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

回憶過去的點點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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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城市,我的家

(2019-08-21 12:04:36) 下一個

我是那種在冬眠中忽然蟄醒的神經病人,消沉了許久之後一刹那兩眼放出賊光,預謀去做一件能夠引發荷爾蒙分泌的運動。
我有個妹夫,唯一的親妹夫。
他有一間他爺爺留給他的老房子,那是相當的老,他父親今年九十三歲,您算算他爺爺高壽了。
妹夫的爺爺有點身世,當年開了間這個城市最大的食品廠,生產糕點。後來公私合營,他爺爺熬不過去就降了,因此還進京被周恩來接見過,他父親也沿襲了廠長一職。當然,等我見到他父親的時候,老人家受聘於一家食品廠,中秋節給人家做月餅,每年都給我們家拿一大堆。傳統五仁月餅,我愛吃,青絲玫瑰,花生白糖……還有草棍頭發。
妹夫那房一直空著,今年春節的時候在妹妹的督促下,他帶著我去看了一眼,言下之意想簡單裝修一下。
這可找對人了,拆房子那是我的最愛呀。
有人問裝修房子怎麽說成拆房子?您外行了,老舊房子裝修第一步就是拆,而後才是修,拆完了不修也不成。
那天,我攀登上了那間五樓的傳代房,第一眼我就直了。
鐵皮門!好家夥,有日子沒見了這個。打開鐵皮門,還有一道木門,這木門完全是九十年代初的造型。進到屋裏左右一看,比我家1982年分的公房還慘,這麽原生態的構造難得呀……
把鑰匙拿過來可就是我的天下了,什麽簡單裝修,我滿格電量,敞開了幹吧!
裝修的事就不說了,家家那點事,過癮就好。我想講的是,在這個被時代遺忘的空間,居然找到了久違的鄉情。
這小區很老舊,但很肅靜,街邊的停車位有很多是空的,對於我這種尋找車位焦慮症顯然到了天堂。最讓我心頭一暖的是,院子裏幾乎見不到年輕人,也沒有車水馬龍的景象,但是有兩夥乘涼的老太太,個個麵容慈祥,帶著微笑,好像是我那過世的姥姥。
說到這座城市,隻覺得越來越陌生。我不是矯情的人,從不惡意揣測每個人,但我實在忍受不了周遭那些充滿狐疑,滿懷惡意,生怕我劫財劫色的空洞目光。
每次看著這些在惶恐中度日的外鄉人,我都有種深深的愧疚。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促使他們如此緊張,如同荒原中豎起後肢的狐狸,警覺的聆聽四周,妄圖探知是否有風險降臨。
我試著理解他們的恐懼,但我無法忍受每一雙猜測懷疑的眼神,就好像我的出現就是為了欺騙。
這個小區裏隻剩下老人和一些租客。租客們白天上班,老人們徹底統治著這裏。
憑借天生的氣質,我很快跟所有奶奶們成為好朋友。每天都與她們打招呼,向她們報告裝修進度,並詢問種種弄不懂的事。比如汽車要從哪個大門才能進來,暖氣改造要去哪溝通,水電費要在哪裏交,水管總閥要在哪裏關閉……
奶奶們很熱心,她們沒有不屑和懷疑,每個人都爭相告訴我自己知道的一切。看著這些絮絮叨叨的老人,我仿佛看見小時候胡同裏的那些姥姥奶奶,叼著煙卷目光淡定,雖然衣衫有些襤褸,但個個都像宅門裏出來的大小姐。那份從容和底蘊與生俱來,不是用錢能夠支撐。
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原住民和外鄉人的差別在哪裏。
這些奶奶們儼然是這個城市的主人,而外鄉人也許一直在懼怕原住民的鄙視和坑害,他們在這裏一無所有,容不得一點閃失,本來他們就沒什麽可以失去的東西,所以最擔心的就是有人把一點點僅有掠走。
我同情他們,盡管被他們坑害了很多次。就像今天,建材店的老板娘給瓦工打電話,說給我送的水泥品牌不對,讓瓦工不要說。那瓦工開著免提,我聽的清清楚楚,一聽這話我轉身走到陽台,裝作沒聽見。
兩袋水泥,隻要瓦工肯用,我會在乎什麽品牌?結果是瓦工真的沒有說這事,此前他是要求必須要用某品牌,說其他牌子的水泥凝固慢,不利於施工。
我搞不清這是種什麽規矩,奸商?兩袋水泥46塊人民幣,因此就去做一個說謊的人,如果是我,我會告知對方,愛用不用。
這座城市的很多規矩就被這樣慢慢的改變了。誠信不再是做人的基準,不折手段弄來錢才是能人。他們需要錢,他們恐懼貧窮,他們自卑到時刻害怕白眼。
我跟這些兄弟打交道很多年,我了解他們的狡詐,他們的眼神裏透露出心機。而且,無論你怎麽試圖體現自己的寬容大度,都無法釋懷他們的敵對,有時這個人剛剛放鬆警惕,又來個夥伴,兩個人便再次全神貫注對陣我這個“強敵”。
14歲那年,在黑白電視機裏看過英國人拍的電視連續劇《大衛科波菲爾》,那戲裏有個卑賤的人,名字叫做:尤萊雅。我對這個人印象頗深,除了他精湛的演技,還有我從沒想過有人可以自稱卑賤的人,英國人真逗。
這位卑賤的人最後終於翻身得勢,設計害人,由仆變主。那些夾著尾巴的人都是心懷不軌,跟每個人都叫大爺的小廝,沒準就是日後雄霸天下的聖主。
我好久都沒想起過許多年前的這個城市。簡單回憶起昔日那種充滿包容寬容大度的氛圍,而至從中國人知道有賠償這樁事後,所有的一切都涉及到賠償,把這當做獲取麵子或者致富的途徑。寬容已死,信任早就埋葬。
書上說,萬惡的舊社會是個人吃人的社會。現在可是新社會,到成了人騙人的社會。每個人的眼中和嘴裏都因欺騙得手散發出成就感的光芒,卻沒有一絲羞恥和自責。

我越來越感覺無法承受這種氛圍,窒息到想扯破喉嚨。也許因為沒有體會過外鄉人的緊迫,才有這些誤解。那位卑賤的人是個騙子,那麽裝作不卑賤的人們一定是好人,對嗎?
我的城市淪陷了,我要搬家。
我也要去做一次外鄉人,試試我是否也會變得狡詐。
但我覺得我不會,我在從容度過每一天,在那些人麵前,我覺得自己永遠是個國王,我擁有的他們永遠不會得到,就算他們衣著光鮮,也無法掩蓋他們惶恐不安的神態。
人活著也就是吃口飯,幹嘛累死累活去謀求無法達到的高貴目標,住高樓開汽車孩子上名校就是貴族了?
不是,中國早已沒有貴族。僅剩這一個也要逃走咯……(此時有磚頭飛過)
明天原住民奶奶們又要問我還有幾天完工,我得努力搶時間搶進度,以此報答奶奶們的厚愛。
我期望這是我在中國最後一個“作品”,我曾經的家鄉,你不在了,我也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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