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金彪

趁著還有記憶,給世界留下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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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沒有紅綠燈的海口(二)

(2017-12-18 20:57:13) 下一個

                                                         第十一章

 

方老板欽定的海南三顧問,最稱職的,非田澤農莫屬。聘書未到,他便急不可耐走馬上任。澤農當然有危機感。相比郭守仁劉芳惠,他最人微言輕,隨時可被替代,能舞文弄墨的牛逼記者滿街都是。人家郭大秘書,位高權重,君臨瓊島。昨晚一個電話,市領導當即表態支持一洲晚報酒會並舉。劉芳惠財神爺,牽行長衣袖角,把守方老板貸款閘門。澤農不敢懈怠,須機警如鷹犬,勤勉似黃牛,才勉強可固守陣地。

 

好在這次雙慶典禮,得方老板欽差令箭,有晚報同仁殷切期待,一肩雙任,他正好施展拳腳,展露才華。離慶典僅一周,時間緊迫。澤農起個大早,到餅幹廠食堂現場辦公,跟彭總饅頭早餐會,喜報協調結果。彭總顯然昨夜沒睡好,額上有蚊子叮咬的紅痘,且擔心飛鴿車安全,更焦慮慶典的無米之炊,自然難得安神。澤農的早報讓他精神振奮,連聲稱好:“這幾天你啥都別幹,全力落實計劃,直接向我匯報。”彭總顯露出指揮若定的大將風度。

 

澤農領命,跨上鈴木,十來分鍾就到了海甸島。一洲洋參丸廠在沿江二東路一號,他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省醫藥公司的宿舍樓,八層高,布滿鐵柵欄防護窗網,上麵掛滿臭襪破褲,孩子屎尿片。更有竹竿挑出,掛滿白布襯衫,迎風招展像鬼子旗。樓前空地,原本一大攤水窪,亂草瘋長,荊棘叢生。幾車沙石黃土填實,平整都沒來得及,坑坑窪窪,渾水垃圾隨處可見。澤農皺了眉頭,如果把一幫領導記者拖來剪彩慶賀,港資外商臉麵要丟盡。他真不知居民樓底,汙水池邊,一座保健品工廠是怎麽審批的。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大特區人敢破陳規,沒條件創造條件要上精神可嘉。

 

田澤農心太急,還不到八點,一洲公司鐵將軍把門。他隻好跨上摩托,到海大校園兜風示威,向這座無情拒絕過自己的學府宣泄不滿。然後去白沙門海灘,聽大海濤聲,心隨逐浪高。不知不覺,半個時辰過,估計唐經理該上班了,便折回一洲公司。

 

門是開的,工人們坐在門廳閑聊,散在場上抽煙,等供電公司送電。經理室亮著蠟燭,幾隻蒼蠅嗡嗡,門裏門外歡天喜地。唐經理斜叼著香煙,光著白晃晃的脊背,額頭沁汗,打電話求送電。見澤農進來,示意先坐。

 

借著昏黃燭光,澤農看到幾幅方老板影像:萬裏委員長接見,榮高棠主任會麵,葉選平省長頒獎,給郎平女排發獎。營業執照昏黑難辨,六百萬港幣注冊數字隱約可見。澤農萬元戶都不是,幾百個萬元堆起的高峰,他想象不出。

 

忽然聽“砰”的一聲響,整個屋子亮堂,掩蓋得蠟燭的鬼火黯然無光。緊接著“嗡嗡嗡”幾聲,箱式空調有氣無力啟動,送出一股溫熱的熏風,給密封燥熱的小房間帶來一絲活氣。工人們齊聲歡呼,你推我搡擠進廠區,搶在停電前多幹活,多賺記件錢。

 

唐宏偉辦完大事,長籲口氣,才騰出精神接待田顧問。跟泰華賓館衣冠楚楚的唐經理相較,眼前光膀子的男人全失港澳風采:汗濕的稀毛耷拉在半禿的腦邊,圈成淺淺火山坑。平板胸脯下,突然凸起一座小富士山,盡顯海鮮潮菜的造化。唯顯貴氣的是脖子間半斤重的金鏈,在白熾燈下金光閃閃。他本粵西山裏小學肄業的農工,偷渡香港幾年,到方老板洋參行曬參剪枝,打些雜事,四五千港幣過活,三十多娶不上老婆。海南一洲成立,方老板特派他常駐海口,工資倍增,都統一方,還有望泡個大陸妞。以他的工資,方老板可聘請十個八個北醫上海藥大畢業生,可惜沒這層信任。

 

唐經理還在抱怨:“紅包送遲了,電就斷了,看來得買發電機了。”

 

一直生活在星月燭光中的澤農安慰他:“海口火電廠馬上快投產了,情況會好起來。”他心裏急開業典禮的事,便切入正題:“隻有一個星期開業典禮,不知老板有什麽具體計劃,如多大規模,預算等等。”

 

唐經理從學徒到領頭,火箭爬升,領袖氣質尚未練就,海口人地生疏,也沒主張。他坦白說:“老板回香港,也沒交代。他讓你來張羅,你就多拿主意吧,我全力配合。”

 

“俗話說,看菜吃飯,量體裁衣。你得交個底,老板能花多少錢。”

 

