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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像猿的男人(四)養父江總

(2020-06-23 15:22:28) 下一個

養父江總

 

十三歲的少年歐陽詢,在這一年失去了他的所有。

他的家族,他的父母,他的兄弟,他過去錦衣玉食的生活。

他本來要繼承父祖顯赫的家業,成為下一代嶺南王。

現在這一切都煙消雲散。

 

歐陽紇一族被滅門,隻有歐陽詢一人逃脫。

但是他沒有向深山老林逃竄。

他反而選擇了北上。

他衣衫襤褸,滿麵塵灰,走在去京城建康的路上。

聽說父親被俘後已經被押解上京問斬。

他想去見父親最後一麵。

當他曆經千辛萬苦,趕到建康時,已經晚了。

歐陽紇已於前日斬訖,傳首東城。

在繁華壯麗的六朝古都,一個少年饑餓,困頓,絕望,走投無路。

他想起父親曾經談起過和江總的友誼。

江總現在建康,任中書侍郎。

當然,在這個充滿了爾虞我詐和欺騙背叛的亂世,這種友誼似乎並不那麽可靠。

但是歐陽詢管不了那麽多了。

先到那裏要碗飯吃。如果能夠洗個澡,換一身衣服,那就更好了。

然後坐以待斃吧。

於是他找到了江總的府邸,扣開了門。

江總在內室接見了他,對他說:“賢侄先暫且住下,其它事情再論!”

於是歐陽詢匿藏於江總府中。

 

江總敢於窩藏逆犯的兒子,是因為他現在是太子麵前的紅人。

紅得發紫。

陳宣帝有四十二個兒子,可謂多子多福。

他的大兒子叫陳叔寶,被封為皇太子,有極高的文學天賦,後來因為一首《玉樹後庭花》而聞名: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籹艶質本傾城;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

陳叔寶就是後來的亡國之君陳後主。

這首《玉樹後庭花》後來成了亡國之音的代名詞。

在太建年間,江總成了太子陳叔寶文學上的亦師亦友。

太子對江總的才情推崇之至,想讓父皇提拔他為太子詹事(掌管皇太子宮中事務的官員)。但是不好自己提出,於是派手下人和主管人事的吏部尚書、侍中孔奐打招呼,希望能夠讓孔奐出麵幫忙舉薦。

這個孔奐,是虞世南的外祖父。

沒想到耿直的孔奐,直接給了太子一枚硬釘子。

孔奐說:“江總有潘安、陸機那樣浮華的文采,但是沒有漢初輔佐劉邦太子的商山四皓那樣的真才實幹。讓他來輔佐太子,我覺得很困難!”

手下人回來後如實匯報。

於是陳叔寶直接向陳宣帝提出了這個要求。

陳宣帝覺得可以。

這時候孔奐又跳了出來,奏報道:“江總就是一個舞文弄墨的文人。皇太子自己的文才極高,不需要再向江總學習。而輔佐太子,需要那種品行敦厚有真才實幹的幹臣!”

陳宣帝最終還是沒有聽他的話。

在陳叔寶的一再堅持下,陳宣帝任命江總為太子詹事。

 

江總聽了孔奐對自己的評價,苦笑著搖搖頭。

在內心裏,他也不得不承認:自己雖然盛名在外,實際上不過是一個文學弄臣。

在建康,太子和江總的身邊,聚集著一批這樣的文學弄臣——陳暄、孔範、王瑗,共十多人。他們夜夜狂歡,奏樂侑酒,賦詩不輟。

這些人當然不是有真才實幹的所謂“幹臣”。

建康人稱他們為“狎客”。

除了這些狎客朋友外,江總其實有一位有真才實幹的朋友。

此人軍事內政一把抓,不尚虛榮,精明強幹,文武全才。

但是他已經死了。

他就是歐陽紇。

江總和歐陽紇有十幾年的友誼。

侯景之亂,江總逃亡到廣州,依附於他的舅舅梁朝宗室蕭勃。

他在嶺南度過了十三年的流寓生活。

在這段歲月裏,他結識了歐陽頠父子,並和歐陽紇成為摯友。

江總和歐陽紇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

但這不妨礙他們成為很好的朋友。

在江總的心中,幹臣就是他的朋友歐陽紇這樣的人。

他一直以為歐陽紇將來會成為陳朝的擎天柱石,以應對來自北方的威脅。

他沒有想到歐陽紇會以如此慘烈的方式結束了自己和家族的命運。

 

天嘉四年(公元563年),江總奉旨離開廣州,告別了歐陽紇,回建康擔任中書侍郎一職。

那時歐陽詢還隻有六歲。

現在站在他麵前的是十三歲的少年。

他在這個少年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自己就是一個孤兒。

江總七歲喪父,寄養在外祖父家。

他的舅舅、梁朝宗室、吳平光侯、藏書家蕭勱,非常喜歡這個聰敏的孩子,曾經鼓勵他說:

“爾操行殊異,神采英拔,後之知名,當出吾右!”

你將來肯定要比我有名!

蕭勱說對了。

舅舅所收藏的三萬卷藏書,是江總的寶庫。他手不釋卷,日夜苦讀。

因為出色的詩文,他在梁武帝時就聲譽鵲起,名滿天下。

他現在是南朝公認的大文豪。

江總在心裏說道:

老朋友,請你放心!我將養育你的兒子,盡我所能培養他。

他將會比我更有名!

