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老夫的晚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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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丹 玫瑰門(官場小說)

(2024-03-02 07:35:07) 下一個

玫瑰門

 

 

1

兩年前,廖健雄被局裏任命為辦公室主任。

這個職級對於他來說,不是太早而是太遲了。要知道,他的許多品學並不兼優的同學,已經是副廳或正廳級了。因此,得到這個任命,廖健雄並不覺得有多高興。

有位早已在相同崗位上泡了好幾年的同學聞訊,給他發來這樣一條微信:

“賀喜!特發‘部頒’《合格辦公室主任標準》給你,願與老同學、新同道共勉——

‘領導沒來我先來,看看誰坐主席台;

領導沒講我先講,拍拍話筒響不響;

領導講話我鼓掌,帶動全場一片響;

領導吃飯我先嚐,看看飯菜涼不涼;

領導喝酒我抵擋,早就把胃交給黨;

領導睡覺我站崗,和誰睡覺我不講。’”

 

他看後齜牙一笑,當即刪除了。

想想,順手給老同學回了信:“多謝指點!”

人家是怎麽做辦公室主任的,他不知道。他隻知道他廖健雄做的是伺候人的活兒。他心知肚明,假如,把他為這個職級的獲得所付出的努力進行細分的話,那麽,有八分是來自摸透了領導的脾氣,拍順了領導的馬屁;隻有兩分是因了他的辦事能力超強。而在那隻占兩分的辦事能力當中,又有百分之八十與替領導辦好私事有關。

廖健雄的領導把古人說的“食色,性也”,理解成“吃過飯就去圖女色”。於是,每次吃請之後,領導總要帶著那個經常撒嬌撒癡的相好,到郊外別墅去“性也”的幹活。依照老規矩,車到目的地,司機就離開了,到點才來接人。而廖健雄卻不能離開,他得留在現場做“全程陪護”。等領導上樓忙活了,廖健雄就在樓下的客房看電視。

領導在相好的身上使勁,從來都是做足一個小時。

“沒有這點掌控能力,就別在官場上混。”領導多次這樣教導著廖健雄。

但是領導從來不與相好在外邊過夜,這是領導的家規。每每與相好盡興後,領導才在廖健雄的陪同下回家。每回的“例牌”動作都是由司機打開車門,廖健雄跟在領導尾後替他拎包。進屋後,再將領導那隻大號皮包,放到書房的寫字台上。讓女主人目睹整個過程,並且不出一丁點兒的破綻,廖健雄這一天的工作才算圓滿結束。領導很知道,“中箭落馬”往往是從背後射來的冷箭最致命。因此嚴防死守著,絕不讓自己的“後院起火”。而廖健雄,便是他可靠的同盟。

領導的太太發一百二十個夢也想不到,這位口口聲聲大姐長、大姐短的小廖,會對她男人貼身服務到如此程度。但凡有這位被她叫做“帥帥的廖主任”陪伴在旁,領導太太對領導的行蹤從不懷疑。

那天晚上,廖健雄在領導上樓後沒多久,就開始了心猿意馬。他斜靠在沙發上,眼睛盯著對麵的電視熒屏發呆。沒人知道,眼下讓他分神的,是那個平時可望而不可即的女子。

下午剛一上班,他接到的第一個電話,是省電視台當紅主持人金櫻子打來的,說是近期要約廖健雄麵談“貴局廉政建設的情況”,省台將為他們局拍一個專題片。

“請問,是誰讓你來找我談這麽尖端的話題的?”廖健雄想要弄清楚對方此番采訪的來曆,同時也想來點幽默,令雙方的交談不致於成為“公文版”。

金櫻子在電話的那一頭笑了笑:“怎麽,閣下要充當新聞檢查官?”

“噢,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這個話題應該是局領導談較合適,我……”

“讓領導自己為自己唱讚歌?你琢磨琢磨,這合適嗎?”

“那……我向領導匯報一下,然後再聯係你,行嗎?”

“行。不過你得盡快,我這個任務可是限時完成的,多謝合作。”

隨即,她很幹脆地掛了電話。

本來,按照正常的工作程序,金櫻子理應直接與局政治部聯係,待到進入實拍階段,需要安排接送人員的車馬、食宿以及提供相關資料時,才會找到廖健雄的頭上。而今……

正是有了這個不同於以往的而今,才讓廖健雄有了反複的揣摩和細細的回味。

……

關於她的傳言始於她的名字——據說她的原名叫張金英。這個名字明白無誤地告訴他人,她來自普通的市民階層,且父母的文化程度不高,致使女兒的名字都帶著土氣和俗氣……但是,張金英憑著一張漂亮的臉蛋,一副甜甜的嗓音,還有幾分的刻苦和機敏,終從一家名校的播音係畢業,後又分配到省電視台做了播音員。

據說到單位報到時,部門領導瞄了一眼姓名欄裏的那三個漢字後,問她:“有播音名嗎?”

張金英的臉兀自紅了一下,她知道她的名字實在是叫不出口。但她又不知道,該給自己起個什麽樣的播音名才不露怯。於是,她將為難的眼光投向部主任。那位主任看她一臉的純樸,便為她起了個“金櫻子”的播音名。部主任大概以為,無甚背景的她,會一直像山野裏的金櫻子那樣,樸實無華,自開自敗。

沒想到金櫻子接受台裏的指派,隨省領導出訪美國回來後就一炮走紅了。接著,坊間便有閑言碎語傳出,說是金櫻子的走紅,與省裏那位分管文化宣傳的官員有關。然後又有傳言稱,與她有染的省領導已經不是一位而是幾位。金櫻子的夜晚,得由那幾位領導按見報的排名順序劃分。而令那些官員著迷的,據說概因金櫻子的“波濤洶湧”。還有人說,以前金櫻子的“波濤”並不洶湧,是京城裏的那個著名的整容機構,讓金櫻子得以挺胸做女人……

之後,金櫻子除了主持人的身份,還同時是製片人了,而且專製“含金量”高的片子。但凡企業有新產品問世,或是有產品想要問鼎國家級、世界級金獎、銀獎;企業意欲躋身中國××強,企業家爭做“十佳”傑出青年……金櫻子都會為他們製出生花之片。後有有心人注意到,比起那些急功近利的企業來,政界人士的圖謀,要含蓄而又冠冕堂皇得多。某局長愛民、親民的事跡,在金櫻子的專題片中出現沒多久,就升任副市長了;某市的書記大抓民心工程做了金櫻子的訪談對象,很快就到省裏履新了……凡此種種,都讓金櫻子披上了神秘的麵紗。不了解內情的人會以為,金櫻子是奉上級之命,為某些人的升遷作鋪墊。而台裏每回在金櫻子報道某人之後沒多久,得到那人新的任職消息時,總要在會上著力表揚金櫻子一番,說她有著很強的新聞敏感,她的報道抓得很準,總是與上級的意圖相合拍。

幾年下來,金櫻子買了豪宅,有了靚車。

雲雲。

……

廖健雄第一次與金櫻子接觸,是在單位組織黨員幹部,認真學習××大文件精神的討論會上。作為省直機關,廖健雄他們的學習情況引來了金櫻子的關注。當時他並不知道,金櫻子讓攝像記者給了他一個埋頭做筆記的特寫鏡頭。許是他那周正的長相,從那時起就進入金櫻子的視線裏。拍完新聞,局領導請那一幹記者,到省城最高檔的酒樓去用“工作餐”,廖健雄自是得陪伴在領導左右。

他那天坐在金櫻子的對麵,這讓他將她看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金櫻子美得並不張牙舞爪,你得細看才會看出道道,她屬於耐看的那種。廖健雄覺得,她那雙桃花眼總給人以微笑的感覺,而且是那種意味深長的笑。對異性而言,她這樣的美目極具勾魂攝魄的功力,她隻要深深地看哪個男人一眼,那個男人就會有心跳、氣短、繼而手心出汗……等感覺。廖健雄暗自斷言,在這個女子麵前沒反應的男人,一定不是正常的男人。

趁她同領導討論巴以冤冤相報、美國公司作假,令股市匯市狂跌的話題時,廖健雄又仔細地打量她的妝容。很意外的,她居然不施粉黛,素麵朝天。隻是那紋過的嘴唇色澤粉嫩,與那一嘴整潔、雪白的牙齒相得益彰,顯得健康而有朝氣。她的衣著很隨便,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件名牌商品……僅憑著這些,金櫻子卻能鮮亮奪目,光彩照人——這是個很自信的女子,而且不張揚。

她給他的印象,與以前他聽到的她那些負麵的傳言,發生了嚴重的錯位。一定是有人嫉恨她,才編出那些話來貶損她的形象。廖健雄想。這個被多位省級要員青睞的女子,各方麵的條件絕不會太差。廖健雄又想。

那天落座後,金櫻子開始向主人們派發名片。當幾位正副局長拿著她遞過來的名片細看時,金櫻子手裏的名片就像是算準了那樣,不多也不少,派到廖健雄時正好就沒有了。隻見她略略欠了欠身子,對他莞爾一笑:

“抱歉,名片不夠,下次再補吧。”

很多人在很多時候說“下次再補”名片的話,其實都是一種托詞。說這話和聽這話的人心裏都明白,不會有下次了。而沒拿到對方名片的人,大抵是在場麵上無關緊要、無話語權、無排名權的“三無”人員。然而,這樣的“待遇”廖健雄還是第一次領受。此前局裏接待過的所有來客,沒有誰敢於這樣忽略廖大主任的。但在當時,廖健雄根本沒當回事似的,他衝金櫻子微微點了點頭,說:

“沒關係。”

這人有著很深的內斂功夫,金櫻子不由得在心裏暗自笑了一下,那是為自己沒有看走眼的得意之笑。廖健雄不知道金櫻子心裏的小九九,他依然在忠實地行使辦公室主任接待客人的職責。鑒於金櫻子那“頭牌”主持人的身份,他給予她特殊的“國民待遇”——無論是點菜還是叫酒,廖健雄都周到禮貌地以金櫻子為中心:

“請問櫻子小姐,你喜歡吃些什麽?能喝點紅酒嗎?”

廖健雄注意到,不管她與領導聊得有多投入,隻要他向她發問,她都聽覺靈敏,都會及時地將雙眼從領導的臉上掉轉過來,專注地望著他,做認真思索狀,然後,輕輕地回答他的問題。每當這時候,她都要望定他,淺淺一笑,說:

“謝謝!”

這讓廖健雄覺得,金櫻子是把一半的心思,用在了對他的傾聽上——這個發現著實讓廖健雄很是意外而又很是受用。

席間,金櫻子的話雖不多,但卻精彩,且麵麵俱到。酒過三巡,領導忽然向金櫻子誇讚起廖健雄來,無非是“能力強,有才幹,長得帥”那老三樣。廖健雄深知,這是領導自以為高超的領導藝術。當著客人的麵誇獎部下,不但盡顯領導愛才惜才之心,而且讓部下對領導的知遇之恩心存感激,日後為領導效力,哪怕是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當然,領導是不是看到金櫻子沒給廖健雄名片,便想到用誇獎廖健雄來為他挽回麵子也未可知。

聽完領導對廖健雄的誇獎,金櫻子八麵玲瓏地說:“強將手下無弱兵,來,我先敬強將,再敬強兵。你們喝不喝,喝多少我不管,我隻管先喝為敬。”

也不等人響應,自己就把兩大杯酒幹了。

飯桌上響起了掌聲。

那頓飯,賓主都吃得很開心。

飯後,領導及其副手為表示對金櫻子一行的高看,一致表示要送他們到酒樓的大門前。此舉被金櫻子很堅決地攔住了:“各位千萬不要這麽客氣,你們抓緊時間去睡一小覺,下午還得上班。現在,我和我的同事,熱烈歡迎廖主任代你們送客!”

她說完這話,就示意她的同事和廖健雄趕緊出來,她一人斷後。等該走的人全都走出了那個包間,她衝留在屋裏的眾領導招了招手,說:“拜拜!”

話音剛落,金櫻子當即反手把包間的門給帶上了。廖健雄這時聽到,被金櫻子關在裏麵的領導哈哈一笑,說:“你們看看這個小金,那小嘴真逗!善解人意呀,啊?”

其他副手同聲附和:“就是就是。”

不卑不亢的廖健雄,向電視台的一幹人馬做出個“請”的手勢,一行人就向外走去。這時,金櫻子有意錯後眾人一步,並且輕輕叫住了廖健雄。隻見她變戲法似的,將一張名片遞給他說:“看我這記性,采訪本裏就有名片的啊。”

接過名片,廖健雄沒有馬上收入袋中,而是認真地看著名片上的內容——所有待人接物的禮儀普及讀本上,都將這一舉動視為對對方的足夠尊重。他注意到,金櫻子給他的名片背麵,有用鋼筆另行補寫的24小時聯係電話的號碼。那一瞬間,廖健雄的心加速猛跳了幾下。想必金櫻子留在達官貴人那裏的,也是這樣的名片吧?這讓他的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但在當時,廖健雄臉上端著的卻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極有風度地與金櫻子他們揮手告別。

……

金櫻子今天的這個電話,讓廖健雄思緒萬千。

他們的領導要在近期動一動了?抑或,是風情萬種的金櫻子對自己的撩撥?廖健雄不願對領導的升降作過多的猜測,那不是他要做的事。他更願意對自己的後一個念頭,做一番大膽、放肆、深入的遐想。

但是,金櫻子看上自己哪一點了呢?這個炙手可熱的女子身邊,並不缺圍著她轉的有權、有勢、有錢的男人啊。有錢的男人想要買到權利,會以她為介體;而有權的男人想弄幾個錢花花,也會通過她去變現。那麽,他廖健雄有什麽?

不是有副好皮囊嗎?不是會寫兩筆好字,同時會胡謅兩句歪脖子詩,經常在都市報的報屁股上發表嗎?還有一條他自己知道,那就是他在酷酷的外表之下,有一顆對女性柔柔的心。

……

那一個晚上,廖健雄滿腦子都是金櫻子的影像。他打開電視,覺得熒屏裏的金櫻子隻對他一個人含情脈脈地笑。他直勾勾地看著,不一會兒就感到渾身血脈賁張,燥熱難當。廖健雄多少有點懊惱又有點不舍地關了電視,起身到浴室裏去洗澡。

就在這時,門鈴聲大作,那扇厚重的木門同時被人拍得山響!廖健雄趕緊扯過一條毛巾來裹住下身,剛要光著身子走出來,房門就洞開了。

是警察。說是接到這屋裏有人嫖娼的舉報,特來執行公務。

突如其來的情況,讓廖健雄驚出了一身冷汗。

誰幹的?

