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不啃的南瓜

不管雨下了多久,雨後都將會有彩虹。版權所有,嚴禁轉載。
個人資料
正文

滄海橫流

(2020-06-11 07:52:11) 下一個

滄海橫流

 

我剛從廬山休假回來,就聽到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一場前所未有的嚴重蝦病在全國大爆發!

一九九三年,全國對蝦養殖麵積有二百一十萬畝。有一百五十萬畝的蝦生病,其中有八十五萬畝絕收。全國對蝦產量從一九九二年的二十一點五萬噸一下子降到八點八萬噸,減少了近百分之六十。從世界第一的產蝦大國、出口大國一下子變成了進口大國。來勢如此凶猛,把所有的人都搞得目瞪口呆。

桌子上放著從各地收集來的數據。我一份一份地翻看著,感到觸目驚心:遼寧有約五十萬畝蝦池,將近四十二萬畝發病,約二十萬畝絕收。河北有大約二十五萬畝蝦池,有二十點五萬畝生病,三萬畝絕收。山東有六十三萬畝蝦池,四十二萬畝發病,十萬畝絕收。福建有二十六萬畝蝦池,近二十五萬畝發病,十六萬畝絕收……。這一年,因這場蝦病導致的直接損失有二十多億元,而間接損失達八十億元。有一百多萬人生活受影響,還影響了冷凍、餌料、運輸、外貿等一係列行業的產業鏈。

 農業部組織了一批又一批專家到處考察。很快發現了這次疾病的幾個特點:發病急、死亡重、治療難、傳播快、範圍廣。該病除了在南方發病較早外,全國幾乎都是從六月開始全麵爆發,一直流行到到八月。一個普遍的症狀就是病蝦頭胸甲和尾部有白色斑點,因此大家都叫它為“白斑病”。顯然,這是一種傳染性疾病!而且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極有可能是一種病毒病。

十一月十六日至二十日,在武漢珞珈山賓館召開了第三次全國魚病會,有一百八十七人參加。提交了一百六十多篇論文,其中有很多是關於今年蝦病的文章。看到這個情況,我決定把在泰國參加第二屆亞洲水產養殖病害大會的見聞做一個專題報告。介紹亞太各國蝦病的流行形勢及他們采取的一些防控措施,以及關於健康養殖和健康管理的理念。我擬了一個題目:《對蝦養殖、環境、病害》。

顯然,這是一個外行人教內行人如何養蝦的報告。但我自己覺得並非完全沒有道理。首先,這是在介紹亞洲特別是泰國養蝦的經驗,而他們對蝦養殖是很不錯的,產量也僅次於中國。也許我介紹的不是太專業,但應當能介紹一些值得學習的地方。其次。在魚病和蝦病的研究方麵有些道理是相通的。如流行病學的原理,病毒病防控的原理,應當有共同點,至少有值得思考和啟發的地方。特別是關於健康管理的理念應當是很有用的。出於這樣的考慮,我沒有擔心是否會被人笑話,把這篇綜述在大會上做了專題報告。

令我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報告的反映出奇的好,它引起了很多人的興趣。會下立刻就有人希望我去青島,在隨後二十四號舉行的全國人工養殖對蝦疾病防控方麵的一個學術研討會上再次向大家介紹在泰國開會的所見所聞。

在青島的會上,可以看出當時人們的情緒,基本上處於疾病亂投醫的狀況。有的人聽說醋能治感冒,就把醋往蝦池裏倒。有人聽說“娃哈哈”能補身體,甚至拿它來喂蝦。會上還請了老外,一個美國人來教人養蝦,在會上教人認蝦有幾隻腿……。隻要能想到的辦法都想到了。

