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大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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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幸運的人生

(2025-07-19 19:16:03) 下一個

【科大瞬間】293期

我幸運的人生

李林林776

 

 
 
 

【導讀】

 

四年前,《科大瞬間》曾發表了我弟弟李文禾寫的《難忘的1977年——仨兄弟同年考上重點大學 ,講了1977年我們仨兄弟同時考大學的故事。後來我又與其他校友興奮地回憶了當年若幹相同的經曆,有很多感慨。

 

回憶我半生走過的路,從科大走出國門,到36歲在德國期間破格晉升鄭大正教授,一路走來,無論是讀書、工作還是家庭,收獲了滿滿的師生情、同學情、友情和親情,感覺自己特別幸運。謹撰此文,獻給所有給過我愛和幫助的人。

 

 
 
 

 

一、轉折1977

我1977年的高考以及後來的經曆,又充滿了戲劇性!

1961年,我上小學。文革前,空氣已經很令人窒息了。解放前,我家有30多畝地,我父親一直在外求學,奶奶一個人在家,種不了那麽多地,就請了一個長工,所以土改時定了“富農”成份,屬於剝削階級。

我上五年級時,有個老師叫呂書海,經常因為我的家庭成份而視我為“階級敵人”,隻要我一搗亂,他就會聲色俱厲地說:“你這個小富農崽子,還敢搗亂?!隻許你老老實實,不許你亂說亂動!”

那時候,我一見填表就心神不寧,因為我屬於另冊。

在文革開始的1966年,我剛剛上完小學5年級。1966年到1971年開始上高中前的那5年,我什麽都沒有學,歲月基本都是荒廢掉了。1971年初中畢業時,我父母問我什麽是因式分解,我說老師沒有教過,他們說這怎麽得了,我說我是班裏最好的學生!

如果不是時代的軌跡發生了變化和我生命中遇到的貴人,我可能就這樣下去了。

那時,根據毛主席的指示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加上讀書無用論,我自然不想上高中,滿腦子去當工人。領導學校的是工人宣傳隊,工宣隊長叫肖光浦,他是我父親的學生,且對我父親十分尊敬,我跟他說我想當工人。有一次考試,他正好視察到我的班級,看了我的試卷,就說:“你這麽好成績的學生,當什麽工人?上高中去!”

我們學校我們這年級有16個班,加上其他學校的初中生,總數有20多個班1000多人,報名上高中的隻有180多人。這180多人分成了三個班。

剛上高中,遇到“回潮”,就是上麵說學生的主要任務不是搞革命,而是學習。我們學校有洛陽市最好的老師,我們又是文革以來第一屆高中生,學校非常重視,選了許振鐸做班主任。許老師留蘇畢業生,教語文,陳振鎬老師教英語,皮祖基老師教數學,高勤老師教化學,徐新辰老師教物理,他們是洛陽市最優秀的師資隊伍。

在這樣的環境中,我如魚得水,而且再也沒有人說我成份不好了。

剛上高中時,我們的水平真是行。作文,全班同學都:“全國形勢一片大好。我校也和全國一樣,形勢一片大好”。在許老師想方設法教我們什麽是作文,在他的教導下,忽然有一日,我開竅了:原來作文就是怎麽想就怎麽寫!

有一次英語考試,分三個班,試卷各不相同。十分鍾我就把我們班的考卷做完了,就去找陳老師要其他兩個班的考題來做。陳老師說這是考三次有三個成績,最後要按成績最低的那個分數算啊。我說好。然後我用三個成績中最低的那個,依然是全校第一。

那時候上自習課不允許離開座位,但我例外,我不僅離開座位在自己班來回轉,還敢跑到別的班串門,老師們看到了也不批評——這是我的特權。每到學期結束,學校教導主任訾書雪老師總是在全校大會上表揚,說我成績全年級第一。