這是他心裏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

接著才去想:怎麽辦?

一想到怎麽辦時,廖健雄的話就說不周全了。他深知官場中“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慣例,更知道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道理。眼下,換句話說,保住了樓上領導的烏紗帽,就是保住了自己的九品頂戴。心裏有了這些雜念,臉上自然就驚恐萬狀了。警察一看就認定,該人有嫖娼的嫌疑!

警察喝問:“你哪個單位的?叫什麽名字?”

一涉及到單位這個詞,廖健雄就醒過神來了。此時,他已經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領導順利過關!此刻,他要做的,就是進一步擴大警察對自己的懷疑,並迅速轉移警察對他人的關注。於是他衝樓上喊叫:

“阿倩,下來吧,有我呢,警察是講政策的。”

等於是向樓上的領導發出信號:天大的事由我來承擔!

沒多久,那叫阿倩的女子就衣衫不整地下來了。

走完該走的程序後,警察問:“是罰款,還是讓單位來領回去?”

廖健雄趕緊申辯:“我和她知根知底,我們不是嫖客和妓女的關係!頂多算……婚外情。”

看看警察的臉色不好看,他趕緊又補充道,“當然了,煩勞你們跑這一趟,今晚的宵夜算我的!我這有5000元你們先拿著,我再送各位5000。但是不好意思,我手頭的現金沒這麽多,得有勞各位跟我去找銀行的櫃員機刷卡。”

現在,廖健雄的思路和出路,都被他迅速厘清了。他既要替領導擔責,又想把自己的政治損失減少到最低。同時,趕緊設法將這一幹人引開,好讓樓上的領導盡快得以脫身。

最後的結果盡如廖健雄所願。

那天晚上,廖健雄把驚魂甫定的領導送回家。之後,領導反身又親自把他送出門去。黑暗中,領導拍拍他的肩膀,異常親切地說:

“小廖不錯!成熟老練了。”

但是,廖健雄的這檔子“風流韻事”,像是長了腳的“八足”,第二天就在市裏快速流傳開來。此後,廖健雄在電視裏看到金櫻子時,總覺得她對他滿是譏諷的嘲笑。他雖然想到過要給她打個電話,但又覺得那樣很厚顏無恥,於是隻有選擇沉默。

然而,被人們傳得沸沸揚揚的那件事情,並非普通風化案那麽簡單。沒幾天,領導就得到消息說,是他的政敵給他下的套。盡管有廖健雄將事情承擔了下來,但是,領導後來惶惶如喪家犬般,從那棟別墅裏逃出來的時候,還是被人偷偷拍了照……

這讓領導很不安,他找廖健雄來商討對策。廖健雄想了想,安慰領導說:“沒在床上抓現行,誰想說啥都沒用!您為何在別墅出現?這個問題很簡單嘛,我這個部下出了事,您是領導,當然得到現場去了解情況呀。”

領導沉吟良久,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廖健雄說道:“還得做點活才行。”

 

2

不了解廖健雄的人,還以為他是鑽石王老五。

然而,連他都覺得奇怪的是,當年怎麽會那麽爽快,那麽不計後果,不假思索地就上了家人為他安排的婚床?

……

廖家娶媳婦之前,廖家阿爸正病得要緊。

他們家的雞、豬、牛全部拿去換了藥給病人吃,廖家廚房終日飄出那種苦澀的氣味經久不散。但是,廖阿爸的病卻總也不見好轉。春分過後陰雨連天,廖阿爸的病就越來越重了。幾位叔伯弟兄幫著把人抬到縣醫院,在醫院明晃晃的熾光燈下,廖阿爸的臉顯得越發的蠟黃。   醫生看了半天化驗單,最後搖了搖頭,說:

“抬回去,好吃好喝地伺候著。”

廖家的人緊追著問:“不開藥麽?那樣能好得了?”

醫生歎道:“回去等日子吧,隻怕……不是初一就是十五了……。”

廖家的女眷聞訊哭成一團,男人們跺了跺腳,去找族裏的長老。

老人們說:“怕是隻有衝喜這一條法子可以想了。”

廖家阿奶於是拖著哭腔發話:“快去,找阿雄!要他快快回來……救阿爸!”

阿雄的大名叫廖健雄,他在幾年前的高考中,考了個全縣文科狀元,這事著實讓廖家上下威風了好些日子。眼下阿雄大學畢業了,剛被分配到省裏一家許多人發夢都夢不到的大單位。消息傳來,鎮裏的人們紛紛向廖家賀喜。大家一致認為,這回阿雄是徹底跳了龍門了,日後隻等著阿雄帶回個城裏妹仔,廖家就算是功德圓滿了。

“廖嫂,到時你還用作田麽?還不去城裏享清福呀?”

“不知道人家願不願意叫我這個鄉下婆上門。”

“切!等有了細蚊崽,你這樣的免費保姆她去哪裏找?”

“誰知道人家怎樣想呢?”

廖家阿媽嘴裏的“人家”,指的就是日後城裏的兒媳了。

盡管廖家阿媽嘴上對未來城裏的兒媳表現冷淡,其實心裏對阿雄娶回個城裏妹仔還是很期待的。畢竟,這是兒子的成功,是廖家的光榮……可如今,阿奶要替阿雄娶個鄉下妹仔來衝喜,她心裏很是失落,很是可惜,甚至覺得是委屈了兒子。

這樣想了之後,廖家阿媽對阿奶說:“阿雄……假如在城裏……有了意中人……”

廖家阿奶擺擺手,攔腰截斷了廖家阿媽的“假如”:“阿雄城裏的意中人,能朝朝晚晚在她公公身邊侍奉湯藥?不能吧?那就沒得講!人命大過天,想來阿雄是個孝順的崽,他不會忘記,沒有他阿爸當年每天天不光就上山去捉蛤蚧,趕到城裏去買個好價錢,一分一毫地攢下來供他讀書,他能有今天?你就不要私底下作怪了。”

這番話說得廖家阿媽眼圈紅了,她低頭擦淚時,小聲應了個“是”。

那邊阿雄正在搭火車轉汽車不停歇地往家趕,這邊方圓幾十裏的媒人,也如車輪滾滾般地開到廖家。幾經合八字、看樣貌的細細挑選,廖家阿奶為阿雄選中了鄰村姑娘阿秀。在那一帶,阿秀是出了名的靚女,既溫柔,又賢惠。阿秀的父母看中廖健雄是吃皇糧的公家人這一條,也就不計較廖家子女多,家底薄的種種不足,爽快地應承了這門親事。廖健雄因出身農村的緣故,寒窗苦讀期間,根本不敢對城裏姑娘有非分之想。於是,廖家長子廖健雄,便與阿秀姑娘來了個閃電式相睇、登記、進洞房。

直到一輛五成新的手扶拖拉機,喘著吭哧吭哧的粗氣把阿秀接了回來,阿雄這才得以細細端詳他的新娘:雖然是村姑,阿秀倒也長得唇紅齒白,小巧秀氣的鼻子,大且黑亮的眼睛,身材勻稱、豐滿……最讓阿雄目光迷離的,是阿秀那緊繃繃、圓鼓鼓的胸脯。他不敢長久地盯著那兒看,因為全身會發熱,會膨脹得難受。這讓他對阿秀充滿了好奇和期待。

阿秀看新郎是怎麽看怎麽歡喜——阿雄的一雙劍眉下,看人的眼光是幽幽的,你拿不準他是欣賞你還是厭惡你。不管是欣賞還是厭惡,他都不動聲色。這才對女人形成殺傷力——在那樣的眼光下,你一心隻想做得好一些,隻想讓他的眼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得久一些。此時此刻,阿秀禁不住時常用眼角去瞟一眼阿雄,看他是否在注意著自己。阿雄那邊覺得新娘很是耐看,於是就緊盯著不放,這樣自然就接住阿秀丟過來的眼角了。二人的眼光碰在一處時,他和她都會悄然一笑,倒好像是相識已久的知己。

廖家的喜事雖則是用做衝喜的,但他們還是操辦得一絲不苟,像模像樣。這是廖家阿奶的主意——我家阿雄既然做過縣裏的狀元,就得有狀元爺的架勢。豬是自家養的,專挑那大的殺;魚是阿雄的叔伯弟兄下河摸的,隻撿那大的上;青菜瓜豆地裏一應俱全,摘了洗了切了,炒出來就是色香味俱全的佳肴。

吃飽喝足之後,就是“聽房”了。

廖家阿媽一再對人們說:“他爸病著,你們‘聽房’又不是第一次,這回就別聽了。要是天早睡不著,那就都回家,自己聽自己的房去吧。”

千百年來,小鎮盛行的“聽新房”的古風,一直經久不衰。如今阿雄又是躍過了龍門的城裏人,人們認定,他肯定會有不少新花樣。於是,大家“聽房”的興致就不是一般的高了。人們哪肯輕易就這樣回去的?

當即有人說:“舍得跪就不差拜了,何不樣樣都做全了呢?”

有了幾分醉意的阿雄,聽見人們吵吵嚷嚷的,忙問旁人是為何事。有人對他耳語了一番,他揮揮手,大方地說:“聽聽聽,我讓大家盡興!如果連聾子也想聽,那就都來聽吧。”

人們大笑。細蚊崽則發出“嗬嗬”的歡呼,好像聽房是他們的盛大節日。廖家阿媽小聲咕噥說阿雄傻,阿雄卻大聲說:“衝喜就是讓大家都喜氣洋洋的才好呢!”

其實,廖健雄在男女之事上是一片空白,他根本沒有很快就結婚的思想準備,自然也就沒有時間去做那些“功課”。而阿秀更是白紙一張,全憑阿雄的調遣了。隻是循環往複,幾上幾下,曆經幾番拚殺,每一回都給阿雄留下時間太短的遺憾。渾身是汗,直喘粗氣的阿雄,看看身邊飽受自己折騰的阿秀,卻像睡著了一般,悄無聲息,紋風不動……

屋外,有人在發布“聽房”的結果:三回,回回都是一個字。

每次僅是五分鍾,阿雄對自己很不滿意。

婚後不久,新郎就回城上班了。新娘阿秀既精心侍奉阿奶和公婆,又悉心照料三個小叔子。隻要一聽說有偏方能治公公的病,阿秀必定不辭勞苦去弄了來。奇跡就這樣出現了——被醫院判了“死刑”的廖阿爸,居然從此告別了病榻!

其間,阿雄頻頻回來。

每次,他總要對單位上的人說一句:“回去看看阿爸,不然阿奶會鬧的。”

他的同事總是這樣應答:“應該的。”

其實阿雄心裏明白,回去看阿爸,最終就是回到阿秀的身邊。

廖健雄勤來勤往的結果,是阿秀在年底為廖家添了一個男丁。

鎮裏的人都說,阿秀是廖家的福星和恩人。

 

……

等到廖健雄官拜正處級,被人們譽為旺夫天後的阿秀,已被生活熬得臉上滿是皺紋。原先圓鼓鼓的胸脯,不知什麽時候縮了水,現在隻能隱隱看到,胸襟下那兩隻被掏空了的“布袋”,無力地在胸前晃蕩。阿秀成了幹癟的小老太婆了,有人勸她別居功自傲,趕緊攜子進城守著老公是正經。

阿秀放不下家鄉的公公婆婆,放不下她種養的果樹雞鴨。更重要的是,她覺得自己不屬於城市,到了那兒她的手腳都沒處放了。還有,老公從來不提讓她遷居城裏的事,她覺得健雄這樣做自有他的道理,她信老公。

漸漸地,廖健雄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家人隻是每月從銀行提取生活費時,才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在長長的一年裏,家人都難得見他一麵了。父母在家裏對阿秀說,也在外對外人說:     

“阿雄忙,實在太忙,顧不上家了。”

廖健雄工作忙是不假,但是,城裏令人眩暈的羈絆太多也是真的。

 

3

突然有一天,廖健雄回家探親了。這次他一住就是十幾天,並且絕口不提哪天回城的話。他終日陪伴在父母身邊,哄得兩位老人笑得有牙無眼。

隻有阿秀知道,老公變了。

長期的單身生活,廖健雄積攢了超強的欲望。但是,如今他宣泄這一欲望的對象不再是阿秀了。廖健雄的心裏滿滿地裝著個金櫻子,當他麵對阿秀時,便有說不出來的厭惡和煩躁。吃過晚飯沒多久,鄉親們來串門。廖家阿媽從兒子與鄉親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中,感覺到了兒子的心不在焉,便從體貼兒子著想,不顧禮數地對鄉親們下了逐客令:

“阿雄累壞了,大家就讓他早點睡吧,有話明天再說。”

當晚廖健雄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阿秀一會兒摸摸他的額頭,一會兒幫他擦擦汗,這些舉動讓廖健雄覺得,這是阿秀求歡的一種原始信號,一種對他的討好和……示愛。

廖健雄在黑暗中望著屋頂,長長地歎了口氣。

行房。

他要她叫。

阿秀實在不知該如何叫才好,但是看到丈夫渴望的眼神,她強迫自己去做不會做的事。阿秀發出幾聲類似抽泣的呻吟,很假,很生硬。廖健雄竟像遭了霜打似的一下子蔫了,他頹然起身,扔下阿秀一個人在廂房裏,自己徑自到客廳裏去睡了。而且,直到他走,他都沒再去碰她。

離婚的話,是在廖健雄臨走的頭一天出口的,挑了個阿秀不在場的時刻,他對父母說了離婚的打算。父母一聽,立刻勃然大怒:

“你敢!我們進城找你的領導!”

