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允,四川江油縣人,中學畢業後考上警校,當上了警察,被分配到四川三台縣。由於工作勤懇努力,不久便提升為警察局長。1945年他參加了國民黨政府第二批警政人員留學考試,被錄取選派到美國華盛頓大學讀警政係。
兩年後張中允拿到學士學位,按照規定本應立即奉召回國。此時國共鏖戰正酣,張中允反內戰,便決定留在美國繼續學習,選學政治學。南京政府中斷了他的學費和生活費,他就靠獎學金和打工維持生活。
1950年,他拿到政治學碩士學位後,打算繼續讀博士,便轉到俄勒崗州立大學。就在這時,共產黨“歡迎留學生歸國服務”的號召在中國留學生中激起了軒然大波,周圍許多同學紛紛打包回家。張中允思想鬥爭很激烈,一來有顧慮,自己是國民黨政府的警官,雖然沒有幹過傷天害理的事,但是在一次抓捕共產黨的行動中,奉命選派過警察去抓捕;二來思鄉情重,自己已是三十出頭的人了,父母健在,女朋友又在國內,何況一個學政治學的中國人在美國能有什麽出路呢。
在大浪淘沙的回國浪潮中,在共產黨“既往不咎”的熱情感召下,張中允決定放棄博士學位的學習,於1950年10月同一百多留學生乘船東歸。
回國後便同一些舊社會知識份子進入華北革命大學接受思想改造。哲學家馮友蘭、電影演員田華都是他的同學,還有另外三名回國留學生和許多國民黨舊職人員。整天的政治學習和思想匯報,留學生多了一條任務,交待自己的過去以及在海外的情況。張中允把自己的警官經曆以及“響應號召”回國的經過都作了交待。他天真地相信了“既往不咎”,交待了選派警察抓共黨,還表白自己從來沒有親自參加過任何行動。
一年的學習結束了,1951年底,在畢業典禮上,學校宣讀了一份名單,有十幾人,要這些人到辦公室開會。到了辦公室,隻聽一聲令下,烏黑發亮的手銬便銬在每個人手上。張中允從此成為階下囚,開始了他頭10年漫長的鐵窗勞改生涯。
從監獄到看守所到勞改隊,張中允過了10年暗無天日的非人生活,磬筆難書。做牛馬,吃豬食,體重從120斤減少到不到80斤,身體和精神每天都在死亡線上掙紮。他三度企圖自殺,一次在嘴裏鼻子裏塞滿棉花,一次想撞牆,一次企圖從押送卡車上跳下去。讓他最享受的日子竟然是骨折,大腿上了夾板,在醫院裏躺了三個月。
張中允被捕沒有任何正式程序,一直到1958年才宣布以“曆史反革命”的罪名判刑10年,從1951年算起。1961年底張中允服刑期滿,名義上叫做刑滿就業,實際上還是留在勞改隊裏繼續接受改造。所不同的隻是勞動時沒有武裝人員跟在屁股後麵,可以請假上街,每月有30元的工資。社會上把刑滿就業人員稱為“勞改釋放犯”,到了還是沒能逃脫一個“犯”字。
“勞改釋放犯”的四年多是張中允甜蜜的日子,口袋裏有些錢,行動有些自由。他時常能上街,吃喝比服刑期間好得多。他還談戀愛,結婚,前後一共過了半年的家庭生活。但好景不長,文革一來,無產階級專政的魔爪又把他抓進去了。
二進宮似乎沒有讓他太震驚,他對共產黨的作風了如指掌。他把監獄稱為自己的“第二故鄉”,熟悉這裏的陰暗、臭味、疾病、饑餓、打罵、體罰、學習、交待…他也不想出去了,決心把這牢底坐穿。這次讓他不熟悉的是階級鬥爭、犯人互相揭發、批鬥、捆綁、坐噴氣式飛機、陪刑場,槍聲…
就這樣,又是整整10年的冤屈,幾次從一個勞改隊調到另一個勞改隊,妻子也跟他離婚了。
1976年,勞改隊裏突然傳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凡屬前國民黨縣團級以上的就業人員、犯人一律特赦。” 在一段時間的集中學習、端正態度、知恩圖報之後,張中允被釋放了,被分配到一個“殘老院”園藝組,在果園裏搞育苗、整枝、殺蟲之類的工作。每個月隻有兩塊錢零花錢,把他當成了老弱病殘收養起來,讓他心情很不好,甚至提出回勞改隊,還給鄧小平寫了三封信,請求給予出路。
無可奈何地在“殘老院”工作了三年,1979年,一所中學的英文老師要動手術休養,經縣委介紹,請他去代課。沒過多久,綿陽農業專科學校聽說有個從美國留學回來的老師在中學代課,又把他挖走了。近30年沒摸過英文,他就邊學邊教,開始了新的人生。
1981年張中允書麵向綿陽中級人民法院討回公道,要求糾正原來判刑的錯誤。一年後,該院撤銷了原判刑10年的決定,卻依然肯定他曆史上是有罪的,還把他當成起義投誠人員處理。他再次上訴,最後於1984年才收到第三份判決書,肯定了他回國參加祖國建設的愛國行動,並正式宣布他無罪。
此後,縣政府認定他的工齡應從1950年參加華北革命大學學習時起算,包括勞改服刑期。1987年,四川省人事廳省高校教師職務評審委員會評定他為副教授。這時他已經67歲了,當了一年副教授,告別講壇,開辟退休後的另一方天地。
張中允總結自己的人生,年輕時上警校是最大的錯誤,“棋下一著錯,滿盤皆是輸。”
下麵的照片是當年張中允同一百多留學生在回國船上的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