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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老炮黑子哥(轉)—-王冀豫

(2018-01-18 11:13:25) 下一個
 

我1951年出生在武漢漢口的中南軍區總醫院。我們家兄弟姐妹實際上是六個,送給老戰友家一個,還有五個,我是老大。

1951年,中央軍委組建空26師,就把我父親調到了空軍。過了不久,空軍和防空軍合並,我爸就成了空軍政治部幹部部副部長。

1967年,文革初期的王冀豫

 

我是三年級搬到空軍大院的。小學四年級時,我的老師是個部隊家屬,在學校收拾我,我就恨她。那時,我打彈弓特準,能打下麻雀來。我知道那個老師住在空軍大院的11號樓,但不知道她具體是哪一戶,隻知道一樓住的是警衛連,二層是圖書館,我就拿一個彈弓,把11號樓這兩層之外的每扇窗戶都打碎了一塊玻璃。

小時候,我和院裏的小孩打架,也是混不吝。有個小孩叫土豆,我們倆打過一架。他比我大,我打不過他,我挨打的時候就一口咬住人家的耳朵,連撕帶咬的,把人家耳朵咬掉一塊。

我天生體能好,膽子大。在育鵬小學玩單杠,做引體向上,有的說我能來10個,有的說我能來15個,我說,這還要數數啊?我玩這個,沒數!上去就“哢哢哢”地大概做了一百多個引體向上。玉淵潭那兒有個水電站,那壩挺高的,有七八米吧。那幫高年級的學生激我:你敢從那上邊跳下來嗎?我說:有什麽不敢的?就從上麵“嗖”地跳下去了。他們又說:你敢頭朝下跳嗎?我說:敢!我就頭朝下,“嗖”地又跳下去了,水拍得我夠嗆。

當年,除了那種扒女廁所、耍流氓的壞事絕不幹以外,其他那些顯示“英雄主義”、招人嫌的壞事兒我老幹。我整天異想天開,從來不想著好事兒應該從點滴做起,老想石破天驚。

潘多拉的盒子

前排中為王冀豫

 

我小學畢業後,就上了玉淵潭中學,後來轉校去了鐵三中,文革中又轉到了翠微中學。

從1962年林彪開始主持軍委工作之後,1964年部隊裏開始出現了《毛主席語錄》。毛主席的話越來越成為大家追捧的東西,比如跟王海容、毛遠新關於教育問題的談話。這些談話一旦進入大院以後,馬上就成為紛紛效仿的標準。比如王海容說她班上一個同學,學習不好,老考三分,但是看《紅樓夢》看得掉淚。毛主席稱讚說好,要看五遍才有發言權。所以當時連我這樣的都捧起《紅樓夢》看,但我實在看不下去,我還納悶呢,我怎麽不掉眼淚啊?我們這幫人那時鼓吹誓死效忠毛澤東,能盲從到這種程度。

文革前,在學校裏有一個明顯的感覺,就是政治教育加強了。毛主席說了,青年人要到階級鬥爭的大風大浪中去鍛煉,要到大江大河裏去鍛煉。

自小受的教育,我們就是革命的種子,天生就是為了革命而存在的。不隻是第三次世界大戰,甚至是要處處革命,要走向各種各樣的戰場。那時對我們的培養方向就是鬥士,像雷鋒說的:對待敵人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包括對修正主義的批判,這都是當時教育中貫穿的主題。這種教育對幹部子弟影響很深,不光是部隊大院,地方也一樣。

北京是個四合院兒的城市,所以那些“院兒”就成了北京的符號。所謂的大院兒,不管你是政府的還是軍隊的,都是一樣的,因為共產黨的地方政府也是軍隊建的。因此,部隊幹部、地方幹部如出一轍,同種同源,這種傳遞方式和這種思想的一致性,就導致最後形成了對修正主義的義憤,形成對毛澤東的超級迷信。所以我覺得紅衛兵運動跟這個有關係。

過去的集體主義教育、崇尚“英雄主義”的意識、寄宿製學校培養的團隊精神、家庭背景的清一色,尤其是其後“血統論”的出現,都讓我們形成了一種同一的心理結構。以至於到今天,這種思想意識對於許多人來說都是打不爛的。

這也是我們打架不要命的一種原動力。這些人為什麽湊在一起就厲害?要單獨相對,那就是一種力量的較量了,是對方比你強大還是比你弱小的問題。可是作為一個群體,就不是個人的力量了。十個人加在一起,可能就是五十個人的力量,這就是區別。