廖健雄歎了口氣,說:“你們真的去找我領導的話,我就不敢離婚了。領導會處分我的。”

廖健雄說完這話就回城去了。

廖家夫婦認定,去找兒子的領導投訴,是解決這一家庭變故的關鍵!於是,自以為得計的廖家夫婦,在兒子走後的第二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雙雙追到了城裏。

領導會見廖家夫婦時,特意叫來了紀檢會的同誌。這樣一來,廖健雄鬧婚外情的事才算鐵板釘釘地落實了。當著三頭六麵,領導對廖健雄語重心長,廖健雄表示虛心接受,並決心痛改前非。最後,領導很大度地說:

“年輕人,犯點糊塗是可以理解的,這次念在你檢討深刻,態度誠懇,就不給你處分了。”

當辦公室裏隻有領導和廖健雄兩個人時,領導說了這樣一番話:

“你這辦公室主任也幹了好幾年了吧?黃副局再有半年就退休了,到時我為你運作一下。”

廖健雄仍以他那慣常的平靜說:“謝謝領導栽培。”

那副樣子很傻,很天真。

 

4

淩晨一點,24小時待機的廖健雄於睡眼惺忪中,意外地收到一條微信——

 

“一個精神病院的病患在寫信,護士問:‘你寫信給誰呀?’

病患答:‘寫給我自己啊!’

護士又問:‘你在信裏都寫了什麽呢?’

病患把眼一瞪:‘你有精神病啊?我還沒收到信,怎麽知道信裏寫了什麽?’”

 

廖健雄不禁哈哈大笑——他已經很久沒這麽笑過了。其實,單就微信內容來看,還不至於讓廖健雄如此開懷大笑。是發微信的那個手機主人,讓他大喜過望,欣喜若狂。

他當即回信:“那位病患太有才了!”

對方發過來一個笑模笑樣的表情包。

……

二十分鍾後,廖健雄出門。

按照短信的地址,他不太費勁就找到了“世紀豪庭”那個號稱尊貴府邸的高尚住宅區。

剛要摁門鈴,那門卻無聲地打開了。

“你算計得這麽準呀?”

“我是在陽台上看著你進來的。”

來開門的金櫻子剛洗過澡,渾身上下散發出好聞的香氣。

“請問櫻子小姐,什麽事這麽急,要在半夜裏請我來?”

“先生,請問您貴姓?”

廖健雄知道,這是金櫻子對他用那種公事公辦的口吻的一種報複,便呲牙一笑。

“本來想請你到電視台去談我的想法的,但是我……實在抽不開身,那個專題不能再拖了,所以……隻好請你到這兒來加夜班。”金櫻子說完,給廖健雄倒一杯加了冰的檸檬茶,“可是你來了我又改變主意了,今晚咱們不談工作,聊聊天好嗎?”

“好,咱們聊天。”

廖健雄這時才看到,金櫻子家中所有的落地窗前,都設置了厚厚的金絲絨落地窗簾,即便在大白天,屋裏也如黑夜那般漆黑一片。經過白天與黑夜的場景置換,無論誰置身其中,都會很快就肆無忌憚地升騰起欲火,並且,讓人有著十足的安全感。

正胡思亂想著,金櫻子已坐近他的身旁,隻聽她滿含笑意地說:

“伸出你的左手來,我為你看手相,不準不收錢。”

“噢,你還有這等本事?看來我是有眼不識‘金半仙’啊。”

“如果你身為重臣,那你一定是忠臣,哪怕所伺之君不仁不義,你也會為他赴湯蹈火。假如你是君主,你絕對是明君,受萬民擁戴。但你不會對一個女人始終如一,你……”

廖健雄趕緊抽回自己的手,說:“一派胡言!你這是罵我還是誇我呀?”

但是廖健雄心裏還是有點吃驚,看來前些日子自己甘願替領導擔責的事,金櫻子知道得清清楚楚。這真不是一個普通女子啊。

“好了不說你了,說我行嗎?”金櫻子把玩著手裏的磨砂玻璃杯,自顧自地說,“最近,我一直在等一個男人的電話,卻總也等不來……從第一天的等待開始,我就……成了那個……給自己寫信的……病人,精神病……人……”

廖健雄愣住了,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應才好。因為,對她身後那些重量級的男人評頭品足,他既沒有那份心,也沒有那個膽。拿捏了一會兒,他才說:“或許,他有……迫不得已的原因?”

“我不想知道他的原因,我隻知道,我等他等得有多苦!我再也不要這麽痛苦地等下去了!”

“這倒是個……明智的選擇。”廖健雄咽了咽口水,此時,金櫻子看他的眼光充滿了期艾,這讓他忽然心有所動。於是,他大著膽說,“問題是,對那個人的……無情無義,你想怎麽辦?狠狠地……教訓他嗎?”

“當然要教訓他!你知道他是誰嗎?願不願意為我……”金櫻子說到這裏頓住了。

“我怎麽會知道他是誰呢?但是……我願為你,去做你想要我做的任何事。”

廖健雄說完,他覺得自己臨時生成的愚忠樣兒很到位,因此對自己很滿意。

“好,現在我來告訴你,那個折磨我的男人——就、是、你!你說吧,我該怎樣教訓你這個摧花辣手?”

判斷正確。

廖健雄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接著,他一麵緊緊地盯著金櫻子不放,一麵慢慢地走向這個因思念而落了形的女人。他想告訴她,他為她神魂顛倒的日子裏,那種撕心裂肺的思念有多麽地不堪忍受。但是一轉念,自己那個如影隨形的“緋聞”,會令他說什麽都顯得虛假和輕浮。他決定什麽都不說,隻用熱烈的肢體語言來向她表白就行了。

金櫻子雖然作勢躲閃著,但卻用火辣辣的雙眼去與他對視,那眼神分明是在鼓勵他一步步走近自己。兩人麵對麵了,金櫻子那一陣陣帶著香氣的呼吸,吹拂在廖健雄的臉上。隨著他呼吸的加重加快,廖健雄二話不說,粗暴地一把將金櫻子拽進懷裏,然後是一陣令人窒息的狂吻。一直吻到金櫻子癱軟在地,他才將她攔腰抱起,而後又重重地扔到床上去。

短兵相接,廖健雄就知道,自己遇到了強勁的對手。

在金櫻子嬌喘籲籲的“小錘子、小棒子”的呢喃聲中,廖健雄的功力經受著嚴酷的考驗。桌上那隻KT貓鬧鍾發出“嘀嗒嘀嗒”的行進聲,讓他想起領導關於“掌控能力”的一再教誨。

最終,金櫻子先於他潰敗。

廖健雄最後才讓自己融化在一股奔騰的岩漿之中……

他很滿足。這是以往從來沒有過的感覺。

事畢,她咬著他的耳垂說:“今天,我才知道什麽是男兒本色。”

他說:“我也是。假如沒有你,我真的以為所有的女人都……一樣。”

“都一樣?都……怎麽樣?”

“呈大字躺著,沒反應,沒聲響。”

“你壞——討厭!”

“現在,我在人們的眼裏是個浪蕩子。我……沒想到,你還會……記掛著我。謝了!”

“我在人們的心目中不也是個壞女人嗎?啊!你幹嘛呀?”

“再次合並同類項!”

 

5

兩個月後,沒等到黃副局退休,領導倒先行調離本局,到一個比原來的單位小很多的“廟”去任職了。臨離開局長辦公室時,領導感慨萬千:

“衙門深似海呀!弄了我一個措手不及,很多事都來不及安排。小老弟,對不起你啦!”

盡管廖健雄滿腹委屈,但是到了金櫻子跟前,他也隻是把領導對他說的那些話複述了一遍,沒有添加任何自己的觀點。即便是麵對紅顏知己,廖健雄都將一名辦公室主任應有的良好素養,表現得完美無缺,這已成為他的一種習慣。

金櫻子用她那雙穿透力極強的眼睛,像盯著外星人那樣,把廖健雄盯看了很久:“原來你也有官癮啊?但是要想做大官,你就得放棄許多偏好,比如說與配偶……之外的異性……相好這一口,你就得戒了。”

廖健雄當即表示:“你別用這種怪怪的眼光看我,什麽官不官的,見鬼去吧!我隻要我親親的小櫻子就行了。”

金櫻子反問:“是不是呀?別假模假樣地哄我歡喜。”

“想想自己何德何能?說真的,我如今這頂烏紗帽就夠大的了。有了你這個小櫻子,我真的就別無所求。每當想到上天讓我遇到你,我半夜都笑醒過好多回呢。”

當然,對於他以往在官場上的付出,對於領導曾經的許諾,他還是有所期待的。否則,他就不會在領導無奈失信之後,心裏會有那麽大的落差。金櫻子正是從他將領導的話向她複述一遍的舉動中,看到了他內心那個隱秘的小角落。

“其實,想要有更大的進步也沒什麽不好,我想你絕不是沒有進取心的酒囊飯袋。”金櫻子說。

廖健雄笑笑:“那是你高看我了。”

四個月後,黃副局長光榮退休之日,廖健雄被提拔為副局長。這個消息讓他都感到十分意外!要知道,覬覦這個位子的人,站起隊來都能排到機關的大門外去了。

據說,有位與他素昧平生的省領導,在他的任用問題上,狠出了一把力。

廖健雄獨自一人在辦公室的時候,常常會醋海翻波。那位替他說話、辦事的男人,一定是金櫻子的相好了。像那種噸位的男人,吃水一定很深。為替他謀來這個職位,金櫻子付出的是什麽樣的代價?他曾在一本婦女雜誌上看到這樣的披露,有個上了年紀的台商,在大陸包養一個比他小了近40歲的“二奶”。由於年齡懸殊且又經常兩地分居,台商總是懷疑“二奶”另有相好的。於是,那男人常常在他離開大陸的前一天晚上,往那個小女子的私處塞進許多碎石沙子。小女子須等到老男人下次回大陸時,才能在他的陪伴下到醫院去清洗……。萬一,金櫻子為了他也得吃類似的苦頭……廖健雄不敢想下去了,他隻能狠狠揪住自己的頭發。否則,滿腔的嫉火、怒火就會熊熊燃燒。

漸漸平靜下來之後,他在心裏拷問自己:靠著女人出賣色相往上爬,我是不是很無恥?

但是,廖健雄很清楚,如果僅靠他的勤懇與水平,他是絕對爬不上去的。那麽,他與金櫻子的關係呢,是不是也很齷齪?堂堂一個七尺男兒,想在這個社會上體麵地活著,居然也得出賣……色相!

不不,他捫心自問,自己是愛金櫻子的。如果當初與她共渡欲河隻是想滿足一下自己的虛榮心的話,那麽現在,隨著他對她從感情到肉體了解的步步深入,他對她是動了真心和真情的。

一個農家子弟,在這樣殘酷的現實麵前,你還想怎麽樣呢?你還能怎麽樣呢?

廖健雄對金櫻子除了濃濃的愛,便是深深的感激。

 

6

機關裏開始“三講”了。

廖健雄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為“三講”的先進典型。

那天剛上班,辦公室主任就告訴他,省電視台的記者要來采訪他,內容與廉潔、廉政有關。廖健雄一下子就想到,那是金櫻子打著采訪的幌子,想來見他玩的把戲。

那天金櫻子沒來,來的是另外一撥人。這幫金櫻子的同事說,他們了解到廖副局長期與妻子兩地分居,按照他目前的職位,解決一下這種問題易如反掌。但是廖副局沒有為自己謀私利,致使自己的妻兒至今仍是農村人口。

“很不容易呀,這是少之又少的廉潔典型!”那個胖墩墩的文字女記者說。

記者們在他的單身宿舍裏忙活完了,就又驅車前往廖健雄的老家。按照記者們的擺布,廖健雄一會兒下地與阿秀同勞動,其間廖健雄多次替阿秀擦汗;一會兒同一雙兒女促膝談心,他即興語重心長地對孩子說:

“你們的前途得靠自己的努力去掙回來,隻要刻苦讀書,有了文化和知識,就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靠父輩是沒出息的表現,當年我靠你們的爺爺了嗎?沒有,一切都得靠我自己。”

接著是廖健雄的父母、阿秀、村裏的左鄰右舍談廖健雄印象,直把個廖家阿雄塑造得高大完美才收隊。從始至終,阿秀高興得雙眼滿是晶瑩的淚花。不管丈夫有多久不回家,他願意讓記者宣傳自己與妻子如何恩愛,就意味著她與丈夫的關係是牢固的,阿雄對她是一心一意的——這是多少女人視為人生終極目標的大事!

阿秀對胖女孩他們不知說了多少遍“謝謝,你們辛苦了”。

那個胖女孩在阿秀又說了一次同樣的話之後,說:“不要再說謝謝了,都不知道我們帶回去的這些‘功課’,‘頭兒’收不收貨呢。”

他們這撥人的“頭兒”就是金櫻子。

看到記者要走,阿秀趕緊用竹籃裝了好幾籃雞蛋,又用編織袋裝了好幾袋檳榔番薯,她讓記者們帶回去嚐嚐鮮。將一人一份的土特產放到車尾箱時,胖女孩發現阿秀多給了一份。靈巧的阿秀輕輕地說:

“這是你們‘頭兒’的那一份。”

這時廖健雄張了張嘴,想替金櫻子推了阿秀的那份心意。但是最終,他沒能說出話來,因為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理由。

專題播出之前,電視台先做出“片花”造勢——

“一個副廳級幹部,妻子卻在家務農,他如何麵對沒見識的她?這對身份、地位懸殊的夫婦,將演出怎樣的故事?請您關注本台近期即將播出的《特別姻緣》。”

觀眾的胃口被高高吊起來了,專題播出後,據說收視率創下該類節目的新高。專題極盡溢美之能事,又是煽情,又是褒揚。連廖健雄看著這些關於他的報道,都感到耳熱心跳,自慚形穢。他覺得除了名字是自己的之外,記者所報道的那些事情,都像是別人的故事。但是觀眾反響強烈,人們早已將幾年前發生在廖健雄身上的緋聞,遺忘得幹幹淨淨。

時間對記憶的掩埋,具有超強功能。

接著,那班記者又乘勢做了連續報道,組織一幫各行各業的觀眾,談執政為民背景下廖健雄不謀私利、廉潔奉公的標杆意義;談市場經濟條件下,“糟糠之妻不下堂”還是應該成為社會的主流德行——因為,這既是反腐倡廉的需要,也是建立和諧社會的題中應有之義。

紙媒不甘人後,竟也後來居上地對廖健雄來了番圖文並茂的新聞轟炸。報社所選取的角度與電視台的不同,他們著力報道的是,廖健雄在任期內中不但自己沒有違法亂紀,就連他所分管的處室,也連續3年沒出過一起違紀案件。不知道記者從哪裏找到一些當年曾經求到廖健雄門上辦事的民營企業的老板,讓那些人談廖健雄如何堅持原則,不吃請,不受賄,如何急企業之所急,如何特事特辦,一舉為企業挽回經濟損失百萬元、千萬元、甚至過十幾億元……的先進事跡。

其中有位姓黃名斌的民企老板,他的說辭似乎很有市場:“這樣的幹部不予以重用,是組織部門的失察!”

