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風絮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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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一位癮君子

(2022-04-04 19:02:06) 下一個

         生活中經常會發生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跌出人們的意料之外。也許無常才是人生的常態,你永遠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
      
        那天一早出門,我就感覺到空氣中有些異樣。天還沒有亮透,暗藍的高空中懸掛著一輪明月,月亮四周還有一圈光暈在努力向外擴張,仿佛要勾勒出一個大大的圓。嘎嘎嘎,一陣淒厲的叫聲分外刺耳。循聲望去,一隻烏鴉從天而降,落在路邊高高的樹枝上,尖利的嘴啄擊著正在鳥巢中休棲的麻雀。雀兒慘叫連連,烏鴉卻毫不留情,嘴巴愈發加快行動,逼得一群可憐的小鳥飛離鳥巢,棄家出走。一出“鴉占雀巢”的悲劇正在空中上演。

        我再把眼光投向地麵,兩、三隻烏鴉排著隊,腆著肚子雄糾糾氣昂昂地橫行於馬路當中。正值垃圾回收日,鄰居門前堆放的藍色、綠色塑料筒和盒子,也被烏鴉們撲騰著翅膀來了個兜底翻,沾了食物殘渣的塑膠杯盤被拖到馬路當中,烏鴉們大搖大擺地吃將起來。不一會兒,潔淨的地麵上就散落了一地碎屑。

        公交車來了,我急步跳了上去。車上除了我,還有兩、三位臉熟的乘客。這趟車車程本就不長,上來的人也寥寥可數。疫情期間,政府三令五申要求大家居家隔離減少外出,這幾位搭早班車趕著上班的乘客若不是由於生活所迫,就是發自內心對工作的熱忱。
                                                                                    
        我約了上午和福良見麵,時間尚早,就先到辦公室取信,打開郵筒,除了一些廣告紙外,一迭厚厚的信封映入眼簾。信封上寫的是中英雙語,蒼勁虯拔的字跡,收件人是福良。我好生奇怪,這年頭人們都用電郵或社交媒體了,誰還會用手寫?興許是位不合時宜的老夫子吧!也好,等會兒順便把信交給福良。

         我坐在會客室等福良,順便把他的個人資料又看了一遍。福良,55歲,華裔,男性,患有糖尿病,冰毒吸食者……突然門“砰”的一響,福良跌跌衝衝闖了進來,身體撞上了門框。他,瘦削的個子,臉上捂著嚴嚴實實的口罩,口罩上方是一對無精打采的眸子,眼皮搭拉著,眼角下垂,雙眼眯縫著像是一對經烈日燒烤過的蝦米。他俯下身子,抵住牆閉眼喘息,過了好半天才緩過神來。

         這裏是一家座落於北美W市的疫情應急中心,也是專門為當地無家可歸者開辦的臨時避難所。福良在這兒住了已將近一年。他原本是個自雇人士,靠上門給人打掃衛生過活。疫情後,不能再幹老本行,也就斷了生路。作為避難所裏幾位屈指可數的黃皮膚,他穿戴齊整,卻混跡於一群黑皮膚或白皮膚、人高馬大、衣冠不整的流浪漢中,是那麽的顯眼和引人注目。因染上毒癮,他需要經常向人借錢買毒品,錢還不上即遭人辱罵,甚至毆打。我以前曾與他交談過幾次,勸他盡快脫離“毒”海尋找出路,但一觸及到“戒毒”這個話題,就談不下去,如同喉嚨裏吞了顆花生——卡殼。

        這次我索性改變策略,單刀直入問道,“福良,擺在你麵前隻有兩條路,死亡和戒毒,你選哪個?”我腦海裏同時浮現出莎士比亞《哈姆雷特》中的名句,“To be, n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

        他一驚,手中的咖啡杯抖了抖,幾滴粘液濺到地上。他尷尬地用鞋底在地上蹭了蹭,青筋暴露的手攥緊了杯子的把柄。“我情願去死!”最後一個字,拖著長長的尾音,如同尖利的刀刃在鐵片上刮出刺耳的絲絲聲。