高中隻上兩年,好象最後一學期,又不提倡學習,改勞動最光榮了。於是我們改上課為在學校打磚。從小學到高中畢業,真正學習的時間不到六年半。

初中,高中畢業時,部隊到學校招技術兵。學校極力推薦我去,但終因我的富農出身,政審不合格,不能通過。

高中畢業了,“上邊”說不打算從應屆高中生裏邊招收大學生了,於是我就下鄉了。

我到底是年齡大了幾歲,知道讀書不是無用的,下鄉時也帶上了數理化課本。不過,到了鄉下,就沒了讀書的條件,書就被卷煙葉抽了。

在鄉下待了兩年多,那時我最怕的不是烈日和勞動,而是長時間沒有任何菜,飯裏隻有鹽和油,連鹹菜也沒有,實在難吃。

後來我也想,人生是不公平的,知青才在鄉下待幾年,就受不了,農民一輩子卻都是這樣!本來就那麽多地,也有足夠的勞力去種,忽然來了那麽多的知青,還要從那有限的資源拿走一部份,想想我們實在是對不起他們。沒有我們這些知青,也許他們的日子過得還會好一些。

1975年,鄧小平回到了中國的政治舞台,提出“四個現代化”。洛陽是重工業基地,需要人,於是我有回城的機會:凡是下鄉超過兩年的知青,全部招工回城。我進了中國第一拖拉機廠當天車工。1976年,因“要複辟資本主義”,鄧小平又被撤銷了一切職務。還是1976年,打倒鄧小平的人也被打倒了。鄧小平又出來了,中國從此開始劇變。

1977年下,我高中畢業已經快五年了,但我實在不甘心開一輩子天車!

終於傳來了恢複高考的消息,我邊上班邊複習。緊張了一個多月,考試那兩天我隻覺得昏頭昏腦,不知那兩天是怎麽過來的。幸運的是我考了三百多分,洛陽市理科第一名。

我第一誌願報的是清華大學計算數學專業,想這樣既繼承了父母的數學專業又與新興的計算機有聯係,多美好的事啊!但是,清華大學把我的檔案退回給高招辦,我沒有被錄取。問題出在政審上。由於父親是富農,我需要“二級政審”,重點大學與重點專業不得錄取。

當時像我的這種情況有很多。河南省教育局局長叫王錫章,在省高招辦會議上,他以我的情況為例,批評這個荒謬的政策:這麽好的學生,清華大學卻因為其父親的家庭成份而不能上大學,況且他父親本人也不僅不是富農,還是河南省人大代表。

會後,王局長拿著我的檔案親自送到了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在河南的招生處,我被錄取在一個保密的專業:無線電係遙控遙測專業。真心感謝王局長,感謝高招辦的工作人員,感謝科大和科大河南招生的老師。王局長的背後是民心,是時代的劇變。

我的兩個弟弟就沒有我幸運了。那年,河南的本科線還不到200分,他們一個265,一個261,因為“家庭出身”的原因,他們都沒被第一誌願 錄取。後來,一個上了武漢水電學院,一個上了河南大學。

二、科大的日子

當時科大的學製是五年,這樣我就有了足夠的時間打基礎。盡管無線電係屬於工科,科大還是讓我們學了三年半數學,兩年半物理,一年化學,這對我以後工作幫助很大。學校開的專業課更是領先於時代,象《信息論》和《噪聲中的信號檢測》等課,就是過了四十年,放在今天依然不落後。《遙控遙測原理》課更是開無線通信專業的先河。《科技英語》也令我終生受益。

那時科大人才濟濟,很多省市的第一名都雲集科大。同係同學後來又同事的蔡璐菁高考前隻有初中學曆,這得有多強的自學能力啊!科大學風特別好,下課後大家圍著老師不讓走,爭先恐後地問問題,與老師怎麽爭論老師也不生氣。老師盡最大努力教,我們盡最大努力學,每天天還不太亮,校園已經到處是讀書聲了。不時走來一兩個教授,聽到南腔北調的英語,會主動糾正我們的發音。

科大門前(左:7767李林林,右:7767徐天寧)

那時的科大學生十分用功,在我看來用功程度似乎與書包的大小有關:我們班同學的書包一個比一個大,有人把所有的書都裝進去,早上出了宿舍,一天整都不用再回去換書了,這樣可以節約時間!同學許蔚幹脆讓他媽媽做了個大書包,這書包,個頭大啊,在科大數一數二【4】。我在科大學習不能算用功,用的是小書包,但也經常學習到半夜,有一次學到早上五點。

