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師亦友的忘年之交

瞬間2季 2022-12-28 03:08

第248期

沉思灣畔追舊夢，音樂聲中憶漫公

路陽 788

【編者按】

本文是路陽師兄五年前得知華府半杯清茶社元老漫公去世後深情撰寫的回憶文章。今年四月份，我們曾刊登了他紀念漫公去世五周年的《紀念路漫漫》一文，兩篇文章可以連起來閱讀。正如作者所言：“漫公一生波瀾起伏、豐富多彩，當得起'文理書樂茶，窮天養性終老；溫良恭儉讓，孝悌友仁如一’！” 感受作者與漫公亦師亦友的情誼，令人動容，也教人羨慕。

 

周六從早晨到下午忙了大半天，抬頭看看窗外，天放晴了。一查天氣預報，明天有雨，索性起身，把準備明天去太湖的行程提前到今天來完成。

駕車從工業園區一路向西南逶迤而去，路上桃紅柳綠，一派盎然生機。然而昨日剛從漫公的告別儀式回來，雖然窗外景色優美，我則心有戚戚。

過了幾座小島相連的太湖大橋，車開進了西山島。自從2000年初到蘇州以來，每年總要到以洞庭碧螺春揚名的西山島來一兩次，這個西山島，麵積大過香港島。我最喜歡的，就是沿著環島公路信馬由韁，觀賞沿途風景，到不同的小農莊品品碧螺春新茶，嚐嚐枇杷楊梅橘子等時鮮水果，再加一盤清蒸太湖白魚。今天看到時間已經到了大下午，太陽已經偏西了，心想找一個麵向西方水麵，高高在上的處所，觀看太湖落日。一麵想著，一麵就來到了一排農家小館，隨意選了一家門麵幹淨，主人熱情的，停好車，來到二樓陽台，麵西向湖坐了下來。老板娘端來了今年的新茶，我則請她把茶換到玻璃杯裏，想看那泡開的嫩葉在水中上下浮動。聞著碧螺春新茶馨香，看著氤氳水汽蒸騰中浮動的綠葉，隨口問老板娘這裏的地名，她脆聲回到：“沉思灣啊！”

什麽，沉思灣？一下好像一顆炸雷在我頭頂轟響！這西山島已經來過不下十次，我自忖對這裏的地名很熟悉了，怎麽就從來沒有注意到居然有一個“沉思灣”？抬頭一看飯店的匾額，“夢裏水鄉”赫然入眼，趕快打開手機地圖查看，我居然是沿著“飄渺峰”公路，一路來到了這“沉思灣”的“夢裏水鄉”，手捧香茶安坐，直麵紅烏西墜！難道是冥冥之中，漫公引我來到此處？這已經是這兩天裏第二次讓我茫然而又震驚的經曆。

看著嫋嫋上升的水汽，聞著新茶的沁香，聽著漫公生前喜歡的音樂，眼前沉思灣水波蕩漾，一輪紅日正在湖麵和飄渺峰旁緩緩落下，我突然有了不知今夕何夕，此處何處的渺茫。。。。。。

沉思灣尋夢之旅

漫公真名上江下山，路漫漫是近年來他和網友交流的筆名，我們尊稱他“漫公”，約2012年前後加入半杯，是我們“半杯清茶社”的元老了。近年來由於工作便利，我常來蘇州，順理成章，去上海漫公宅邸拜訪過漫公伉儷數次，每一次都乘興而去，滿足而歸。論年齡，漫公是我的長輩，然而在漫府的幾次造訪，聽樂品茶，天文地理，山南海北，文學體育，時事點評，竟然事事都高山流水，酣暢淋漓，實在讓我驚歎不已。

漫公1933年出生於揚州的一個世代書香之家，祖父是揚州名醫，父親是書畫大家，漫公自己兄妹五人，上有大姐長兄，下有三弟小妹，兄弟姐妹齊全，應該對手足之情體會最深。在揚州讀完中學後，漫公就讀上海交通大學土木工程係，以後參軍。在工作的幾十年中，像是狂風巨浪中的一葉小舟，隨著中國的大形勢顛簸起伏。文革中由於眾多海外港台的親戚關係，遭遇不公待遇，受到關押審查，後被下放回揚州老家。文革後期，部隊需要人才，又被重招入伍，在炮兵學院教授物理直至退休，最後以副軍級文職退伍榮養。漫公夫人學醫出身，兩老鶼鰈情深，終生相伴。兩老有三位子女，俱學有所成，目前都生活在美國，六位孫輩，四位較大者已經分別在哈佛法學院，芝加哥大學醫學院，聖路易斯華盛頓大學，沃頓商學院讀書，兩位較小的孫輩在中小學讀書，也都學業優秀，愛好廣泛。這實在是一個讓人羨慕的大家庭啊！

