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有許多小夥伴。我們經常一起上學,一起做作業,一起玩耍,甚至一起打架。歲月荏苒,童年時的夥伴早已各奔東西,杳無音訊。盡管往事如煙,記憶開始模糊,但卻總有幾個朋友,幾件舊事深深刻在我的腦海中,難以忘懷。
一個叫燕子的女孩兒就時不時出現在我的記憶裏。
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大家的生活都很艱辛。我們的父母在一家大型國營工廠工作,住在廠裏統一分配的公寓樓裏。這棟樓房共有三層,六個大門洞,每個門洞我們稱之為號門,從一至六共六個號門。每個號門每層有三個單元,三層共九個單元。每單元兩個房間,一個廁所,一個廚房,一個很小的儲藏間叫做倉庫。每個單元基本都是兩家共享,一家一個房間,我們把共享單元的人家稱作對門兒。住對門兒的要共用廚房廁所倉庫走廊。那時候家家有兩到三個甚至四五個孩子,日常生活中的油鹽醬醋,鍋碗瓢盆,劈柴煤塊都放在狹小的共享廚房和走廊裏,有些人家還養雞,所以樓裏整天大人吼,孩子叫,擁擠和嘈雜可想而知。
我家和燕子家住在同一棟樓房。我家住在五號門一層,而樓的把頭一號門二層住著燕子一家六口人。
燕子的父母倆口子都是普通工人。她的父親有眼疾,一個眼球整個是白的,從沒有笑容,看上去很凶,孩子們背地裏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獨眼龍‘’。 她的母親是一個瘦小的女人,伶牙俐齒,罵起人來不用喘氣。倆口子脾氣暴躁,經常打架,跟對門兒吵架也是家常便飯。
四個孩子中燕子是老大,她父母重男輕女,她自然而然地成了全家的出氣筒。我們經常聽見她媽聲嘶力竭地吼她,叫她死燕子,她弟妹叫她逼燕子,同樓的孩子們欺負她,給她起外號叫辮子,其實是逼燕子的快聲叫法。
那個時候,缺衣少食,生活艱難,大人們很容易生氣,孩子們闖了禍,被家長當街打罵不是稀罕事兒,大家見多不怪。因此燕子的挨打受罵大家也是司空見慣。
燕子長著一雙小小的眯縫眼,厚厚的嘴唇,一雙內八字的腳往裏撇著,兩條擦肩的細麻花辮總是梳得緊緊的。她鵝蛋型的臉蛋兒總是黑紅黑紅的,臉上爆著皮兒,像剛剛出土經過日曬的土豆,一雙手又硬又粗糙,冬天手皴得可以看到血口子,有時還裂得深深的。她長年累月穿著吊腳褲,衣服褲子總是打著補丁。
她在家裏幾乎什麽都幹,從照顧弟妹,喂雞,洗碗,收拾家,到砸煤劈柴,倒垃圾,家裏的雜物活兒都包給她了。
小學的時候和我和她不是同班,我總是和住在同樓的同班的孩子們一起玩兒,很少和燕子在一起。
升入初中報到的第一天我失望地發現在新的班級裏,竟然沒有一個我小學班級的老同學分到這個班裏。我心裏很鬱悶,第一節課間休息的時候,我孤零零地走到教學樓前,看著新班級的同學們打打鬧鬧,嘻嘻哈哈地玩耍。他們好多上小學時是同學,所以互不陌生,在一起說說笑笑很興奮,我感到非常的受冷落。同學們幾人一夥,三五成群地在學校樓前的大空地上,有的玩打沙包,跳格子的遊戲,有的上竄下跳地玩杠子,還有的追來追去地打鬧著,校園裏充滿了學生們的清脆的笑聲和叫聲。
初秋的天又高又藍,幾朵像棉絮一樣的白雲懶懶地飄著。太陽暖暖地照著,我一個人站著,兜裏揣著一個新沙包,看著新同學們玩的興高采烈,感到非常地孤單。