他略為思考一下,說:“方老板喜歡排場,重宣傳效應,該花的也不用省。北京,香港來的客人,總公司負責。海南這邊,總費用控製在五萬左右,我能當家。如果超支,可請老板特批。”

 

澤農說:“如果隻是住宿宴會租場地雜費,這當然問題不大。但要是做電視報紙開業廣告,那就是無底洞了,十萬八萬都不算多。就目前的預算,要做到既不超支,又要有轟動效應,就得費腦筋了。我好好策劃一下,回頭跟你匯報。”

 

唐經理搖搖手謙虛說:“匯報就不用了,通個氣就行。老板那麽信任你,我還有什麽說的,你放手幹。”

 

唐經理要留他午餐,澤農稱忙告辭,趕緊去籌劃。在方老板麵前海口誇了,吹了牛皮,現在要見包公,澤農心裏真沒底。幾萬塊賓館一租,宴席一開,請一幫人吃喝熱鬧不難,難的是轟動效應。地方政要現身,電視有影,電台留聲,報紙發文,新聞輿論炒個天花亂墜,這是方老板的一貫玩法。新聞記者紅包禮品不能少,發稿肯定有積極性。但小恩小惠沒有保障,最關鍵的,要把握輿論的焦點:重要領導在哪裏,重大新聞在哪裏。跟晚報合作,保證了市委頭麵人物的出席,但省裏重量級領導露麵,卻是製造轟動的關鍵。牽領導一發,動新聞全身,記者會餓狼般追領導屁股,輿論盡在掌控之中。澤農知道自己的斤兩,隻有求助郭秘書,借船出海,搞掂省委領導。

澤農雖說不大情願,但必須麵見郭秘書。他怕吃閉門羹,也不打電話,直闖省委大院。郭秘書正要陪部長出門,澤農把他堵在辦公室門口,他一臉不高興。時間緊迫,澤農顧不得了,厚著臉皮懇請說:“就耽誤你幾分鍾,省委領導聯絡,非你莫屬。”

 

郭秘書打官腔:“你讓晚報跟市委打報告,通過正常程序邀請。”

 

“報告已經打了,程序正在走。”澤農先堵他口,給他戴高帽子說:“不過再多報告頂不上郭秘書一個電話,還是你們秘書哥們之間一句話管用。方老板回港前特地囑咐,省裏的事隻有靠你。”

 

郭秘書不吃他這一套,依舊不積極回應。“也不是你想象那麽簡單,領導們日程緊張得很,建省伊始,千頭萬緒啊。”他並不想澤農借著他的資源能量,在方老板麵前風風光光。

 

澤農看透他的心思,不動聲色將他一軍:“郭秘書,在方老板心中,你的重要地位無人能及。我跟唐經理商量過了,這次活動,你弟弟負責高層聯絡,正好給他鍛煉機會,說不定方老板來日重用他呢。”

 

郭秘書再用審慎眼光打量澤農一番,說:“既然方老板這麽看中,我就義不容辭了。你有什麽具體要求。”

 

“省裏頭三號人物,能有一位出席,那是再好不過的。不然,書記省長題字祝詞,也夠麵子。至少常委級領導能光臨,慶典效果就達到目的了。組織部長你是可以保證的吧。”

 

“這種場合,當然主管宣傳的常委和管文教衛的副省長出席合適些。我盡量協調吧,你讓我弟弟提醒我,免得太忙忘事。”有郭秘書這口風,澤農知道八九不離十了。回頭給唐經理打電話,讓郭的弟弟出頭露麵,到時候方老板麵前求賞,自己不想貪天之功據為己有。

 

回晚報路上,正好從金融大廈過。澤農也不請示首義,想請芳惠喝午茶,一來感謝她引薦方老板,二來商討開業典禮事宜,這也是她極度關注的。他不敢闖辦公室,打電話讓她到旁邊華能大廈一樓喝茶。

 

芳惠依舊光彩照人,氣色鮮亮,印堂閃出光耀,真像有大生意將成,橫財飛至的模樣。她驚訝澤農選擇此地喝茶說:“你也知道華能大廈?我這些天幾乎天天跑這裏,方老板也特滿意這地理位置。”

 

澤農蒙在鼓裏,忽而記起芳惠提到方老板買樓的事,揣摩出大概來。連聲讚歎:“絕佳地段,左海府路通省委,右海秀路連國貿區,北望海口老城市中心,交通要道,城市心髒,方老板好眼光。”

 

“可惜啊,封頂一年多,除一二層商業門麵租出,樓上兩萬方辦公麵積,空置率達百分之八十,急得鍾行長老鄉要跳樓。你還記的陽光三友注冊資金的事嗎,就是這位老板幫忙湊齊的,說起來還欠人家人情。”

 

“是啊,現在來瓊的上萬家公司,鬧得水響,牌子滿天飛,卻沒幾個真正紮下架子幹事的。賓館一間房,民房租金更便宜,誰願意租買這樣貴的寫字樓。”皮包公司澤農看多了,見怪不怪。

 

“可這把鍾行長也害苦了,他批了幾百萬貸款給老鄉建樓,壓死在裏麵解不了套,貸款到期還不了,行裏責任追得急,所以逼我四處找人買樓。”

 