在報社配發的時評裏,黃斌的說法成了主要論點。

廖健雄儼然成了省直機關的一麵旗幟。

沒多久,時任局領導升任更高一級的領導。在人大對任免幹部的討論及表決時,廖健雄的“扶正”議題幾乎是獲得全票通過。

他沒想到,在金櫻子的策劃下,土得掉渣的阿秀,竟也能成為他升遷中的一個重要砝碼。繼而他又想,自己與阿秀的婚姻,還真就是特別姻緣。在外人看來,維持住這段婚姻,就是少有的品德高尚。但對他以致對阿秀而言,其實是一種道德綁架,是一副掙不脫的枷鎖!

他再明白不過,隻要他想繼續在官場上混下去,阿秀的地位就不可撼動。否則,他廖健雄必將身敗名裂,遺臭萬年!

金櫻子如此精心安排著這一切,是否讓他從此安分守己,不許掙破在他看來是牢籠的婚姻?廖健雄感到悲哀:她看破的,不正是那個在衣冠楚楚之下躲躲藏藏的我嗎?

見不到金櫻子時,廖健雄心裏有許多話要對她說。見到金櫻子時,他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了。在這個他所深愛的女子麵前,承認或者否認自己的弱點,對他來說都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他索性就把胡塗裝到底,以更多更深的愛來還報她便是了。

其實他與她的幽會,不是想來就能來的,一切全得聽從金櫻子的調遣。他們十天半月見不著麵,是常有的事。一旦見上麵,她和他都惜時如金。

在更多的夜晚裏,廖健雄閑得發慌。金櫻子卻不讓他去親近別的女人,在這一方麵,金櫻子很霸道。她認為男人去拈花惹草,必得貪圖金錢,而千金買笑的結果,是男人的自取滅亡。除了不能碰別的女人,金櫻子從不讓他利用職權,為她辦一丁點兒的事。每次顛鸞倒鳳之後,金櫻子總是重複那樣一句話:

“我要你好好地活著,別去‘觸雷’。”

廖健雄明白,已然在“雷場”中的金櫻子,得應付一圈的人。哪一天有哪一點做得不周全,她將死無葬身之地。她對這一切已經厭倦,但又無法自拔,她自然不願他步其後塵。而在她家那道厚重的帷幕後麵,她和他都是坦誠地麵對對方,沒有利用與被利用,沒有爾虞我詐,勾心鬥角,她很享受這種單純的男女關係。

每回激情退潮之後,他和她會躺在床上聊天。曾經有一次,廖健雄鼓足勇氣,向金櫻子求婚。那次,金櫻子無限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臉,而後歎了口氣,說:“原以為借個已婚男子的肩膀靠一靠,不會給對方造成感情負累。現今世界,‘家裏紅旗不倒,外麵彩旗飄飄’的男人舉目皆是,隻有你竟會不計利害得失,如此真心實意地待我。”

他用手摩挲著她的臉,說:“我是認真的。每逢想到你被那些強勢男人……我就心如刀割!唉,不說了,櫻子,到我懷裏來,我給你溫暖,給你光明,隻要你願意,我還想給你一個……孩子。”

“我會給你一個結果的,這個結果是好是壞我不敢說,我盡力就是了。”

看到廖健雄失望的樣子,金櫻子解釋說,她不是不愛他,是她目前的境地不允許她向他靠攏。就連她與他的這段地下情,都不能讓“他們”知道。否則,就會連累他的,甚至會讓他“傷筋動骨”。

“請你告訴我,我們還有以後嗎?”他問。

那天金櫻子的情緒很好,她毫不猶豫地答道:“當然有!我們可以在適當的時候雙雙移居國外。出國後的花費由我來籌集,你別瞎操這份心。”

因了這個約定,廖健雄頓時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但是這話說了沒多久,金櫻子的情緒忽然很低落,那天見麵後,她甚至撲到他懷裏莫名其妙地痛哭失聲。她邊哭邊說:1“親人,愛人,抓緊愛我、親我吧,我們沒有以後了。”

直把廖健雄哭得方寸大亂!他連連吻著她那張梨花帶雨般的臉,說:“別哭別哭啊,我該死!我不應該逼你,不該再給你增添更大的壓力。我們就保持現狀好了!我錯了,讓我現在就變成一頭大笨牛。”

說到這裏,廖健雄就在金櫻子的身邊雙膝跪下,雙手撐地,偏過臉來朝她傻笑:“來,本老牛任你騎來任你欺!”

金櫻子破涕而笑道:“你……真是我的傻哥哥!”

一言未了,她真的就趴到廖健雄的後背上了。她用她那柔軟的前胸,緊貼在他那堅實寬闊的後背上。廖健雄就那樣馱著金櫻子,在那個將近100平米麵積的大客廳裏緩緩爬行,嘴裏還念著現編的順口溜:

“咯噔噔,咯噔噔,騎著牛兒到山衝,山衝有個傻阿雄。”

 

7

見到那個叫做黃斌的人,是在廖健雄扶正近一個月的時候。

那天是省報記者帶著黃斌來見廖健雄的,一見麵,黃斌立刻伸出雙手去,緊緊握住廖健雄的手,嘴裏也不閑著:“哎呀呀,這回可是讓我見著我的偶像了!”

廖健雄原以為他是為求自己辦事而來,但是黃斌的第二句話就挑明了:“今天是純粹的禮節性拜訪,請廖局務必賞光。”

飯桌上,兩人也沒什麽像樣的話題,黃斌隻是沒話找話地把社會上流傳的一些段子,繪聲繪色地給廖健雄說道說道:“丈夫有外遇,妻子告到居委會。居委主任拉著該女子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妹子啊,隻要槍杆子還在我們手裏,浪費點子彈算什麽呢?何況打的還是你的敵人。’”

當時,黃斌說到“拉著該女子的手”時,就近拉起了廖健雄的手;說到“語重心長”時,他就在廖健雄的手背上輕輕地拍了拍。黃斌在飯桌上的這些言與行,讓廖健雄捧腹不已。

這位快人快語,因而給人以豪爽印象的黃老板,從來沒找他幫過什麽忙。維係他們之間聯絡的,是一年當中的那幾個公眾假期。黃斌不是本地人,而廖健雄是難得回家一趟的,於是,40剛出頭的黃斌,常以“咱們兩個孤寡老人聚聚吧”為由頭,邀約廖健雄出去吃飯。

當然,黃斌也會讓廖健雄“吃不了兜著走”的——每次吃完飯後,黃斌總要送廖健雄一些洋酒、名煙之類的禮物。

每當這個時候,廖健雄都要說:“無功不受祿。”

意在試探黃斌是否有事相求。

而黃斌總會這樣答道:“行了,下不為例。”

表明無事勞煩,小菜一碟,不必介意。

時間一長,廖健雄真的以為黃斌是位正直、仗義的熱血漢子。

有一次在金櫻子那裏,廖健雄把黃斌其人其事告訴了她。當時金櫻子很不以為然:“中國有句古話叫做‘無辜殷勤必有一想’。西方的諺語是‘沒有免費的午餐’。局座,你得當心了,已經有人在惦記著你了。”

那一次,金櫻子的這些話,讓廖健雄的心裏有點不愉快。

 

8

雖然廖健雄沒再提離婚,但是他回鄉探親時再也不會在家裏過夜了。一年回家一次半次的,總是在中午時分到家,吃了午飯凳子都沒坐熱就走了。這讓村裏的人都為阿秀的今後捏著一把汗。

不時有風言風語傳來,說阿雄在外包了“二奶”,生下的崽女都有一個班了。

公公婆婆沒有給阿秀說什麽,隻把一張車票塞進兒媳的手裏:“去探阿雄,住上一年半年的,我們不生病你就別回來。”

她去了城裏,但她沒有丈夫宿舍的鑰匙,隻能坐在樓梯口等候丈夫回來。

很晚了,她聽到保安在打招呼:“廖局長,您回來啦,您的媽媽從鄉下看您來了!”

阿秀一下子愣在了那裏。

廖健雄急步上樓。在昏黃的燈下,他一看來的是阿秀,先是一怔,然後很快收起一臉的不悅,有一句沒一句地問候著妻子。

阿秀對丈夫的客氣感到局促。打開房門,廖健雄說:“入屋吧。”

他自己便徑直走進屋裏去了,阿秀緊忙跟進去。那樣子,阿秀就像是廖健雄從鄉下找來的笨手笨腳的女傭。

接著他給酒樓打電話:“送餐。聽濤街5號,老菜式。啊,加一個滷水雞翼。”

鹵水雞翼是阿秀的至愛。

丈夫仍記得這些,這讓她很感動,剛才因保安而來的尷尬頓時一掃而光。

她進了衛生間去找木盆,想給丈夫打一盆洗臉水,但被廖健雄製止了:“你暈車暈得很辛苦吧?別動了,坐著。我洗臉不用木盆,用衛生間裏的洗臉盆,那是固定的,你搬它不動。”

一句“你暈車暈得很辛苦吧”的話語,令阿秀心頭一熱,她幾乎要流下感激的淚水。她想對丈夫說些什麽,卻見廖健雄靠在沙發上,一聲不吭地看起了電視,阿秀隻得欲言又止。默默無語地吃了晚飯,廖健雄不讓阿秀拖地,不讓她洗衣服,他要她坐下,他有話對她說。那一刻阿秀的心跳得很厲害,手心也開始出汗了。

廖健雄說他來自農村沒有後台,走到今天這一步不容易,靠的是自己搏命搏來的。有人不服氣,有人嫉妒他,給他造了不少謠。他說別人怎麽講他都能當作春風過馬耳,隻要上頭和家裏信他就行。如果家裏人都不信他,跟著外人一齊來整他,那他就必死無疑了。

一番話,說得阿秀又急又愧:“現時是農忙,我本不想來的,是爸媽放心不下你,叫我來……照顧你幾天。”

接著阿秀告訴丈夫,阿旺從城裏回去時講了他的壞話,她要丈夫提防他。阿旺隻是個販海鮮的,他能對廖健雄構成多大的殺傷力?但是與別的女人相好這種事既讓個小販都知道了,這絕對不是什麽好事。何況金櫻子身份特殊,背景複雜,這樣的風聲傳將出去,首先對金櫻子不利,至於他自己,幾時被人悄悄給滅了那是分分鍾的事。廖健雄心中忐忑不安,心情也就好不了了。

當晚,廖健雄強迫自己親近阿秀,他不想腹背受敵。

哪知道激情如火的金櫻子,早已用迭出的花樣,把他慣成極難伺候的主兒。此時,他心心念念全在金櫻子的身上,對在床上仍保持不說不笑,不打不鬧的“原生態”的阿秀,自然就因陌生而引發厭煩,當然就成不了事了。

阿秀心慌又心疼:“怎麽回事?你……是不是病了?”

廖健雄長歎一聲:“累啊!壓力又大,秀,我都……不是男人了!你看看,我這個樣子,還能出去搞女人?”

阿秀當即掉淚了,她要丈夫好好睡一覺,她不要他“那個”。

廖健雄一聽這話,就像是戰犯獲得了特赦,隻見他從床上一躍而起,一邊在黑暗中搜羅自己的衣服,一邊急切地對阿秀說:

“我睡隔壁房,這樣你也能睡一個好覺。”

丈夫“不行”了,阿秀好難過。自己幫不了他的忙,反而還要扔下一堆的雜事跑來纏住他(公公婆婆的本意如此),真是太不應該了。她打算在這兒為丈夫調理幾天後就回鄉下。

阿秀去菜市場買回很多有壯陽效果的食物,精心煲了老火靚湯給丈夫喝。哪想到阿秀把湯熱了再熱,廖健雄都沒有蹤影。等到他深夜十一、二點鍾回來,衝了涼便進隔壁屋去倒頭就睡,話都不多說一句。除了感覺到丈夫很忙之外,阿秀還覺得丈夫不願意她在他這兒久住……

第二天,阿秀起了個大早。她把頭天買來的一大堆補腎壯陽的保健品,放在餐桌顯眼的位置,又為丈夫做了早餐,然後就悄然離去了。兩個小時後,她出現在鄉下自家的菜地裏,逢人就說:

“阿雄忙得姓什麽都不記得了,卻還記得陪我上街,為我買了好多好吃好穿的。今早上還親自開車送我到車站呢!”

公公婆婆半信半疑,望著阿秀漾著笑意的臉,私下裏說:“不像是裝給我們看的,真是她說的那樣就好了。”

 

9

在那段日子裏,警方抓獲臭名昭著的江洋大盜的新聞,成為省城市民茶餘飯後的談資。傳媒著力報道警方神勇的同時,各路江湖術士也不甘寂寞,紛紛通過不同於官方的民間渠道,爭說自己如何成功掐算出大盜的出沒時間及窩點所在地,又如何將這些天機無償提供給警方,終將大盜擒獲。

在這個“人民大眾開心之日,搗亂分子難受之時”,金櫻子頻頻約會廖健雄,這讓他又驚又喜。為能長時間地纏綿,金櫻子把叫外賣的時間都省卻了。她和他靠吃麵包,喝牛奶度日。而且,金櫻子破例地沒讓廖健雄采取任何安全措施。

“出問題怎麽辦?”他問她。

“那就讓我懷上你的孩子。”

“盡說傻話!告訴我你的真實想法。”

“你別想那麽多了,我讓你盡興不好嗎?”

當兩個人都精疲力盡時,金櫻子趴在廖健雄身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親吻著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唇。她忽然問道:

“你說那個邱謙,有沒有人能救下他來?”