很快文化大革命就爆發了。這些人就都湊在一塊兒了,甚至四海之內皆兄弟。串聯的時候,一聽說話,就知道你是不是幹部子弟,心裏特別明白。這是當年紅衛兵興起的基礎,也是後來我們這幫人打架的基礎。

文革前,我們很多人都受過小流氓的欺負。比如我剛上中學的時候,有次去踢足球,剛一去,有些比我們大的孩子就用足球踢我們。我們都是從寄宿學校出來的,當時都很規矩,我說:唉,別欺負人啊!結果不行,人家過來就揍我。我就特別憤怒,他們一打我,當然我就還手了。我逐漸對我的爆發力和拳頭的力量更有自信了。我的“渾”和體能結合起來,就比較可怕了,導致我走向一條不歸之路。

文革初期的打流氓,又被賦予了政治上的意義:革命。打流氓是革命,流氓是革命的敵人。紅衛兵和流氓成為了文革中的一對冤家,打架幾乎貫穿了文革的全過程。

文革中,空軍的幹部受衝擊的很多,特別是管幹部、管組織的幹部得罪人多,就更倒黴。所以我父親在文革中老挨整,時不時地被挨鬥。今天叫你喂豬去了,明天叫你回來工作兩天,後天又叫你喂豬去了,都不知道為什麽。文革時候幹部挨鬥很正常,幹部們也都皮了。

人們有種誤解,認為部隊幹部受衝擊少,實際上不然,挨鬥挨得更狠。像鬥彭德懷,鬥羅瑞卿、賀龍等等,在軍隊裏一鬥就是一條線下來,走資派多得很。軍隊整人,跟地方不一樣的是,你要挨整了,就一點希望都沒有了。文革初期,是按照林彪的那條線來劃分的,部隊的幹部進行了一次次的權力洗牌。

比如,紅一方麵軍、紅一軍團,叫所謂“雙一”,這是一條線,是毛的嫡係,也是林彪的那條線;四方麵軍,“招降納叛”的就比較多;賀龍那邊又是一條線……都是按山頭論。其實我覺得文革整個是一次權力洗牌。所有的群眾運動,就是運動群眾。而且,要把每一件事情都賦予一個革命的內容。

沒多久,院裏好多人家裏都沒大人了,大多被隔離審查不讓回家了,有的出去“三支兩軍”了。家家是留守家庭,就剩下一幫孩子。文化大革命對於我這樣的孩子來說,那無疑是把潘多拉的盒子打開了。我們感覺是非常的幸福,解放了,無限自由,好像是1949年啊!

文革中的惡少

我們那時候沒人管啊,就去偷嘛。我當時甚至覺得偷東西是件很光榮的事情,我都能偷東西了!其實那是一種“打砸搶”行為,跟偷盜不一樣。

一般像小偷偷東西,主要是偷錢。我們不是,錢不敢偷,我們偷東西去賣。像銅製品、金屬製品啊,我們就賣給廢品收購站;像生活用品,比如說什麽毛毯啊,就賣給委托商店,相當於現在的典當行那種。印象中,毛毯偷得最多,因為價格還算公道,那種花花的純毛毯,挺高級的,新的賣四五十塊,委托商店一條給我們十塊錢。氣槍,我記得特別清楚,20塊錢一支;偷一副冰鞋,加上黑龍牌的跑刀,是8塊錢。記得全聚德的一隻烤鴨那時候才4塊錢。

我們賣這些東西,用的戶口本是從各家收來的。這些走資派家的戶口本,我們把它集中起來,都交給一個人管理,這樣他可以知道哪個戶口本用過幾次了,是在哪家委托商店或廢品收購站用過,誰去用的。如果老在一個地方用一個戶口本就麻煩了,容易引人注意,收購站、委托商店那幫人的階級鬥爭覺悟很高的。賣破爛兒的時候也一定要換著人去賣,不能老是一張嘴臉,老是一個人,也容易引起人家警覺。