        雖然早有思想準備,我心裏還是咯噔了一下。生病,乃至死亡,是幹我們這一行的最不願意看到的,卻又是絕對避免不了的。無家可歸人群中,老弱病殘者占了絕大多數,新冠大流行帶來的隔離更導致這批人出現嚴重的精神問題,增加藥物使用,吸毒過量猝死也出現新高。工作人員隨身攜帶著幾盒備用的納洛酮針盒,在大樓裏巡視,凡是遇到有人吸毒過量、倒地昏迷、不省人事,即刻進行搶救,灌滿藥水的長長針筒紮入吸毒者體內,一針,兩針,三針……若還無反應,就打911叫救護車;救護隊員疾速趕到,動用醫療器械搶救,情況嚴重者立刻送醫院。

        不可思議的是,這些幸免於難、死裏逃生的“癮君子”們甫一喘過氣來,即刻又重蹈覆轍,吸毒,再搶救……循環往複,陷入了一個怪圈死圈,不知何時才是盡頭!看著吸毒者們迷茫而無助的眼神,遍布針眼的手臂,因淤血而變黑的皮膚……怎不引起你心中的震顫和觸動?更令人痛心的是,越來越多的年輕人80後、90後,甚至00後淪落到這一怪圈,過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生活。你還不得不接受這一可悲的現實:一旦毒癮沾身就很難擺脫,漸漸地,它把你拽入到一個黑不見底的深淵,萬劫不複;這又像是一座冰封已久的雪山,人的肉眼隻能看到暴露在外的十分之一,隱藏的深處才是值得探究的世界,內中充滿了人性的欲念和痛苦,幻想與掙紮,生與死的搏鬥和妥協……

        “你,有想過自殺嗎?”

        自殺,這個普通人忌諱或不願意提及的話題,在訓練有素的社工嘴裏,隻是一把守候在唇邊的箭,舌根一抬就可以隨時發出去。要挽救病入膏肓的靈魂,直接了當的質問要比吞吞吐吐地繞圈子更能贏得時間,贏得時間也即是贏得生命。

        “不瞞你說,這一年中我自殺過5次,但次次都尋死不得。”

         “福良,你隻有戒毒一條路!”

           “戒毒,難啊!”說話時,他呼吸急速,黑色口罩下麵的嘴巴一張一合,好像有黑色浪濤在翻滾起伏,“那誘人的晶體可真是個好東西啊,你一旦沾上她,就會情不自禁地跟著她走,陪著她去死!”他用“她”來稱呼毒品,就像稱呼“情人”或“愛人”。

        也許是他鄉遇同胞,沒有語言障礙,再加上憋得太久,鬱積在心裏的話終於有處發泄,他竟滔滔不絕地和我講起了家史,“我生在台灣,我爸做貨運生意,很早就到美國洛杉磯開公司。他要帶全家一起走,我媽不願去,她舍不得故土。最後我姐姐和弟弟都去了,隻剩我和我媽在老家。”

        “那你為什麽不去?”

        他搖搖頭,眼睛向著天花板,眼神淒迷,“命啊,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那一年,我剛巧中學畢業要服兵役,走不得啊!姐姐和弟弟都隻差我一歲,卻比我命好,跟我爸去了美國。我爸的生意在國外越做越大,整整五年沒回家。我媽在當地又找到一個男人,要和我爸離婚。我爸情願花幾百萬打官司,也不願意用這筆錢來支付我娘倆家用。離婚後,我媽為了拉扯我,髒活累活搶著幹,不到60歲就累病了。我媽去世後,我在台灣也成了孤家寡人,我爸同意出麵擔保,把我弄到北美。出國時我已20好幾了,書也念不進。還好我年輕時不難看,有人願意和我結婚,”他掏出手機,在像冊裏搜出老照片,指給我看,“你看,這就是我和我的前妻。”照片經過了美圖,兩張年輕的笑臉看起來光鮮亮麗,如同卡通頭像。“不瞞你說,我結過兩次婚,她倆都是單親媽媽,生活中需要男人幫忙。我幫她們帶大了5個孩子,都不是我親生的。孩子大了,她們也都離開了我!哎,我真蠢!”他把頭埋在肘窩裏,聲音也有些變調,“哎,都是吸毒害了我!我人生走到了低穀,離婚後又結識了惡朋友。他們讓我試試毒品,說吸了後可以幫我解脫煩惱。沒想到一吸就上癮,我隻好用吸毒來麻醉自己,三天後我全口牙齒脫了個精光,還有比這更糟糕的嗎?”他摘下口罩給我看,臉白無須,雙頰癟了進去,像個沒有牙齒的老太婆。他再把嘴巴張開,牙床上光溜溜的,沒有一顆牙齒,隻有一隻發黑的牙根在牙床上羞羞噠噠地露了個麵,和我打了一個無聲的招呼。

       “那你父親和家人現在在哪兒?”

