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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派不上用場的女兒的後悔

(2018-09-15 09:07:51) 下一個

作者:錢佳楠

插畫:網絡

母親中風了,我一個星期後才知道。

她是一個典型的中國母親和女人。她沒有把這事告訴親戚們,因為她不想給大家添麻煩。她也沒有告訴我的兩個表兄,因為她覺得他們有小孩要照顧,自己都忙不過來。我是她的獨生女兒,可連我她都沒有告訴,因為她不想讓我改變計劃:在美國申請攻讀博士學位,用英語寫小說。她病情加重以後,我才知道了這件事。她沒有及時去醫院檢查,去了後也沒有得到很好的治療,所以留下了後遺症。醫生告訴我,你母親今後走路會有困難。走路有困難?她還不到60歲啊。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情擊倒了。母親無私的奉獻,她對我的嗬護,使我感到母愛恩重如山。我打電話給兩個表兄,他們告訴我不要回來:“即使你乘上了明天的飛機回來,你也派不上什麽用場。”

既然不回去,那就在美國讓遠遠的熟悉的人幫忙吧。我想讓母親去華山醫院看專家門診,這是上海最好的公立醫院之一。可電話打過去後,被告知八月底之前預約已經都滿了。我知道,隻要醫院裏有熟人,這號還是能掛上的。在中國,一切都是靠“關係”,“走後門”運作的。

我應該可以有些關係,可是我沒有利用。我畢業於上海複旦大學,這可是一個名牌大學; 我的那些在大醫院工作的校友們都已經被提拔到重要崗位。當年家裏一個長輩要我在校期間結交一些“日後可派得上用場的朋友”。如果我聽了他的話,活躍於校園的交際場所,我現在可以有一連串的熟人聯係,可是我把他的話當耳邊風。在大學裏我結交的朋友都是和我誌同道合,有著共同興趣愛好的人。我惟一可以稱之為朋友的人是我同寢室的室友揚茜。可是像我媽,我不想麻煩她,因為她懷孕了。而且我也不想讓她麵對同樣的問題:我有派得上用場的朋友嗎?

我還有一個可以建立關係的機會,可是我也錯過了。大學畢業後,我在一家中學教文學。這是一所精英學校,我在那裏當了五年老師。學校門檻很高,隻有出身於有錢有勢家庭的孩子才能進去,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有些同事有些過分,他們把所有家長的工作單位,職稱,以及聯係電話輸入了電子報表,這些就是關係,今後可以派上用場。前任校長也喜歡吹噓他和家長們的關係。有一次他在學校教職員工大會上說,“當我父親需要做心髒手術的時候,我叫秘書在花名冊中找一下,看看有沒有家長在華山醫院院長辦公室工作,很快就找到了一個。” 可是在學校工作期間,我的業餘時間都花在寫小說上,不願意也沒有時間在課外去和家長們周旋。再說,對那個“利用學生”的想法我也很反感。現在我後悔了。

 

 

有一個追求我的男人想幫我。他問了我母親的病情後,說他有一個中學同學是一個有名的心髒外科醫生,讓我和他聯係。又說,“讓我問問我讀管理學院時認識的一個同學,他開發了一個軟件,用於讓病人在手機上和醫生預約。“ 電話打了,可是等了兩天,外科醫生沒有回音。男人沉默了,為自己派不上用場而感到丟臉。

 

 

當然,沒有關係,有錢也行。考慮到我不在上海,我父親也不會幹家務活,最好讓我母親住進一家條件好的養老院。上海有很多很好的養老院,可是都很貴,我跟我媽提起這事,她一口回絕的。我是研究生,不賺什麽錢。更糟糕的是,我是一個作家,也許今後永遠不會賺什麽大錢。我的父親原先在一家國有企業工作。九十年代政府關閉一大批企業,導致幾千萬人失業,他是其中一個。從那之後,他找了一份保安工作,當門警,領最低工資。

 

 

在我母親生病之前,我對中國人那種過份的功利主義,實用主義思想嗤之以鼻。他們要保證所有的努力都不會白花力氣。學位、工作、朋友和婚姻,所有這些在做選擇時都必須考慮經濟效益。“聰明些,找個會賺錢的男人,愛情是不能當飯吃的,” 我認識的人都這麽跟我這麽說。當年考大學選專業的時候,我成績很好,家裏的親戚都來勸我讀理科或者是財務專業,可是我不聽,一定要選我喜歡的文學專業 。現在我能理解了。他們深喑世道,知道天有不測風雲,生活的艱難,而這兩個學位保證畢業後有一份穩定高薪的工作,或許給你一張通向無憂無慮的生活的門票。

我知道我不應該怪罪自己,要怪就怪這個社會。為什麽治療方案那麽少?為什麽教育資源那麽有限?為什麽就業機會那麽少?為什麽我們必須是富人,或者是要有關糸才能去享受基本的公共福利待遇?為什麽我們要去苦心經營關係,拚命地去賺錢,而不是大家一起努力去解決這些社會問題?

可是談何容易,這將是一個很長的過程,而很多事情卻不能等,於是我們就換種方式做事。舉個例子,毒疫苗事件發生後,家長們憂心忡忡,可以他們沒有去向政府施加壓力,而是帶他們的孩子去香港或者是其他國家接種疫苗。悲劇發生後,人們不是去同情犧性者,而是在網絡上鄙視嘲笑他們:“這事發生在你身上是因為你是一個失敗者;因為你沒有關係;因為你沒有足夠的錢。” 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地這種想法占了上風:如果我有錢,我的孩子就可以吃進口奶粉,而不是國產的毒奶粉;如果我有錢,我會把孩子送到好點的幼兒園,那些差的幼兒園會虐待孩子,強迫孩子脫光衣服,或者是用針紮他們;如果我有錢,我的孩子會成為美國公民,那裏的疫苗是安全的。我們為了那些不應該慚愧的事感到慚愧不安,內疚自責。

我母親也責備她自己,“為什麽我要在這個時候生病?現在正是改變我女兒命運的關鍵時刻。” 上一次我和她視頻對話,我告訴她我想給她買個輪椅。她說,“我不需要,我可以走路,隻是走不穩,得慢慢走。” 我父親出去給我母親辦事,我堅持要他乘出租車,可是他不聽,在汗流浹背、悶熱的夏天,他還是開著他的電動車在城裏來來去去。

我母親在手機的照相機鏡頭中微笑對我說,“不要管我,好好的在美國追求你的夢想。” 我知道我的眼淚是派不上用場的,我的承諾是派不上用場的,甚至我做的決定都是派不上用場的。不管我是選擇回家照顧母親,還是呆在美國實現自己的夢想,遲早我會後悔我的選擇。我會罵自己沒有勇氣去接受另外一個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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