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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個元寶

(2018-06-24 17:27:34) 下一個

八個元寶

原創:舞龍

文字編輯:璿璿

 

“我的新鉛筆盒哪裏去了?這可是剛買的,裏麵有兩支嶄新的紅色鉛筆和散發著香甜味的新橡皮啊!掉哪裏了?怎麽辦啊!”在放學的路上,我來來回回的找啊找啊,天越來越黑了,卻一點進展也沒有,急得我哭了出來…….

“起來了!老大老二!趁著今天天氣暖和,趕快把菜窖挖好。快點啊,別再睡過去了!”父親的喊聲讓我從夢中驚醒,竟然出了一身子的汗。好奇怪的一個夢,最近我也沒買新鉛筆盒,甚至連想都沒有想過,母親根本沒那閑錢。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一個深秋的早晨,我和大哥就這麽被父親叫醒,睡眼惺忪地來到院子裏,一人操起一把鐵鍁,走向前兩天就己經開挖的菜窖。那年我十歲,大哥十二,我們住在華北平原渤海之濱的一個小村莊裏。華北的冬季,漫長而又寒冷,在那個物資極端匱乏的年代,大白菜是整個季節的唯一疏菜,如果胡蘿卜不算菜的話。所以,在農村家家戶戶在秋未都要在戶外挖個大菜窖,貯夠一冬的大白菜。菜窖是一個寬二米半長五米深兩米多的大坑,用粗木棍和玉米杆搭一個頂,上麵鋪上一層厚土,中間留個小天窗用來通氣和進出。挖菜窖的活不算重,大人一般不幹,尤其有半大小子的家庭。

那天早上的天氣確實不錯,雖然不算暖和,但與深秋時節的寒涼相比,還是帶給人們些許暖意。清晨的太陽剛剛躍出鄰居家低矮的牆頭,遠處的朝霞還沒有完全褪去,望一眼就讓人心裏暖洋洋的。兄弟二人一下子就跳進一米來深的菜窖,一頭一個,這樣幹起活來兩把鐵鍁才不會打架。我們學著大人挖坑的樣子,鍁頭往地上一戳,右腳使勁一蹬,整個鍁頭就插入土中,雙手一上一下握住鍁把,身子略往後用力一撅,一大塊土就分離出來,再順勢往上一揚,土塊“嗖”的一聲弧線飛出,又“啪”的一聲落地,應聲而碎。兄弟兩個就這麽一蹬一撅一揚,一前一後動作流暢,起伏有致,在朝霞中譜寫著一首勞動少年的晨曲!

挖著挖著我發現土塊的顏色有了些許變化。華北平原尤其是渤海之濱,是黃河衝積形成。耕作層以下的土壤以淡黃色為主,土質比較均勻,有一定硬度,但沒有石塊等雜物。所以,不論挖坑還是掘井,都很容易挖得很深。淺黃的土色突然變成淺灰色,還加雜著一些黑色的斑塊。再往下,顏色加深變成了深灰色。我正納著悶兒,“哢嚓”一聲,一腳競然沒蹬下去。由於用力過猛,鍁頭轉了半個圈,我差點被慣性帶趴在地上。顯然,下麵有塊很硬的東西。到了這個深度,不應該是石頭磚瓦之類的了。我彎下腰來,小心翼翼地用手刨開周圍的土壤。起初,露出了一個圓形的邊角。再刨,一個圓型、深褐色的小瓷罐兒就完全露了出來。大約十公分的直徑,三十多公分高,上粗下細,做工細致講究。蓋子邊上已經被我鏟掉了一小塊,露出了嶄新的缺口。大哥注意到了我這邊的異樣,回過頭來看到了我剛剛挖出的小罐兒。小孩兒畢竟是小孩兒,我們同時被這個深埋在地下的不速之客嚇住了,心裏發慌全身發毛。罐子本身到沒有什麽奇怪或令人害怕的地方,而是它埋得太深了。其一,在這麽深的地方發現這樣的一個小罐子,八輩子也不會想到,如同在地球上突然見到了外星人的那種突兀,特別令人驚悚。其二,在這個深度埋一個罐子,肯定是有意而為之,裏麵一定藏著某種秘密。這一秘密是福也可能是禍,很可能一打開蓋子就大禍臨頭。我抬頭看看大哥,指望他動手打開瞧瞧。不知是沒懂我的暗示還是比我還害怕,他眨了眨眼晴站在原地兒沒動。我隻好壯著膽兒大義凜然地掀開蓋子往裏瞅:一層腐碎了的似紙又像布的東西,蓋著一些有棱有角的玩意兒,幾乎塞滿了整個罐子,雖然裏麵看著潮濕,但沒有明顯的水跡。兩人相互瞅瞅,再也不敢往下深究,感覺有必要把大人叫出來了。於是,大哥去叫父親,我把罐子從坑裏搬出來。