“你是說那個大盜嗎?絕對沒人能救他,這次他死定了。”

“上次不就讓他越獄逃跑了嗎?”

“他越獄後作了更大的案,讓公安部督辦了,這回他肯定插翅難飛。”

“那……如果有人劫刑場呢?”

“我說今天你怎麽了?這麽關心一個‘人渣’的死活,要寫電視劇本嗎?”

“不是在扯閑篇等你嗎?”

“不用等,我現在就行了,這回我非要你討饒不可!”

 

10

廖健雄真的有點擔心,那麽肆無忌憚地胡鬧,會讓金櫻子懷孕。讓他意外的是,一向謹慎的她,這回卻那麽放開來造愛,很有點努力“造人”的意思。莫非,她已選準了出國的時機,隻是眼下不說,到時給他一個驚喜?

時間便在廖健雄的胡思亂想中,悄然過了許久。

從上次見麵到現在,廖健雄已經有一個半月的時間得不到金櫻子的消息了。她就像是從這個世界消失了似的,忽然杳無音訊——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以前她如果抽不開身與他相會的話,她一定會忙裏偷閑,發幾行甜蜜的微信給他。這次,她居然除了沉默,還是沉默!他按捺不住心裏的焦慮,曾違例給她發過幾條短信。為遮人耳目,他換用新的手機卡,且用的是隻有他和她才看得懂的暗語。

但是,他收到的回複永遠是:“您的信息未能發出”!

金櫻子出了什麽事?或者,是“他們”中有人出事了,進而牽連到金櫻子?據說某些部門辦案,常常會從同當事人關係最密切的人身上尋找突破口。於是廖健雄叫人搬來最近三個月的省委機關報,一版一版地查找“他們”的行蹤,看看誰有很久沒露麵了。

結果是“他們”一個都沒少。

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耐著性子等她的微信了。

廖健雄漸漸對任何事物都失去了興趣,隻對與金櫻子有聯係的人和事保持著敏銳的嗅覺。在等待金櫻子消息的日子裏,省城各報紙的社會新聞版頭條,醒目地刊載了搶劫殺人犯邱謙被處死的消息。草草看了一下大小標題,廖健雄便想到,金櫻子曾杞人憂天地問他,這次有沒有人能救下邱謙。現在她應該可以放心了吧?這個惡魔終究沒能再次脫逃。

一想到金櫻子,他就企圖用回憶那些甜美的細節,來取代心頭對她強烈的牽掛。但是沒用,他對她的牽掛分明不是出自肉體的渴念,而是……擔心她的安危。他開始心慌意亂,越到後來,廖健雄的心就越是沒來由地驚慌,是那種大難臨頭的坐立不安與惶惶不可終日的……虛空。

那周的周六淩晨3點,手機短信進入的鈴聲,將似睡非睡的廖健雄驚得從床上一躍而起。是她的短信!廖健雄心頭一陣狂喜!來不及亮燈,他就著手機熒屏那束藍色的光亮,打開並閱讀那條新來的短信——

 

金櫻子遇害身亡

 

如同五雷轟頂般,廖健雄一下子呆傻了!

他將那條駭人的短信反複看了幾遍,確信沒有看花眼。

他的心劇烈地疼痛起來!

他用顫抖的手,回撥那個發短信的手機號,令廖健雄感到恐怖的是,他手機裏傳來的是電腦提示音:這個號碼是空號!

他希望是噩夢,就又再次翻看那條短信。

然而,那七個漢字明白無誤,觸目驚心!

跌跌撞撞地下樓,失魂落魄的廖健雄來到車庫,他哆嗦著拿出車匙,卻又在那一瞬間改變了主意。他像沒頭蒼蠅那樣衝到街上,雙手在空中揮舞著,終於截停了一輛的士。在濃重的夜幕中,車子朝金櫻子所居住的尊貴府邸飛馳而去。

十五分鍾後,他來到目的地。

小區門口有大量警員走動,金櫻子的寓所門前停放著好幾輛警車,保安在向警方指指點點地說著什麽。廖健雄抬頭望著金櫻子曾無數次在那眺望、等候他的到來的那扇落地窗,厚重的金絲絨,一如既往地將屋裏的動靜掩蓋得嚴嚴實實。他沒下車,在看了近半個小時之後,他才讓的士司機原路退回。

回到家,他無聲地哭了。為金櫻子,也為自己那不可預知的命運。

當天,各家報紙都盡可能詳盡地披露了這一驚人的消息。

報載,本市一個著名高尚住宅區內,今晨發生一起入室搶劫殺人案,一單身女子被人發現時已倒地身亡。從發案到破案,警方僅用了不到兩個小時。……據悉,殺人疑凶是一名曾在那個小區做過保安的青年男子。該男子半夜爬上大廈外牆的煤氣管道伺機作案,當其攀爬至一單身女子居住的某單元時,發現衛生間的窗戶大開,便從窗口躍入室內。這時,疑凶發出的響動將女事主驚醒,在短暫的搏鬥中,疑凶用匕首向女事主猛捅一刀後逃逸。那致命的一刀刺中心髒,當外出宵夜的鄰居回來發現時,被害女子已氣絕身亡。據知情者稱,被害女子係某電視台著名主持人。但記者在向某電視台求證時,對方未作肯定的回應。

在同一版麵上,采編人員甚至用製圖的方式,將疑凶與被害人之間所可能發生的情景,做了看似精確的模擬。令到金櫻子被劫殺的血淋淋的場麵,不分晝夜地在廖健雄的眼前閃現。他反複辨認報紙繪製的模擬圖,最終認定金櫻子是死在客廳的茶幾旁。而那裏,正是廖健雄頭一回登門時,金櫻子為他看手相的地方。

他痛苦地叫道:櫻子櫻子,我可憐的櫻子啊,上天為何要讓你死得那麽慘?進而,他又做這樣的設想,假如那天自己與櫻子在一起,那麽,她也許就不會做刀下鬼了。無論如何,他會搶上前去,為她擋住鋒利的刀尖。

但是如果疑凶同時要了他們兩個的性命呢?那麽這條新聞的爆炸性就更強更大了。此時,廖健雄忽然心有所悟:金櫻子肯定已經預感到危險正在逼近她,為他免遭不測,她決絕地斷絕了與他的來往!

如若這樣,那麽,這起命案就絕對不是普通的謀財害命,而是……另有圖謀的謀殺!

還有,那個神秘的短信,是誰發給他的呢?目的又是什麽?

百思不得其解,廖健雄很快就憔悴不堪了。

沒過多久,報紙就又以兩個整版的篇幅,推出了對殺人疑凶的庭審直擊。而且,將被害人金櫻子的名字及大幅照片亮了出來。

廖健雄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摳著字眼反複研讀的。

 

“……疑凶對公訴人所羅列的事實供認不諱。在被問及入室目的時,疑凶一口咬定:謀財。再問疑凶之前是否認識被害人,疑凶予以堅決否認。當一審法官宣讀判決書,讀到判處疑凶死刑的字句時,疑凶麵不改色。當被問及是否上訴時,疑凶表示不上訴,一副隻求速死的模樣。那種從容赴死的德性,讓人想到訓練有素、且心理素質極好的職業殺手。”

 

其後,記者沒有局限於庭審中的一問與一答,而將筆觸輕輕一撥,為讀者挑出了這樣一個耐人尋味的線頭——

 

“聲稱謀財的疑凶給我們留下無法解開的疑團,在凶殺現場,記者看到,被害人放在床頭櫃上的貴重首飾沒被取走,其手袋裏的數千元現金也分文未動……”

 

這就讓人對疑凶在庭上的供述產生無邊的遐想。

很快,各種流言便在社會上流傳。

兩個同為金櫻子老相好的官員,為一個升遷機會的爭奪,不惜拚個你死我活。本來他們與金櫻子的關係因著女方的保密措施嚴密,雙方都不知道他們幾年來其實是共享一個情人。偏偏事有湊巧,其中的李領導有一回去香港,因有一張全球知名的某專賣店的VIP卡在手,又因為送這張卡的人告訴他,該卡是全球僅有100張中的一張,去到連鎖專賣店時,將享有尊貴待遇。送卡人一心想讓大領導務必好好地消費一把,就沒把將享有何等樣的尊貴待遇說出來,他給李領導留下一個巨大的懸念,好讓領導自己去體會。出於好奇,也出於想要“瀟灑走一回”的虛榮,李領導去了那家專賣店。沒想到一進門,秘書出示那張貴賓卡之後,所有的店員就忙碌起來。他們忙不迭地將原先在店裏的顧客一一請出門去,然後再把店門關上——偌大個店鋪,十幾名店員隻為李領導和他的秘書這兩個顧客服務。享有此等待遇,想消小小的費都不好意思,想不消費就更不好意思。秘書大氣都不敢出,因為那個店裏最便宜的商品,是2000元一條的內褲。這時,隻見李領導一擲50萬金,買了一隻名貴女表。見到秘書盯著那些標價不菲的內褲發愣,以為秘書喜歡,就一口氣買了一打,讓秘書回去送妻子,送親戚。

開了眼界的秘書回去後,便對金櫻子的另一個相好潘領導的秘書描述了一番。當然包括李領導如何以50萬元買下名表的豪舉,因為秘書覺得,在大陸,即便是黨和國家領導人去某一間商場購物,都不會享有這等尊貴的待遇。

當天晚飯後,潘領導便從秘書那裏知道了這件事。

同樣是在當天晚飯後,潘領導就在金櫻子那裏,看到了李領導送給她的那隻尚來不及收藏的名表。金櫻子哪裏知道其中的關節?見到潘領導有那樣的興致來欣賞那隻表,也就坐到潘領導的腿上,與他一道觀賞起來。這讓潘領導不但看清了盡顯名表來曆的“出世紙”,還看準了名表出貨的商號及日期。截獲李領導天機的潘領導,立即讓人將“名表事件”抖了出去,給李領導造成很大的被動。從此,這兩位領導都對金櫻子有了戒心。李領導認為金櫻子出賣了他,而潘領導則認定,收下名表的金櫻子與送禮人的關係,肯定比自己更近一些。這兩個人都同時認為,以往自己通過這個女人做的一些見不得光的事,將會成為不知何時爆炸的定時炸彈了。

當兩位政敵兼情敵之間的爭鬥白熱化時,金櫻子便成了權力鬥爭的犧牲品。

誰是幕後指使人?人們說,潘、李兩位領導均有嫌疑。

然而,令廖健雄心悸不已的,是這樣的傳說——

邱謙落網後,其團夥從境外專程回大陸找到金櫻子,提出以一億元的價格,買下邱謙的性命。他們預付了5000萬元的定金,而金櫻子隻消將邱謙行刑那天的刑車路線告訴他們就行;等到邱謙安全出境,他們會將餘額如數交付。那個團夥認定,這件事對金櫻子來說易如反掌,一是她的身份可以做報道需要為名,預先知道刑車的路線。二是她的一位相好直接掌管此事,即便不是以工作為幌子,在枕邊套出實情也並非難事。金櫻子起初斷然回絕了,但是那個顯然是有備而來的團夥拋出了殺手鐧:如果金櫻子不願合作,他們將滅掉她的全家!

心驚肉跳的金櫻子經過再三權衡,隻好接下這單“生意”。

收下5000萬元定金後,金櫻子頻繁地與那位目標要員纏綿。許是工作性質所致,也可能是閱女無數,沒有相當的手段,那位鐵血要員在床上是極難現出瘋狂形態的。根據以往經驗,隻有將他伺候得靈魂出竅,他才會滿足你的任何要求。就在邱謙將要執行死刑的頭一天晚上,那位如釋重負的要員心情舒暢,終於在金櫻子麵前全線崩潰,出現難得一見的欲仙欲死的巔峰狀態。當他摟著她大聲吼叫時,金櫻子知道,她將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了。

哪想到第二天刑車會突然改變出車的時間和行車的路線!那位老謀深算的要員,從一直以來都沒跑過公檢法這條線的金櫻子,突然問起這檔子近期的×級機密的舉動裏,嗅出了異常動態。但在當時,渾身通泰的他心無旁騖。而當金櫻子與他依依惜別之後,他就出自本能地決定,立即啟動應急預案,下達了明天刑車改道的指令!他明明知道,更改路線後金櫻子隻有死路一條。但是如果不更改的話,自己除了立刻被踢出局去,不會有更好的下場。在兩害取其輕的掂量中,要員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自保。

這邊的邱謙被順利執行槍決,那邊的金櫻子香消玉殞。

……

起初,廖健雄覺得,後一個傳說更接近事實。但是一想到金櫻子遇害那天淩晨,自己收到的那條短信,就又相信第一種傳說才是真相。能在第一時間向他通告金櫻子的死訊的人,必須是知情人。那人不僅知道金櫻子被殺,而且還知道她與自己的親近關係——而這,正是匪夷所思之處。她和他的關係,是金櫻子視作比性命都重要的秘密。真心實意對他好的金櫻子,絕不會讓他為她受累。那麽當初,金櫻子為他謀劃職級時,一定是讓人心存疑竇了。於是他判斷,給他發短信的人,是想通過傳遞金櫻子的死訊,向他作某種警示:保持沉默!