剛開始時,我們住在圖書館樓。一個宿舍13個人,其中有位舍友叫杭誌強,一進校,我就被他震住了。那時,我學的英語,基本全部還給高中老師了,卻看到杭誌強拿著一本磚頭一樣厚英文原版物理書,說在研究相對論!又一日,看到他拿著一本英文書,說是法國作家莫泊桑的小說集。

神一樣的誌強!但是,一個宿舍待久了,也就不神了,我居然發現他也有不如我的地方,比如我的床上永遠幹幹淨淨,不僅如此,我還會疊每天被子,而他那裏永遠是狗窩。

再待久了,終於知道了狗窩裏的誌強與我的區別,我的業餘時間是用來打牌下棋的,他卻在自學高等數學和大學物理。他是無錫人,江蘇人傑地靈,77級學生水平非常高。聽說杭誌強能進科大,也有一段傳奇。因為他的分數離科大的錄取線還有一段距離,進不了科大。他找到了科大的招生小組,遞上他翻譯的美國大學物理教材手稿,於是他被破格錄取了。還聽說破格錄取不止他一個。現在想想,什麽樣的大學才有這樣的胸懷!這樣的學生又有哪個大學又不應該錄取?

1977年從洛陽考到科大的有兩個人。我已經很大了,進校第一天就被大家叫做“老李”。另一個洛陽人是1961年出生歐卓成,卓成小名洪泰,近代力學係爆炸力學專業,這個專業據說是研究原子彈爆炸後的力學效應的。剛到南方,我的北方胃受不了一天兩頓的南方大米,於是天天胃酸,不敢吃了。我的飯隻能靠憑饅頭票供應的一天一個的饅頭。洪泰其實是南方人,早上也能吃大米,他就把饅頭票給我。這樣我早上吃兩個饅頭,二兩稀飯,中午晚上基本不太吃飯,有了洪泰省下的饅頭票,我才艱難的度過了北胃南變期。

洪泰聰明,任何東西一學就會。魔方隨便一玩,50秒就可以轉出六麵,那年考試,他數學分析成績不太理想,就用一個暑假把吉米多維奇習題集從頭做到尾。他身強力壯,那年與76級打架,他衝在最前邊。

我和洪泰都談了女朋友。後來他女朋友考上了研究生而他沒有,兩人吹了。他心情不好,於是主動報名到新疆基地工作,要去研究“原子彈爆炸後的力學效應”。學校正為沒人到基地去發愁,這一下洪泰成了中國科學院十大傑出青年。但他卻又拒絕入黨,說他“不是思想先進才去基地的。”

洪泰交友廣泛,到了基地後,基地專業和非專業人員全是他的朋友。後來基地搬到西安,他也分到了營職樓裏的房子。1989年,我與當年的女朋友早已成為孩子她媽的太太去旅遊,洪泰私自讓司機班長開著部隊的小車把我們接到軍營。酒足飯飽之後,拿出一部黃片,看得我和太太麵紅耳赤。在這之前,誰見過這等場麵!

後來洪泰去了北理工當教授。去年我們班的群上突然傳來不幸的消息,洪泰因心髒病突發去世,才60歲令人唏噓。是想念他!

大學,和洪泰在一起(左:776李林林,右:775歐卓成,照片是洪泰自己洗的)

三、師從楊恩澤(武研院讀研)

我在學校圖書館的一本雜誌看到說光纖通信很熱門,專業的開山鼻祖是華裔高錕博士——後來他因在光通信領域的傑出成就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於是就想讀光通信的研究生。郵電部下屬的武漢郵電科學研究院是這本領域國內最先進的單位,研究院的光纖通信研究所總工程師是趙梓森,後來他當選為工程院院士。我報了趙先生的研究生。那個假期我去武漢見了趙先生。他非常親切,雖然他工作很忙,但還是跟我這個不知深淺的年輕學生談了好久光通信的美好前景以及研究的難點,並告訴我如何備考。後來,到院裏報到我才知道我的總分在所有報考人中名列第一,被分為研究院總工程師楊恩澤名下,成了他的研究生。楊老師後來主持建立了中國第一個實用光纖通信係統)。

