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不啃的南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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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工人生活

(2019-12-31 04:25:43) 下一個

我的工人生活

 

我的工人生活就這樣開始了,我一點一點地適應這種生活。文革時期坐公交是很可怕的。那時的公共汽車很不規律,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七、八輛汽車會排著隊一起開過來,然後半個小時看不到一輛車。每天清早,要擠一個半到兩個小時的汽車上班。而且來了也未必能擠得上去,要看誰的力氣大。下午再這樣筋疲力盡地擠回家。我經常在車上呼呼地睡上一覺,而從來沒有因此坐過站,可見路途之遙遠。每天乘坐公共汽車就像是一場戰鬥。車還沒到,人就開始不要命地朝車靠過去,然後就開始有人跳上去,貼在車門上——那個年代,不管男女好像都會跳上正在開著的汽車——當車停靠到車站時,上麵已經貼滿了人。有時候司機看到貼上去的人太多,根本不停就跑掉了,那一大堆人就這樣掛在車門口進不去,成了一大風景。在上班的路上幾乎天天都能看到或聽到死人的交通事故。那時候,武鋼正在建軋鋼廠,有很多德國技術人員來這裏做事。他們看到公共汽車的一邊掛了一大堆人,歪歪倒倒地往前走,嚇得直畫十字,祈求上帝保佑。可我們已經見怪不怪了。有一天下班時,我站在正狂跑著的車裏,看見一個工人掛在車外已經快兩站了。車上裝滿了人,根本就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騰出一隻手,拿出一毛錢伸進車窗說:“買張八分的車票。”那個女售票員大概從來沒有從正在開著的車朝窗外麵收過錢,看了他一眼,沒有理睬。車內的人轟地一聲笑了起來:“算了吧,你能不能活到下車還是個問題啊!買什麽票!” 嗬嗬,那時候我們被戲稱為“武漢市民間雜技團”。

這就是當時的上班生涯!

到了部件班,我才知道我的工種叫“鉗工”。我的理解,所謂鉗工,就是手工操作的工人。你看,開車床的叫車工,開刨床的叫刨工,開磨床的叫磨工,開銑床的叫銑工……。我們沒有機器開,天天拿著銼刀、錘子之類的工具,最經常用的機器就是鑽床,但沒有人叫我們“鑽工”。不過,通常鉗工應當會用各種機器,因此是屬於“技術工種”而不是“熟練工種”。熟練工種兩年甚至一年就能轉正定級,而技術工種要三年才能轉正。一天在吃晚飯的時候,爸爸聽說我是鉗工,就問我:“那你是開鉗床吧?” 爸爸從來沒有接觸過機械工廠,對工廠的情況一竅不通。我不由得笑了起來:“哪裏有什麽鉗床,就是手工勞動。”看到爸爸一副失望的樣子,我解釋到:“那些開機器的是熟練工種,鉗工是屬於技術工種,幹的是技術活啊!”爸爸半信半疑地看著我。

一天,人事股的安師傅來找我:“要建檔案了,你來填個表吧。”我跟她去了辦公室,仔細地看了一下要填寫的材料。其實就是填一份履曆表,要求從小學開始一直填到現在,而且都要有證明人。我把表帶回家裏,晚上非常小心地填寫。除了小學的證明人寫爸爸外,其它一律寫的是中學同班同學張崇武。然後,我把所有的填表都照抄了一遍留底。到現在我才放下心來:看來沒有人在意我們這些從農村回來的人為什麽沒有檔案。一切都重新清零了,我有了一個新的檔案,裏麵沒有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但後來的事實告訴我,我高興得太早了。那些人隨時都能把各種材料重新放進我的檔案裏。七、八年後,我發現自己的檔案裏又裝滿了那些叫人生不如死的材料。

鄧師傅是個很老的技術工人。他的手工活非常厲害,像這樣的老工人在廠裏還有好幾個。據說大躍進年代,大家要造手表。這些老工人硬是用銼刀把手表零件一個個地加工出來,做成了一塊手表。據先來的工人們說。廠裏造了一個壓手表後蓋的模具。那是個正十二邊形的凸模和一個正十二邊形的凹模。師傅們做的模具能隨便把哪一邊對齊,把凸模往凹模的孔中放下,能夠做到既不輕鬆地往下掉,也不會用力才能擠下去,而是自動慢慢地順著孔往下滑進去。可見其準確度與精確度之高。這絕非一日之功!

