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老夫的晚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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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執一 懷念“文革”生死之交吳肯兄長

(2018-12-10 18:01:14) 下一個

(2017年9月)上月14日,南寧四中校友謝明同學在微信中告之我,他們班主任吳肯老師於當天零晨二點仙逝。

  幾個月前,我還與吳老師通電話。他語音宏亮、笑聲爽朗,彼此還相約再一聚。他的突然離去,讓我永遠失去了與這位“文革”生死之交的兄長相聚的機會了。在悲痛與遺憾的交雜中,我難受至極,隻能抬頭遙望長空,祝他一路好走,並提筆寫下此文,以表對吳老師的深切懷念。

    一 

1962年,我到南寧四中任教,與吳老師是同事,我離開四中時,他已早退休。他是我兄長輩的同事。

我到四中之初,與吳老師任教科目不同,加之年齡差距,彼此交往不多。當時他給我印象,用廣州話來說,是相當“醒目”的。他身材標準、一表人才,講究穿著和儀表,有民國時代知識界人士的風采。有一次,我們閑聊中,他知道我是廣州人,他說自已原來也是廣東人,我們應是鄉裏,後來家鄉浦北被廣西要走,“被迫”成了廣西人,但還有半個鄉裏的關係,說到我們都哈哈大笑。“半個鄉裏”的關係就這樣拉近了我們交往的距離。從此,這位“半個鄉裏”總是用他那半鹹半淡的廣州腔與我聊天,交往也多起來了,我常到他家中串門,與他夫人彭國英也成了朋友。彭老師,是貴州人,體育老師,在南寧醫專任教。她心直口快,性格豪爽,與吳老師的斯文淡定,性格迥然不同。有關他們的故事,我有所與聞。聽說當年吳老師在貴陽某校教音樂,彭老師是該校學生。課餘時間,吳老師總在教室練小提琴,彭老師則常常伏在教室外的窗台上聆聽。在悠揚的琴聲中“一拉一伏”,訂了終身。吳彭兩位的浪漫愛情故事,不管是杜撰也好,實有其事也好,確實是美談。他們夫妻和睦相處,廝守終生的愛情也是經受了最艱難困苦考驗的。可惜的是彭老師先於吳老師離去。1968年武鬥期間,我們“四二二”一派的師生有部分到“四二二”控製的解放路避難。吳肯老師夫婦和我、覃連光、霍普羅等老師,一直住在一處,大家合夥開飯,而張羅三餐的都是吳肯夫人彭國英大姐。彭大姐,我們在槍林彈雨中建立起來的“臨時家庭”的“主婦”,對我們是恩重如山。

“文革”前,兄長吳肯老師與我,由相遇到相知,經常是無話不談。他曾把抗日從軍的經曆對我說過。他說還好的是,抗戰勝利前就脫離了國民黨的軍政界,沒有介入國共內戰,解放後就沒有被當作“國民黨反動偽軍官”論處。雖說如此,但當時我隱約感覺到吳老師是刻意遠離政治。所以,我們交談中,從不論國家大事,也不議校園是非。據我所知,在解放後的曆次運動中,吳老師都算平安過來,沒有受過衝擊。其實,象吳老師這樣在國民黨軍政界服務過的人,不論是抗戰前或抗戰後的,在那越來越“左”的頻繁的政治運動中,言行稍有不慎,多會招來大禍。“文革”前,所謂的舊人員、舊知識分子等大都是這樣處世的,為的是維護自己和家庭的平安。

吳老師淡泊於“運動的政治”,但對工作和生活卻是積極的。他對我說,當年來到四中,由音樂老師改行教地理,開始甚感吃力,便努力向同事劉炳熏求教。劉是民國時代的大學生,學識豐富,也盡心幫助,吳老師很快就上手了(劉曾任國民黨湖北軍人監獄的典獄長,我到四中時,他己是戴著曆史反革命分子“帽子”的雜工了)。