父親來後看著開著口的瓷罐兒,也不知是什麽東西。幹脆一不做二不休,一個底朝天把裏麵的東西全部傾倒了出來。父親眼晴一亮,不由自主地叫出聲來:“元寶!”形狀上一目了然:胖嘟嘟的身軀,上大下略小,上麵鼓著圓圓的肚皮,兩邊斜上翹著翅膀,跟年畫上金光閃閃的大元寶形狀一模一樣。母親每年春節都會做一些元寶形狀的麵食,圖個吉利。所以,我們也不陌生,眼睛一亮,這一刻確定了是福不是禍,兩人滿臉的驚恐瞬間變成了驚喜。從顏色上看,應該是銀元寶,雖然表麵灰蒙蒙而不是閃亮的銀色。這時母親和其他家人也來了,母親拿起一個元寶在地上用力磳了磳,這才露出了閃亮的銀白色,表麵都能映出人影。元寶的底部依稀刻著兩三個字,彎彎曲曲的,對於還在上小學的我們來說,這是課本上從未見過的字。大家立刻興奮了起來,滿臉的喜悅中還參雜著驚諤。除了八個元寶外,還有幾塊大小不等的碎銀子,明顯是從元寶上切下來的。

 

 

元寶拿進屋裏後,父母還是不放心。雖然形狀、顏色、碎銀子,完全符合古典故事中的情節,但畢竟沒有親眼見過真家夥。父親便讓大哥去請村裏最年長的長者,聽說他很小的時候見過一次。不一會兒,老人家急急火火地來了,進門兒什麽也沒說就直奔元寶的桌子。“沒錯,是元寶,跟我小時候見過的一模一樣!”他搖頭晃腦地咂著嘴說,“你家要發財了!不得了,不得了啊,好大的福氣!誰挖出來的?”母親便詳細地把過程講述了一遍。

按老人的說法,在那銀子當貨幣的年代,有錢人家往往把暫時多餘的銀子埋在地下,以防被盜,相當於存入沒有利息的“地下銀行”。也有可能由於兵荒馬亂或什麽突發事件,人們臨時把銀子埋入土中,後來由於種種原因沒機會取出來,就遺留到了今天。在埋銀子的過程中,土裏要混入一些鍋灰。一方麵鍋灰防潮,另一方麵便於尋找,挖到變了色的土,也就找到了小罐兒。那些碎銀子,就是零錢,就象古代小說裏說的那樣,如果交易不足一錠銀子,那就切塊。老人家越說越激動,好象銀子是他家挖出來的一樣,但沒待多久就急匆匆地走了。老人家給進一步確定了白銀的身份後,全家就徹底的放心了,雖然不知道這罐元寶到底能帶來多少鈔票,但肯定是一筆小財了。母親一聲令下:開飯!