       “別提了!母親過世後,我得到一筆小錢,可都被我揮霍光了。父親恨我恨得要死,我也恨他恨得要命!他80歲回台灣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聯係了!”他眨巴著潮濕的眼睛,憤憤地說,“這世界上除了我爸,就再也沒人了。我姐和我弟在國外讀書,念到博士,找到好工作,結婚後都有了自己的家庭。現在都不理我了,打電話過去也不接。哎!隻有我這個倒黴蛋!一個55歲大男人,無錢又無親情,活著還有什麽意思?”他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陀囉陀囉……室佛囉耶……”

        我不由地同情起他來。人生隻是一連串的抉擇,當一個人一步步走錯,並已走到生命的下半場,還能有救嗎!他一邊吸毒一邊念佛,無非是想在慢性自殺中祈求菩薩保佑,自我麻醉和安慰,盼望自己能在毒癮發作的亢奮中快活離世,來生再做個好人。除了福良,世界上還有多少像他這樣冥頑不化、隨波逐流的可憐人!我們滿懷希望挽救他們的肉身,可他們的靈魂卻越走越遠,事到如今,對這些可憐又可恨的人還能有什麽希望嗎?

        臨別時,我記得把那封信交給了他。

        立秋過後,W市進入了雨季,接連三天的狂風暴雨愈演愈烈,打破了本省500年以來的氣象記錄。我和福良的見麵也一拖再拖。待到下次見麵的時候,雨住了,卻仍是個陰天。福良見了我卻異常興奮,老遠就嚷起來,“我決定了,要去戒毒!”

        難道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見我半信半疑的樣子,福良從口袋裏掏出那封信來,“看,是我老爸寫的,他輾轉托人找到了我,讓我回台灣。哎,我總算找到家了!我這不孝之子,浪蕩了一生,到頭來還要依靠年邁的老爸生活,真是羞死人了!也多虧老天開眼,逼著我去戒毒!不戒不行啊!大洋那邊可不像這兒,關卡查得緊,吸不吸毒,一張嘴就露餡,他們會立馬送我進監獄坐牢,還要重罰!那可不是人過的日子。要見老爸,就隻有戒毒一條路!”

         我心中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下來。“親情戰勝了一切!”我高興地伸出臂彎,與他遠遠地碰肘慶賀。接下來幾天,我為他找尋戒毒所,打電話、發電郵問詢和聯係,給他選到了一家合適的地點。那幾天,福良似乎變了一個人,臉上發著光,笑容也經常掛在嘴邊,我真是打心底裏為他高興。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在去戒毒所的前幾天,他不知道又從哪兒弄來的毒品,也許想最後過一次毒癮,吸食後竟一頭栽倒在床邊,不省人事。救護車呼嘯而來,一群身穿白大褂、帶著麵罩、全副武裝的醫務人員衝到福良的身邊,進行搶救。不一會兒,他們推出了一張病床,雪白的被單下麵遮蓋著一坨瘦小的肉體。我的鼻子一酸,一股淒涼湧上心頭。我為福良的命運感到憂慮。

         明天和意外,你永遠不知道哪個先來?人啊人,出路在哪裏?始終是一個未知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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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llowNature 回複 悄悄話 人生有時沒有選擇,有選擇時要選對。自己要對自己負責!
barberry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江郎山閑話' 的評論 : 謝謝理解和分享,說得太好了
barberry 回複 悄悄話 謝謝理解和分享,說得太好了
江郎山閑話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分享。被毒品控製的人,已經沒有明天--有的是行屍走肉,被毒品控製的靈魂,和悲慘(慘不忍睹、地獄和幻覺交錯)的生活。您的工作和關懷,在他們的難道清醒的幾個小時裏,有了做人的尊嚴。
“看,是我老爸寫的,他輾轉托人找到了我,讓我回台灣。” --多希望這封信發得更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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