吳老師和我也曾二次在同一年級當班主任。吳老師對待學生溫和柔情。所以,凡他當過班主任的學生,對吳老師的眷念之情,可謂是經年不變。吳老師仙逝消息在微信中一傳開,在眾多四中校友同學群中,大家紛紛表示哀悼和追憶吳老師的往事。

吳老師平日待人處事,雖是溫文爾雅,但也是一位俠骨柔情的君子,不是逆來順受、阿諛奉承之輩。有兩事為我親曆,可見證吳老師的這一可貴品格。

1964年、1965年,南寧四中經曆了兩次“四清運動”的試點。1965年的所謂“大四清”,其實是“文革”預演。工作組是由桂林派來,桂林市委宣傳部長司爾親自帶隊,副組長是桂林市教育局長何德忠,組員達四五十人之多。每個教研組和所有班級都有工作組組員專管,以發動教師學生,通過大鳴大放和大字報來揭露批判學校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和教師中的資產階級的言行。學生寫老師的大字報、老師之間互相寫大字報。整個校園貼滿大字報,教師之間進行大混戰,互相揭短、互相攻擊,凡事都上綱上線,大字報內容無奇不有,除所謂教學上的反動言論和散布資產階級情調等罪名外,連個人隱私和家庭瑣事都可任意寫上大字報,並以“正確對待群眾運動”為由,被攻擊和汙蔑者不得作任何辯解。被弄得顏麵全無的老師,個個隻能忍氣吞聲。而吳肯老師則是拍案而起,直闖工作組的辦公室,當麵質問何德忠,為何不製止那種造謠、汙蔑的人身攻擊的行為,何德忠則無言以對。若幹年後,在桂林,吳老師偶遇何局長,何麵對吳老師,還有愧疚之情,對當年之事,向吳老師再三道歉。當年“大四清”中,敢於與“極左”的做法進行抗爭,全校教師中隻有吳肯兄長一人。

1968年下半年,南寧四中的革委會由海濱、黃子明、黃祥伸、韋任和等掌權,這些“文革”惡人,“文革”前在四中不得誌,大權在手後,對南寧四中的領導和師生進行瘋狂的政治迫害。有一次,他們召集全校師生舉行所謂“寬嚴”大會,當時被押上台的“牛鬼蛇神”師生達四五十人之多,會場當即嘩然之聲一大片,隨即海濱殺氣騰騰地喝令把“從嚴對象”吳肯和杜昭押上台,宣布說,對拒不承認罪行、進行頑抗的兩人從嚴處理,實行隔離關禁。然後,海濱等派人四出外調,欲為他們強加於吳老師頭上的罪行,搜集證據,查無實據後,仍咬住不放。參與專案工作的謝淑媛老師幾次提出,吳肯為何不“解放”,到底還有什麽問題。“文革惡人”韋任和則惡狠狠的說,吳肯態度不好,放著再說。

吳肯老師少年投身抗戰,抗日烽火中出生入死,煆造了一身鐵骨錚錚的氣慨,在1968年廣西文革大屠殺剛過去,整個社會仍在“派性屠殺的恐怖”血腥氣氛籠罩之下,身陷囹圄的吳肯老師,為維護自已的清白和尊嚴,敢於篾視海濱、黃子明等四中“文革惡人”的淫威,不斷抗爭。壯哉!吳肯兄長。

1968年五月初,南寧兩派武鬥加劇。如1967年大武鬥時一樣,我們南寧四中“四二二”的師生先後離開校園,各找地方去“避難”了。

武鬥期間,南寧四中是“聯指”的武鬥據點,有外單位的“聯指”武鬥人員重兵把守,教學樓上,架有機槍對著校園內,不讓旁人接近。四中“聯指”“三七”打手在教室內設有囚室,專事對他們抓來的人員進行非法嚴刑毆打和監禁等。這些凶徒除了折磨被他們奴役的校長黃代銘、教師陳政、陳名三、甘嶽鍾老師等所謂”牛鬼蛇神“外,據廣西區黨委“文革處遺”的官方文件記錄,南寧四中“三七”紅衛兵還綁架監禁了自治區交通廳“四二二”的頭頭周家潞。如“殺人魔窟”般的校園,我們這些“四二二”成員如賴著不走,那隻能是自投羅網,坐以待斃。