進先生門前,聽說楊先生對學生非常嚴厲,我的幾個師兄還被訓哭過。但我從來沒有遇到這種情況,他對我總是非常和氣,“要不要在我家吃點排骨”?是他經常對我說的一句話。

畢業這麽多年了,我與楊老師一直保持聯係。過年時我總是和師母李老師會先聊一會兒,然後師母會大喊一聲:“楊恩澤,李林林電話!”楊老師後來調到天津大學,到99歲去世前還在上班。臨終前,在孩子們的幫助下他把財產全部捐獻給了社會,真是我等小輩的楷模!

楊老師是搞相幹光通信的大拿。到該做論文的時候,他跟我談了大概五分鍾。說相幹光通信的關鍵是激光器的光譜純度,那時從未意識到這幾分鍾競是我多年研究的開始!

研究半導體激光器要用到量子電子學,但這在當時幾乎沒有人這麽做。本領域的研究人員要麽是通信轉半導體,要麽是半導體轉通信。科大給了我堅實的數學和物理基本功。武漢郵電科學院又教了我光通信的最新知識,加上楊總和趙總都有光通信方麵的專著,供我學習,再加上我太太是學化學的,多學科跨門類的知識交流給了我莫大的幫助和快樂,後來我女兒名字就用了半導體激光器需要的一個化學元素。

自學和閱讀了大量的文獻後,不敢說自己已經在研究的前沿,但也感到自己已經了解了前沿。我碩士論文的一部分發表在一級刊物《電子學報》上,盡是算符,洋洋灑灑好多頁,我也很是自豪了一陣子,從投稿到定稿我都沒有讓楊老師過目,當然也真是沒有機會告訴他。他是院裏總工又是職稱評定委員會主席,開會從早到晚,根本見不到他。

我和太太郭燕1982年結婚,她也是77級。人跟人實在是不一樣,她是那種學習不想下功夫,但考試成績也不錯的人。周末到城裏,這一家電影院看完一場電影又接著到另一家看下一場,看完了,吃二兩包子一碗餛燉,然後回學校。她整天希望停電——這樣就可以既不學習又不用愧疚了。77級畢業時,每個教研室提名一個留校,最後,她留在了母校河南大學當助教。

到我研究生快畢業的時候,她一個人帶孩子,很是辛苦。她不喜歡武漢的天氣,我們又都想離雙方父母近一點。這樣,鄭州是一個比較好的選擇。她就調到了鄭州糧食學院,希望我能分到鄭州大學。鄭大很爽快地答應要我,但武郵院不讓走。太太就抱著孩子來武漢,和我一起去找李光臨院長。找了幾次後,李院長終於同意放我走,條件是鄭大用兩個英語專業的本科生換。

四、從洪堡學者到最年輕的教授

鄭大日子過的飛快。那年,我給同學沈晉原寫了一封信,開玩笑說:太太依舊那麽漂亮,女兒無與倫比的漂亮。這段話讓老沈讚歎不已,多少年後見麵後還提起。除了教本科生和研究生課外,我全部身心教投入到了光通信的研究。看英文論文對我來說跟看中文小說一樣入迷。看好的文章實在是一種享受,動情之處,也會拍案而起:人家怎麽能想到這些!人家怎麽能寫得這麽!

當時,我們的條件有限,主要依靠計算機仿真。1988年,科大本科畢業6年、武郵院研究生畢業3年我破格升了副教授,那年,我33歲。

第二年,學生上街,也在校內募捐。看著學生們熱切的目光,我就把口袋裏所有的錢掏了出來。又一天,正在遊行的同係老師向我招手,於是我就也跟著隊伍去了省政府門口。

那時我剛被選為河南省優秀科技工作者,要政審。但係裏說我不合格,不出證明。我一氣,跟總支書記吵了一架,但政審還是不合格,於是我不是優秀科技工作者了。

那段時間,我單槍匹馬獲得了國家青年自然科學基金的資助。科研一帆風順,新想法層出不窮,好像進了阿裏巴巴的寶庫。信手寫來連打草稿都不打就是一篇論文,順手一投,就發表在一級刊物。這邊仿真結果出來,那邊論文就寫好了。最快的時候,不到一星期就可以寫好一篇文章!所有與我專業有關的一級刊物,像《中國激光》,《光學學報》,《通信學報》,《電子學報》等都發表過我的論文。電氣電子工程師學會(IEEE)期刊上也開始發表我的論文——投往國內外雜誌的文章基本沒有被退稿。