慢慢地我們才知道,廠裏那些老師傅之所以手工活那麽有本事,原來都是修手表的師傅。大都是從司門口的修表門市部調過來的,個個都是修手表的高手。於是,廠裏不少年輕人對手表產生了極大的興趣,紛紛向老師傅學習修表,並“勇敢”地把自己或者家裏人的手表偷偷拆開來練習。但最常見的結果是:手表被拆開後不知道怎麽再裝配還原,或者裝還原後不能走動,還多出幾個零件來。隻好把一大堆亂七八糟拆散了的零件用手帕一包,拿到廠裏求師傅們來收拾殘局。師傅們倒也寬容,遇到這種情況通常會臭罵他們幾句,然後還是幫忙還原。一般徒弟們帶塊手表來求師傅修理修理,或者洗洗油,他們也都不會拒絕。

誰知爸爸聽說這事後,隔三差五地從熟人那裏拿塊手表,叫我拿到師傅那裏去洗油,有時居然一次拿來三塊手表。天哪!一個師傅有好幾個徒弟,如果大家都像我這樣,師傅不用上班,就天天給別人修手表算了。我哭笑不得,隻好先收起來,盡量隔些時才拿一塊表去。實在沒有辦法,隻有偷偷拿到修理門市部去,自己掏錢去洗油。哪知道爸爸居然還不滿意,還在催我快點搞好了拿回來。我忍住氣,對爸爸解釋說:“師傅還要上班啊,怎麽可以專門給我們修表呢?不就是幾塊錢的事情嗎,為什麽不能自己拿到表店去洗油呢?”。爸爸一聽,立刻就翻臉大怒,大聲責罵我不肯為家裏賣力,這點小事都不肯幫忙雲雲。我看著滿臉怒氣的爸爸,不覺心裏一陣涼氣,真的感到非常失望:我在家裏實在是個多餘的人啊!的確,我已經二十七歲,早就應當自己獨立生活了。但我每月隻有二十二元的工資,買乘公交車的月票兩元,吃飯要十二元,剩下的錢能租房子住嗎?現在我實在沒有這個能力呀。我真的感到很無奈。但,這是我的責任嗎?如果不是文革中把我們趕到農村“勞改”六年多,以我的能耐,今天會是這個樣子嗎?

我深深體會到古話說的:金窩銀窩,不如自己家的草窩這句話的含義。雖然爸爸媽媽的家從理論上講也是自己的家,但我感覺不到絲毫的溫暖。我不由得心裏暗暗發誓:隻要有一點可能,我一定搬出去自己住。從那時起,我從不亂花一分錢,夏天再熱,也不喝一瓶汽水,不吃一根冰棍。咬著牙齒積攢每一分錢。結果三年後,到我上大學前,我竟然存了三百多元 —— 我在做最壞的準備。而這個準備後來對我上大學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卻是我當時沒有料到的。這就是後話了。

鄧師傅對人非常和氣,對我們這些新工人也很寬容和照顧。慢慢地,我感到鄧師傅其實並不像小說裏描寫的“師傅”那般嚴厲和凶狠。有一次,我上午要出去有點事情,跟鄧師傅打個招呼就出去了。沒想到快到下午一點鍾才回來。看到我回來,鄧師傅從一包衣服中拿出一個飯盒來:“我跟你打了一份飯,你趕快趁熱吃了吧。”。我不禁呆住了。周昕告訴我:上午車間王書記到處找我,還問鄧師傅我跑哪裏去了。鄧師傅從眼鏡片後麵看了書記一眼,愛理不理地說:“是我叫他到外麵買東西去了。”王書記也不敢多問,隻好走了。聽到這些,我從心裏感激鄧師傅。

鄧師傅家裏其實並不富裕,他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日子過得比較艱難。有幾天,大家發現鄧師傅心情很壞,坐在那裏歎氣,後來連班也不上了。車間主任告訴我們:他的小兒子在醫院住院,而且是病危。那天下午,我們幾個人一起到三醫院去探望。一進病房,就看到鄧師傅正傷心地站在病床前,他的小兒子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原來很久以前,他的小兒子在和別人一起踢足球時,被足球狠狠地踢在腰上。因為家裏很窮,不敢跟家裏說,就一直強忍著,直到後來實在無法忍受了,才去醫院檢查,但兩個腎已經全都壞了。對他們家庭而言,換腎簡直就是天方夜譚。他小兒子實際上就是在醫院裏等死。據說小兒子曾經眼巴巴地求他的姐姐:“好姐姐,你能不能給我個腎,救救我啊!”。他姐姐也無可奈何地說:“就是給你個腎,也要十幾萬才能動這個手術呀,我們家怎麽出得起!”。

聽到這個消息,大家心裏都很沉重。但都沒有什麽辦法,也不知道該怎麽來安慰鄧師傅。這時候,病人已經因肝昏迷開始說胡話,並抓住醫生的手罵人。鄧師傅驚慌地用手捂住小兒子的嘴,眼睛裏飽含著淚水,連連對醫生作揖說:“對不住啊,小孩子不懂事,你不要往心裏去呀!”。醫生搖搖頭,拍著鄧師傅的肩膀說:“沒關係,病人現在是不清醒的,他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麽。你自己保重身體要緊!”大家心裏都難受極了,再也看不下去,趕快離開了醫院。過了兩天,鄧師傅又來上班了。他含著眼淚告訴我,小兒子已經死了。經受了這次打擊,鄧師傅明顯地蒼老了很多,也沒有心思上班,不久就退休了。我們大家都很想念他。