“天上掉下個方老板,你這不是撿著了,曙光就在前麵。聽他的口氣,這生意鐵板釘釘了,隻等你們行同意。祝賀祝賀,你功勞大大的,該論功行賞。”

 

“哪有那麽簡單,方老板是什麽人,江湖老把式,精得像兔子。他不出一分錢,全部要鍾行長貸款買樓,海南一洲抵押付息,這可難倒鍾行長了。兩千多萬貸款,海南一洲怎麽抵償得了?你去那廠房看了吧,宿舍樓還是省醫藥公司作價入股的,沒有產權。廠裏唯一值錢的東西,是幾部粉碎機,烘幹機,包裝機,幾桶洋參運過來送出去值不了幾個。好在方老板腦筋靈活,說服鍾行長就地拿華能大廈抵押給銀行,增加成交的可能,行裏正在討論。”

 

“方老板有氣概好眼光,這是我們常人無法做到的。他肯定看好海南未來,先人一步,草船借箭,低價收樓,等樓市高潮來臨,樂享其成。退一萬步講,即使有風險,拿銀行錢買樓,大不了銀行收走。”

 

“鍾行長能不明白?可惜連這樣的主都難找啊,當務之急是有人接盤,放新債還舊債,先糊弄一陣子再說。這次海南一洲開業慶典,你一定要搞氣派點,領導多請點,我們鄭行長會參加,讓他有臉麵,促成這樁買賣,也算你幫我大忙。”

 

澤農沒想到自己肩上還有這副重擔,更要殫精竭力,勇於承擔。他說:“感謝你都來不及,怎麽說幫忙呢。你放心,一定全力以赴,打一場漂亮仗,回報你給的機會。”

 

澤農知道,這麽大慶典,光靠他一人上蹦下跳,翻不起大浪,還得趕快組織一套人馬,舞台搭起來,戲班子鬧起來,鑼鼓家什一起上,眾人拾柴火焰高。他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忙趕回報社,向彭總報功,順勢提條件。

 

澤農一陣風般旋進彭總辦公室,麵帶喜色,彭總知道有好消息,等不及要聽匯報。“費用搞定,慶典就上泰華酒店,您有多少客人貴賓,報個數來,我好訂場地台位,發放請帖。”

 

彭總心落了肚,知道泰華標準低不了,高興說:“搞得漂亮,你立大功了。報社內部留五桌,新聞界同仁四桌,領導來賓應該在百人左右,總共二十桌。大概多少餐費標準?”

 

澤農說:“不含酒水,普通客人每位五十元,領導貴賓席加倍。加上茶話會場地費,禮品紅包雜費,總預算在兩萬左右。一洲公司客人貴賓差不多也得二十席,泰華的宴會廳全包了,場麵夠宏大氣派的。還準備請一些禮儀小姐,工作人員,得安排勞務和工作餐。”

 

“計劃很周全,請加快實施。你看還需要報社怎麽配合,我讓辦公室辦。”

 

“謝謝彭總。首先,請報社出具紅頭介紹信,我好去泰華聯係場地宴會,爭取到一些優惠

;其次,我想代表報社出去拉點讚助,每個客人得有點禮品。報社能回饋讚助單位的,隻能是廣告祝賀名位。我希望彭總能給我兩版加頁廣告,一版給一洲公司,餘下給其他讚助商,以鳴謝他們為報社創刊傾力貢獻。”

 

彭總沉思少頃,說:“這個要求不過分,我跟廣告部打聲招呼。介紹信馬上開,盡早落實場地,爭取明天邀請發出,客人好安排時間出席。”

 

澤農辭別彭總,馬上去泰華,安排相關事宜。

 

見一小記者求見,以為又是拉廣告的,泰華派個前台接待小姐周旋應付,澤農氣不打一處來。四處點頭哈腰跑一天,腰都沒正經直過。好不容易拿了支票得了令箭媳婦熬成婆,奴隸當將軍,應該到泰華揚眉吐氣一回,卻迎頭被潑了盆涼水。他把晚報介紹信往櫃台上一拍,提高嗓門道:“叫你們經理,不是大堂經理,是老總。聽清楚,至少是管營銷的老總。我不是來討錢的,是來送錢的,四萬,五萬,明白嗎?”

 

小姐嚇了一跳,似乎明白了什麽,忙求他息怒,轉身去找領導。不一會,一個留著小分頭的泰方總經理趕到,忙賠不是說:“田大記者,失禮失禮。貴報和一洲公司能來我館慶典,不勝榮幸。有什麽要求,盡管吩咐,盡力照辦。”說罷,請澤農進貴賓接待室,倒茶遞煙甚是殷勤。

 

澤農故意裝氣未消,賣關子打圈子掉他胃口:“我們可不是一般慶典,省委領導,市委書記,新聞界老總名記,商界大亨,八抬大轎都請不動的貴賓,冠蓋雲集,名流齊聚,那大場麵,恐怕你見都沒見過。”

 

“確實盛況空前,壯景絕後。這是我館榮幸,泰華驕傲。”

 