不知何時燕子來到我身邊,跟我說,我們倆是同班呢。那個陽光燦爛的初秋,那天的燕子,烏黑的麻花辮上紮了一對淡黃色的毛線蝴蝶結,黑紅的臉蛋在陽光的照耀下放著光彩。她微微地笑著,細細的眼睛眯成一道縫,和善可親。她輕輕地拉了拉我的手,我的孤獨感消失了,心裏感到很溫暖。從此我們每天一起上下學很快成了好朋友。
那時候作業不多,大多數孩子放學之後會在樓門前玩耍。像打沙包,跳皮筋的遊戲燕子偶爾也會加入,但經常玩到一半她就會匆匆忙忙離開,因為要幹家務活兒。有時玩的興起忘了幹活,她媽下班回來會罵她甚至揍她幾下,但她很少哭叫,隻是慌慌張張地趕緊把活兒幹完。有一次我親眼看見她弟弟把盛垃圾的鐵簸箕踢到她的腿上,蹭掉一層皮,她竟沒吱聲。
有一天快吃晚飯的時候,我到外麵倒垃圾,倒完垃圾繞過水泥垃圾台子的時候,突然發現燕子一個人蹲在一號門外的角落裏,我覺得奇怪,走過去問她:“燕子,你在這裏幹嘛呀?” 燕子低著頭,半天不說話。等了一會兒,她說:“我媽又扇我了!” 我不知說什麽是好,便蹲在她的旁邊。她嘟嘟囔囔地小聲說:“我不想回家了。” 我無話可講,隻是和她蹲在一起。
天開始黑了,我有些害怕,便對她說,“回家吧,天黑了,鬼要是出來咋辦呀!” 她看了看四周,猶猶豫豫地說,:”我在外麵呆了這麽長時間,現在回家肯定得挨打。“ 我勸她說:”我和你一起回,就說你在我家和我在一起呢!”她慢慢地站起來,我和她一起往她家走去。
一進她家的大門,她媽就凶神餓煞地衝過來,一把揪住燕子的辮子,使勁地往屋裏拖,嘴巴劈頭蓋臉地扇得燕子猝不及防,她媽一邊劈裏啪啦地打著燕子,一邊怒氣衝衝地罵著:”你死哪去了,你還敢往外跑! 有本事你別回來,看我今天不打斷你的腿!”燕子尖叫起來,我魂飛魄散, 她媽把我推出門外,砰地一聲關上門。我站在門外,聽著她媽的打罵聲和燕子的哭叫聲,嚇得兩腿打顫。不知過了多久,打罵聲和哭叫聲沒有了,我不知燕子的死活,但又毫無辦法,隻好忐忑不安地回家。
我一夜未睡好,心裏想著,燕子會不會被她媽媽打死了,或者她的腿給打斷了。早晨一起床,我便匆匆洗臉梳頭,早飯都沒吃就去找燕子。
到了燕子家的號門,裏麵黑乎乎靜悄悄的。我輕手輕腳地爬上樓梯,看見燕子家的大門窗戶裏透出昏暗的燈光。我小心地走到大門前,輕輕地拍打著大門,心裏砰砰地跳著,想著燕子還活著嗎?她要是腿斷了該怎麽辦?隻聽門裏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然後是稀裏嘩啦的開門栓聲,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大門咣當一聲打開了,隻見燕子媽披頭散發地露出臉來,不耐煩地說:“這大早兒起的,幹什麽呀這是!” 我急忙解釋:“阿姨,我們今天值日,去晚了老師會批評的!” 她媽頭往屋裏一扭,大吼一聲:“燕子!”便頭也不回地踢踢踏踏地回廚房了。隻見燕子拎著書包慌慌張張地衝出來,我趕緊拉住她就往樓下跑。
到了我們隔壁樓的樓後,我拉著燕子躲在一個隱蔽處,仔細打量起她來,除了她的眼睛有些紅腫之外,她的腿看起來好好的,她看起來一切都是老樣子。我感覺如釋重負,趁她不注意,我用手指捅了捅她的肚子嘻嘻地笑了。她咯咯一笑,也開始胳肢起我來。
