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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像猿的男人(七)悲劇英雄

(2020-06-23 15:31:17) 下一個

悲劇英雄

 

本朝太祖有言:“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大發明!”

其實利用小說來攻擊異己,是唐朝人的發明。

《補江總白猿傳》就是始作俑者。

普遍認為,這篇小說就是為了攻擊詆毀歐陽詢而寫的。

但它的格調和水平是很高的。

《補江總白猿傳》之後,出現了一係列以影射攻擊政敵為目的的唐傳奇,其中也不乏佳作。但到了中晚唐時出現的《周秦行紀》,就已經墮落成為內容幹癟水平拙劣的政治色情故事了。

 

雖然《補江總白猿傳》的目的是誣謗歐陽詢。

但作者竭盡心力寫出了一個非常好看的奇幻故事。

甚至在寫作過程中,有點忘乎所以,一發不可收拾,似乎忘記了自己的初衷。

也正因為如此,《補江總白猿傳》超越了自己的險惡用意,成為了後世傳誦的唐傳奇名篇。

兩個男主角白猿和歐陽紇的形象,都十分生動感人,堪稱文中雙壁。

 

先說說歐陽紇。

文章中的歐陽紇是一個對愛情忠貞不渝的丈夫。在發現妻子被劫走後,他“大憤痛,誓不徒還。因辭疾,駐其軍,日往四遐,即深淩險以索之”。

作為一個肩負重要責任的將軍,他居然向上級打假報告說自己病了,然後將軍隊駐紮下來,也不去打仗了,天天深入高山險地四處找尋。

如果是劉備遇到這種情況,肯定馬上拔營起寨,該幹嘛幹嘛去。

因為“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啊。

歐陽紇則是“衝冠一怒為紅顏” !

吳三桂並不真是為陳圓圓起兵,而歐陽紇可真是為妻子連戰爭和軍隊都不要了。

為了愛人,做如此犧牲。

作為將軍的歐陽紇,這要是換到現在的網絡小說裏麵,就是一個霸道總裁,而且忠貞不渝。這得收獲多少女粉絲啊?

歐陽紇這麽一找就找了一個多月,終於找到了線索。在一百裏外的竹林從中,他發現了妻子的繡鞋。

有了線索,信心倍增。歐陽紇從士兵中選了三十名壯士,和自己一起,帶上兵器幹糧,繼續向深山跋涉。用了十多天時間,到了兩百裏遠的地方,終於找到了白猿的住所。歐陽紇在其他被拘禁的婦女的幫助下,有勇有謀,終於殺掉了白猿。

救回妻子後,他也不嫌棄妻子已有身孕,而是喜做接盤俠。孩子出生後,也沒為難孩子,而是養育了他。

這簡直太前衛了!

甚至都超出了現代的世俗標準。

歐陽紇是模範丈夫。

 

而白猿的形象,則刻畫得更為成功。

首先,白猿所居的環境是通過歐陽紇一行人的視角,逐漸展現在讀者眼前:“南望一山,蔥秀迥出,至其下,有深溪環之度”,“絕岩翠竹之間,時見紅彩,聞笑語音”,“嘉樹列植,間以名花,其下綠蕪,豐軟如毯。清迥岑寂,杳然殊境。”

這簡直就像走入了神仙洞府。讀者仿佛已經忘記歐陽紇一行人是為何而來,有點陶醉其間。這段描寫,明顯受南朝宋《幽明錄》中的“劉阮天台遇仙”故事的影響。

而白猿的形象,有多角度多層次的濃墨重彩的描寫。

在歐陽紇殺白猿之前,作者著重渲染的是其獸性的一麵。

它除了劫掠婦女來滿足其獸欲外,還生食狗肉:“見犬驚視,騰身執之,披裂吮咀,食之致飽”;沉迷SM(性虐捆綁):“彼好酒,往往致醉。醉必騁力,俾吾等以彩練縛手足於床,一踴皆斷”;而且具有一夜遍禦諸女的超強性能力:“夜就諸床嬲戲,一夕皆周,未嚐寐。”這些都是在向讀者展示其淫邪血腥的獸性。

