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不啃的南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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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禿頭在爭一把梳子 ( 027 )

(2019-10-26 22:42:21) 下一個

鑒定會:兩個禿頭在爭一把梳子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八日至十日,中科院為草魚出血病的科研項目舉行了鑒定會。本來,如果我出國行程不推遲到話,根本就不會參加這個充滿爭議的鑒定會的。

一場鑒定會的題目居然是兩個:水生所的《草魚出血病病原及其滅活疫苗的研究》和病毒所長江所的《草魚出血病病原——魚呼腸孤病毒的分離鑒定》。鑒定會還沒開始,從會的名稱上就看出,這是一個充滿火藥味的會議。同時也看出:從領導到研究人員,所有的人心裏都認為這兩個實際上是同一個東西。矛盾的焦點根本就不是探討這兩個東西有什麽不同,是不是一個東西,而是看這個成果算是誰的。這幾乎沒有一點學術氣氛,純粹的中國特色!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麽一個科研成果一定要開鑒定會?讓一批專家麵對麵的爭論。而中國人最拿不下來的就是麵子。怎麽可能得出正兒八經的結果來?

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參加一個科研項目的鑒定會,這次會議徹底顛覆了我認為鑒定會 “應當”有的模樣。很多我認為根本不是問題的問題,在這裏都成了很大的問題。而我認為應當好好討論的問題卻無人問津。

按照我——一個剛從學校才出來幾年的大學生——的設想,既然有這麽多病毒學的專家聚在這裏,就應當把兩個單位的試驗結果好好研究評估一下,認真分析一下發現這個新病毒的意義,在病毒學領域中的地位,還存在哪些不足,哪些是需要進一步探討的地方。這是我國發現的第一個魚類病毒啊。而且找到了控製這個疾病的有效方法,取得了顯著的成效!全世界都在看著我們。

而在會議前夕我聽到的是:武大的高尚蔭教授特別告知來參加審查項目的向進敏教授,水生所幾年前把這個病毒的名字錯定為皰疹病毒是他當時定的,責任應當由他負,請不要就這事找水生所的麻煩。高老先生主動承擔責任的高尚品格讓人敬佩,然而我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一個研究團隊在研究一個新病毒過程中,先起錯了名字,經過幾年的深入研究,發現錯了,自己再把它糾正過來。這不是在科學道路上很常見而又非常正常的嗎?怎麽會有人會找麻煩?誰知在鑒定會上,這真的成了一個麻煩,而且是很大的麻煩!

鑒定會開始了。陳燕新老師先上台,報告了水生所的研究成果。她好像很緊張,連病毒的核酸研究結果都忘了講。倪先生在下麵聽得直搖頭。接著是病毒所的柯麗華教授報告他們的研究進展。她穿著一雙拖鞋在台上走來走去,悠然自得地講著。在報告最後,她突然對水生所的工作進行評價。提出幾個問題:一,水生所曾經把病毒的名字搞錯了。二,水生所測定的病毒大小不對,三,病毒所對病毒做了核酸電泳後,認定該病毒有十條核酸帶,而水生所對病毒做的核酸電泳,好像不能確定是十條帶。而這是病毒分類最關鍵的條件。大家都楞住了。

接著,是鑒定小組的專家們分別對各單位的研究人員代表進行提問。潘老師決定叫陳老師和我兩人去答辯。在去答辯前夕,我問:“誰回答問題?”潘老師說:“讓陳老師一個人說吧。如果她有不會回答的問題,或者點名要你回答時,你再說話。”我點點頭:“明白了。”

我跟著陳老師進了用來做答辯的房間。審查的專家們幾乎沒有問一個和我們科研有關的問題,問的全都是病毒學的基礎知識。看來他們認為水生所的工作是缺乏病毒學知識的人做的,不可信。而這恰恰是陳老師的短板。例如:他們問:“你們采集到的病魚有編號嗎?”陳老師楞了一下回答:“有。”“那你們用來做研究的這個病毒編號是什麽?怎麽在所有材料裏麵都看不到。”陳老師搔了搔腦袋說:“湖北-01號”。專家們都笑了起來,大概是嘲笑她完全沒有病毒學的基本常識吧。我尷尬地坐在旁邊,完全沒法插話,也沒有人問我任何問題。就這樣,別人問一句,陳老師答一句,沒多說一句話。十分鍾不到就出來了。

而據在場的專家盧孝楨教授後來告訴我們,病毒所的人在答辯過程中,不僅係統地介紹了他們的成果,還係統地“批判”了水生所工作中的各種問題。因此,這完全是個一邊倒的架勢。看到這個情況,我感到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晚上,我找到潘老師:“明天專家小組就要根據報告內容和答辯情況做最後結論了,而他們完全沒有聽到水生所方麵的任何意見。我要求明天我一個人去做補充申訴發言!不要再叫陳老師去了。行嗎?”潘老師透過眼鏡片對我看了又看,好久好久沒有出聲。思索了半天才點點頭:“好的,你去吧。記住,這可是最後的機會!就看你的表現了。”我說:“放心吧,畢竟做了那麽多工作放在那裏,是大家看得到的。”