“我已經聯絡好幾家了,華僑賓館條件不錯,海口賓館誌在必得。瓊州賓館,你知道,海南的國賓館,恨不得五折優惠要我們進駐,但離市委遠了點,我們畢竟是市委機關報,所以最後到你們這裏考察考察,看有什麽吸引人的條件。”他隱去方老板欽定要來泰華的本意,欲擒故縱捉迷藏。

 

他一聽著急,忙說:“感謝田記者給我們競爭機會。能承辦這樣的慶典,不僅僅有豐厚收益,更重要的是宣傳我們的形象,就是倒貼錢都願意。”

 

“貼錢大可不必,辦企業不是搞慈善。你們漂洋過海到海口辦賓館,已經不容易,我們不能揩油。一個是堂堂的黨報,一個是鼎鼎有名的香港大公司,這點小費用還是用不著吝嗇的。再說,我們還可以免費在創刊號上為你們做廣告。”澤農一副財大氣粗,不想占泰國人民半點便宜的口氣。他故意不主動提要求,還施恩與人,繼續維持高大上的姿態。

 

“感謝理解支持。田記者,我也不繞圈子了,這筆生意我們搶定了。你不開口,我表個態,蒙你好意,隻要不虧本,泰華爭口氣也要做,誰也搶不走。你給我說說具體情況,多大規模,我立即拍板。”

 

“下午三點茶話會,一百多人。晚上宴會廳局級以上領導二三十人,其餘客人三百多,另外北京香港來客住兩晚二十多套客房,你估算一下,給我個數字。”

老總業務熟練,稍一心算,數字就出來了:“場地免費,客房兩夜五十間含兩套套房在內一萬打住,宴會包酒水每台八百打七點五折二萬五包定,總共付三萬五一口價。我把配菜單給你,你可以貨比三家回頭再跟我討價還價。”

 

澤農大喜過望,卻不動聲色,低頭沉吟片刻說:“關鍵是菜單,價格相去甚遠。你是行家,這麽多大領導,要是沒幾樣大菜撐起來,丟人的不是我們,是你泰華賓館,往後的生意就得看口碑了。”

 

“這還用說,我以泰華的名譽作保證,不滿意隨時調整提高,直到你們認可。”

 

“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就不再猶豫了。這樣吧,你馬上打合同,我叫人送二萬支票定金,這事就這麽定了,細節再磨合敲定。”

 

老總激動地緊握澤農手道:“田記者性情中人,爽快幹脆,這個朋友交定了。”

 

“彼此彼此,相見恨晚。另外有個小小請求,為了方便協調,我們將組委會搬到泰華來,能否借貴處辦公幾天?”

 

“那太好了,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免得我們老往晚報跑,交流就更通暢方便了。我馬上通知前台,交鑰匙給你。”

 

澤農心裏有小算盤,組委會有個體麵辦公地,出去拉廣告讚助,也堂而皇之。晚上他在涼快有電的地方,可以寫寫方老板傳記詳細采訪綱要,趁老板回來提交,算是趁熱打鐵。另外,他從晚報要了整版廣告,不想落人窠臼,登些開業祝賀之類的俗套東西,而是準備寫七八千字引人入勝的文字,為方老板吹喇叭抬轎,也是為寫傳記作鋪墊。“陽光之家”晚上昏黑蠟燭,人一點靈感都找不到。到了仙境般的泰華,這文思也泉湧,文字更空靈奇妙些。

 

合同簽了,定金打了,大事塵埃落定,澤農鬆了口氣。進了泰華一一一八房,組委會臨時辦公室,他一個魚躍虎撲,趴倒在柔柔席夢思上,嘴啃著絨棉枕頭長吻不起,仿佛抱了朝思暮想的情人。平生第一次擁有自己的星級房間,無邊幸福感油然而生。但願長醉不用醒,此生永做泰華人。自我沉醉少許,忽覺腹中空空,便叫了客房送餐,可以簽單的。細思人生奢靡浮華,概莫如此,今得享之,不亦悅乎,不亦足乎。

 

忽然記起“陽光之家”得難友們。其實整個策劃最重要的一環,是為他們設計的。苟富貴,勿相忘。看著他們成天跑房訊找客戶混溫飽,常常一天下來揮汗如雨,卻兩手空空,澤農就心酸。要晚報給整版廣告,成立會務組,就是給他們留一塊自留地,花個把星期,換個身份,當晚報廣告員,拉點讚助,來點快錢,哪怕拉來些實物也可以變現。他立刻撥通電話,讓首義帶了他的隊伍,過泰華開緊急動員會,布置明天工作。同時囑咐他們如果有泳衣就帶上,會後可以在泰華泳池爽快泡個澡,除盡累積久長的汙垢。

 

不一會,前台來電,說有一排客人來訪,需確認。須臾,有人輕輕敲門,門童怯生生傳話:大堂經理囑咐,來訪客人盡量正裝,不可拖鞋短褲。不能大聲喧嘩,影響其他客人休息。澤農連聲應諾。一看首義一幫子十來個,一看像是丐幫大會:頭發漆油,胡子拉茬,臉色饑黃,汗衫涼鞋,連女孩子也是蓬頭散發的像白毛女,隻是沒白而已。整個隊伍跟泰華格調不搭,引得眾人側目。澤農忙放眾人躲進房間,免得汙染周邊環境,有礙觀瞻。

 