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同行的認可。別人的引用是對我的肯定,作為同行專家審查別人論文時的謹慎,證明已有的實驗現象,找到新的規律,對未知的探索,這種美妙,這種美麗,這種幸福,難以用語言表達。

太太包攬了一切家務,還要帶孩子,非常辛苦,但是隔三差五地到郵局取一筆稿費,她還是笑得滿開心的。

根據國家科技情報研究所的統計,1988和1989連續兩年,我在公開刊物發表的科技論文都居全國第一,1988年11篇,1989年16篇。《光明日報》,《中國科技日報》等全國性的報刊都作了報道,科技情報所還派專人到鄭州大學了解情況。

從科研處到學校,校長車得基,副校長、黨委許書記曹策問都十分高興,車校長更是親自到我家裏看望我。當時學校分房緊張,若按工齡職稱排隊,根本輪不到我,我卻意外分到一套三室一廳的新房,那是車校長第一次在學校分房的事上使用了校長權力,獎勵我的。後來我又獲得了第一批國務院特殊津貼。

在一次國際會議上,我碰到科大學弟蔣穎波。他說,像你這種情況,可以申請洪堡獎學金。洪堡獎學金是德國政府為了紀念德國科學家亞曆山大-馮-洪堡(Alexander-von-Humboldt)而成立的博士後獎學金,用於資助優秀的博士到德國進行科學研究,在德單位可以自己聯係。洪堡獎學金在德國很有名, 凡是獲得這個獎學金的人,德國駐華使館都會給本人和家屬簽證。中國政府也很重視,指示凡是得到這個獎學金的人,家屬與本人可以同行出國。

我沒有博士學位,基金會按同等學曆經過更嚴格的審查後批準了我的申請,那是1991年。

我全家在德國呆了不到兩年。我在柏林工業大學(Technical University of Berlin, Germany)師從皮特曼(K. Petermann)教授搞四波混頻,那次出國,我確實開了眼界。論文依舊高產,短短幾個月時間,IEEE期刊接受了我4篇論文,在電氣工程師學會(IEE)期刊上也有文章發表。每篇文章皮特曼教授都仔細閱讀,初稿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批語。討論問題時非常嚴肅,一點點不清楚他都要問半天。經常討論完後我已經是滿頭大汗。他不僅治學嚴謹,為人也很謙虛。提前完成了皮特曼教授交給的任務後,我又對注入鎖定感興趣。盡管給我提了很多建議,每篇文章投稿時,他都堅持不掛名,說搞注入鎖定不是他給的主意。跟著他,不僅學了怎麽做學問,還學了怎麽做人。

與Pertermann教授在柏林工大辦公室(1993年)

在柏林黃少光,劉晉家中

(從左到右:郝平7767,黃少光7767,我女兒,李林林7767,我太太,劉晉7767,1992年)

洪堡學者有全德旅遊的機會。基金會出資並組織大家在全德旅遊半個月,不僅食宿全包,還有導遊和旅遊車全程跟隨。我們轉遍了全德的大小城鄉。印象最為深刻的是一個個小鎮,處處綠草,風景如畫。那天恰逢小鎮節日,街上人人載歌載舞,到處歡聲笑語。我和太太情不自禁,也加入其中。一個問題浮現在我的腦海,揮之不去:人家也是從二戰的廢墟中白手起家,怎麽把國家建設的這麽好呢?