 

歐陽詢的運氣非常好。

他藏匿於江總府邸兩個月後,章太後去世。

章太後是開國皇帝陳霸先的續弦妻子、一生充滿傳奇色彩,立過三個皇帝。

這麽重要的人死了,按照規定,天下大赦。

歐陽詢也得到了赦免。

他從此安居江總府邸。

 

父親已死,自己再也不需要成為他所期望自己成為的人了。

他也無需考慮如何用自己羸弱的雙肩擔負起家族的重擔了。

他終於可以放下一切,學習自己喜歡的東西了。

養父江總,傾其所能,細心督導,教授他經史文章。

歐陽詢敏悟絕人,閱讀速度極快,看書經常連著幾行一起看下來。

他很快博通經史,尤其精通《史記》、《漢書》、《東觀漢記》這三部書。

他對書法更為癡迷。正如後來在《用筆論》自述中所說:“自少及長,凝情翰墨。每覽異體奇跡,未嚐不循環吟玩。抽其妙思,終日臨仿。”

歐陽詢在書法上也得到江總的指導,奠定了堅實基礎。

因為大文豪江總,同時也是一位書法家。

唐代竇臮著《述書賦》,綜論曆代書家,是重要的書法理論書籍。

《述書賦》中將江總與智永和尚並列。

智永和尚,書法家,王羲之七世孫,虞世南的師傅。二王(王羲之王獻之)書法在太宗一朝被奉為正朔,而他就是王氏筆法的正宗繼承人和傳道者,承前啟後,對後世影響深遠。

能夠被唐人將其與智永和尚並列,說明江總的書法造詣頗高。

可惜現已無書法作品傳世。

少年喪父,得遇名師為養父。歐陽詢是不幸的,同時又是幸運的。

 

歐陽詢在江總的庇護下,平安度過了自己的青年時代。

在青年歐陽詢的眼中,養父和祖父一樣,都有自己成功的亂世生存之道。

養父安度亂世的辦法和祖父不同。

他遊戲人生,瀟灑自如。

他好像一尾魚,在亂世的濁浪中,不懼沉浮,靈活遊走。

“全無心肝”,陳滅亡後隋文帝楊堅對陳後主的這句評價,實際用在江總身上也很合適。

他被提拔為太子詹事後,行為不僅沒有半點收斂,而且還變本加厲,經常與太子徹夜暢飲,醉生夢死。

他還認了一個姓陳的漂亮女孩為養女。太子後來看上了這個陳姓女孩,經常在夜裏微服私訪江總家,和這個女孩廝混。後來索性收了這個女孩做良娣(太子妾)。

這怎麽有點像王允和貂蟬的故事了?

歐陽詢多次旁觀過這樣的飲宴,他也在家裏碰到過微服私訪的太子。

他謹慎地保持了距離。

陳宣帝聽說了這些不端的事情後,大怒,撤了江總太子詹事的職務。

但他絲毫不以為意,還是遊玩嘻戲。

後來他居然官複原職。不僅如此,他還被授予了更高的職務。

 

太建十四年(公元582年),陳宣帝病死。陳後主繼位。

江總被不斷提拔,委以重任。

祠部尚書、左驍騎將軍、參掌選事、散騎常侍、吏部尚書、尚書仆射、宣惠將軍、中權將軍……一連串令人羨慕的眼花繚亂的官職。

至德四年(公元586年),江總成為尚書令。

尚書令是實際的宰相。熾手可熱,權勢熏天。

從此人們又稱江總為“江令”。

在後來的官修史書中,江總背負了陳朝滅亡的主要責任:“總當權宰,不持政務,但日與後主遊宴後庭”,“由是國政日頹,綱紀不立”。

其實歐陽詢知道,像養父這樣聰明的人,早看清了天下大勢。

北周滅北齊之後,北方已經統一。楊堅以外戚篡位,建立隋朝,勵精圖治,誌在統一。隋朝占有北方的廣大領土,國土麵積三倍於陳。隋朝有人口兩千多萬,陳朝隻有兩百多萬。隋朝可動員兵力是陳的五倍以上。

實力對比如此懸殊。

江總已知陳朝必亡,他又能做什麽?阻擋曆史的車輪?

亂世中的一尾魚是不會逆流而上的。

江總甚至告訴歐陽詢:“你現在不必出仕!”

他的言下之意是:等天下統一了你再出來做官,沒有必要在陳朝擔任官職,成為亡國之臣。

 

隋開皇九年(公元589),隋滅陳。

被俘虜的陳後主以及南朝宗室重臣,被解往長安,等待發落。

到了長安,江總受到了優待,被隋文帝授予“上開府”之官職。

其他北上的“狎客”就沒有江總那樣幸運,他們被流放到邊陲。

江總向朝廷舉薦了歐陽詢。

歐陽詢出仕隋朝,任太常博士。

而且他善書之名已經在都城長安傳開,王公大臣紛紛請他書寫碑誌。

 

安排完了這些事情,江總告老還鄉,回到江南。

他庇護了歐陽詢二十年,現在可以問心無愧地告慰自己的老朋友了。

你的兒子現在是太常博士,將來無可限量。

不過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將以另外一種方式,光耀後世。

他將超過我和你!

隋開皇十四年(公元594年),江總安詳地死於江都,時年七十六歲。

 

江總在建康的府邸,在唐朝的時候還有跡可尋。

著名詩人劉禹錫,在唐敬宗寶曆二年(公元826年),曾經路過金陵(建康)。

此時的唐朝,已經由盛轉衰。藩鎮割據,宦官專權,黨爭激烈。

劉禹錫自己,也在政治鬥爭中不斷地被貶黜。他在金陵尋訪古跡,感慨時事,沉重地寫下了名作《金陵五題》。

《金陵五題》是五首七言絕句。最後一首是關於江總舊居的。

 

《江令宅》

南朝詞臣北朝客,歸來唯見秦淮碧。

池台竹樹三畝餘,至今人道江家宅。

 

這首《江令宅》,雖然不及《金陵五題》中前兩首《石頭城》和《烏衣巷》那樣膾炙人口,但充滿了沉鬱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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