首義大喊:“田哥發橫財了,家也不歸,皇宮享受,讓我們情何以堪。”眾人都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東摸摸,西瞧瞧,樣樣新奇,愛不釋手,嘖嘖稱讚。沒凳子坐,女的文雅點坐床,男的一屁股坐地毯上,連聲稱比坐沙發都舒服。首義拉開小冰箱,指頭夾著幾克裝小瓶白蘭地把玩,忍不住要開蓋。澤農製止他:“太貴,十元一瓶,外麵要買半箱生啤,你省點吧。”大家要求看新聞聯播,幾個月都沒聽黨中央聲音,終於可以再見大眾情人杜憲。趁眾人圍觀電視,澤農拉首義一旁,商量下一步工作。

 

程董事長命關了電視,動員大會開始。“大家安靜,先請田董事作動員報告,然後我安排工作。大家不用鼓掌,免得驚嚇隔壁客人。”

 

房間肅靜,大家眼光齊刷刷聚焦田澤農,眼神充滿渴望和期盼。澤農清清嗓,壓低聲音說:“本來想回‘陽光之家’開會,但一想大家都沒來過泰華,這樣的環境來動員鼓勁,效果更好。地方小一點,至少有燈光,空調,優美的環境。起碼給大家一點希望,我們艱苦拚搏,還是有盼頭,有目標的。大家可以自豪說,我也泰華過。會後大家好好去遊泳池放鬆放鬆,再去鹽灶夜市打個邊爐,奢侈一把,也算苦中作樂,激勵鬥誌。”大家會心一笑,極力抑住笑聲。

 

澤農繼續說:“下一個星期,你們主要任務是拉讚助。泰華是指揮部,你們身份是晚報廣告員,名片證件合同明天發放。這是新挑戰,客戶對象不同,麵對的是海口企業公司的老板頭頭,門難進臉難看,求爺爺告奶奶。這也沒辦法,想從別人口袋掏東西,不點頭哈腰遭受白眼不可能。好在晚報牌子硬,市委機關報,那些頭頭腦腦奈麵子不何,也得搭理應付。隻要能抓到決策人物,就成功了一半。一定要不卑不亢不放棄,死纏爛打牛皮糖,拿下合同笑到最後。晚報給我們兩個整版廣告版,價值四萬,你們盡管找企業,多少都可以登鳴謝廣告。我跟程總商量好了,給你們重獎,百分之三十提成。平常賺錢多不容易,頂多抵個房費糊個口,現在機會來了,大家一定要抓住,拚命一星期,可以過大年,今年春節回家,總可自豪地對家人說,闖海南腰包鼓鼓回來了。”

 

底下稀落有掌聲,但多數人馬上意識不妥,舉起要鼓掌的手又收回。澤農雙手下壓,示意大家平抑激情:“還要提示一點,為了增加成功率,如果現款拿不到,產品實物折價照收,什麽咖啡椰糖餅幹椰子奶南寶啤酒,統統可以抵廣告。就說我們慶典上禮品送客人,既為企業免費宣傳產品,又減少現金壓力,企業反而會感激我們急人之難,助人為樂。物品多多益善,租個倉庫,會後你們慢慢四處推銷變現,春節帶回家禮包送親朋好友,一舉多得,不拘一格開財源。大家有信心吧?”

 

“有!”眾人低沉而有力的回應。首義站起來布置工作:“遊泳後去鹽灶市場,每人五十塊置裝費,汗衫短褲拖鞋換掉,出去要有個形象。晚上再分企業分區到人,免得交叉重複浪費人力精力。早開碰頭會,晚上泰華總結交流,解決問題。進入一級戰備狀態,農村雙搶季節。”程總發言簡短有力,大家群情振奮,摩拳擦掌,恨不得晚上就要出門幹活。

 

澤農交代大家魚貫而出,距離拉遠點,免得嚇住遊泳池客人。沒有泳褲的,不要穿三角褲,就穿短褲下水。

 

人走空了,首義還懶著不走說:“今晚能不能跟你共享幸福?”

 

“我要安靜,寫方老板傳記提綱,還有長篇文章,你在這兒煩人。你帶大夥鹽灶市場團購講價,買衣服省幾個。”澤農斷然拒絕。

 

“暴露真麵目了吧,還說有福同享,連個床位都不願給。”首義開始調侃,其實他真實目的不在借床,而是借房:“你知道吧,明天是芳惠生日。”

 

澤農裝無動於衷地說:“她生不生日跟我有何關係,明天忙得很。”

 

首義嬉皮笑臉磨蹭不走:“泰華是我傷心地,你能不能借我點麵子,明天在泰華給她個燭光生日晚會,讓我也風光一把。”

 

“隻要你口袋有票子,你把泰華買下來為她慶生我都舉雙手讚成。”澤農揶揄道。

 

“我要是那樣財大氣粗還低三下四求你?不繞彎子吧,明天求你屈尊讓出一晚房間,看在兄弟一場的份上。”首義用幾乎哀告的口吻說。

 

澤農糊塗裝不下去,憐惜首義,更看芳惠的麵子,他不好拒絕。這幾天還要哄著首義加勁賣力幹活,萬一打擊他太大,撂了擔子,得不償失。他說:“行吧行吧,我栽樹,你乘涼。就一晚,夠了吧,多花點精神幹正事,一幫人看著你嗷嗷待哺呢。”首義見目的達到,興高采烈加入遊泳大軍去了。

