袱抖於無形。武俠小說中有這種說法,正常人出招之前,經常會有破綻,比如抬胳膊之前先抬肩膀。學說相聲的人都知道,你要想把觀眾逗笑,自己就一定不能先笑(其實後笑也不行)。雖然大部分演員可以做到這一點,但他們還是經常以別的方式露出破綻,哪怕是極其subtle的,觀眾的潛意識還是會捕捉到。這樣包袱的效果就大大減弱了。郭德綱的包袱,很多都是像武學高手一樣,在你完全不防備的時候,倏然出手。能有這種本事的人,你要是在日常生活中見到了,就會覺得他“已經和幽默自然融為一體”了。

4. 模仿得絕妙。說學逗唱,好像是學相聲必修的。雖然見過很多表演者模仿東西很像,比如唱歌唱戲,方言神情。但是這些都是停留於表象的模仿。郭在模仿這方麵,“意”掌握得特別好。他模仿人時,不是刻意用肢體或者聲音來“重現”那人,有時候甚至差別很大,但是他的模仿讓人一看,卻能立刻體會到被模仿的essence.  這點兒不知道是他自己摸索的,還是天生具備的,他的徒弟都應該用心琢磨。

現在敞開來說,黃段子也能算藝術嗎?相聲究竟應該是什麽樣的藝術?我覺得這個問題值得單獨討論,因為現在黃色的蔓延,已經不止是相聲了。還包括大多數的笑話,抗日神劇和其他神劇。

說這個之前,我想說下我了解的一些作家,對敘事性文學裏sex scene 的看法。到底在通俗或者正統文學裏(除去兒童文學),應不應該出現性愛鏡頭?我看過的最好的說法是,sex scene is just like any other scene. 當你判斷一個場景應出現還是省略,就是要看它1)是否促進了情節的發展,2)是否對人物的刻畫起到作用。

從這個意義上講,如果目的就是為了加點兒黃鏡頭spice it up,除此之外對故事沒有contribution的話, 就沒有存在的必要,應該被刪去。很多粗製濫造的電影或者小說,認為加了黃鏡頭就好賣了,其結果還不就是個包含黃鏡頭的粗製濫造而已。那笑話也是這樣呀,很多黃段子好笑,是因為創意,或者表現手法。

有不好笑的黃段子嗎?太多了,比如我一直都認為,凡是和小姨子(或者閨蜜)有一腿的這類笑話都不怎麽好笑,而就是個猥瑣。為什麽呢,我也說不清楚,反而和它類似的隔壁老王的段子卻很多都不錯。勉強讓我分析的話,就是寫小姨子的作者,好像唯一目標就是要表達和小姨子有一腿,以為這個達到了,就行了。而隔壁老王的作者們,是挖空心思變花樣,創造新的手法和形式。概括說,“不是黃了就行了”。

其實黃色文學要寫好了,不容易。在西方,很多作家是因為寫別的失敗了,轉去寫erotica,因為這行好賣,但是很多都沒法看。為什麽呢?長篇文學很重要的一點就是suspense,通俗來說就是王子公主不能一上來就結婚,得一直吊著觀眾的胃口。而情色小說的賣點就是sex,觀眾必須看這個怎麽辦?一上來就啪啪啪,完了呢?啪啪啪again?不好寫。所以很多正統作家主張幹脆不要加這些鏡頭,不是因為他們覺得不雅或者不要意思,而是對情節的suspense有巨大的破壞作用。寫的好的情色作品,比如我特別喜歡的Sex and City,我的很多保守的美國同事聽了就搖頭,說horrible。但我覺得它把都市男女生活的方方麵麵和情感都寫透了,寫絕了。它之所以好,靠的是“人”那塊,不是性。

上麵說了表現手法(craft)的重要,不過藝術(art)還不等同於craft。To grow in craft is to increase the breadth of what I can do, but art is the depth, the passion, the desire, the courage to be myself and myself alone. ~ Pat Schneider 從這方麵來說,一個好相聲當然可以串加很多黃段子,我不認為這些黃色的存在會削弱其藝術或者高雅型。但是它不能夠完全依賴於這些黃段子。因為畢竟,黃笑話的一個普遍特點就是,短小,獨立,而缺少可持續性。沒有深度。這裏說的深度,不是非要扯大道理愛國道德的意思。藝術不僅是審美和娛樂,它還應該有啟迪(inspire)的作用,哪怕主題是吃喝拉撒睡。這個其實回到了大家之前說的,郭相聲缺乏主題的缺點。

關於深度,得說說諷刺的問題。我覺得諷刺是值得讚賞的藝術形式,即使是諷刺小市民,因為我們自己就是小市民呀,相當於自嘲了。事實上,很多有深度的段子都是以諷刺小市民為主題。當年那些諷刺官僚主義的(小偷公司,領導冒號)也都很好。郭早期說過一個買舊車的段子,就是主題非常鮮明,故事情節很強的這種諷刺文學。“車買回來了,鋪了一地”。但是想交女朋友,沒車不行。他還是應該繼續這種創作。

最後再從幽默文學的特殊性來談,很多觀眾認為,我累了一天了,我聽相聲就是要樂嗬,放鬆一下。這確實是幽默文學很重要的一個作用,從這點來說,單純的黃段子串講是可以的。可是我覺得,幽默能給人們帶來的好處,遠遠不隻片刻的放鬆。這裏我要引用我非常喜歡的馬克吐溫的一句話:The secret source of humor is not joy but sorrow; there is no humor in heaven.