那人一定以為,金櫻子曾經將許多秘密都告訴過他了。

是的,一定是這樣。

 

11

作為與金櫻子有著深厚感情,且有著難忘的肌膚之親的男人,廖健雄不能讓自己深愛的女人死得不明不白。廖健雄要去見金櫻子的家人,盡管會有危險,但他顧不得這麽多了。

金櫻子從來沒有對廖健雄談起過自己的家庭情況,他覺得她不說自有她的道理,就沒有主動提起這些話題。她經常為他的父母親買衣物。有一次,廖健雄勸她說:

“你這麽忙,就別再為我父母的這些瑣事操心了。”

這時她說:“我是在為媽媽和哥哥買換季衣服的時候,順帶給你家二老買的。”

這是金櫻子唯一一次提到的她的家庭成員。

她從不邀請他到她家去做客,他也就不好貿然提出任何非份的要求。但是有一回,金櫻子的媽媽過生日,蛋糕店的人給她打電話,想要確認生日蛋糕送達的地址。這才讓他無意中得知金櫻子媽媽的住址,當時,他就把那個地址悄悄地記下來了。他自然不會想到,這個地址竟會在這個時候讓他得以找到金櫻子的家人。

那是一套老城居民住宅區裏的小三房一廳,背陽,昏暗,陰冷。一進門,他就聞到一股濃烈的藥味。金櫻子的媽媽是個麵色慘白的婦人,看得出來,她長年累月足不出戶。那是一個金櫻子的“老年版”——金櫻子長得很像她的媽媽。

老人麵無表情地聽完了廖健雄的自我介紹,在反複核對並確認站在她跟前的男人,就是女兒生前一再跟她說過的“廖局”時,老人這才緊緊拉住他的手,把他讓進了客廳裏。

金櫻子的哥哥聞訊,也從裏屋出來了。但他不是走出來,而是以一張小方凳作支撐,一步一步挪出來的。廖健雄趕緊起身,想把他扶到椅子上去坐,他勉強地笑了笑,說:

“不用,我坐地,都坐了快30年了。小兒麻痹症留下的後遺症,沒藥醫的。”

廖健雄繼而對老人說:“伯母請原諒,我……來晚了。”

老人未及說話,倒先自哭了。廖健雄坐到她身邊,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老人擦了擦眼淚,喃喃地說:“阿英沒說錯,她說過,總有一天,廖局會自己找上門來的。但是,你來了,她卻……走了。”

老人又哭了起來。

廖健雄的心裏很不是滋味,他怎麽也不會想到,在外人眼裏那麽風光的金櫻子,她的家境竟是這麽的不堪,這麽的令人難以置信!

那天在櫻子家,廖健雄聽到了在成為金櫻子前的阿英那令人震撼的故事。

 

12

阿英家境貧寒。

父親是靠蹬三輪替人拉貨的老實人,阿英上小學的時候,每天早上,他爸爸就用三輪車載著哥哥和她,把這兄妹倆送到學校門口。等到放學時,爸爸又總是趕來接兒子女兒回家。學校門口的馬路邊一字排開的,是各種各樣名貴的公家車和私家車,那些或氣宇軒昂,或趾高氣揚的男人和女人,站在車旁等著自己兒女的出現。阿英父親的三輪車常常得停在離校門很遠的地方,因為他擠不進那些靚車的行列,人們常常會嗬斥他:

“刮花我的車你賠得起嗎?”

父親風雨無阻,天天準時在放學時出現在學校門口。在把一雙兒女送回家後,父親就又重新出去攬活。每天,父親都要到月亮升起老高老高後才回家。家裏的主要生活來源,基本得靠父親那雙永不停歇的腳。靠了父親一個月30天的日夜勤奮,掙回幾千元的血汗錢,家裏的一對子女才有了生活費和學費。

阿英的媽媽在一家餐館做“地哩”,這個工種就是把酒足飯飽的客人留在桌上的碗碟撤下,再一頭紮進廚房的洗消間裏去,把那些堆起來比她還高的餐具洗幹淨。工資不高,但工作時間卻在10個小時以上。

阿英從小就長得漂亮,且又酷愛文藝。為著做演出用的服裝,媽媽經常不休一個月兩天的假,她頂別人的班。這樣才讓阿英的衣著也閃出一點光彩來。阿英的的哥哥因著一直得在地上爬行,他的衣服從來都是用厚厚的勞動布做的。磨破了,就用各色的碎布來補。但是,這絲毫不影響這對兄妹的深厚感情,逢著阿英在少年宮演出,父母為著生計不能來觀看,她哥哥總要早早到場,坐在第一排的位子下麵,為妹妹喝彩。

災難是在他們毫無準備的時候降臨的。

那天,做父親的答應女兒,去學校參加她的畢業典禮,因為她將最後一次在小學的舞台上登台演出。為此,她父親早早就收車了。趕往學校的途中,他看到路邊的一家大型超市門前擺滿了花籃,他確信這家超市剛剛開張。經驗告訴阿英的父親,每當有新超市開張,就會有特價商品推出。他還注意到,最受市民關注的大米、食用油的價格,在超市新張時,都會比平時便宜一些。商家正是摸準了顧客的心理,以低價糧油吸引顧客光臨。而阿英爸爸,也就摸準了商家的促銷套路。他常常在新開張的超市裏,買回特價的米和油。那天,那樣的好事又讓他碰上了,他於是停車,進超市,搶購了一包30斤的馬壩油粘米,還有一桶超濃花生油。看著油桶上寫著的“中南海指定食用油”的字樣,阿英的父親很是愜意:我們平民百姓也能吃一回皇帝吃的油了。

出得門來,阿英爸爸竟出了一身冷汗——他發現三輪車不見了!沒有它,就沒有生活來源呀。要再去買回一輛來,二手車都要過千元呢。看他急得雙腳亂跳,有人指了指馬路的對麵。他定神一看,馬路那邊停著一輛卡車,工作人員把最後一輛亂停亂放的摩托車扛上卡車後,正準備收隊回去了。阿英爸爸一急,一手抱著米,一手拎著油,朝那輛即將啟動的卡車飛奔而去。這時,一輛疾馳的寶馬看到不管不顧的阿英爸爸橫穿馬路,連忙緊急刹車。車輪與地麵的強力磨擦,發出一聲刺耳的響聲。但是晚了,在人們的驚呼聲中,阿英爸爸被撞倒在地,前輪從他的頭部碾過——這位顧家的男人當場死亡!他死的時候,頭與膝蓋蜷縮成一個幾乎是360度的圓,而那袋米和那桶油,卻意外地在他的懷裏完好無損……

父親死後,阿英的媽媽獨自撐起了一片天。

僅靠餐館那點微薄的薪水,維持不了家用了,阿英的媽媽到人家的家裏去當“月嫂”。雖然伺候坐月子的產婦和照料新生兒的工作很辛苦,但是工資比“地哩”高了許多。已是初二學生的阿英哥哥,主動向媽媽提出,輟學,到私營珠繡廠去接串珠子的活回家來做,他與媽媽一道,齊心協力供品學兼優的阿英完成學業。

省電視台舉辦小主持人大賽,阿英朗誦自創的詩歌《唱給父母的歌》,由於聲情並茂,感動了全場的觀眾。在雷鳴般的掌聲中,評委們含著淚水,給她打了全場的最高分。阿英那次力壓群芳,獲得大賽的金獎。樣貌出眾,聲線極佳的阿英脫穎而出,大賽後省台經常邀她做少兒節目。加上接拍廠家的廣告,做知名品牌的代言人,阿英一下子就掙到了一大筆錢。

在與媽媽商量如何規劃她掙回來的錢時,她說想為哥哥買一台電腦,讓他閑暇時上上網,這樣他的生活不至於太單調。看到媽媽幾番欲言又止,在阿英再三追問下,她才知道,媽媽罹患尿毒症已有一年多了。事實上,她早就不能勝任“月嫂”的工作,改做搞衛生的鍾點工了。由於渾身疲軟的尿毒症症狀,她做的活常常被雇主所指責,每回做足了六個小時的時間,雇主總以她磨洋工為理由,常按四個小時甚至更少的工時來付費。為了讓女兒完成學業,還為了不得不治的病,她向親友們告借,弄到親戚們都不敢再見她了……但是堅強的媽媽獨自麵對這個山一樣大的困難,她不想讓女兒分心,她怕影響女兒的學習。

就在那一刻,15歲的阿英一下子長大了。她發誓,從今以後,要把免除媽媽的病痛當作學習的動力,一定要考上好學校,分到好單位,掙到高收入。當下,她一聲不響地把掙回來的錢分成若幹份,挨家挨戶地到親戚家去還債:

“謝謝你們的幫忙,這點錢先收下,剩下的我會努力掙來還給你們。”

高考時阿英填報了中國傳媒大學的播音專業。

……

廖健雄可以揣摸得出,一心要盡快給媽媽換腎的阿英,把掙大錢,掙快錢,當成她的人生目標。她認定,電視台的工作將給她帶來不錯的收入。

……

這時,櫻子的哥哥提醒母親:“廖局很忙的,還是先辦要緊事吧。”

金櫻子的媽媽連忙擦幹淚水,從裏屋拿出一個加了鎖的首飾盒,並且將一把精致的鑰匙交給了廖健雄:

“不好意思,占了你這麽多的時間。這個盒子……是阿英要我交給你的。”

廖健雄接過來時問:“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她出事前三天。她說可能要出趟遠差,來不及給你了。還說你會來取的。”

“除了我,她還有什麽東西要你轉交給別人的嗎?”

這時金櫻子的哥哥答:“沒有了,但是不斷有人來問我們,妹妹有沒有給什麽人留下了什麽東西。”

“你們怎麽回答?”

“當然說沒有了,打死也沒有!”

廖健雄從這對母子的口中還知道,金櫻子出事後,法院曾有人打來電話說,他們可以自行處理金櫻子那套房子了。但是他們放盤後卻無人問津,因為沒有人敢於買下這套凶宅。金櫻子的那輛名車倒是賣了,售價僅是原價的三分之一。如今,金櫻子留給媽媽和哥哥的遺產不到50萬元。櫻子媽媽仍然沒有換腎,長久以來都等不到適合的腎源是一個原因,再者,錢總是湊不夠,她一直是在靠做血透析來維持生命。大筆的醫療費,全靠櫻子獨力承擔。如今櫻子一走,老人就執意不肯換腎了,她要把錢留給兒子。

“我老了,兒子的日子還很長。”老人說。

說到這裏,這對母子都哭了。

廖健雄的眼窩也湧出了淚水。

臨走的時候,廖健雄記下了櫻子媽媽銀行存折的賬號。

那位思維仍很敏捷的老人,頓時滿臉疑慮,半晌,她才吞吞吐吐地說:

“廖局,不好……把我的話都放在心上。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廖健雄知道老人想說什麽,但仍鼓勵道:“伯母有話隻管說,我聽著呢。”

“我想……不該拿的錢千萬不要沾手。這句話我沒有同阿英講過,我怎麽就那麽糊塗?如果早點提醒她,可能就……不會出這樣的事。她從小就很乖,會聽我的話的。”

廖健雄忙安慰老人說:“請伯母放心,我隻是想看看,能不能找人買下那套房。”臨出門,他又加了一句,“保重,我會經常來看望你們的。”

 

13

廖健雄參加工作以來,從未休過國家給予所有幹部一年15天的年休假。起初是為了博得領導的好感,等到他自己成了領導時,就更是自願放棄享受這一待遇了——他不願回鄉下去麵對阿秀,他希望天天與金櫻子呆在一個城市裏,即便不能朝夕相聚,能夠共處一城,似乎就可以嗅到她的體香,聽到她的呢喃……

現在,他第一次休假了。

他需要有完整的時間來解讀金櫻子短暫的人生曆程,破解她的慘死之謎。

金櫻子在她的生命進入倒計時的時刻,把她與官商之間如何“合作”的光碟取出,並請母親轉交給了他。這個周旋於那麽多男人之間的女子,最終隻把他當成了她的至親。這讓廖健雄感到痛楚的同時,也感到了溫暖。

用了近半個月的時間,廖健雄看完了某些人群的犯罪全紀錄。一股股寒冷之氣,從腳底升起,一直冷徹肺腑。

在那些光碟中,廖健雄覺得,金櫻子似乎在告訴他,僅靠電視台每個月那份固定工資,是遠遠不夠的。支付了媽媽的醫療費,金櫻子就捉襟見肘了。而一旦成了電視台的主持人,她就不能接拍工商廣告,更不能做企業產品的形象代言人了。於是她積極爭當製片人,那樣她至少可以拿到一定比例的分成。維持全家人的生計是沒有問題了,但是她不甘心讓媽媽和哥哥,一直住在那套難見天日的舊房子裏。

那天,有人打電話給金櫻子,說是想要同她“交個朋友”,約她出來吃飯的地點,是本市新開張的旺上旺酒家。起先金櫻子以為是那些無聊的男人的糾纏,就一口回絕了。但是她剛收線,電話鈴聲就又持續不斷地響起,她隻好再次接聽。對方這次一開聲就自報家門,說是“金色陽光置業有限公司”的馬作樞,請金櫻子小姐到旺上旺酒家餐敘,商談該公司的宣傳企劃大計,請務必賞光。  

有人說,“金色陽光”在當地是地產界的後起之秀,也有人說,這個公司是地產市場的一匹黑馬。不管怎麽說,“金色陽光”的掌門人馬作樞,在省城是個不可小覷的人物。

馬作樞原先隻是個貧困縣的建築包工頭,經過諸如暗箱操作、商場、官場潛規則浸淫,帶資施工後又帶錢前去懇請執權柄者,擠牙膏似的支付工程款……等多種曆練,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新上任的縣委書記發布施政綱領,提出要讓縣城“舊貌換新顏”——這成了馬作樞可遇不可求的難得的機會。

他立刻主動向中心城區的區委領導建議,本區的舊城改造應該首先從那個臭氣熏天的大垃圾場開始。在那個幾任班子都沒有解決的臭烘烘的空地上,建造現代化的大型商貿市場,讓當地盛產的當歸、黨參等中藥材,有個規範、劃一的交易場所;讓大批下崗、待崗人員,有就業的機會;讓本地的人和物一起拉動GDP的快速增長……區領導聽完他的構想,熱血僅僅沸騰了幾秒鍾就迅速冷卻了:

“我們一直靠那一點可憐的財政撥款艱難度日,工資經常不能按時發放,哪有這樣一筆錢投入到舊城改造中去呀?”