 

泰華的夜靜謐安詳,澤農文思泉湧。淩晨三點,他急就成七千字長文《最深沉的愛》,回顧方永利四十年人生旅程,大書特書他投資家鄉,回饋祖國,報效故土的赤子之情。關於海南,更突出他對大特區的厚愛:最早上島的外商投資,紮紮實實的來料加工實業,與海口人民醫院的體外碎石機項目合作,眼光獨具購置華能大廈,金盤工業區新廠區的籌劃,讚助晚報創刊慶典等等。在他筆下,方老板光輝形象是燈塔,是榜樣,呼喚著眾多海外投資者,毅然投入海南建設熱潮。方老板對故土的愛,對海南的情有獨鍾,對祖國改革開放美好前景的無比信心,將激勵更多外商資本江河匯大海,倒灌黃河長江,滋潤幹涸的華夏大地。他的濃墨重彩的激情文字,配上萬裏委員長會見照片,捐贈記錄,隨附晚報創刊號,必將引起轟動,萬眾爭閱,洛陽紙貴。

 

小睡幾個鍾,他一躍而起,修改好文章,急送報社排版。完成這件大事,他又急忙飛馳一洲公司,盯緊郭守義,封他為組委會外聯部長,每天負責與其哥聯係,落實省委領導邀請事宜。唐經理很滿意泰華的排菜單,認為即使放在香港慶典,也拿得出手,出得了場。剩下的花銷,是禮包的準備,勞務支出和記者紅包,大約得大幾千上萬。記者紅包每人至少兩百,人數當天看簽到單才能統計出,起碼得準備四十人左右。記者有紅包,發稿的積極性更高,熱情更大。再加上重量級領導的出場,這鋪天蓋地的新聞效應自然就有了。剩下幾千塊,隻要在五萬總支出計劃內,澤農想不花白不花,就按晚報廣告寫稿費支出,給自己弄點辛苦潤筆費,不然白忙乎一場,難道還給資本家當活雷鋒?

 

泰華房間被首義霸占了,他倆忙裏偷閑,行巫山雲雨好事。這可苦了澤農,又回“陽光之家”憶苦思甜。還有一幫廣告手們,等他打氣鼓勁。秦蓉妮晚飯做好,見澤農回家,高興地說:“田哥大魚大肉海鮮野味吃膩了,終於想我的小菜飯了。”

 

拉讚助的人們陸陸續續回來了,衣服都還齊整,但垂頭喪氣者多,神采飛揚者少,這在澤農意料之中。飯桌上,他安慰大家:“哪有那麽容易的,錢鋪在地上,出去就能撿到。第一天,能摸到門,見到人,就不錯了。集中精力盯一兩個單位,天天蹲守,把廠長經理的行蹤摸到,想辦法貼近,說上話,事情就好辦。時間是緊點,這是鍛煉的好機會。再提醒大家一點,即使這兩天拿不到合同,有意向也可以。反正廣告空著也白空,不如填滿它,讚助可以在慶典後催帳。腦子要靈活,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大夥飯後再互相交流一下經驗,鼓鼓勁,明天以更高熱情去爭取勝利。”

 

慶典前一天,首義打掃戰場,清點戰績,大喜過望。十幾個單位簽約,三千現款,一萬多物品,大家的辛勞有了報償。對澤農來說,任何進項都是意外之財,都是給“陽光之家”的禮物。他的創意,給大夥機會,給艱辛的自強自救之路帶來光明。部分小件物品可以作價給一洲進禮品袋,其餘的再逐步變現,分給個人。勝利完成讚助任務後,大夥搖身一變,成會務人員,準備禮品,接待來賓。

 

愈近典禮,澤農愈是閑適。正像一位指揮若定的大將軍,大戰在即,排兵布陣齊備,他可以鬆口氣了。方老板提前到達,很認可自傳采訪提綱,澤農見縫插針開始采訪了。

 

十月十八日的泰華,成了海口的焦點。晚會大廳,四十桌餐台座無虛席。容納二十八人的主餐台上,高官雲集:省委副書記,組織部長,宣傳部長,海口書記市長,一並到齊。像鍾行長之流,隻能坐側貴賓台,無緣主台。倒是中行鄭行長撈了個偏位,躋身領導行列。方老板露了大臉,跟省市領導平起平坐,還有十分鍾致辭,比市委書記講話還風光。數家媒體老總親臨,記者人數突破四十,鎂光燈閃,長短炮齊集,攝像機一層層,文字記者不在話下。澤農隻好讓出座位,跑到隔壁工作人員餐廳,跟首義他們擠在一起,就了簡餐,遠遠觀注著盛大典禮的進行。

 

大家有些傷感,明知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卻巴望有更多這樣的機會。一星期白駒過隙,泰華的日子終於走到頭。其實這並不是真實的生活,“陽光之家”才是唯一的現實。好在這個星期讓人成長,經曆,充滿希冀,還有金錢物質收獲,這離別的宴席更要充滿歡樂。

 

