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衣衫襤褸的植物學家
植物學家寫的科普、時評、遊記、散文
2002年由薩斯病毒引起的災難，直接或間接來源於蝙蝠，這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同理，新冠病毒來源於蝙蝠，科學上沒有任何爭議，至於是直接或間接，暫無定論。我將另文討論。其實，美國人也曾經得過一種直接來源於蝙蝠的罕見的疾病。
2003年6月，我結束密蘇裏大學聖路易斯校區（University of Missouri-St. Louis）一年的博士後研究後，來到科羅拉多科林斯堡（Fort Collins）的科羅拉多州立大學（Colorado State University）做第二期博士後研究。導師是比我年齡還小6歲的馬克Mark。從那以後，馬克成為了我最好的白人朋友之一。馬克當時對我很尊重（原因之一是我當時發表的論文比Mark多了2、3倍）。我加入Mark的實驗室不久，有個20多歲的美國海軍陸戰隊的隊員加入了馬克實驗室，名叫約翰John。海軍陸戰隊的隊員，跟馬克學植物分類，倒是很令我很吃驚，我很難將海軍陸戰隊跟植物分類（plant systematics）沾上邊。原來，約翰是關島（Guam）美軍基地的隊員；在那裏，他們做一些植物保育（plant conservation）和種群遺傳（population genetics）方麵的工作。盡管約翰的工作真跟廣義的植物分類沾得上邊，但是美帝部隊裏做這類的植物學研究，還是讓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約翰在科林斯堡的兩個月裏，他跟我一個辦公室，我們經常天馬行空神聊，聊關島、聊那裏的土著人、聊美軍、聊中國、聊中美關係、聊日美安保條約。。。我們很多觀點都不同，但有一點我們有共識：關島美軍主要是針對中國；而有一點，我讓他有點吃驚：我說，要是中美開戰，美軍打不贏解放軍，因為解放軍可以不計人的代價，而美軍不敢——我想起某偉人曾說過，可以不惜犧牲一半的人口跟某帝作戰。約翰似乎有點同意我的觀點。
約翰談到關島有一件跟植物有關的事，引起我很大興趣。但後來，為生活奔波，那件事，我漸漸地忘了，直到去年紐約植物園（New York Botanical Garden）的蕨類同行，Robbin，來訪，跟我和實驗室的孩子們談起當年約翰談起的同一件事情——美國人也因為吃蝙蝠而引發了一種罕見的疾病。這跟關島（Guam）有關。
自從美國海軍在美西戰爭中打敗在關島上統治了400多年的西班牙，關島於1898年12月23號，正式成為美國最西邊的領地。關島跟和北馬裏亞納群島（Northern Mariana Islands）聯邦同屬於美國的兩個領地（後者1986年加入美國，在眾議院有1席位?），這兩部分合起來，組成了馬裏亞納群島。這個群島是由西太平洋一係列火山和上升珊瑚構造，離中國大陸以東約2,600公裏處。馬裏亞納群島扼中太平洋航道的咽喉，是亞洲與美洲的海上交通要衝。二戰時期，美日曾在此爆發曆史上最大的航空母艦決戰——馬裏亞納海戰，結果日本損失了9艘參戰中的3艘航空母艦、600架飛機，又無法援救馬裏亞納的日本守軍而遭到慘敗。關島上美國人得的那種罕見的疾病，跟這場戰爭也有關係。
醫學上有種疾病，1869年初次被確診，叫作“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Amyotrophic Lateral Sclerosis (ALS) ”，也叫“運動神經元病（MND）”。在大多數情況下，這種疾病與帕金森癡呆綜合症（PDC）有關，它將帕金森氏症的震顫與阿爾茨海默氏症的記憶喪失結合在一起。症狀首先是四肢肌肉進行性萎縮、無力，先期可能出現吞咽、講話困難，最後產生呼吸衰竭。
關島上的土著人被稱為查莫羅人（Chamorro）。最早的查莫羅人被認為是，公元前2000年左右從東南亞來到馬裏亞納群島的，所以他們有一副亞洲人的麵孔。在1940年至1965年之間，莫羅人中的ALS達到其全球發病率的50至100倍，並成為查莫羅人的主要死亡原因。在最高峰時，影響了每10萬查莫羅人中就有約400人得ALS。很多醫學家在關島做過很多研究，研究從查莫羅人飲食習慣轉向可能的遺傳危險因素，但始終沒弄懂，莫羅人中ALS發病率高的原因。
直到20世紀末，一位名叫保羅·艾倫·考克斯（Paul Alan Cox）的植物學家（botanist）開始對這個醫學問題感興趣。
對，是一位植物學家解決了這一醫學難題。看來，植物學家跨界關注醫學問題，是有傳統的(-:)。
其實更準確地說，考克斯是名民族植物學家（ethnobotanist）。民族植物學（ethnobotany）是一門研究人與植物之間相互作用的跨學科的科學；它既研究人類如何認知植物，也研究人類如何利用植物，及人類認知和利用植物的曆史、現狀和未來的動態演變過程，並將研究的結果應用於植物資源的可持續利用和植物多樣性保護的實踐。通俗點說，民族植物學就是研究人們怎麽認識和利用植物。密蘇裏植物園（Missouri Botanical Garden）的一位同事，Jan Salick，就是世界著名的民族植物學家。中科院昆明植物所的裴盛基先生、中央民族大學的龍春林教授都是我國很棒的民族植物學家。