當時,進入解放路的南寧四中師生有好些人,吳肯夫婦、覃連光、霍普羅、我外,還有鄺鄯有、李偉章老師等。當初,我們住在解放路小學,後來“聯指”天天向解放路發射炸藥包,炸死好多無辜平民,我們便搬到與小學隻隔一條馬路之遙的醒漢街一間無人住的民居屋。說來也驚險,我們剛離開解放路小學,一天清早,“聯指”的炸藥包落在解放路小學內的天井,正在洗漱的人大部分被炸死。我與吳老師等趕過去看看有沒有四中學生遇難,所見情形慘不忍睹,血肉模糊的屍體、還有殘肢斷臂遍地,有一片頭皮還粘在柱子上。這些死者,都和我們一樣是到解放路來避難的呀。

由於解放路的形勢愈來愈險峻,好多人都陸續離開。先是鄺老師離開,“聯指”武力封鎖後,李偉章老師冒險衝出去了。我們幾個中,覃連光、霍普羅和我都是單身漢,覃是孤兒出身,霍和我則是外省人,在南寧舉目無親,無家可歸。吳肯老師夫婦雖有親人,但也無法投靠。商量來商量去,還是覺得留在解放路安全。至於炸藥包何時落到頭上,也顧不了那麽多了,隻能聽天由命。還有一點是我們仍用1967年的老眼光看問題,以為兩派的武鬥,中央最終會“一碗水端平”,妥善處理。對於廣西“文革”的當權者刻意實行全麵武力鎮壓“四二二”的做法,更是一無所知。所以,我們天天盼著武鬥早日平息,能安全回校。吳老師當時還多次對我說要相信中央的。

結果我們盼來的是,1968年8月5日,我們與解放路的上萬民眾一起,成了武鬥的“俘虜”。當時,我與霍普羅、吳肯夫婦在新華街水塔腳下,被四中“三七”的幾個學生從“俘虜”隊伍中抓了出來,用繩子把我們四個人綁了起來,串在一起,然後把我們趕回“俘虜”隊伍中,他們則衝入解放路去抓殺四中“革聯”的學生。(這幾個學生是高二年級的,打下解放路以後,為了慶功,與金洪賓合照了一張相片,標題是“南寧四中”三七“紅衛兵剿匪小分隊”,這張相片之所以被我們好多當年師生看到,是因為去年金洪濱發起紀念1967年南寧四中軍政訓練五十周年活動,有人為響應他的提議,把相片貼上了微信同學群中,被廣為轉貼,但後來很快被他們刪除了)。

當我們隨著“俘虜”隊伍來到廣州照相館前時,我校教師海濱在那等著我們了。他是全副武裝的,手上拿著一支“五四”手槍,另一支衝鋒槍掛在胸前。他一見到我們,便大步過來,用“五四”手槍朝我腦殼拚命敲打。我當即血流如注,全身血淋淋的,還好的是,我當年還年輕,沒有被打暈倒在地,否則,他可以順手幾槍把我打死。當時不知何故,他離開了我們。我們繼續隨隊伍行進到市革委會門前,全部蹲下,等候押上囚車送往收容站。這時,一名武裝人員上前來把綁串我們的繩子剪開,把吳肯夫人彭國英老師拉走。這時,槍聲大作,“聯指”武裝人員在廣州照相館對開的空地上,槍殺“被俘人員”。“被俘人員”的隊伍也開始擠迫,大家都往隊伍中間擠出,怕的是被本單位的聯指武裝人員認出,拉去槍殺。在擠迫中,我和吳肯老師手拉手互相緊隨,而霍普羅老師卻和我們衝散了。也是這個時候,海濱又出現了,他大聲叫喊我們三人的名字,要我們出來。當時,我和吳肯老師都認為難免一死了,但我們都很淡定,都橫了一條心,死就死吧。我們便向在我們前麵的秀田小學老師梁昭建交代後事,希望她有機會把我們的死訊告之我們的家人。梁老師邊點頭邊流淚。當年,我與吳老師真的是有點愚忠,還相約被殺前要高呼“毛主席萬歲”。當我們相約好“後事”時,海濱也找到我們了,他喝令我們站起來,跟他走。吳老師是經過抗日戰火考驗的人,我也受他的視死如歸的氣慨感染,麵對荷槍實彈的劊子手海濱,沒有一點懼怕,站著不動。海濱正要出手推我們之時,市革委會內衝出五位解放軍,把海濱趕走,很快我們便被押上了囚車,免於死難。多年後,南寧四中部分教工聚會,生物老師蔡愛梅夫婦從溫州來,說起我與吳肯老師險死於海濱之手一事,才知當年的五位解放軍中有一位就是蔡老師的愛人。