我印象最深的是,翠微中學外麵有一片桃園,那是羅道莊隊裏的果園。那時候,有人半夜到人家果園裏偷桃子去,偷桃子吃不說,可惡的是還搖人家的樹,弄得滿地都是桃子,吃不了幾個,糟蹋一大片。後來老百姓集體跪在學校門口說:少爺們,我們還指著那桃園活呢,你們吃點就吃點吧,別糟蹋呀!人家集體跪在那兒,那是對我印象最深的一次。從那以後,我們就再也不敢偷桃了。而且大家互相監督,誰要再想去偷桃,馬上有人站出來阻止:別去!人家老百姓指著這個活呢!所以,那時的壞,還不是良知殆盡。

亂時“共產主義”

那時候我們出去“刷夜”,今天住他家,明天住我家。我覺得那不是原來意義上的刷夜,那是一種“共產主義”的生活方式。家家都敞開大門,甚至於你一進自己家的大門,你會發現一屋子的人你一個都不認識!都反客為主了,能到這種程度。

那時候,比如說解放軍政治學院,大人們奪權,那幫孩子就奪了遊泳池、燈光球場的權。夏天,不是熱嗎,晚上每每在半夜裏,就招呼一幫人,騎著自行車,到政治學院去,到遊泳池裏頭泡著,睡覺就在遊泳池的邊兒上。池邊鋪滿了草席,一人一張,大家都躺在那睡,感覺可幸福了。

在遊泳池住的那段時間,我們四處偷東西。空軍大院裏幾乎每個食堂都被我們偷過。大院裏好多食堂,有司令部的、政治部的、工程部的、雷達兵部的,偷唄。尤其是空勤灶的倉庫,那裏邊最棒了,有各種各樣高級的魚蝦,但我們都不會做,經常都是糟蹋了。

有次,我們從食堂和倉庫裏把人家的半片豬都拿出來了。通訊兵的一個孩子,他爹是個少將,被打成什麽反黨集團的了。他爹媽一完蛋,把我們美死了,用反黨分子家的煤氣灶給我們做大丸子吃吧!大概是1964年還是1965年的時候,軍隊開始有液化煤氣了,將軍家裏都有煤氣灶。院裏有個煤氣站,那煤氣就憑本兒換。那時,覺得用煤氣灶來做飯太方便了。我們就把那肉切了,做成大丸子。其實我們的那段真實生活,比王朔小說中描寫的那些好玩多了。

我們還從食堂裏整袋地偷麵。我記得部隊的麵口袋都是100斤一袋的,不是外邊賣的那種45斤的小麵袋子。還從食堂偷掛麵,一偷就偷那麽一捆,10斤呀。還有偷汽水,那時北京就是北冰洋汽水。一箱24瓶,喝完了以後拿汽水瓶子打架就是最好的武器。 

武鬥中殺人

那時人們把翠微路中學、育英中學和太平路中學統稱“三校”。它的成員大部分是周邊幾個部隊大院的孩子。在這三個學校裏,大部分是“老兵”這一派的,就是社會上稱之為“聯動”的成員。也有一些“四三派”的成員。

在我們三校中,那時候並沒有實際上的頭兒,反正我沒覺出來誰是頭兒,但可以說有那麽一個核心團隊。像翠微中學,核心團隊有王小盛、朱平楠、王小點、江曉路、楊育生等。

有段時間,我不知道為什麽,四三派特別囂張,在我們院兒裏也這樣。後來有一天,就出現了“糧校武鬥”這個事兒了。

武鬥剛剛結束,就聽說四三派的王××死了,而且是被我打死的,我如五雷轟頂,渾身發抖。我從心裏想往外喊:我不是故意的!但是事實卻永遠不能改變——我殺人了。

反思的起點

打死人後,我坐過牢,走後門當過兵,當過工人。那年代,工廠抓革命促生產,大幹苦幹,也不注意對工人的安全防護。結果,我幹活的時候,濺起來一個碎鐵屑,把我的眼球擊穿,我的一隻眼睛就瞎了。我經常想,這也是蒼天對我所幹壞事的一點懲罰吧。

我是1975年去河南下鄉的。因為聽說河南新蔡搞了個勞動大學,我就聯係去了那裏。當時一批精英人物,如金觀濤、鄧英淘等人都在河南。我插隊所在的是新蔡縣澗頭公社徐營大隊徐營小隊。我覺得我的人生觀的轉折,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

