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

回憶過去的點點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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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五在1978(8)

(2021-12-17 08:29:07) 下一個

我的味蕾很可能在那一年就已經被徹底摧毀,誅殺殆盡。所以我對美味既沒有理性認識也沒有感性認識。
那時候,盡管覺得與鄰裏相比生活條件並不算低,但還是記不起來有什麽值得留戀的食物。
老話說人得吃過見過很,這重要,有了見識才能避免在大庭廣眾露怯,貽笑大方。
我沒有,我腦子裏不存儲任何菜肴的名稱,也沒有想起來就能流口水的食物。我一直對飲食比較厭惡,那個過程從頭至尾耗費大量時間,最終的結局確是什麽都沒得到,它們參觀過我的內藏後,留了點打賞就都走了。
姥姥家倒是每天都有好吃的,而在孩子們的世界裏大多是餓,不是饞。隻要吃飽了就不會為了好吃再坐到餐桌上。
我家的夥食很單一,他們兩個也不會做什麽,也沒有什麽食材供他們做。
他們上班的時候,家裏有半鍋米飯,還有一碗肉醬。
我在爐子上燒一壺開水,盛一碗飯。等水開了先倒進碗裏,浸泡米飯,其餘的水灌滿暖壺。
隨後拿起湯匙把那些石子一般堅硬的米粒分開,充分接觸熱水,過幾分後就可以吃了。
肉醬是個好東西,它包含了葷菜和鹹菜的所有特性。每吃一口,都會因口中肉粒的多少、大小獲得驚喜。
唯一的缺陷是肉粒太少。
其實我好像每天都很餓,總是到處翻東西吃。夏天可以吃個西紅柿,或者一條黃瓜。
我還見過有同學吃生茄子。吃的嘎吱噶吱響,像一條啃骨頭的狗。
冬天就沒有任何可以即食的東西。土豆和大白菜沒法洗了就吃,糕點和餅幹隻有春節的時候才有,那也得有計劃的吃,得大人同意。
有時家裏蒸饅頭,就拿個饅頭啃。他們蒸饅頭的水準很不穩定,饅頭常常是實心的,灰中透亮,那是麵起子放多了。
我也不知道麵起子是什麽東西,好像現在叫酵母粉。我從沒嚐試過蒸饅頭,我怕蒸出來比磚頭還硬,也許也是為了紀念那個會蒸饅頭的女孩兒。
對海鮮沒有興趣不是因為有佛性,小時候也吃不上幾回海鮮。如果家裏出現螃蟹和大蝦,那不是拿來吃的,是我最喜愛的玩具。
而螃蟹這種東西,倒現在我也不吃。幾十年來我也沒找到它的肉長在哪裏,為什麽要為了吃飽去跟它搏鬥十幾分鍾。
她們也不讓我吃,說我浪費,還包括蝦爬子、排骨、雞脖子鴨頭什麽的。
所有帶殼的東西我都不吃,毛克除外。
我也沒見過什麽水果,從香蕉、荔枝、草莓,到哈密瓜、火龍果、獼猴桃,我用了半個世紀才認全。
在曼穀第一次見到蓮霧的時候,我以為是辣椒,還在讚歎上帝,怎麽會創造出這種肉質肥厚的辣椒。
所以這輩子腦海裏與食物相關的東西隻有兩樣,肉醬和麵條。有它們就能活。
對於青菜,最親切的就是西紅柿和黃瓜。每當胡同裏有人喊:小鋪來菜了!我就會從抽屜裏拽出裏麵夾了一塊錢的副食本,操起菜筐衝出去。
憑我的飛奔速度,還是每次都遲到,前麵已經排起長龍。
看著堆積如小山的西紅柿,還要慶幸今天應該可以買到。
售貨員穿著髒兮兮的白大褂,坐在一個木製錢箱子上,她的麵前是一個鐵製小台枰。
她手裏拿一個簸箕,鐵枰上掛著一支圓珠筆。買菜人遞過去副食本,她接過來用圓珠筆在上麵劃一下,然後把簸箕插進西紅柿堆,那些西紅柿滾下來,她再把簸箕放到鐵枰上。
我從來沒見過她們笑過,除非有不排隊的熟人過來,隨意裝一兜子她麵前的蔬菜,她會笑的好像皇上要選她進宮。
而她轉向我們的時候,那張臉比自行車鞍座前臉還長。
買菜不許挑,無論是綠色的西紅柿,還是已經裂口腐爛,隻要進了那個簸箕,就都是你的。
我當然不敢反抗,可有不屈服的刁民,她們會伸手去撿出品相不好的,但這個舉動足以讓售貨員把簸箕一扔,起身離去。
後麵排隊的會一起譴責那個矯情的人,我們都得懾服於那個娘們兒的淫威,人在矮簷下。
沒人知道副食店會賣什麽,所有商品都是隨機的。這還得在滿足了內部人員需求後才能麵世。
好在街坊們很友愛,沒工作的閑人也多,隻要有人喊一嗓子,我們就算得救。
“小鋪來魚了!”我們就會買到兩條比黃瓜粗壯一些的冰凍青魚。
“小鋪來豆腐了!”天,這個得有豆腐票。趕緊拿個小鋁盆,帶上豆腐票和五分錢,一溜小跑。豆腐們轉眼就沒。
沒人喊“小鋪來雞蛋了!”
副食本上從來沒有雞蛋這一項,想吃雞蛋得自己養雞,一隻雞每天下一個蛋。想吃兩個蛋就得養兩隻雞。
雞們到冬天就不下蛋了,它們就被迫參加春節的晚宴。雞總是那麽苦命。
冬天時可以用大米換雞蛋,我不知道那些人為什麽不要麵粉。
我家換不起,大米都不夠我吃的。院門口的崔姥姥家可以換,她家兩口人,還有個偏癱的崔姥爺。
我能跟這個世界交流的時候,崔姥爺就偏癱。他坐在一張靠牆的木凳上,下巴帶著一個圍嘴,手裏拿著拐杖。
每當我進到那個僅有十平米的屋子,他就用力把手杖向地上戳,嘴裏含混不清的說話。我一句都沒聽懂。
這老頭姓崔,崔姥姥姓什麽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據說崔姥姥年輕時在天津的青樓裏,因為腳出了問題,就賣給了扛長活的崔姥爺。
崔姥姥小個子,小眼睛,收拾的幹幹淨淨。她對吃比較講究,所以她要吃雞蛋。
就是她,給崔姥爺送終,一直伺候著這個老頭走到生命盡頭。