當時,我們被押送的收容站,剛好是四中收容站,吳老師與我分開關押。

在收容站中,遇上一學生,他告之我,霍普羅老師被殺了。後來,聽說有兩位老師,一位是南寧六中的,另一位是解放路小學的,他們當時在俘虜隊伍的最後邊,回來頭親眼見霍普羅被槍殺的情況。海濱點名後,霍普羅站起來,行出隊伍,在馬路邊,被槍殺。據這兩位老師回憶,殺人凶手身材高大,手持“五四“手槍,胸前掛衝鋒槍,此人先用衝鋒槍朝霍普羅背部打了四發子彈,霍的鮮血從胸前噴出,當時霍回頭望了一眼便倒地,凶手上前再用“五四”手槍朝霍連開三槍。霍普羅老師當年剛三十歲,從番禺市橋來到南寧任教,就這樣伏屍鬧市街頭。聽說,朝陽路一帶的好多屍體都是用鬥車運住南寧二塘煤礦,推入礦井之中。另一位是覃連光老師,他比我們先行離去。聽說,也是在當天被人槍殺了。

吳肯老師和我,劫後餘生,常在一起談及當年海濱要我們老命一事。吳老師說,他從未與海濱打過交。海濱是“文革”前一年才調入四中,與我同一教研組,對我處處示好,我也常到他家去聊天,“文革”中基本沒有接觸。我們與海濱可以說是全無個人利害衝擊,他為何能下手殺我們,這裏麵真的大有一番可以思考之處。至於覃連光、霍普羅兩位是否被海濱所殺,我們兩人都沒有親曆,不好說,但吳肯老師告訴我,一姓楊的老師對他說過,處理“文革”遺留問題之時,調查過覃霍之死的案件,隻差一步,真相便可查明,但就是這關鍵的一步,調查工作被叫停。為此,殺覃霍的凶手得以消遙法外。但有正義感的原南寧四中的師生,對誰是殺覃霍兩位老師的凶手,都有個準確無誤的直覺在心中。至於一些“文革”當年,與海濱共謀或是同道者,不管是學生或教師,他們樂得此事永遠是個謎。

當年,我們在解放路的“臨時家庭”的成員共五人,其中覃連光與霍普羅老師於1968年8月5日當天被殺害,我們的彭國英大姐也去世多年,現在吳肯老師也高齡仙逝,這樣就隻有我還活著。我的餘生,不會淡忘當年“文革”劫難中的友情。但令我遺憾的是,覃連光、霍普羅被害一案,追凶未成,覃霍兩位未得昭雪。

 

 

 

 

 

 

 

   

 

 

 

 

 

 

 

 

 

 

 

 

 

 

 

 

 

 

 

 

 

 

 

 

 

 

 

 

1968年武鬥期間,我們四中部份老師避難到“四二二”的控製區解放路,吳肯夫婦與我、霍普羅、覃連光等老師住在一處,合夥開飯。彭大姐是我們這個“臨時家庭”的主婦,為我們一日三餐操勞。當年的這個臨時家庭成員,覃連光老師與霍普羅老師於1968年8月5日被槍殺,彭國英老師與吳肯老師又先後離世,現在隻剩我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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