首義舉杯慶賀:“感謝大家精誠合作,不懈努力,成功完成這次特別任務,陽光三友公司的拓展更有信心。下個月,新一家出租房要開業,名片機從廣州運到,還跟付斌老總合作一家新打字複印店,租房信息業務進一步拓展。希望各位一起成長,更希望大家能自立門戶,從我們黃埔軍校畢業,有自己歸宿。無論如何,我們堅持,尋找機會,等待明天,與自由島同呼吸,共命運。請大家一起幹杯,共同祝福,明天會更好。”

 

大家一起舉杯,齊聲應和,小餐廳的熱烈氣氛似乎要蓋過盛大宴會了。

 

方老板沒有立即離開海口,他還有更重要的買賣。趁著一洲新聞鋪天蓋地,男女老幼爭說洋參丸的好氣氛,中行貸款他購買華能大廈簽字儀式正式舉行。金融大廈二十五層會議室內,大紅條幅高掛:“熱烈祝賀海口中行一洲公司戰略合作”。中行核心首腦集聚,方老板一邊有郭大秘書,田澤農助陣,會議氣氛熱烈友好,信心滿滿。

鄭行長說:“昨夜拜讀《最深沉的愛》,激動得半宿沒合眼。方老板對祖國的愛,對海南的情有獨鍾,深深打動了我。能與這樣有眼光,有膽識的外商企業家合作,是我們的榮幸。”鍾偉民和芳惠帶頭鼓掌,為他們領導的熱情洋溢扇風點火造勢,恰當扮演好資方克格勃。

 

郭守仁不失時機錦上添花,誇讚鄭行長,更逢迎方老板:“鄭行長更是慧眼,中行一洲珠聯璧合,雙贏共利。一洲公司的實力,有目共睹,昨天省市領導的盛讚,可窺一斑。希望你們通過這次友好合作,牢固關係,助力一洲公司在海南大特區建設扮演更重要角色,互惠互利,共同發財。”

 

方老板再次讓鄭行長減責放心:“房產抵給貴行,利息到期分毫不差,我以人格和一洲信譽擔保。我對海南未來充滿信心。以我十多年對香港房地產業的觀察和本公司的操作經驗,隻認準一個道理:經濟一發展,房地肯定升值。華能黃金區位,現在低位吸納,差不多是成本價,我一點都不擔心。三年五年,你們再回頭看,就會明了我的判斷和決策。”

 

一席話,說得眾人連連點頭,個個稱是。澤農從宣傳角度順勢建議:“一洲公司現在名聲大振,如雷灌耳,又是外商名分,誠信俱佳。應該以一洲無形資產取代華能名稱,將來租售更有感召影響力。方老板在香港有‘一洲大廈’,深圳廣州有一洲樓宇,再來一個‘海南一洲大廈’,不就齊備了?一洲名牌樹立在海口最黃金路段,也是企業形象最好的宣傳。”

 

此話正合方老板方老板心意,他高興說:“差點忘了這一條。唐經理,你趕快協調一下,合同裏一定加進一洲冠名權。”

 

方老板離開海口之前,特召集顧問們吃飯,心情大好,多有溢美之詞。他首先褒獎郭家兄弟:“守義這次慶典外聯有方,重要領導都到位,給一洲掙夠麵子。唐經理,先提拔他任銷售經理,工資翻倍,再加提成。人才難得,好好培養培養。”提拔獎勵弟弟,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借以籠絡兄長。郭守仁的弟弟高中畢業參軍,部隊混不下去複原,來海南投奔大哥。說人才那是笑話,人民公園三角池閉著眼睛隨便拉出一個擦鞋賣報的,就比他學曆高,能力強。不過人家有好哥哥,比北大清華文憑更過得硬,機會自然降臨到他頭上。郭守仁拉弟弟到身邊,有他精密布局。他處心積慮編織的政商關係,需有代理人操盤變現。終有一天,這顆潛伏商界的棋子,會用足用活,發揮極致。

 

方老板獅子張口借錢心不跳眼不眨。他對芳惠說:“你的重要作用無人替代,海南一洲的跳躍發展,全拜托你了。我知道現在廠房辦公在居民樓下,有損一洲形象。下一步,你再想辦法,貸一筆款,到金盤工業區買幾十畝地,建自己廠房辦公樓。利息高一點也不怕,一洲有能力付息。”芳惠口中承諾,心裏卻打晃。華能大廈的巨款剛剛蒙混過關,下一步不知怎麽辦,方老板借款大躍進又來了,她有點跟不上節奏,這比深圳速度還讓人眩暈。

 

澤農生隻有犬馬走的命,抬轎吹喇叭急迫意識超前。不用方老板吩咐,他和盤端出下一步計劃:“老板,對你的自傳采訪就告一段落。在下筆成書之前,需要對你企業有進一步了解,對你生活過的地方有實地考察,對你親朋好友有些側麵了解,這樣寫出的東西才有真情實感。希望老板安排我走一圈,當然最好包括香港,那我就更有信心寫出生動吸引人的好故事來。”

 

方老板滿口承應:“這個容易,你想去哪兒,唐經理安排差旅,那邊有人接待。”

 