除了個別命特別好的人,大部分人的生活都是很無奈的。幽默教會我們,不要對挫折太認真,換一種角度,最好是換一種樂觀的角度來看問題,生活就容易多了。郭德綱自己在相聲裏也說過,我就是個褲衩,人都有吃屎的時候,隻要別嚼。即使是鬆散的笑話串聯,如果能改變我們的性情,讓我們變得更寬容(對社會,對別人,對自己),那也是有它存在的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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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FionaRawso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平等性' 的評論 : 很讚賞平等兄的敬業精神!節日快樂,全家安康!
平等性 回複 悄悄話 高妹寫得好!對啦,我看了前一段時間你給我的留言,心領了。我也回了帖子給你 :)

祝闔家歡樂,節日愉快!
FionaRawso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dakinglaile' 的評論 : 是嗎?不敢當
FionaRawso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elmonte' 的評論 : 是啊,無論高雅庸俗,水平如何,一個允許百花齊放的大環境是很重要的
elmonte 回複 悄悄話 說得精辟!郭德剛的很多相聲下飯催眠百聽不厭。他的嘲諷時事的段子也極好,可惜被禁了。在國內嚴苛的語言環境裏隻好說“三俗”,而且還有眾多聽眾,可見郭很有才。聽說德雲社幾個劇場現在也被禁了。
dakinglaile 回複 悄悄話 最近開始聽郭德綱, 這片文章從道德層麵指導了聽郭德綱的N種方式。高~
FionaRawso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簡寧寧' 的評論 : 哎呀,你說得比我好!關於老郭最近的作品,我發現很多藝術家(尤其是作家)都有類似的問題,就是上升階段的作品最好,成名之後就有點兒放不開了,再怎麽寫也沒了原來的靈性,無法突破自己創下的高峰。哈利波特、三體的作家,都有類似的問題。也有個別的能越來越好,比如金庸,是少有的大匠。
簡寧寧 回複 悄悄話 寫的太好了!深得我心!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我都同意。

黃段子絕對可以有,也絕對可以很好聽,隻是要說好了不容易。黃段子玩兒的是個出其不意---任何不上價值的東西,玩的都是出其不意,所以無厘頭要玩兒好了是很難的。而且黃段子要說的有趣,不能說的猥瑣,更不能猥褻。這裏麵的意思沒法解釋,隻能意會。老郭現在的黃段子反正是沒法聽,沒文化,不好玩。

相聲,以及其他各種喜劇形式,不能上價值。意義會毀了幽默。但是不上價值不等於不上格局,沒有意義不等於沒有意境。相聲可以沒有意義(最好沒有意義),但是好的相聲不能沒有意境,沒有意境也就沒有意思了,就沒法反複聽了。

老郭很喜歡說“大俗就是大雅”,這句話沒錯,隻是要把大俗說成大雅,這裏麵的功夫比真正的大雅還要來的高和深。早期的郭德綱,再早些的梁左,劇作家何冀平,以及我們永遠的老舍先生,那是幾位我知道的能把大俗玩兒出大雅的高人。現在的老郭不但沒有大雅,連俗都丟掉了。說句不好聽的,就剩下猥瑣了。

現在老郭的相聲如果還能聽,聽的也就是個宗師範兒和台上的火候。老郭的節奏感確實無人能比。節奏感對語言藝術至關重要,幾乎就是一切。老郭的節奏感我覺得不止在德雲社,在從古到今所有相聲演員裏麵,能和他比肩的也不太多。他的天賦實在是好。隻是天賦越好,我越希望他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而不是像最近十年這樣固步自封毫無長進。可惜了這麽一個不世出的相聲天才。當然,無論老郭現在和將來如何,他對相聲的貢獻都是可以載入史冊的。他是當得上大師的稱號的。
FionaRawso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nearby' 的評論 : 鄰兄來做客了?節日快樂!
FionaRawso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枕寒流' 的評論 : 謝謝,不敢當
李衛民 回複 悄悄話 相聲是什麽? 就是當年在地上畫個圈,兩個人鬥貧博得一笑然後那個笸籮挨個要錢,實際上是個高級乞丐。和藝術沾不上邊。觀眾都是拉車的和妓女之類最沒文化最下層的市民。最快能博得一笑的就是我是你爹,你媳婦和我有一腿的低俗笑話,於謙扮演的就是這個角色。郭德綱也說過相聲這麽多年總結下來就是一強一弱兩個角色觀眾才愛看。至於說郭德綱總重複舊包袱,老郭說過編出一個可笑的笑話要幾個月,說出來就一分鍾,哪那麽容易啊。
枕寒流 回複 悄悄話 深刻
nearby 回複 悄悄話 高妹確實高!郭德綱是真愛 :-)
Merry Christmas!
FionaRawso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石油附中啊' 的評論 : 謝謝,節日愉快
石油附中啊 回複 悄悄話 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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