馬作樞立即開導說,可以這樣一種股份製形式來操作——甲方為區委、區政府,他們以地皮入股,而作為乙方的馬作樞,則以工程款為股份,合作興建商貿市場。以後,按月收取經營戶的租金,所得收入按甲方占51℅,乙方占49℅的比例分成。

區領導上下左右地想了一遍,認為此舉實屬“多贏”戰略。這一方案上報到縣裏,得到縣委一班人的高度讚揚。作為該縣舊城改造的開篇之作,縣裏自是十分重視,書記當即承諾,如果商貿市場獲得成功,將考慮把中心廣場、會展中心等大工程,也交由馬作樞來承建。受到表揚和鼓舞的區委,很快便與馬作樞簽訂了為期30年的合作協議。

憑著馬作樞區區幾年的承包工程所得收入,用於商貿市場的建造還是有著很大的缺口的。這項工程開工後不久,馬作樞就向區裏提出,在社會上廣為招商,凡是有進場經營意向者,每個攤位需交2萬元的誠意金。此招其實就是變相收取集資費,區裏起先擔心會在社會上引起非議,但經不住馬作樞明裏暗裏地做工作,區裏的主要領導想到這樣一來,倒是可以對未來的經濟效益做個預期估計,也好心中有數,便同意按馬作樞的意見辦。

這一舉措剛開始實施時,馬作樞的市場籌建辦公室簡直是門可羅雀。後來馬作樞給他的手下下達指標,每個員工務必在三天之內,為商貿市場拉來10個客戶。聽到員工們隨之而來的嚶嚶嗡嗡的議論聲時,馬作樞才又不緊不慢地補充道:“看你們的那點子出息!我會讓你們的親朋好友吃虧?等你們客戶的錢到位,三天之後,公司以兩萬五千元的價格回購。”

等到他的員工把各自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動員成了商貿市場的首批客戶,馬作樞卻把送上門來的錢擋在了門外!他先是打電話給區裏,說是加盟的人太多了,區裏得幫著把把關才行。區領導一聽形勢大好不是小好,立刻答應予以適當控製規模。爾後,馬作樞要求員工的親戚們須憑區領導的批條才能辦手續。於是,人們潮水般地湧向區裏。區領導一看馬作樞反映的情況屬實,又紛紛將這個大人情分送各自的關係戶。後來,提著錢袋子來表示誠意的人,幾乎要把市場籌建辦的門欄給擠破!商貿市場的攤位指標被爆炒至5萬元一個。商貿市場還沒開張,區領導們已經“袋袋平安”了。2500位加盟者的誠意金,為馬作樞籌到了5000萬元的工程款。

在自己的家門口起步,讓馬作樞賺到了進軍地產界的第一桶金。

躋身省城的房地產開發時,馬作樞的“金色陽光置業有限公司”不惜以重金誠邀歐洲一流的建築設計師,為他名下的地產項目設計一流的戶型。結果,“金色陽光”開發的住宅小區,都以超大戶型讓人覺出它的氣度不凡。合理的布局,流線型的寬大飄台,外觀時尚,且又獨樹一幟等諸多強勢,引得顧客趨之若鶩。“金色陽光”在省城同業中異軍突起,很快創下不俗的業績。

……

金櫻子決定,前去結識這樣一個傳奇人物。

出現在金櫻子眼前的,是一個年近50的精瘦精瘦的男人,且個子不高。你無論怎麽努力,都無法將那些在社會上盛傳的商戰謀略、指揮若定、嗅覺靈敏……與眼前這個男人聯係在一起。

這才是人不可貌相的典型呀。她想。

雙方落座,馬作樞就徑自點菜了。雖說出於禮貌,也問金櫻子喜歡吃什麽和不喜歡吃什麽,但他幾乎是按照自己的喜好來點菜。也許,正是這種霸氣和意氣,才能讓他從芸芸眾生中脫穎而出?

既然是以商談“金色陽光”的宣傳企劃為由來吃這頓飯,馬作樞也就沒有太多的鋪墊。點過菜後,馬作樞當即掉轉頭來望定金櫻子說:

“‘金色陽光’走到今天這一步,我想,樹立我們的企業形象,就不能僅僅停留在‘讓你心裏充滿金色陽光’這種低級、原始的階段了。所以,特地請你來幫我們策劃策劃。像金小姐這樣的資深媒體人,見多識廣,肯定能為我們出好謀,獻良策的。”

對於這種躊躇滿誌的老板,你去獻計獻策真就是瞎費勁。他們早就成竹在胸,他讓你出主意其實是在為自己尋找一個“標高”。待你說出想法之後,他才將自己的謀劃和盤托出,而後在眾人的一致叫好聲中,輕易地就超越了你給出的那個“標高”。當然,他既然請你來,壓你一籌不是他的主要目的,他是要你在他麵前落敗後,去做他棋盤中的一隻走卒。此時的你肯定不想示弱於人,那麽——成交!

這樣的人金櫻子見得多了,自然也就應付裕如了。隻見她似笑非笑,緩緩地端起那杯碧螺春,吹了吹漂在水麵上的茶葉,又不緊不慢地抿了小小的一口茶,這才放下杯子說:

“這個玩笑您可就開大了,我若能為馬老板出主意的話,還做什麽製片人?也去做個威風八麵的地產商得了。所以,今天我隻帶了耳朵來。若是馬老板覺得,有什麽自己出麵不方便的活計需要我去做,隻管直說。能辦到的話,我決不推三托四的;不能辦的事,也給您當麵說清楚,絕不拖泥帶水。讓別人成天惦記著不知辦成辦不成的,因而讓人成天在背後罵你,這有什麽好?你說對不對呀,馬老板?”

“哎呀呀,誰敢在背後罵金小姐你告訴我,我去跟他急!聽你這一番話說的,在情又在理,金小姐真是個爽快的女中豪傑!今天可是讓我見識了,來來來,上酒!”

幾杯酒落肚,馬作樞提出,他想為省城即將承辦的青年運動會出點力,比如捐贈某個比賽場館什麽的。“我不知道省裏是否都有了安排,金小姐人麵廣,可否……代我遞個話?”馬作樞進一步說。

民間有這樣一句歇後語,用來形容馬作樞與目前省裏運作這項工作之間的關係,倒是十分貼切:“眼睏遇著了花枕頭——求之不得”。而主抓青運會籌備工作的,正是外麵盛傳與金櫻子關係非同一般的省委副書記李軍。

將相關信息都掌握得如此詳盡的馬作樞,在金櫻子麵前卻裝得跟個傻子似的。這讓金櫻子覺得好笑,但又不好點破他,還隻能順著他的“戲路”,一直將這出戲演下去。金櫻子知道,有了馬作樞捐贈青運會場館的“豪舉”,讓李副書記的工作顯出了成績,自然是能讓李軍展顏一笑的好事。

金櫻子正在思量如何應答,馬作樞就又說道:“這是我托你辦的第一件事,第二件事就是你一句話的事兒了,‘金色陽光’想向金小姐贈送一套大宅,借助名人效應,為敝公司造勢。不知道……?”

剛剛動了買房的念頭,就有人要送房子給她,世事讓金櫻子覺得,她的運氣好得真有點想什麽就來什麽的意味。當然,誰要輕信馬作樞那番“名人造勢”的鬼話,誰就是一等一的弱智。隻聽金櫻子微微一笑,說:

“馬老板的第一件事,請在三天內聽我回話。事成之後,咱們再辦第二件事吧。”

那天金櫻子的言談舉止讓馬作樞覺得,這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子。

說好辦事期限是三天,金櫻子就絕不會拖到三天零一分去。第三天晚上,她告訴馬作樞,青運會籌備辦公室對“金色陽光”的義舉十分讚賞,擬請馬作樞就有關細節前去麵談。

此事進行得很順利。雙方簽約後,由青運會籌備辦舉行了一次答謝酒會。那一次,馬作樞見到了李副書記。那一晚,金櫻子告訴李副書記,“金色陽光”的工程人員嚴重不足,他們實在抽不出施工隊伍來趕建捐贈的體育館。

“馬作樞的意思是,請青運會自行找施工單位,所需費用由他們支付便是。”金櫻子最後說。

李副書記聽後哈哈一笑:“這個馬作樞有意思!他是不願承擔交付使用的工期、工程質量等等後果吧?”繼而長籲一口氣,說,“行,這個‘燙手山芋’就由我來接吧。”

隨後,李副書記讓他家鄉的一個建築公司來承接這項工程。他對馬作樞說:“我從來沒為家鄉的父老鄉親謀過一點點好處,今天這個機會,還是馬老板你給的。”

繼而轉向他的“父老鄉親”說:“哎,我說你們呀,一定把這個工程做好、做實,可別辜負了人家馬老板的一番好意,別給我丟臉嘍!”

別人不知情,但是金櫻子知道,李副書記家鄉那個掛靠省裏某大公司的私營建築隊伍,法人就是他姐姐的兒子。沒外人的時候,他管李副書記叫三舅。

媒體對“金色陽光”這次的大手筆,給予了“狂轟濫炸”!馬作樞本人,也榮登“感動本省的年度人物”。其間,李副書記約見過馬作樞一次。當著金櫻子的麵,他對他說:“小金為人不錯,這次的策劃取得這樣的成功,有她的一份功勞。我不太懂企業的那一套,不知馬老板有沒有算過,用你捐贈體育館的錢去投放廣告,那個效果……”

李副書記說到這裏,端起酒杯來喝了一大口酒。他有意將省略號留給了馬作樞。

馬作樞連忙答道:“絕對不一樣,那是不可比的!明天我會讓人來為金小姐辦理贈房手續,‘金色陽光’不會忘記幫助過她的每一個人的。”

馬作樞說到做到,第二天,他就派人把房產證準時送來了。金櫻子看到,房產證上寫的是自己的名字。但是,“金色陽光”附有一份贈房協議,其中的一個條款是,金櫻子需為該公司做足5年的公關顧問。在此期間,金櫻子隻有該套房產的使用權。5年期滿後,“金色陽光”將視金櫻子為他們所作貢獻的大小,來決定她能否擁有該套房產的所有權。

一直以來,馬作樞遵循著這樣的創富準則:當自己賺到10元錢時,必須將其中的8元送出去做關係網的“維護費”,自己能占有兩元就好了。舍不下大錢,你就賺不來小錢——這是時下的新行情。

當然,他絕不是見人就送錢的慈善家,他追求的是物超所值的交易法則。比如眼下對金櫻子就是。馬作樞心裏清楚,這套房子,其實也就是讓金櫻子有了為“金色陽光”開展“公關服務”的處所而已。

有了這樣的協議,馬作樞才有了安全感。否則,他怕金櫻子“反水”

兩年之後,李副書記作了省政協主席。

三年之後,馬作樞成了省政協委員。

 

金櫻子深知,她這樣的角色充滿了凶險。因此,她將自己以初夜換來的那筆還算像樣的錢,心情複雜地存進銀行的同時,也把自己寫下的遺囑一並鎖進銀行的保險櫃裏去了。

這樣的角色自然是絕不能談婚論嫁的,她得一直為那些男人保持絕對的安全性和可靠性。她很明白,即便不為她所服務的男人著想,也得替一旦做了她丈夫的那個男人考慮,有誰能夠容忍自己的老婆,去做橫跨官商兩界的男人們所共享的泄欲器呢?

 

14

很快就瘦了一圈的廖健雄,在休完最後一天假的時侯,叮囑自己:抓緊機會,在較短時間內,為金櫻子的媽媽籌到換腎的錢。

可是,金櫻子在生前告誡過他“別觸雷”的話,還聽不聽呢?

直覺告訴他,眼下,不管他觸不觸雷,他的這個職位很快就保不住了。

如果自己因謀私被拉下馬呢?

沒關係。這個位子本來就是金櫻子為他謀來的,現在利用它來替金櫻子盡孝,天公地道。那些狗男人利用金櫻子謀了多少私利,他們居然這麽沒人性,不按勞付酬也就罷了,竟還要了一個弱質女子的性命!還有沒有天理?

自認為良心未泯的廖健雄覺得,他無論如何都要替金櫻子出手搞錢了。

如果事情敗露,自己被判刑呢?

不怕,不是有金櫻子的光碟在手嗎?幾名省級幹部腐敗的直接證據,無論如何都能為他換來減刑幾年的寬大處理。

或許,金櫻子早已預料到會有這一天,特地為他備下了“秘密武器”?

不管後果如何,他決定放手一搏。

 

15

黑色皇冠風雨無阻地在酒樓前頻繁吞吐廖健雄的時候,他已由最初眾星拱月的驚喜變為一種司空見慣的麻木了。不知怎地,這一次飯局,讓他在赴宴途中有點兒心緒不寧。這在以前是沒有過的。

這是一次看似普通的應酬。

那位好幾年前就認識的名叫黃斌的民營企業家,說是想要和他“敘敘舊”。他和這個忽然想敘舊的黃斌認識這幾年來,可謂關係清白。但是這一次並非年節的邀約,黃斌所為何來呢?

廖健雄在接到對方的邀請電話時,略略沉吟了一會兒,才回複對方:“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必太鋪張,聊聊天就好。”

下班後,廖健雄進得“旺上旺”酒家的門來,一位小姐早已手捧托盤迎了上來。那個托盤裏的紅色金絲絨的上麵,是一把小小的金鑰匙。隻聽那位小姐對他說:

“您是我們‘旺上旺’酒家第888位尊貴的客人,謝謝光臨。”

廖健雄頷首微笑,既不把玩金鑰匙,也不細看靚小姐,他隨意地把金鑰匙扔進上衣的口袋裏。自始至終,他於貌似不經意間,刻意打造一個有著良好教養及至尊身份的男人形象。

他心裏明白,那把金鑰匙是黃斌這次安排的見麵禮。透過這個舉動,黃斌告訴他,他這次是要他廖健雄出大力、幫大忙了。

盡管廖健雄“常在河邊走,從未濕過鞋”,但是,這些場麵上的細微末節,他還是能夠揣摩得到的。唉,由此刻開始,自己將“晚節不保”了。以前金櫻子的提醒,今天算是應驗了。廖健雄想。

早前就有的心緒不寧,現在找到了緣由。

廖健雄沒有猜錯,黃斌這次沒有再講黃段子,他有要事相求。

把一瓶“人頭馬”喝下近三分之二時,黃斌苦著臉對廖健雄說,他有一批進口貨,被廖健雄的手下扣在口岸上了。本不想毀了他廖哥的一世英名,但是這次的事情鬧得有點大。

“假如你不願出手相幫,弟兄我可就傾家蕩產了!”黃斌說完一仰脖,把一大杯酒倒進了肚裏。

直到此刻,黃斌才現出了原形。廖健雄不得不佩服,黃斌一直以來不動聲色的“放長線釣大魚”,營造了一個“鐵哥們”的氛圍,讓你在關鍵時刻說不出那個“不”字。當然,已經鐵心要讓“水”濕鞋的廖健雄,此時是不會說“不”的了。

廖健雄用濕毛巾擦了擦嘴,問道:“貨值多少?”