大概是收麥子前後,有天老鄉請我們喝酒。他們說:今天村裏有人家生孩子,從此這個村又是144口人了,要慶賀呀!原來,這個村1958年人民公社成立時共有144口人,到1959年底1960年初,餓死了73口人,當時才又恢複。我說:錯了吧,餓死人那應該是舊社會的事吧?可老鄉們說:沒錯,就是1959年!村裏家家戶戶沒有不死人的!後來,我又了解到,就我住的那戶農民,叫楊樂仁,當年一家8口就剩下了他一個,其他都是餓死的!這給我的感覺和衝擊是顛覆性的。我一個無法無天的人,被徐營這血淋淋的現實給震住了。

徐營餓死人,並不是一個孤立的現象。我確切地感到,這個社會出大問題了。從我進入社會之後,特別在一隻眼睛瞎了之後,我對我殺人這件事,已經有了一定深度的反省。我感覺我在人性方麵是有缺陷的,那推而論之,那些對餓死幾千萬負有責任的人呢?

其實,一個人的命運和國家的命運是聯係在一起的。我覺得胡適有一句話講得特別好:爭一個人的權利,就是爭國家和民族的權利;爭一個人的自由,就是爭大眾和國家的自由。少一點不自信,多一點獨立思考,是我們通過那段悲慘的曆史應當領悟的。

信仰真實

我是1979年回北京的,分配在北京特殊鋼廠當了工人。後來我就下了海,到深圳混了幾年。最後,覺得那些事都不適合我幹,又回到北京,在稻香湖的馬場做牧馬人。

回顧我的曆史,我覺得個人命運總是跟時代攪在一起的,剪不斷理還亂。以前我隻知道我是作惡的,人有惡緣,基督教叫原罪,如果要說到今天,我有什麽覺悟的話,那就是學會思考了。人如果學會思考了,才會有獨立的人格,才會真正有靈魂,就不會出亂七八糟的事兒了。否則,這個人的人格就是不健全的。

“性相近、習相遠”的人世間,為什麽盛產這麽多的仇恨?從文革之初,從我打死王××的一刹那,我靈魂的“異化”就開始了。伴隨其間,有金觀濤、鄧英淘等人不斷地對我的塑造。點點滴滴的積累,直至在徐營時,我的思想發生了突變。這個異化讓我認識到什麽才是自由、民主和理性。

中國前30年,鬥私批修,甚至“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也不要資本主義的苗”。改革開放後,人的拜金主義又越來越厲害。我們經曆了兩個時代,從極其沒有自我走向極端自我,但是沒有改變的仍是人性的坍塌。

今天我們奔六、奔七了,常有聚首,當年的哪派都有,哪種出身都有。坐在一起,竟有一種莫名的滄桑。想起過去,大家隻有感慨的自嘲和悲哀。

前些日子,我們空軍大院的孩子們聚會。他們講,其實我們的父母不願意改革。或者說,革命革到自己頭上來,那就會喪失目前的一切。我就覺得,其實錯了,我們的父母當初在參加革命的時候,如果僅僅是想著要維護一己私利,這場革命當時就是毫無意義的。這點應該反複強調,讓我們這些紅二代——就是幹部子弟——都清醒地認識到,我們隻有一個使命,就是為了使這個國家好起來。確實,今天做到這點很不容易,因為人們一旦嚐到了權力和利益的滋味,想讓他放棄,確實有難度。但是,我們應該有種舍棄。難,也得放棄。

另外,對曆史要有一個客觀的、真實的認識。

我們在文革前和文革初,是有一種使命感,也有一種優越感的,甚至有一種無聊,覺著自己挺牛,這個國家就是我們的。對工農真的有一種輕視,或者是蔑視。我們在文革中有沒有這種所謂的權貴情緒呢,我覺得有,而且很強烈,尤其是老紅衛兵,始終抱有這樣一種很強烈的、很強勢的優越心理。經過了10年文革,經過了30年的改革,現在還有不少人依然如舊,我覺得這個特悲哀,應該放棄了!其實放棄了,我覺得得到的會更多,得到的是父母或祖輩們當年所真正追求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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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eater111 回複 悄悄話 所謂老炮,其實就是些社會渣滓。正常的社會裏被淘汰的主,在扭曲的社會才能泛起。
老村 回複 悄悄話 好文。
coach1960 回複 悄悄話 最後那段總結滿有高度的,佩服。看了前半段真想罵人,你牛神馬牛?哈哈
weibao 回複 悄悄話 是ZT還是原創?
八一湖 回複 悄悄話 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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