早飯還沒吃一半,隻見一個鄰居風風火火的闖了進來,人還在院子裏叫聲先到了屋裏。“元寶呢?元寶呢?讓我看看!”“那不,在桌子上呢!”母親臉上掩飾不住的高興,用手往桌子上的小罐兒一指。還沒等來人端詳完,院子外麵又傳來了蹬蹬的腳步聲。這時母親才意識到,老人家急急離開是“通風報信兒”去了。“趕快吃飯,一會來不急了!”母親悄悄地囑咐我們。

昨天母親去趕了一個集,買了豬肉和韭菜,準備今天中午蒸包子,正好派上了用場,來慶賀一番。見於形勢,早飯過後母親吩咐全家人,不用去幹農活了,都在家包包子休息休息。一上午陸續有人來看元寶,可是沒有預計的那麽多,我們慶幸這事就這麽過去了。近中午的時候,兩鍋大肉包子蒸好了,全家人正興高彩烈地吃包子,第一批三四個人闖了進來。沒過幾分鍾,第二批更多的人也進來了。原來,中午人們從莊稼地裏回來吃飯,聽到了元寶的事,一傳十,十傳百,不大一會就傳遍了全村。回家吃飯的學生,抱著孫子的老奶奶,手裏拿著羊鞭子的老爺爺,卷著褲腿滿身泥巴的壯漢,年輕的姑娘小夥,成群結隊,從村子的四麵八方湧向我們家小院。估計其中大多數還沒來得及回家吃飯,聽到消息就直接奔過來的。一村子的男女老幼,在我家的小院裏擁擠著,大聲的議論著,臉上都是驚喜和難以置信的表情。進屋的門口形成了兩條人流,一邊往裏擠,一邊往外擁。一開始人們還是擠到桌前看一看摸一摸元寶,沾點喜氣。後來,不知誰開始把元寶在人群中傳了出去,這到省了往裏擠的麻煩。一個傳出去了,又一個傳出去了,最後都傳到院子裏了,桌子上一個不剩。要說那時真是民風淳樸,如果有人趁亂藏起一個,也是可能的。我們也沒往那方麵想,放任八個元寶在大人小孩兒中間傳來傳去。尤其是母親,這時隻管滿臉笑容地招呼人們吃包子。

“劉奶奶,快來嚐嚐包子,韭菜豬肉餡的,剛出鍋!”

“不了不了,剛吃過飯。”

“真吃過了?來,給小孫子一個,小孩兒沒飽兒。”

說著,母親就拿起一個包子,隔著幾個人遞了過去。劉奶奶剛想開口說不,懷中抱著的小孫子,身子一歪一伸手就把包子抓了過來。就這麽熱熱鬧鬧,出出進進,說笑著議論著,一村人在小院裏亂了將近三個小時,才漸漸散去。母親一清點,不多不少正好賠進去了一大鍋包子!在以後的歲月裏,這一鍋包子就成了母親關於這一事件的說茬。每當有人提起元寶的故事,母親總是以“賠了一大鍋韭菜豬肉餡的大包子”作結語,但語氣中沒有絲毫的可惜,卻充滿著自豪、興奮、和快樂。當天下午,又陸續有人前來參觀,有些人還是第二次第三次來。傍晚時分,大概全村一千來口人都來過了,小院兒才徹底恢複了平靜。未挖完的菜窖在姣白的月光下,張著大口靜靜躺在那裏,波瀾不驚,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消息以朋友的朋友親戚的親戚的方式,很快傳到了鄰村和鄰村的鄰村,我家熟悉的和不那麽熟悉的外村人,也登門造訪“元寶博物館”了。父母本來就熱情好客,客人又為元寶而來,便盡自己所能好茶好煙好招待。有些好奇心重的人,與我家沒有一點關係,遠道而來,登門便是客,父母也一視同仁。更有趣的是,穿我們村而過的公路,是山東半島去京津的必由之路,有些從青島煙台等地過路的司機,也不知道從哪裏得到的消息,把車往路邊一停,一路詢問著摸到我們家門口,就是為了親自看上一眼這銀質元寶,才心滿意足地離去。在一個多月後我們把銀子都賣了,仍然有不少外地的人前來參觀。