黃斌答:“有兩個……多億,毛利卻……少得你都不會相信,隻有三個點。現在生意難做呀!”看看廖健雄那沒有表情的臉,他又趕緊接著說,“如果局長大人肯幫這個忙,我不把本全賠進去就當是賺了。”

這等於是告訴廖健雄,事成之後,他黃斌將把這批貨的利潤如數奉送給廖哥。

廖健雄一邊拿起手機撥號,一邊問黃斌:“貨票號多少?”

……

一周之後,那筆款就進了櫻子媽媽的帳上。

接著,廖健雄去看望老人。

金櫻子的哥哥卻告訴他,老人已在醫院做了換腎手術,並且獲得成功。如無意外,本周周末就可以出院了。

這個消息很出乎意外,廖健雄驚訝地問:“不是錢沒籌齊嗎?”

金櫻子的哥哥說,就在他上次來看望他們之後沒多久,就有人來張羅這件事了。他們自稱是金櫻子的朋友,並且,不由分說地讓老人立即住進了醫院。

“像廖局長跟妹妹這麽好的朋友,都不知道我媽的病情,這些人是怎麽知道的呢?”金櫻子的哥哥很是疑惑。

聯想到他曾聽說黑社會要收拾金櫻子家人的傳言,廖健雄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他要櫻子的哥哥立即陪他到醫院去一趟,他要搞清楚幹這事的是一幫什麽人。

在醫院住院處,廖健雄隻是得知,櫻子媽媽的住院費,是由一張大麵額的支票支付的。但是這張支票的主人是誰,住院處的那個中年婦女卻拒絕提供其它情況了。為此,急火攻心的廖健雄一反平時溫文爾雅的常態,與那個執意“油鹽不進”的把關女人,驚天動地地大吵了一通。

廖健雄又到病房去了解相關情況,主刀醫生隻是長久地陶醉在他這次手術的成功裏,而其它的問題全都不得要領。當然,廖健雄最終還是弄清楚了一個問題:櫻子媽媽得到了有效的救治而不是謀害。

……

黃斌與廖健雄的關係大大地進了一步。

知根知底,且又極會表情達意的黃斌,很快就將一個名叫林麗麗的女子,介紹給廖健雄做“小蜜”了。黃斌告訴廖健雄,林麗麗畢業於大學本科,父母均為幹部。黃斌替廖健雄想得很周到:有了個“小蜜”,總比自己親手接受別人的賄賂要好許多。一旦事發,他廖健雄完全可以一推六二五,說自己完全不知情。包“小蜜”僅僅是生活作風問題,與收受賄賂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如雙方處得還可以,黃斌建議他離婚另娶林麗麗為妻。

廖健雄對黃斌的一席話不置可否,但事實上他是依計而行了。那林麗麗倒也“守合同,重信義”,每有客戶送錢給她“買花戴”,她都會將所得款項一分為二,與廖健雄共享。廖健雄拿到錢,就匯到櫻子媽媽的賬戶上了。

廖健雄是在難耐極度的饑渴和寂寞時,才帶著林麗麗到他長包的酒店住房裏去的。別看林麗麗年紀不大,卻很是善解風情。起初,林麗麗也曾偽裝高潮,借以激發廖健雄的“性趣”。但卻適得其反,每當這種時刻,廖健雄就會陡然不振了。有一次,萬般無奈的他,不得不對林麗麗說:“請你保持安靜,好嗎?”

之後,林麗麗發現,隻要她保持沉默,這個男人才能一鼓作氣到結束……

在與林麗麗纏綿時,廖健雄不會再說那些曾經對金櫻子說過的情話了,很多時候,他隻有閉著眼,把林麗麗當成是金櫻子,他才會稍稍盡興。

 

16

接到去北京參加高級研討班學習的通知,廖健雄隻有大半天的時間做準備。其實他準備的大部分內容,都是為著安排好那對母子的生活。通知寫明學習時間為半年,他得為他們準備好半年時間裏的生活必需品。捎帶著,也替林麗麗安排好她日後去北京“陪讀”的一幹雜事。

首都機場。廖健雄走下舷梯時,被有關部門的工作人員帶走了。原因是廖健雄涉嫌受賄,致使國家蒙受重大損失。

緊接著,廖健雄被正式逮捕。

一旦身陷囹圄,以前的自由就十分令人向往了。廖健雄也不例外,他從被宣布逮捕的那一刻起,就想方設法地做著早日獲得自由的努力。專案人員告訴他,如果他能把受賄款項積極退賠,在量刑時可作減刑的依據。於是廖健雄很配合,積極主動地交代了林麗麗所住的房子、所開的車子以及銀行裏存的票子……均為受賄所得。他對專案人員一再強調,他的所作所為林麗麗全不知情,那是一個十分單純的女孩。

“如果……可以,請轉告她,假如有那一天,我會和她一起,用自己的勞動去掙回幹淨的錢。讓她……保重!”他說。

專案人員奔赴林麗麗的住地,已是人去樓空。林麗麗早已將房子與車子轉賣他人,存款也被她席卷一空了!而且,房屋成交的日期早在廖健雄“出事”之前!後經警方調查,林麗麗原名林玉蓮,高小文化,現年30歲,由於麵相顯得年輕,她對廖健雄謊稱23歲。她曾經在家鄉與一個停薪留職的司機結婚,因忍受不了家鄉的貧窮,半年後即離婚,到南方來成了“四產人員”……廖健雄事發後,林麗麗已不知去向。               

聽到這一消息,廖健雄又氣又急。僅僅一夜之間,他的滿頭青絲就變成了一頭白發。他沒想到,一向自認為是高智商的自己,居然被一個隻有高小文化的女人給騙了這麽久!他覺得自己很失敗。

廖健雄不甘心栽得這麽慘,這麽……徹底,最終,想要再掙紮一下的他,幾次想要拋出金櫻子給他的那些“殺手鐧”。

於是,他在又一次的受審時,試探性地提出,他有重大情況要舉報。得到審訊人員的許可後,他一咬牙,說出了李軍的名字。

但是,他沒有從審訊人員的臉上,看到他所希望看到的如獲至寶、欣喜萬分的表情。這讓他疑惑,自己會不會因此而跌入“李主席”布下的大網中?

好不容易,他的舉報有了結果,他被告知,由於已經有人先於他告發了李軍,且他的材料尚不及別人的翔實,故,廖健雄的舉報不被視為有重大立功的表現。

最終,廖健雄被押回原地宣判,他被判處有期徒刑15年。

他服刑的監獄就在他風光過的城市的郊區。

就在一個冬雨迷蒙的日子裏,廖健雄在獄中讀報時得知,李軍被“雙規”了。

這條消息如同暗夜裏的一道閃電,忽然照亮了廖健雄此前那渾沌不清的思維——金櫻子,那個深愛著他的金櫻子,一定是有關部門的……臥底!他把事情的前前後後想了再想,一會兒覺得像,太像了。如若那樣,自己後來的所作所為,就是在與金櫻子作對呀!一會兒又覺得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在可能與不可能這兩種猜測的撕扯之下,他整夜整夜地失眠,頭發也大把大把地脫落了。

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多歲。

 

17

廖健雄入獄後沒多久,便是除夕了。

那天早上大約8點鍾光景,獄警走到廖健雄的監舍門前,遞給他一隻小紙包說:

“你老婆給你的!”

雖則林麗麗曾經整日裏把廖健雄“老公老公”地叫得山響,但他知道,來給他送東西的決不會是林麗麗。他打開紙包,裏麵包的是八隻煎堆,還有一封字跡歪扭的信——

 

老公,我來陪你過年,這八隻煎堆代表我們一家八口人,希望你開心!

阿秀

 

此時,廖健雄把那封信貼在心口上嚎啕大哭!當他得勢的時候,阿秀沒沾過他的光,相反還受到他百般冷落和厭棄;如今他成了階下囚,阿秀仍以她的善良和寬厚包容他,直令他無地自容!他知道阿秀暈車暈得厲害,每回坐車都會把黃膽水給吐出來,現在那麽早,她就趕來陪他過年了,她該吃了多少苦啊!還有,他想不明白,她將怎樣陪他過年呢?

9點正,阿秀的第二個紙包又遞到廖健雄手上,這回她包的是兩隻蘋果,兩隻桔子。字條上寫著:

 

老公,我坐在監倉大門外陪你過年。你吃蘋果,吃桔子吧,祝你平安吉利!

 

遺忘多年的往事,此時在廖健雄心底回放:每年辭舊迎新之際,阿秀總會托人給他帶來蘋果和桔子,取其平安吉利之意。他從來就沒想過,他把一個善良女子的美好心願給辜負了……

時針指向10點的時候,廖健雄從獄警手裏接過阿秀的第三個紙包。一捧花花綠綠的糖果,在他掌上閃著多彩的光亮。阿秀在字條上告訴廖健雄:

 

老公,現時的棉花糖跟以前的不一樣了,它們有心了。你試試看好不好吃?

 

……那年廖健雄作為新姑爺,要陪阿秀回娘家,糖果自是少不了的。阿秀未等廖健雄看清櫃台裏擺的是什麽品種,就已叫售貨員稱好5斤散裝棉花糖了。

“這種糖最好,輕稱,又耐分耐看。”阿秀說。

那份節儉,那份細致和體貼,曾讓廖健雄心底一熱。如今,棉花糖夾有心了,而他對阿秀早已沒了那份心,那份情……

整整一個白天,每隔一個小時,阿秀就會托人送進來一個內容不同的紙包和字條。每回看信,廖健雄都涕淚滂沱,像是要把43年來沒流過的淚一次流盡、流幹。那天,當最後一個紙包遞到廖健雄的手上時,監舍裏已浸淫在暮色之中。

阿秀要向廖健雄告別了——

 

老公,現在是下午5點多點了,天已經不早了,我要回去陪爸媽和孩子吃團年飯。明天一早我再來陪你,好嗎?

 

廖健雄不知用什麽方式來表達他的悔恨和歉疚,他用頭去磕監牢那堵厚厚的磚牆。阿秀,好人,親人!我多想……多想回到家鄉,回到你的身邊去,重新開始,從頭開始。可是,我還能……回得去麽?

當天晚上,廖健雄做了個夢。他夢見一個全身素白的女子,用她那隻柔軟的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臉,說:“傻哥哥,爭取早點‘畢業’,我在三娘灣等你。”

是金櫻子麽?聲音分明是她的,但身材卻像是阿秀。此外,讓廖健雄心存疑惑的是,金櫻子從來沒有向他提起過那個叫三娘灣的地方,他自己也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地名。但是,“傻哥哥”這個稱呼,卻又是金櫻子常用的。

這讓廖健雄很是費解。

編“五一”勞動節的牆報時,廖健雄終於在勞改幹部的辦公室裏,看到牆上掛著的中國地圖。他湊上前去,想看看那上麵到底有沒有三娘灣這個地名。勞改幹部看到,他的鼻子幾乎貼到地圖上去了,查找得很是辛苦,就問他想找哪塊地方。廖健雄告訴了他,沒想到那位姓闞的幹部很幹脆地說:

“三娘灣在G省呀,但是它太小了,地圖上是找不到它的。我有個在越南戰場上犧牲的戰友,老家就在三娘灣。我到那兒去看望過戰友的父母,哎,那裏才一丁點大。不過那地方風景優美,最主要是還沒有開發,所以就沒受到汙染,有點世外桃源的意思。”

“為什麽……叫三娘灣?那裏一定有個美麗的傳說吧?”

闞幹部沒有馬上回答廖健雄的問題,他慢悠悠地點燃了一支煙。這讓廖健雄覺得,闞幹部在賣關子。好不容易的,等到他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將煙霧緩緩地吐出,爾後,闞幹部才把眼睜開,用夾著香煙的食指和中指,朝廖健雄點了點,說:

“這個傳說美不美麗,由你自己去掂量,我隻管給你講‘古仔’。”

闞幹部告訴廖健雄,洪武十八年間,南方一處小海灣有個姓餘的窮秀才赴京趕考。最終,該人以榜眼的名次,留在京城做了官。其時,明朝皇帝朱元璋為整治貪贓枉法的各級官員,頒布了極其嚴厲的《大明律》。這部法典規定,凡是犯有貪贓罪的官吏,一經查實,一律發配到北方荒漠去充軍。貪汙贓銀在60兩以上者,將被處梟首示眾、剝皮實草之刑。當時,朝廷命各府州縣,在衙門的左側設皮場廟,即專門用作剝人皮的刑場。貪官被押到皮場廟後,先被砍下頭顱,掛到木杆上去示眾,而後再剝下人皮,塞進稻草,擺到衙門公堂邊,用以警告繼任者。

盡管如此,那餘姓官員仍財迷心竅,難以抵擋銀子的誘惑,遂不惜鋌而走險。他在一次宴會中,收受了下官為謀求升職而送他的銀兩。東窗事發後,餘某被革職並被發配到渺無人煙的北漠去充軍了。消息傳來,他那個在家中被人喚作三娘的妻子,每日發散銀兩給眾鄉親,自己則粗茶淡飯,以此來為丈夫贖罪。後來,三娘每天日出必到海邊眺望,直至日落方回。她盼望有朝一日,丈夫會忽然歸來。盡管這是不可能的事,但三娘的遠望天真而又執著。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三娘的等待一直沒有改變。直到有一天,人們忽然發現,佇立海邊的三娘,已然變成了一尊石像……

“人們把那個石像叫做三娘石。” 闞幹部說。

闞幹部這時看到,廖健雄的目光穿透了時空,變得遼遠而又……渙散。他的嘴唇嗡動著,說了很多很長的話。但是,旁人卻聽不懂他在說什麽。闞幹部著急了,拍了拍他的肩,問:“說啥呢?大點聲!”

“咯噔噔,咯噔噔,三娘騎牛到山衝,山衝有個蠢阿雄。”

廖健雄清楚地吐出這幾句話後,聲音就哽咽了。

闞幹部卻笑了:“不錯呀,你會編順口溜。下次開晚會,非讓你上台露一手不可。”

 

2008年8月15日-8月28日終稿於珠江之畔

2021年9月25日10:33’定稿於廣州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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