洪堡年會和德國總統在一起(德國總統府,1992年)

洪堡年會上德國總統夫人和我太太、女兒(德國總統府,1992年。女兒快睡著了)

洪堡旅遊(科隆大教堂,1992年)

洪堡旅遊(德國小鎮 Bernkastel-Kues,1992年。穿紅裙子的太太笑的多開心)

去德國不久,我破格晉升正教授。那是1992年,我還不到37歲,是當時河南省最年輕的正教授。那時,距離我從本科畢業10年,研究生畢業7年。

盡管這樣,我還是有一絲絲的遺憾:雖然我在德國做博士後研究,但我卻不博士。跟皮特曼教授談過此事,他說如果我在德國讀博士,論文答辯時就要用德語。這下,我猶豫了。

五、日本博士

我曾看過日本金澤(Kanazawa)大學山田富(M. Yamada)教授的文獻,知道他跟我的研究方向接近,但我們素未謀麵。我還是決定冒昧寫信予他,說我想讀他的博士,但我不大懂日語。他很快回了信,說日本有一些不錯的大學,可以通過提交英文論文申請博士學位,論文答辯可以用英語,他所在的大學就是其中之一。不過程序很複雜,要求也很嚴格,以前從未有外國人申請成功過。但他說我已經發表83篇學術論文,完成一篇高質量的博士論文應該不是問題,他願意幫我試試。

當時,中國人申請日本簽證比登天還難。盡管我是新加坡國立大學 (National University of SIngapore, Singapore) 的客座研究員,但對申請日本簽證也沒有用。於是山田富教授在金澤大學、日本教育部、日本外交部和日本駐新加坡大使館之間反複聯係,又把他的個人稅表寄給我,為我辦簽證做擔保,還把我簽證所需的各種文件翻譯成日語或英語……

我大概有了一年多的時間完成了博士論文的撰寫。簽證也拿到了,我告別妻女,登上新加坡到大阪(Osaka, Japan) 的全日航空,去金澤大學進行博士論文答辯。當時神戶 (Kobe, Japan) 大地震剛過,那個航班很空,十幾個空乘人員,一個乘客,就是我。孤獨的乘客真有些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返”的感覺。

1995年1月23日,我順利通過答辯。是年,我40歲,科大畢業13年,武郵院畢業10年,終獲博士學位。

博士論文答辯(日本金澤大學,1995年)

餐館慶祝通過答辯(日本金澤市,1995年。山田富教授請客)

(右一是我在鄭州大學電子係工作時的學生李江鳴,此時她正好在金澤大學留學)

IEEE 光波技術雜誌2023年5月接收了我的一篇論文

六、感言——一個博士,三代人的努力

夜深人靜的時候,常常會想起,我這一生是多麽幸運。如果文革再持續幾年,如果77年沒有高考,如果沒有王局長,如果沒有科大,武郵院和鄭大,如果沒有洪堡基金會,如果沒有山田富教授,如果沒有許許多多給了我這樣那樣幫助的人們,我怎麽會有如此豐富的人生!古人講:滴水之恩,當泉湧相報。我怎麽能不發自內心地感謝他們!與那些沒有機會上高中,上大學的同齡人相比,我是何等的幸運!

我們弟兄是外婆帶大的。外婆是個一字不識的小腳婦女,又中年喪夫,家貧如洗,但她靠著堅強的毅力和少有的遠見,克服難以想象的困難,堅持一個人種地,卻讓三個子女全部上學,接受良好的教育。後來,我母親和兩個舅舅都參加了工作。外婆不僅負責我們的衣食,還教我們做人,把一生都給了我們。第一次出國,站在柏林KaDeWe百貨大樓的門前,我多麽希望她能陪在我身邊,用她那雙有罪惡纏繞的小腳走一走自由的土地,見一見外麵的世界!至少,吃一口外孫買給她的洋點心吧。

外婆姓馮,閨字姣文,但這個名字從來沒有人叫過。在漫漫人類曆史裏,她也許還不如一粒塵埃,但我一直覺得她和她一樣的女人才是我們中華民族生存和崛起的希望。

我的父親叫李永德,從小家境貧寒,但他求知心切。掙點錢,去讀書;再掙點錢,再去讀書,硬是靠一己之力,一邊接濟老家的奶奶和叔叔一邊讀書。跑日本,跑戰爭,踏遍了半個中國,終於拿到大學文憑。

父親多才多藝,藍球場上生龍活虎,風琴彈的如醉如癡,終於收獲了一個小他12歲姑娘的芳心,她就是我母親。父親一生喜歡教書,每堂課前必仔細準備,哪怕是已經上的滾瓜爛熟的課,他也要備課至深夜。他是洛陽市和洛陽地區唯一的數學一級教師,我聽過他的數學課,他講話講的出神入化。

在1957年,學校打右派,他是候選人,報到地委,地委書記說:這個人我知道,他不是右派。他僥幸逃得一劫。轉眼到了文革,這次他跑不掉了:因為他工資和級別最高。這樣的人不是反動學術權威那誰還是?