但在歐陽紇殺白猿之後,作者並沒有馬上收尾,而是借被虜婦女之口,展現了白猿充滿神性和靈性的另一麵。

旦盥洗,著帽,加白袷,被素羅衣,不知寒暑。遍身白毛,長數寸。所居常讀木簡,字若符篆,了不可識。已,則置石蹬下。晴晝或舞雙劍,環身電飛,光圓若月。

白猿仿佛白衣秀士,風度瀟灑,衣著整潔。它又是飽學之士,經常閱讀木簡,上麵的字都是別人無法辨認的篆字和符號。讀完了,就把書藏到石頭台階的下麵。

白猿還是一名劍客。它在天晴氣朗的時候,揮舞雙劍,寶劍環繞身體有如閃電飛舞,而劍光籠罩好像一輪圓月。

作者簡直讓人忘記了白猿的獸性,把它描寫成了一個不食人間煙火、仙風道骨的隱士高人。

而最能讓古代讀者為之動容的,是白猿對自己死亡的預知和英雄末路的悲涼。

今歲木葉之初,忽愴然曰:“吾為山神所訴,將得死罪。亦求護之於眾靈,庶幾可免。”前月哉生魄,石瞪生火,焚其簡書,悵然自失曰:“吾已千歲而無子。今有子,死期至矣。”因顧諸女汍瀾者久……

今年初秋開始落葉的時候,它突然充滿悲愴地說:“我被山神告狀,將被判死罪。我也向神靈乞求佑護,或許能夠得到豁免。”上個月十六日左右,月亮開始有缺,石階突然自焚,將它所藏書簡燒毀。它悵然自失,說:“我已經活了上千歲,一直沒有兒子。現在我有兒子了,我也快死了!”它環顧諸女,淚流滿麵,久久不能自以。

白猿之死更被作者加上了濃厚的中國古代悲劇英雄的意味。白猿“力能殺人,雖百夫操兵,不能製也”,簡直就是力拔山氣蓋世的霸王項羽。而且他神通廣大,有鐵布衫護體神功,“遍體皆如鐵,唯臍下數寸,常護蔽之,此必不能禦兵刃”。它還有神行飛騰之術,能“透至若飛” ,“半晝往返數千裏”。但它一旦被身邊的婦女所害,被“縛四足於床頭”,施展不出自己的蓋世神功,隻能“目光如電”,怒視自己的加害者。最後它在臨死前,慨歎“此天殺我,豈爾之能?然爾婦已孕,勿殺其子。將逢聖帝,必大其宗!”

這是老天要我死啊!又怎麽是你的能耐?不過你的妻子已經身懷有孕,不要殺那個孩子。他將遇到聖明的君主,光耀一族。

和霸王項羽死前 ,“此天之亡我也,非戰之罪”的慨歎,幾乎一模一樣。

一個蓋世英雄,被重重束縛,無力施展,無法掙脫其命運,眼睜睜地看著死亡臨近。

讀到這段時,歐陽詢有一刹那間仿佛覺得文章裏麵這兩個虛構的形象,歐陽紇和白猿已經合二為一,真正幻變成了自己當年那個年輕神勇的父親。他仿佛親眼看到父親在洭口苦戰,像霸王項羽一樣,在重重敵陣中,左衝右突,怒吼咆哮,最後力盡被擒。檻車送京,最後被人押著走向刑場,引頸就戮。那種英雄末路的悲涼和感傷,應該是和文中被縛的白猿一樣吧?

此時此刻,這個老人的心,也被文章深深地打動了。

他是應該怪這個匿名作者呢?還是應該感謝他?

匿名作者和幕後主使,可能是兩個人吧?

歐陽詢不禁這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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