漫公從小在書香中成長，詩詞文章文采斐然。當年主持半杯論壇“路漫漫專欄”時，篇篇美文讓人讀得不忍釋手，比如“人生的最初回憶”，“朝氣蓬勃充滿希望之家（1）、（2）”，“驚天動地的金玉良緣”，“訪問俄羅斯紀行”等等。漫公由於經曆坎坷，學養深厚，退休以後經常發表各類文章，在文友中享有盛望，幾年前國內“（微）博文大賽”，漫公獲得金獎。目前正籌備與老鳳（我們半杯的另一位長者鳳公）及其他兩位文友聯合共同出版著作，可惜是漫公突然撒手，不及看到著作出版了，讓人扼腕長歎！

漫公是物理教授，在教授物理的漫長職業生涯中，留下了數量眾多的教材著作等。比如由漫公為主編之一的《大學物理》，1988年出版以後，很快又於1990年再版，由中國科技大學出版社出版。這套教材，煌煌四大卷，頁數超千頁，字數逾百萬。粗粗翻一下目錄，發現和我大學時代學習的物理有一個很大的不同。我們當年大學物理要求學四個學期兩學年，力學，電磁學，光學，熱力學和統計物理以及原子核物理分別授課，除了熱力學和統計物理及原子核物理在一個學期的上下兩部份學完，力學，電磁學和光學都學了整整一個學期。一個坊間傳說描述一位八十年代科大生物係的畢業生，在校時學業平平，畢業後分配到北京工作，曾受托幫助一位北大物理係學生代考，得到九十多分雲雲。比較我們在大學學習的物理，漫公主編的《大學物理》前三冊和我學習的五個部分差不多，但是第四冊涵蓋了應用物理部分，包括激光，紅外線，半導體和核能利用，最後一章以“廣義相對論”結束，感覺高屋建瓴，轟然作響。另外漫公翻譯了美國德州大學達拉斯校區相對論知名學者 Wolfgang Rindler 的著作《Essential Relativity-Special, General and Cosmological》，由方勵之先生校對，安徽科學技術出版社於1986年出版，書名《相對論精義—狹義，廣義和宇宙學相對論》。看到目錄中第七章“廣義相對論的基本思想”有 “高維彎曲空間”，“黎曼空間”等內容，憶到幾個月以前，半杯幾位朋友討論黎曼幾何時漫公的高論，如今漫公言猶在耳，而身已赴天國，不由地紅了眼圈。

漫公從小臨帖，成年以後也臨摹不輟，遍臨楷隸篆行草著名碑帖，他臨摹的魏碑“張黑女碑”，幾可亂真；臨摹的草書孫過庭的“書譜”就鑲在鏡框中懸掛上海家中客廳；行書王羲之“蘭亭集序”更是臨摹上百次，我也有幸獲得漫公饋贈的“蘭亭集序”一幅。近年來漫公尤喜草書，大豎幅“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讓人血脈賁張，書寫的“上善若水”、“厚德載物”、“穆如清風”等饋贈孫輩及友人。更以鬥方大“壽”字，書寫多幅，裱糊完整，贈送友人，童平就曾從上海漫公家裏，帶回數幅漫公墨寶，按照漫公囑咐，一一贈與半杯文友。兒子江陽也繼承了漫公喜好書法的稟賦。現在，漫公的書法作品成了我們寄托哀思的媒介。

漫公書法作品釋文

（唐） 皇甫曾：送陸鴻漸山人采茶回

千峰待逋客，香茗複叢生。

采摘知深處，煙霞羨獨行。

幽期山寺遠，野飯石泉清。

寂寂燃燈夜，相思一磬聲。

 