父親對人和藹可親,對我們從來不發脾氣。饑餓年代,一到星期六下午,我們兄弟幾個就在大門外等他,他總會給我們帶來好吃的!1977年,我們三兄弟同時考上了大學,他要同時供養三個大學生。工資到手,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郵局寄錢。幾年下來,他存下了厚厚的一迭子收據。

父親也是益友。剛到科大,看到同學們都那麽優秀,我很是發愁,父親回信說:不要隻看眼前,出水才看兩腿泥。

每年春秋時節,父母就到我鄭大的家裏住上幾個月,他們很高興。父親喜歡每餐喝一杯白酒,趁母親不注意,他就還再添點兒。我太太總是想辦法給他準備點兒下酒菜,每餐不重樣。每年放假,我們弟兄四個都聚集在父母家中,四兒四媳輪番上陣,坐在麻將桌前陪二老打麻將。父親總是笑眯眯地數著他贏來的票子,弟弟弟妹們就對著我和太太高喊:“人民幣也行,西德馬克我們也收!”玩到興起,我就把牌放明:不自摸不胡!斯情斯景幸福無邊。

父母的笑容(洛陽,1985年)

父親在我們一家從悉尼 (Sydney, Australia)飛到渥太華 (Ottawa, Canada)的時候去世。臨終時說:“我想銦銦。”銦銦是我女兒。每每想到這裏,我都忍不住熱淚盈眶!

母親叫楊翠亭,那一年,也是孟津縣唯一一個考到省立洛陽中學的女生,而且她是跳級考的。上了一年多,她又跳級考入洛陽師範。讀師範期間依然成績優秀,畢業時被分到洛陽回民中學,成了一名數學老師。

母親工作努力,教室是她永遠的目的地。她每年都是先進工作者,每年都是優秀班主任,沒有例外。每個學期,無論學生家住多遠,她都要做兩次以上的家訪。回民中學地處郊區農村,周圍的人十分純樸,家長給予了她無限 的尊重和信任,總是對她說:“你就把他(她)當作自己的孩子,該打就打,該罵就罵。”

母親樂善好施。父母工資頗高,親戚,同事,學生,無論誰有困難,她都伸出援手。她也記不清到底誰借了她多少錢。有的同事借錢時幹脆說:老楊,我什麽時候有錢再還你!學校農村學生居多,很窮。吃飯時,她經常把不同的學生叫到家裏一起吃飯。多少年來,家中吃飯的人從來都是多於6口。父母年邁後,我請了一個農村女孩玲玲照顧他們,他們倒給她做起飯來,輪流給她補習功課,說是要讓玲玲考大學。

母親脾氣不好。作為數學老師,從未給我們補習過數學 ,隻是在我們數學考試不是100分的時候,獎勵一頓揍。對學生也是經常非訓既罵,奇怪的是,文革時,學校幾乎所有的老師都挨打挨批鬥,60多個老師近30個“反革命”,有女老師被剃了陰陽頭。但她卻從來沒有挨過一個學生的批鬥,奇哉!

母親既傳統又時尚。臨睡前,她總是用一隻吃飯的大碗衝上咖啡,用她戴著碩大無比的24金戒指——那是太太跑遍新加坡的商店買到的全新加坡最大的金戒指——的手端著碗,大口喝下,然後倒頭入睡。在多倫多CN塔最高層,我都不敢從玻璃平台上往下看,她卻站在那裏紋絲不動,大喊著:“給我照相!”