天亮了,廠裏的大喇叭開始廣播雄壯的樂曲。馬路上響起上班的人們叮鈴鈴的自行車鈴聲,樓前樓後人們開始忙碌起來。我倆從躲藏的地方走出來,手拉手,迎著太陽蹦蹦跳跳地向學校奔去。
我們家住一層,廚房窗戶總是開著,一天一隻流浪貓鑽了進來,在喂它幾塊幹饅頭之後它便賴著不走了。大人們指望它會抓老鼠,便把它留了下來。
那是一隻中長毛的白貓,大大的眼睛,毛毛軟軟的,因為從不洗澡,絨乎乎的白毛成了土灰色。
那時生活清苦,家家經常是缺衣少食,人們養雞養鴨隻是為了改善夥食,從沒把雞鴨貓狗當作寵物。因此我們的貓貓也是飽一頓饑一頓,很少嚐到肉腥。我清楚得記得有一次廠裏給每戶職工分了帶魚,那小貓聞見魚腥,饞的聲嘶力竭,渾身亂顫。
我非常喜歡這隻叫起來細聲細氣,溫柔可愛的貓貓,因為經常趁大人不注意偷著喂它點好吃的。小貓跟我很親。每次放學回家,它都會跑到我的腳邊,小身子使勁蹭我的腿,仰著它髒髒的小臉,張著嘴巴衝我柔聲細氣地叫著。
北方的冬天極其寒冷,一次小貓為了暖和自己,站在爐灶的底下,燒盡的煤渣落下來,它的毛毛燒焦了一小塊兒。為此我心疼不已。
冬天夜裏我會讓它鑽進我被窩睡覺。因為它每天會往外跑,身上很髒,有跳蚤,爸媽不讓我摟著貓睡覺,但我不聽。後來有一天父親嚇唬我說,貓貓肚裏都有蟲子,會傳染給人,睡覺的時候蟲子會鑽到我的肚子裏。我聽了非常害怕。不讓它再進我的被窩。
一天夜裏天氣極冷,貓貓試圖進我被窩,我把它強行推出去,然後拿被子蒙住腦袋,小貓在外麵喵喵地叫著,哀哀地求著,用腦袋一次又一次使勁拱我的被子,我想起它肚裏的蟲子,心裏害怕,鐵了心不讓它進被窩,它最終放棄了。但它並不計較我的殘忍,每次放學回家,不管它在哪裏,隻要看見我,還是像往常一樣顛顛地跑過來,喵喵叫著,我會抱起它,把臉貼在它毛乎乎,髒兮兮,但卻暖融融的小身子上,它會快樂地打著呼嚕,像拖拉機一樣。那時候我想如果能永遠這樣該多好。
但是有一天,小貓突然開始狂吐,渾身抽搐,口吐白沫,看著它痛苦的樣子,我失聲痛哭,爸媽和對門兒的阿姨都說小貓可能誤吃了被下了老鼠藥的老鼠,中毒沒救了。他們勸我說,沒辦法了,別太難過,不過就是一隻貓而已。我守在貓的身邊,輕輕地撫摸著它,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落在它的身上。我不知道怎麽做才能減輕它的痛苦,那種無奈和絕望,那種撕心裂肺的感覺直到現在回憶起來還是痛苦不堪。
那天我吃不下晚飯,夜裏幾乎沒睡,希望著早晨貓貓會像往常一樣,顛顛地來找我。但是到天亮的時候,它躺在地上的角落裏已經渾身僵硬冰冷了。我哭著找了張報紙,小心翼翼地包住了它小小的屍體。
那時候正是學校放假,我不用上學。我無心吃飯,隻是抽抽噎噎地掉眼淚。爸媽急著上班,一開始不痛不癢地勸著,說一隻貓不值得那麽傷心,看我哭個沒完,父親失去了耐心,開始衝著我發火。對門兒的女人還說死貓不能留在家裏,催我趕快把貓扔到外麵的垃圾堆裏。
我感到十分的無助和絕望,因為我不明白大人們為什麽那麽冷酷無情。等大人們走後,我打開報紙,抱著冰涼的貓貓開始痛哭。
直到燕子進來,我才想起那天我們班級的三人學習小組應該在我家學習,然後寫一段學習感想,開學後作為暑假作業交給老師。我根本沒有心思學習,隻是抱著貓貓哭,燕子不知所措地站在我旁邊,靜靜地看著。