第二天早上,專家小組接受了潘老師的提議,同意由我來做補充發言。我走進房間,專家們都圍坐在周圍。我站在中間,表達了幾個觀點:一、在研究過程中對一個病毒的命名根據研究結果進行修正是非常正常的,根本就不是一個問題。二、對同樣一個病毒進行正染色和負染色,其直徑會相差百分之三十。你們認為病毒直徑是65毫微米還是70毫微米是個問題嗎?三、水生所是在缺乏病毒專業人員的情況下進行草魚出血病病毒的研究,有些做法不夠規範是事實。但每一個研究結果都是經過反複驗證過的,到目前為止包括病毒所在內也沒有指出水生所究竟做錯了什麽。四、病毒所對病毒分類所做的結論,是建立在以很早以前由國際病毒分類委員會提出的八項指標的基礎上的。而這八項指標現在認為是有嚴重缺陷的,已於一九八二年在分類委員會的第四次會議上正式宣布廢止,不再使用,而是采用新的分類標準。而水生所是按照新的分類標準來確認的。講完後,我同時提交了國際病毒分類新標準的複印件。

我的答辯給審查小組很大的震動,有些專家聽後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他們沒有想到,堂堂的中科院病毒所會采用一個被國際上已經廢止了的標準來鑒定病毒。專家們拿著複印件看了半天,確認事實就是這樣。

最後,這個會議紀要就成了一個“和稀泥”的紀要。

鑒定會那兩天,我幾乎沒有時間睡覺。我一直在思索,鑒定會怎麽是這樣的?這個項目最偉大的成績,應當是滅活疫苗對控製該病的重大意義。這真的很不容易。後來的事實證明,我的這個看法是正確的:全世界對魚類病毒病的研究有很多很多,也有不少的研究比草魚出血病研究要深,水平要高。但能夠控製一個病到這個程度,以至於從因病死亡太嚴重而沒有人敢養,到現在大量養殖,占我國淡水魚產量的百分之二十以上,這是獨一無二的一個。至今,還沒有哪個國家比我們中國做得更成功!

至於對於病毒特性的研究,我板著指頭算,也不過就是看了電鏡,知道它的模樣,分析了核酸,知道它的分類地位,再做了幾個生物學特性的研究。這算什麽呢?之所以看的很大,僅僅是因為這是我國發現的第一個魚類病毒,很新奇,僅此而已。如果說是高水平的科研,那簡直是胡說。現在經常有人在病魚裏發現有新病毒,幾下就把它搞出來,幾個月就研究清楚,然後發表一篇SCI的文章就OK了。哪裏還會在那裏為一個病毒的“發現權”爭得頭破血流。爭什麽啊!

鑒定會後,盧老師來和我談心。我談了自己的看法。這次鑒定會搞成這個樣子,是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的。盧老師點點頭:“是啊,就為這點不算成果的東西還打成這樣。真是,就像是兩個禿頭在搶一把梳子。”他滿懷希望地看著我:“你不要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到國外去努力學習,學些真本事吧。回來再好好幹!”

我筋疲力盡地回到爸爸家。爸爸告訴我,武漢分院曾經打算請他來為這個鑒定會做評委。但時間湊不上,就算了。他還嗬嗬地笑著說:“開鑒定會好啊。反正就是寫個鑒定意見就行了。”我沒有做聲。心裏想“嘿嘿,你幸虧沒有來啊!”

在隨後的兩個月裏,病毒組不得不按照鑒定專家的意見,盡快補充病毒核酸電泳的照片。高老師提供了大量的病魚組織,我們一次又一次把病毒濃縮和提純,再一次又一次地抽提核酸,然後電泳。然而這個病毒是RNA病毒,核酸很容易被汙染的酶所降解,稍一不小心,抽提出來的核酸就會全部被降解掉,結果就是什麽也做不出來,或者是剩下很少一點點核酸,電泳後隻能看到很微弱的帶子,根本就看不清楚。

在那個年代,沒有PCR技術,沒有逆轉錄酶。不像現在,隻要先把RNA轉錄成DNA,然後餘下的工作就跟做DNA的研究一樣了。記得去年十月我去太倉開會時,特意去上海找中科院生化所的老師們請教病毒生化方麵的問題。他們一聽說是研究病毒,都很感興趣:“好哇,我們搞合作,一起研究好嗎?”但後來一聽說是呼腸孤病毒,臉就陰了下來,搖搖頭:“哎呀,RNA病毒啊,不好搞,很頭疼啊。”

怎麽辦呢?我們不斷摸索條件,調整方法。針對因核酸量少而導致出現的帶子很淡的問題,我們把膠放在暗室裏,用紫外光照,並逐漸延長曝光時間,使帶子和背景的反差能盡量增大些。經過兩個多月的努力,總算是拿出了一張勉強說得過去的照片來。基本上能看得到十條核酸帶,但其中有一條帶非常粗,是寬寬的一條,很難判斷這究竟是一條還是兩條。

我們把照片給武大的嚴濟慈教授看。嚴教授看著我,同情地說:“一個多片段的RNA病毒,能電泳成這個樣子出來,也算是很不容易的啊。你們以後有空再摸索條件,看能不能搞個更好的照片出來。這次就這樣了吧。”

啊,大家都累壞了。我也馬上要準備走了,剩下的事情就由留下的人來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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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HBW 回複 悄悄話 中國什麽時候都不缺人才。當年你們高的魚類病毒和現在武漢的冠狀病毒都是RNA類型的。武漢人才輩出。
塵之極 回複 悄悄話 有趣!佩服!謝謝分享!
梅華書香 回複 悄悄話 當您介紹自己專業的時候,我們都會犯傻!嗬嗬。
欲千北 回複 悄悄話 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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