女兒是我和太太的驕傲。從小跟著我們幾乎跑遍了全世界。有8年時間,從小學到高中,從東半球到西半球,從南半球到北半球,她在6個國家上了8個學校,總是剛交到一個新朋友,馬上就告別,她基本上沒有接受過係統的教育。令我們愧疚的是我們不知道學校風氣好不好,在有的學校學習好的反而受岐視,於是就女兒受氣,但她從無怨言。不同的環境,不同的語言給了她一顆堅強的心。行萬裏路,讀萬卷書,希望她從中獲益吧。

她曾在渥太華的中文報紙上發表了多篇文章。其中一篇寫的是讀巴金《家》的感想,成稿給我們看,難以相信是一個剛滿7歲就離開中國的孩子所寫。

到美國插班進入9年級下學期,全年級有450人,她第一年的GPA在200名開外——她的8年級在加拿大(Canada),還沒有學過數學!第二年GPA就上升到45。第三年GPA已經是第7了。高中時,校長說:沒有抽過煙和吸過大麻的站起來。四百多個同學,隻有她和幾個人站了起來。

後來女兒上了賓州大學(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她現在住在亞特蘭大,是美國運通(America Express)的一個VP。女婿是女兒的大學同學。大學畢業後進入哈佛大學 (Harvard University) 醫學院,獲醫學博士學位 (MD),現在埃茉瑞(Emory)大學工作,他們有一個7歲的女兒。女婿還沒有拿到埃茉瑞第一個月的工資時,他們二人就堅持給我和親家各買了一輛最高配製的Lexus RX350。

今年是我和太太結婚四十周年。結婚時,我們沒有說過“till death do us part”,但我們一直這麽做。有時候,不用對方開口,我們就知道對方要說什麽。無論什麽情況,她都無怨無悔,甘做犧牲。我實在不知道用什麽語言可以表達對她的感激之情,我隻想說:我愛她,能有這樣的妻女,父母和家庭,實在是上天給我的恩賜!

致謝:

感謝鄭州大學77級校友楚翠霞贈送《回眸》一書,使我讀到其中一個個動人的故事。也感謝她把我和太太介紹給亞特蘭大77級大家庭。感謝雷鳴校友介紹各種情況和科大的各種消息。更感謝77級群的組織者。我們很幸運,剛來就有機會參加不久前的大聚會。也感謝科大7767的同學們,許蔚,汪濤,張魯寧,朱斌,陳為民,劉晉,王百鳴,鄭勤奮,歐陽農躍,胡衛平,郝平,吳小平,楊軍,劉鋼,呂颯颯,穀錦明,馮文愉等關於大書包和本文等的討論。

   參考文獻

【1】黃慧總策劃, 侯亞新主編,《回眸---亞特蘭大77級紀念文集》, 亞特蘭大77級同學會, ISBN1-59964-109-7,2020年7月

【2】李文禾,”難忘的1977年---三兄弟同年參加高考的故事“, 《新三屆》, 1921年6月1日。“三兄弟同年考上重點大學” ,《科大瞬間》www.wenxuecity.com//blog/202204/77363/22874.html

【3】 雷鳴,私人談話,2022年10月29日

【4】科大7767微信討論,2023年5月

完稿於2022年12月。2023年5月文字略有改動,加了IEEE文章錄取的照片和關於書包的敘述。

編輯:許讚華

《科大瞬間》文學城編輯部

許讚華 803 | 陶李 8112

劉揚 815 | 黃劍輝 815

滕春暉 8111 | 陳錦雄812 | 餘明強 9115

陳風雷 786 | 沈濤 822 | Jay Sun 836

 吳鈞 856 | 王 9015 | 林菁 8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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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smithmaella 回複 悄悄話 人才難得。德國讀博士不一定用德語答辨。
時空穿越 回複 悄悄話 本人54年出生,77年考入大學。上大學之前的經曆和此文作者幾乎完全一樣。
但上大學時就遠沒有作者那麽幸運了。由於政審,我去了一所完全不知名的三樓大學。後麵的人生就沒有作者那麽精彩了。
但是比起絕大多數的同齡人,我還是屬於幸運兒。隻需講一點:我所有的小學,初中同學,沒聽說還有一個上大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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