考克斯當時是美國夏威夷的國家熱帶植物園（National Tropical Botanical Garden in Hawaii ）的主任。該植物園由美國國會特許，以保護熱帶植物並鑒植物衍生藥物為目標。
有研究指出，查莫羅用來製造麵粉（蘇鐵粉）的蘇鐵（cycads）種子可能是主要的犯罪嫌疑，因為蘇鐵種子中的毒素可以對動物造成神經係統損害。但是其他研究表明，查莫羅人一直都知道這種毒素，並且可以在麵粉製備過程中有效地去除它們。
考克斯轉向調查查莫羅人的飲食習慣：是什麽食物查莫羅人吃的多，全世界沒有人吃？
他想到了名叫果蝠的蝙蝠（fruit bat；飛狐flying fox；Pteropus tokudae）。當地人喜歡將果蝠在椰奶中煮沸，然後再從頭到腳食用。這在關島通常是為特殊場合而準備的佳肴（delicacy）。也有將果蝠做成湯的。
但果蝠怎麽會有毒呢？作為植物學家的考克斯，想到了調查果蝠的食物。終於發現，由於蝙蝠以蘇鐵為食並且每晚吃掉兩倍於自己體重的蘇鐵種子，因此它們的組織中積累的毒素水平遠高於蘇鐵粉。這就把故事連起來了：蝙蝠吃有毒蘇鐵的種子而積累了神經毒素（neurotoxins），查莫羅人吃蝙蝠而中毒。
這種蘇鐵的拉丁學名叫Cycas micronesica，是1994年才從Cycas circinalis分出來的，其原始文獻發表在Australian Systematic Botany 7(6): 554–557, f. 10. 1994。
於是，考克斯跟一位神經病學家奧利弗·薩克斯（Oliver Sacks）一起在2002年3月26日出版的《神經病學》上提出了他們的這一理論，並列出下列證據：
（1）該理論還解釋了為什麽關島的ALS病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達到頂峰，然後穩步下降。這場戰爭為關島帶來了資金和槍支，加速了蝙蝠肉市場的發展，查莫羅人那時吃了最多的果蝠。
（2）到1970年代中期，穩定的狩獵和消耗幾乎消除了關島的所有蝙蝠，關島開始從沒有本地蘇鐵樹的薩摩亞（Samoa）進口蝙蝠。而那時，關島的ALS病下降了不少。
（3）到了1990年代，查莫羅人中的純ALS和ALS-PDC下降到了不太明顯的水平。這表明這種疾病的觸發因素——查莫羅人的生活方式特有的因素——以前出現了，現在又消失了。這跟當地果蝠作為食物出現和消失的時間吻合。
（4）在巴布亞新幾內亞（Papua New Guinea）某些當地部落的ALS發病率也很高。當地人也吃果蝠，且當地有類似的蘇鐵的分布。
到現在，關島上的果蝠，據說隻剩下幾十隻，孤獨地生活在島上的美軍空軍基地。有機會去關島，除了美麗的沙灘、查莫羅人的土著文化，我很想去看看那裏的蘇鐵和果蝠（可惜沒有了空軍基地的老同學約翰的聯係方式了；說不定他跟馬克還有聯係）。
看來，吃蝙蝠染病，早有教訓；吃蝙蝠的人要麽可能間接地通過蝙蝠身體裏累積的植物神經毒素而中毒，要麽被直接傳染上對蝙蝠無害卻威脅人類健康的冠狀病毒（coronaviruses）。
保護野生動物，就是保護人類自己！希望這句話，在今後不再隻是口號。
contagion裏在最後描述了這個現象。
我覺得絕不是從蝙蝠到穿山甲那麽簡單，因為家豬接觸蝙蝠和穿山甲的機會都極小，怎麽會感染上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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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大農村的農舍裏（或附近）養豬，蝙蝠晚上就在附近飛，排泄的糞便尿液會撒在豬身上，
蘇鐵的種子含有的神經元毒素還引起其他什麽神經係統的疾病嗎？比如記憶方麵的，感覺方麵的，精神神經方麵的。隻是對這個話題感興趣，想到的就問了。
非常好的科普，謝謝博主。
是關島土著吃果蝠，不是美國大眾吃蝙蝠
嚇一跳。
阿留 發表評論於 2020-04-11 18:10:47
多謝博主分享這個故事！漲姿勢啦。
不過冠狀病毒的傳播不像神經毒素，原則上熟食可以完全達到消毒的效果。而且2018年家豬冠狀病毒事件，讓我覺得絕不是從蝙蝠到穿山甲那麽簡單，因為家豬接觸蝙蝠和穿山甲的機會都極小，怎麽會感染上的呢？雖然不是同一種冠狀病毒，但查清楚2018年這件事對分析病毒來源應該會很有啟發。其實能感染豬，就距離感染人不遠了。
不過冠狀病毒的傳播不像神經毒素，原則上熟食可以完全達到消毒的效果。而且2018年家豬冠狀病毒事件，讓我覺得絕不是從蝙蝠到穿山甲那麽簡單，因為家豬接觸蝙蝠和穿山甲的機會都極小，怎麽會感染上的呢？雖然不是同一種冠狀病毒，但查清楚2018年這件事對分析病毒來源應該會很有啟發。其實能感染豬，就距離感染人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