我下定了決心,絕不把我心愛的貓貓隨便扔掉。我抱著貓貓爬上窗台,翻過窗戶,來到後院,開始用手刨坑,邊刨邊哭。燕子也翻過窗戶,看見我刨坑,她撿了幾個小樹枝,遞給我一個,我們倆一起用樹枝挖起坑來。等到坑挖好的時候,我抱起貓貓,用臉最後貼著它柔軟的毛毛,心裏深深地自責,後悔它活著的時候沒有好好的待它,有好吃的東西沒有多給它一口,天冷的時候沒有多抱抱它,當我把貓貓放在坑裏往它身上蓋土的時候,想著從今以後再也看不到它,那種訣別的痛苦使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隻是感覺天昏地暗,頭暈眼花。
不知哭了多久,我抬起頭來,發現燕子正在默默地哭著,她顧不上擦去滿臉的鼻涕加眼淚,隻是幫我把土一捧捧地蓋在貓貓身上,她的眼淚滴在我們挖的小小的土坑上。
埋葬了貓貓,我心裏突然感覺輕鬆了許多。燕子在我們家的水龍頭上洗了把淚臉,悄悄離開了。她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
第二天我們三人學習小組的另一個女孩子找到我和燕子,生氣地說,她頭天到我家找我們兩人,卻發現我家門大開著,裏麵亂糟糟的空無一人。她埋怨地說,你們幹什麽去了,怎麽連暑假作業都不做,開學老師批評怎麽辦。燕子隻是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一聲都沒吭。
燕子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那天的事情。
那是我人生經曆的最傷心的事情之一,以後曆經的許多磨難,其痛楚程度都無法與童年失去心愛的貓貓相比。
當又一個柳絮漫天飛揚的時候,我和燕子分開了。為了迎接高中的考試,學校開始不停地根據學習成績調班。燕子不再和我一個班級,我們也就沒有再在一起的機會了。
她早早地接她母親的班進廠當了工人。後來我參加高考上了大學,離開了家鄉。記得一年大學暑假回家,在一號門前看見她。她倚靠著號門,有些靦腆地笑著,告訴我她結婚了,已是一個兒子的媽媽了。
再後來我畢業留校結婚有了自己的女兒,忙忙碌碌回家的日子少了。有一年回家,母親告訴我,廠裏經濟狀況不好,很多工人下崗。也有些人辦了提前退休手續遷徙到別的地方去了。至於燕子去了哪裏,母親也不知道。
大學暑假的那次相逢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燕子。
記得有一次學校組織活動,老師讓大家報名跳舞,我鼓動燕子和我一塊兒報名,她對我說,她長得不好看,老師不會挑上她的。我現在想起來後悔,當時為什麽沒有告訴她,在我心裏她一直是一個很美的女孩兒。因為我永遠不會忘記在那個陽光燦爛的初秋,辮子上紮著一對黃色毛線蝴蝶結,對著形影孤單的我,眯著眼睛微笑著的燕子是多麽的可親; 在我失去心愛的貓貓,痛徹心腹的時候,陪著我哭泣的燕子,那流滿淚水的臉是多麽的生動。
多年過去了,我還會想起我所經曆的人生中第一次刻骨銘心的巨慟,更不會忘記在那無望,肝腸寸斷,傷心欲絕的時刻,有個叫燕子的女孩,默默地陪著我一同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