熱鬧過後,如何處理這一罐兒元寶,便是首要問題。那個年代,國家急需金銀等貴重金屬,個人是不允許擁有的。因土地屬於國家,據說從地下挖掘出來的任何金銀財寶,國家要無償沒收。也不知是真是假。大舅在五十裏外的一個地市級城裏工作,父母詢問他如何是好。大舅有個發小在市裏的中國銀行給行長開車,托這層關係,元寶沒有被沒收,而是被銀行收購了。在那個年代,很少有走後門的,沒有一定的身份和地位,又是牽扯到國家嚴控的貴重金屬,由“沒收”轉為“收購”,何其難,一個支行行長的司機有這大麵子?所以,我懷疑是不是真有“沒收”這一說。不管怎麽說,最後八個元寶及全部碎銀子,一共三斤半,以每斤三十六元的價格,全部賣給了中國銀行。雖然總共隻賣了一百二十多元人民幣,對一個農村家庭,也算是一大筆錢了。當時肥豬肉(那時的人們爭搶的好肉)也隻有七八毛錢一斤,雞蛋五分錢一個。城裏一個月能掙一斤白銀的工作,就是現在的高級白領。用這筆錢,再添上一點兒,我們家蓋了一座新房,鄰居們羨慕不已。當然,父母對大舅的發小也是感激不盡,這是母親每每談及元寶的事,必要提及的第二點:“多虧了人家小蔡,要不然,有挖元寶的命兒,沒有享受的福”,一臉的真誠。

就這樣,一罐兒元寶兒,來也匆匇,去也匆匆。元寶於我家,就像一個乘火車旅行的人於一座偏遠的山區小站,彼此短暫相遇,片刻後又不得不相離。元寶進入中國銀行係統後的命運,我們就無從可知了。對於我們,這不期的外財,帶來的不僅僅是經濟上的實惠,更重要的是帶給許多人驚喜與快樂,遠出我們的想象。有多少人有機會能親眼看到親手摸過這種既熟悉又陌生的“古物”?在那萬馬齊喑缺乏興奮點和新鮮事的社會,這件事如一道閃電劃過長天,刺激著人們的獵奇心和想象力。有例為證:前麵講到兄弟二人,剛看到罐子的時候,心裏都有點害怕,最後是我硬著頭皮揭開了蓋子。這一橋段,不知經過多少人的想象和添油加醋,最後演義成了“英雄”對“懦夫”的故事。我成了那膽大勇敢臨危不拒的“英雄”,而大哥成了嚇的渾身發抖,口不能言腿不能動的“懦夫”。最後結論是,老二事事運氣極好,能挖出這一大罐兒元寶,那是有原因的!當八零年代我成為村裏唯一的大學生後,當年挖出元寶的事又被聯係上了。“看,我沒說錯吧!”有人這麽宣布。

要說這件喜事有什麽遺憾,現在想來最大沒過於當時沒有偷偷留下一倆個元寶作為紀念。這批元寶在文物和收藏上的價值,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都比其作為銀子的價值高很多。元寶產於何年,在地下睡了多久,成了一個永遠無法解開的迷。如果當初留下一兩個,以現在的技術手段,完全可以弄清楚。小罐兒的背後,可能是一段悲歡離合的無比淒慘的故事,亦或是一首泣鬼神驚天地的情愛讚歌,結果令人更加驚喜萬分,遠勝於我們當初發現它們的轟動效應。

多少年來,記憶猶新更百思不得其解的還是那個奇怪的夢。明明是丟了一個嶄新的鉛筆盒和裏麵帶著香甜味的新橡皮,卻得了一罐兒元寶。這其中的聯係,難到真的像傳說中的那樣,夢與現實是反著的?亦或兩者根本就沒有關聯,純粹是巧合,隻是人類自做多情。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憂之!相逢是緣分,分開是必然。人是如此,物也一樣。萬事命中注定,任何的假設,都是無病的呻吟。事已至此,套用女兒的一句口頭禪“who car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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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格格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舞龍' 的評論 : 你要多寫點兒。格格喜歡看。
舞龍 回複 悄悄話 真事
皇家格格 回複 悄悄話 是真事兒還是故事呀?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挺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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