不過,在會上也有冷靜思考的人。我坐在黃倢旁邊,黃倢是黃海研究所魚病室的研究人員,也是武漢大學病毒係的學生,比我隻低一屆。他通過幾個月的研究,確認這是一種病毒病,並發現病原是一種新的病毒。而我當時與對蝦養殖幾乎沒有什麽實際接觸,隻是在泰國看到了一些關於常見的幾種蝦病毒的報道而已。因此雖然也認為是病毒病,但對是否新病毒還有些疑惑。但後來的事實證明:他的研究結果是正確的,黃倢可以說是世界上第一個發現白斑病毒的人。但由於中國對發表有關疫病的文章,特別是對外發表這類文章控製非常嚴格,文章遲遲不能對外發表。以至於人們後來一提起“白斑病”,總是把日本學者的文章放在第一,我們中國的文章放在後麵。

那兩年,我開始了全國範圍的大奔波,從青島到丹東、莊河、大連,再到煙台、唐海、天津……,並逐漸往南方:江蘇的鹽城、福建的廈門和漳浦、廣東的深圳、廣西的湛江,幾乎沿著海岸線從渤海、黃海、東海到南海。到處做報告,也到處參觀考察。我才真正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幾年前,養蝦是個暴利行業。隻要把錢投進去,幾年後一定賺得盆滿缽滿。似乎不需要技術,也不需要知識。到後來,工農商學兵都來投資養蝦,個個都發了大財。至於這種養殖方式是否會破壞環境,是否能持續發展,沒人去想它。也許有人提過,但聲音一定非常微弱。農業部也在大建蝦池,幾萬畝,十幾萬畝甚至幾十萬畝蝦池連片地建立起來。從飛機上看過去一望無邊,頗為壯觀!但養蝦是個高汙染的行業。大片蝦池排出來的汙水從海邊直到幾公裏外的海上都是黑黑的、臭烘烘的一片,根本無法抽到幹淨的水來供對蝦養殖。幾年下來,整個環境變得極其惡劣,對蝦也就越來越難養,直到爆發了這場大病。

可以說,對蝦養殖垮下來隻是遲早的事!爆發白斑病是偶然的,而要病死則是必然的!從某種意義上可以這麽說:蝦病是養殖者自己造成的。

年底去丹東講課,科技部農業科技發展中心的領導跟我們在一起。當她聽說我來自中科院水生所時,略帶責備地看著我說:“水生所怎麽事先沒有研究這個問題,跟大家發個預警啊?”聽到這話我心裏想:“現在好像還不是追責任的時候呀。”不過我還是很客氣地對她解釋:“九二年在台灣已經有關於白斑病的描述,但當時由於台灣的養蝦產量已經從九萬噸下降到一萬多噸,該病出現對於養蝦影響並不大,同時他們也不清楚病原是什麽,所以沒有引起重視。而此時在大陸南方已經出現流行病的苗頭。所以,去年水生所曾經向農業部提交了一份報告,指出對蝦病毒病來勢凶猛,建議組織力量攻關。但是當時的水產司領導認為經費不夠,隻同意研究到細菌為止。”

那個領導聽我這樣說,忍了半天,罵出來一句:“真他媽的操蛋!”我看看她,不知道她在罵誰。是水生所?還是水產司?

就這樣,我一次又一次地做報告,向大家介紹泰國養蝦防病的經驗,農業部也派出一批又一批的人到泰國去考察。很多學者去後看了回來並不以為然:“其實中國早就有人提出這些看法了,沒有什麽新的東西。”但是人們不得不承認:在泰國,人們把它落實在實際的對蝦養殖上。而在中國,這些東西被藏在書齋裏,和養殖者無關,或者關係不大。

在這種情況下,我在給大家講課時有意識地提出“健康養殖”的概念,在很多場合下提出“蝦病是自己造成的”。剛開始提出這個觀點時,遭到很多人的反對和白眼。有的人當麵就氣呼呼地說:“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們損失這麽大,一點都不同情我們,還說是我們自己造成的!”