崔姥爺倒是有幾個兒女,他出殯那天我才第一次見到,聽說是從撫順過來的,崔姥爺應該是撫順人。
每年春天即將來臨的時候最艱難,什麽好吃的都沒有。蔬菜隻有酸菜、土豆、大蘿卜,有的人家興許還有幾棵白菜。
而這個時候要飯的人也出現了。在早春的明媚陽光照耀下,每天至少有五、六個討飯的上門。
他們頭上紮個原名叫白毛巾的手巾,肩背旅行袋。旅行袋上綁個茶缸,手裏拿根木棍,可以做拐杖也可以打狗。
他們操著外地口音,分不清是山東話還是河南話,總之倒口很嚴重。
他們不要錢,隻要饅頭,你要給他幾分錢他也不拒絕。
他們的自我介紹都是一樣的:“可憐可憐吧,家裏遭災吃不上飯,可憐可憐吧。”
我當然可憐他們,可我也是什麽都沒有。
通常他們到不了我家門口,院門口第一家是崔姥姥家,崔姥姥會給半個饅頭或者幾分錢,並且告訴他們不要再往裏麵走,裏麵都是同一家的。
在崔姥姥抵擋幾陣之後,沒糧草了。他們就去第二家,就是跟我姥姥不同派別的那家,張姥爺家。
張姥爺是個更夫,白天都在家,他也是給半個饅頭什麽的,也是說不要往裏麵走了,裏麵都是一家。
我很焦急,他們為什麽不繼續前進,我這也有饅頭。
終於有一天,崔姥姥沒彈藥了,張姥爺家沒人,討飯的終於落我手了。
我認真的聽完他的開場白,然後去拿了姥姥家的一個饅頭送給他。
他顯然很感激,沒完沒了說了好半天我一句都沒聽懂的話。
結尾時我也要說別往裏麵走了,都是一家。的確,裏麵就是我家。
那天晚上我又被暴揍,因為姥姥家的饅頭數不對,我說白天來討飯的,我就給了一個。
我媽打我的理由是因為我說謊,她不相信一天來了六個討飯的。
饅頭作證,那都是真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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