剛進廠頭一年,當工人的日子確實是快樂的。特別是我們這些老知青,總是下意識地和農村的生活相比較,自然就有到了天堂的感覺。工廠的工作本身就比農村輕鬆得多,幹六天後就能休息一天。不像在農村,一個月最多兩天休息,遇上農忙就什麽假也沒有了。而且這裏隔三差五地總有遊泳、打球之類的活動,或者坐下來政治學習。到年底,偶爾還發張電影票。在“文革”後期,除了八個樣板戲外,開始有了些其它的文藝節目。如老三片(指地雷戰、地道戰、南征北戰),也開始有了國外的電影,像越南,阿爾巴尼亞和朝鮮的電影。但都不是很好看,人們說它們是“朝鮮的哭哭笑笑,越南的飛機大炮,羅馬尼亞的莫名其妙,阿爾巴尼亞的蟋蟀叫”。總之沒有多少新意。

一天,劉慧瓊從外麵跑進來,手裏拿著一疊電影票,大聲叫道:“發電影票啦!今天晚上有南斯拉夫的電影《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這可是很難得的電影票啊,大家高興極了。周昕皺著眉頭說:“看完電影快十二點了,怎麽回家啊?”。原來她每天是坐公共汽車上班的,但公共汽車晚上十點半以後就收班了。我滿不在乎地說:“沒事,我不是騎自行車嗎?我們是順路的啊,我帶你回去。”於是吃了晚飯後,我高高興興地騎車到傅家坡接周昕,看完電影後又高高興興地把她送回家。這對我們知青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在農村,一個男知青如果看到一個女知青在走夜路,就會送她到家。然後……,也許就把這事給忘記了。

但在工廠裏可不是這樣。第二天,呂靜很神秘地跑過來問我:“昨天你用自行車帶周昕去看電影了嗎?”“是啊!”我完全沒有在意。誰知道那天竟然有五、六個人過來,問我同樣的問題,而且臉上都掛著同樣莫名其妙的表情。這也算是新聞嗎?我這才意識到情況似乎不太妙:這個廠裏百分之七十是女性,工人中百分之七十是年輕人。因此不多的幾個未婚男性工人,雖不能說屬於“稀缺資源”,至少也屬於被大家關注的對象。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在人們的眼皮底下,昨天晚上,我把一個女孩放到自行車後麵,就給了大家極大的談論和想象的空間。啊呀!

於是,我有意無意地把我和小妹談戀愛的情況透露給車間的同事。我告訴他們:我在等待還在荊門農村裏的小妹。於是很快地,我的耳朵變得清靜多了。

啊,我第一年的工人生活還算是快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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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hotpepper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Froginwell' 的評論 : 咱是北京的老爺們,溜溜噠噠的電工。
Froginwell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eijingGirl1' 的評論 : 掉美女堆裏了,哈哈,就是膽太小了。
Froginwell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otpepper' 的評論 : 三個女人一台戲,哈哈,新年快樂。
Froginwell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梅華書香' 的評論 : 新年快樂!
Froginwell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華西車城' 的評論 : 當個好工人真的很不容易,新年快樂。
華西車城 回複 悄悄話 鉗工,的確是個技術活兒,記得當年學習鉗工的要領,就是手工銼刀加工平麵部件時,絕對不能將邊沿銼成弧線了,一定要保證90度的鋒利直角。
梅華書香 回複 悄悄話 新年快樂,萬事如意!!
hotpepper 回複 悄悄話 親身經曆,北京的工廠第一年月工資16元,第二年18,三年才升到22.看來比武漢還少, 也沒有掉到女孩堆裏的豔福;)
BeijingGirl1 回複 悄悄話 ”第一年的工人生活還算是快樂的“。 我聽人說, 北京的學徒工工資是從18元一個越開始的。 你不但22元, 還是調到女人堆裏了。 美吧。
Froginwell 回複 悄悄話 轉江老師回複:


各位讀者,你們好!

感謝大家的評論和交流。特別希望有人能指出文章裏的錯誤和疑問。因為回憶錄的真實和準確是最重要的。可能還是會有些在輸入時出現的印刷錯誤。上次已經有些讀者看出來並加以糾正了。所以這次發現的問題少多了,但可能還是有的。感謝大家能和我交流。可惜我不會翻牆,所以隻能通過郵件轉達大家都意見,然後再回複。請大家見諒。

感謝大家提出出書的建議。雖然現在出書比以前容易很多,不過在國內這樣的審查製度下,說真話的書是很難出的。這本回憶錄一共有九個部分,好像有九十多萬字,一直寫到2008年我六十歲退休。所以回憶錄的副標題叫(六十年的軌跡)。其中有很多審查者看不順眼的東西,如對一些“最高指示”的看法,“我所聽到的六四”,關於氣功的看法,等等等等,除非哪位有本事能幫我混過這一關,否則去試著出版有點冒險。我也覺得有點遺憾,但也想不出什麽解決的辦法。

感謝大家的交流!



江育林



2019年12月15日
Froginwell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塵之極' 的評論 : 謝謝您的鼓勵。
塵之極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分享你珍貴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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