從九三年底到九五年底,我衝出了實驗室,來到現場。我每年幾乎有八、九個月出差在外,確實感到很累。不僅僅是因為到處跑,而是因為大家都看著你,希望你能告訴他們:我們現在該怎麽辦?而病毒病控製的一個基本原則就是重在預防,治療極其困難。我該怎麽告訴他們呢?在養殖戶損失慘重的情況下,對他們說沒有辦法?或者說現在環境太壞了,蝦肯定會生病的?對病毒病,我隻能在疾病發生之前告訴他們應該做什麽,我很難在疾病已經發生後拿出什麽好辦法來。

記得在九三年底我去丹東講課時,有人曾經問我:“江老師,今年這裏冬天特別冷,會不會把病毒凍死?”當時我就明確警告他們:“不僅不會凍死,相反會得到保護。所以可以肯定地說,明年發病隻會更加嚴重!”當我看到那裏的對蝦加工廠的排汙口不遠就有蝦池時,就警告他們,務必建立一個消毒池,把加工後的廢棄物放在裏麵消毒,否則這裏一定會成為疾病的發源地和傳染源。不幸的是,他們沒有聽進去。九四年,全國對蝦產量進一步下降到五點三萬噸,和九二年比幾乎減產了百分之七十五。而遼寧是重災區,僅絕產麵積就有三十三萬畝,占養蝦麵積的百分之七十七。在丹東,蝦病最先爆發的地點就是離那對蝦加工廠排汙口最近的蝦池。當丹東的蝦農深更半夜給我打電話告訴這一情況時,我感歎不已:挖一個坑並不難,也用不了多少錢。難的是觀念的改變啊!

其實在當時,不僅僅是蝦農,就是水產養殖的主管部門,甚至農業部的一些領導,也缺乏環境汙染、持續發展和健康管理的理念。否則,怎麽會去建幾萬畝、幾十萬畝的連片蝦池和魚塘呢?

記得在九四年夏秋,世界銀行的官員來湖北,和省水產局的人商談關於援助開發大水麵的問題。中方提議開發省裏某個大湖泊。世行官員問:“你們預計搞好後產量大概是多少?”水產局的領導說:“每畝三、四百公斤吧。”那官員聽到嚇了一跳:“怎麽可以搞那麽多?”水產局領導還以為別人在懷疑他達不到這個產量,拍拍胸脯說:“沒問題,我負責能達到!”世行官員啼笑皆非:“我就是怕你達到了啊。”他問:“這裏有沒有研究病害的人?”剛好那天做翻譯的是我的學生,就對他說:“我的老師是搞魚病的。”那官員就說:“那好,今晚我來找他談談。”晚上,我的學生帶著他到我辦公室來。他見到我後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江先生,你認為大水麵養殖魚的產量應當是多少?”我想了一下回答:“應當根據情況每畝產量在一百公斤左右吧。”他拍拍手叫了起來:“是啊,如果產量太高,這個湖泊過幾年就會變成臭水塘了。這是不能持續發展的,也是世行不允許的。我如果批準你們這樣幹,等我回去後,世行就會撤了我的職。”我看著他沒吭聲,心裏想:在中國,如果產量上來了,是領導們的政績,至於幾年後環境惡化了,是下幾屆政府的事情。哪裏有人去管它啊。

好在有這個大爆發的蝦病在教訓著每一個人。這次教訓是刻骨銘心的,很多人慢慢意識到環境的重要性,意識到持續發展的重要性。一切都在逐漸的改變,包括人的思想和習慣。

[ 打印 ]
閱讀 ()評論 (4)
評論
ZheFei 回複 悄悄話 痛心!什麽時候可以做到從長遠規劃,不急功近利,能想著子孫後代的福利,中國才有做強國的基礎。
葡萄樹 回複 悄悄話 急功近利的不然結果.
HBW 回複 悄悄話 “至於幾年後環境惡化了,是下幾屆政府的事情。哪裏有人去管它啊。”

中國人犧牲環境搞經濟也是一個道理。
HBW 回複 悄悄話 這和冠狀病毒在亞洲及窮國產生是一個道理。當事國就是不願意承認而已。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