漫公喜歡音樂，每次拜訪漫公，我們的一個重要節目，就是一起賞樂，漫公和半杯文友交往中的一個重要話題也是音樂。漫公交響音樂收藏極豐，書房裏有專門的CD架，CD收藏估計大約在300套以上，巴赫，莫紮特，貝多芬，柴可夫斯基都是在30-50套，其他如亨德爾，勃拉姆斯，德沃夏克，門德爾鬆等等，基本上我們想得到的作曲家和作品，漫公都有收藏。在音響上漫公也舍得花錢，小女兒江曉回憶說，在文革後期的揚州時代，漫公就花了八百多購置音響，以後有一套音響，是由小女婿沈愉從廣州帶回來的，目前使用的一套則是漫公從美國帶回，因為電壓不同，還配置有專門的變壓器。漫公仙逝以後，受漫公子女委托，鳳公，Gary和我等幾位喜歡音樂的文友，一起挑選漫公喜歡的音樂片段，準備在漫公告別儀式上用。經過幾次商議後，最終和漫公大女兒江風選定了六段音樂。第一段是柴可夫斯基弦樂四重奏第二樂章“如歌的行板”，這是一段讓大文豪列夫-托爾斯泰落淚的優秀樂段。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大都喜歡柴可夫斯基和其他俄羅斯作曲家的音樂，我們曾討論過原因，應該與俄羅斯民族的深重苦難與中華民族近代相似所致。第二段選了拉赫瑪尼諾夫第二鋼琴協奏曲第一樂章，這是漫公推崇的作曲家和作品，江曉提到她小時候，經常聽到漫公欣賞這個鋼琴協奏曲，漫公還給她講解過此曲。這個作品反映了作曲家彷徨無助的迷茫痛苦心態，以及努力奮爭，和命運搏鬥的勇氣，很能反映文革中遭遇不公時中國知識分子的心態。第三段選了布魯赫g小調小提琴協奏曲第二樂章，這是漫公特別推崇的一段音樂。百多年來，音樂界和音樂愛好者公認有“五大鋼琴協奏曲”和“四大小提琴協奏曲”，“四大小提琴協奏曲”分別是貝多芬的D大調，門德爾鬆的e小調，柴可夫斯基的D大調和勃拉姆斯D大調。然而漫公說過，布魯赫的g小調一點不亞於其他四位大亨的作品，尤其他的第二樂章，是小提琴協奏曲中最優美的慢板樂章。我們當年曾打趣說，讓漫公著文推薦，我等一起附和，說不定也會出現“五大小提琴協奏曲”呢。第四段音樂是肖邦的第一鋼琴協奏曲第二樂章，肖邦的鋼琴協奏曲和前麵拉赫瑪尼諾夫的都是“五大”之一。第五段是貝多芬第七交響樂第二樂章。第六段則是拉赫瑪尼諾夫鋼琴協奏曲第二樂章。這些都是我們平日裏多次聆聽，評論過的音樂作品，相信漫公一定喜歡。

Gary提到，漫公對歐美六七十年代的流行歌曲和音樂也知之甚詳。我們幾位文友曾經討論過一首80年代的美國歌曲，“Tonight I Celebrate My Love”，漫公提到他的幾位孩子也都喜歡此歌，又特別解釋了“激情四射，樂而不淫”。漫公說到：“這首歌為什麽很多人都喜歡，主要是樂而不淫。聽這首歌，我常常想到李白的一首樂府詩，叫《楊叛兒》，全詩如下：‘君歌楊叛兒，妾勸新豐酒。何許最關人？烏啼白門柳。烏啼隱楊花，君醉留妾家。博山爐中沉香火，雙煙一氣凝紫霞。’最後兩句也是描寫男女因愛情的升華而沉醉在交歡的快樂中，也是在Celebrate他們的Love，同樣是激情四射，同樣是樂而不淫。”審美的境界，人生的寬度和高度如此，真可謂豐富無比，功德圓滿。漫公如此這般完整豐富美麗的生命，難道不值得我們熱烈慶祝，衷心讚美嗎？

漫公特別喜歡茶，曾經專程前往拜訪“茶聖”陸羽的陵墓，並以專文記述了拜訪細節，以及陸羽的生平故事。每次拜訪漫公伉儷，我一般都會帶些茶葉，春夏一般是碧螺春或西湖龍井等綠茶，秋冬則多是大紅袍或鐵觀音等發酵半發酵茶，漫公常常也回贈我各種茶葉。我們一起品茶，喝綠茶時，用玻璃杯泡製，聞著茶香，看著嫩葉，聽著仙樂，心生無限歡喜。喝大紅袍和鐵觀音時，漫公用一個特製紫砂壺泡製，還告訴我一位茶葉博士傳授他的泡製秘訣，伴著茶香，談天說地，真是快意無窮啊！

漫公“茶”書法扇麵：（唐） 皇甫曾：送陸鴻漸山人采茶回

漫公還喜歡美歐電影，珍藏了很多奧斯卡獲獎影片。平日看了什麽好電影，馬上和我們分享，對各位男女影星的故事經常娓娓道來，如數家珍。漫公更是一位體育迷，尤其對足球情有獨鍾，年輕時，他是一位足球健將，退休以後，遇到歐洲杯，世界杯，更是一場不拉地觀球，評論並和我們各位分享。漫公喜好體育的性格也傳承給了他的後代，大女兒江風是我們科大的體育健將，當年在科大時的跳高紀錄在學校保持多年，直到江風2013年回校參加畢業三十年紀念，她當年的跳高紀錄仍然赫赫居於榜首！幾位孫輩也都熱愛運動，網球，排球，遊泳等等不一而足。

回憶漫公波瀾起伏，豐富多彩的一生，真是可以慶祝他精彩的生命！他也實在當得上是“文理書樂茶，窮天養性終老；溫良恭儉讓，孝悌友仁如一”啊！

 

漫公千古！

2017年4月9日星期日

【作者簡介】路陽，1983年畢業於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獲得學士學位，美國伊利諾大學生物化學博士，現在從事新藥研發工作。

 

【注】：本文轉載自《半杯清茶社》（ID banbeiqingchashe）

編輯：許讚華

排版：俞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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