澤農暗喜,期盼一睹東方之珠神韻,領略資本主義殖民地風采。本來不用實地考察,他也可以閉門造車,胡編亂造糊弄出一二十萬字的傳記。但為對方老板盡力,也對自己負責,多掌握一手材料,更深入沉澱思考,提煉出來的東西才有說服力,感染力,不至於壞了自己名聲。再說,踏著方老板足跡,研究他成功經驗,可大開眼界,增長才幹,為自己將來幹事業學習借鑒,免費學堂哪能不上。當個吹鼓手,攀附大老板,可能占不了郭秘書那樣的便宜,得不到芳惠那樣大利,起碼圖個虛名,長個見識,也不枉為一場。

 

話題最後轉到一洲大廈,三個顧問都很擔心。郭守仁本想讓他弟弟操盤大廈的經營銷售,但目前看不到前景,不如賣點洋參來得實惠,所以放棄了啃這硬骨頭的想法。他說:“目前上島的公司,大都衝著優惠政策而來,開個窗口居多,實質性投資少。一個公司,注冊資金打過來,賬上晃一晃,營業執照拿到了,錢就撤跑了。賓館一個房間,有時掛兩三個牌子,房租省著用。所以一洲大廈想出租出去,還得等一段時日。”

 

澤農附和道:“濱海新村民房,水電供應不足,租金低廉,也是一棟小樓,四五家公司掛牌,一排排皮包公司。真正有實力進駐寫字樓的公司,鳳毛麟角。”

 

芳惠憂心忡忡,為她經手的貸款,更為她未來的機會。如果大廈能經營好,升值快,她還有機會再炒作一把,再吃一趟回扣,至少短時間看不出端倪和希望。她說:“無論如何,要想辦法聚人氣,做麵子工程,把一洲大廈每層燈亮起來,不像現在這樣黑燈瞎火的,死氣沉沉。商業氣氛上來了,利息有保障,再找下家容易的多。”

 

皇帝不急太監急。方老板穩如泰山,心定神安,絲毫不在乎當下嚴峻形勢:“我說過,眾人都不看好的時候,就是最大的機會。要沉得住氣,稍安勿躁,等待時機,我是一點都不擔心的。你們如果能把人氣做起來,租出去,當然好;實在不行,壓在手裏,也沒什麽可怕,利息照付,一年不行,三年五年都不在乎。”

 

方老板給了大家定心丸,也就無憂可擔了。澤農腦筋一轉,心想死馬當活馬醫,何不主動請纓,給首義他們一個機會。陽光三友專業做租房信息,雖然過去客戶對象不同,但套路一樣,人馬齊備,經驗不少。反正方老板期望值很低,未嚐不是機會。他試探說:“老板,艱難時刻,方顯出英雄本色。我倒有一建議,不知可否一試?”

 

方老板很有興致,迫不及待想聽聽澤農意見,說:“快快講來,隻要有益公司發展,我都願采納。”

 

澤農說:“這次公司慶典會務,組織得井井有條,你應該印象深刻。那個瘦高個的程總,就是總指揮。他的公司,兵強馬壯,專精租房業務,是海口數一數二的專業公司。如果把一洲大廈交給他,保證能殺開一條血路,打開一片天空。加上郭秘書關照支持,我們媒體的宣傳攻勢,總會在無望中創造出希望來的。”澤農特地把郭守仁抬出,當然想更多借助他的人脈資源,政商關係,助首義一臂之力。也算拉他上船,至少不提反對意見。

 

芳惠心領神會,立馬唱起了雙簧:“通過這次慶典活動,我也認識了陽光三友公司的策劃運作執行能力。他們個個是人才,人人吃苦耐勞,辦事兢兢業業。把一洲大廈交給這樣的公司運作,我舉雙手讚成,不知唐經理有何意見?”

 

芳惠盯著唐經理,期待支持。唐經理是甩手掌櫃,樂見有人接燙手山芋,正好順水推舟:“不錯不錯,程總公司值得信賴。”

 

方老板說:“既然這樣,那就初步定下來,交給他們代理。唐經理負責合同細節。”言畢,眾人幹杯,祝方老板一路順風。

 

慶典成功,貸款簽字,方老板海口之行功德圓滿,名利雙收。劉芳惠也是最大獲益者,行長們表揚她周旋有方,勞苦功高。方老板入主華能大廈,鍾行長老鄉順利解套,中行本錢利息有保證,各方皆大歡喜。芳惠當然吃了買方吃賣方,兩頭有回扣,一夜躋身數萬元戶行列。她給美國男朋友匯了美金,置裝費也還回澤農和公司。她特地獎賞首義一部女式輕騎摩托,讓首義追上了澤農的前進步伐,躋身現代化行列。




 

                                                                     第十二章

 

泰華的喧囂奢靡,終歸過往雲煙;“陽光之家”的稀飯饅頭,才是真實存在。早晨蓉妮特製番茄雞蛋湯,熱氣騰騰端上,算是搭建貴族到貧民的橋梁。澤農連聲稱道:“蓉妹的廚藝飛進,蛋湯遠勝泰華魚肚羹!誰要有福娶你,那可是老鼠掉進米缸裏。”蓉妮反唇相譏:“大哥口是心非,整個星期見不著人影,吃香喝辣嘴皮流油,早把秦大廚忘九霄雲外了。今天回來算憶苦思甜,朱皇帝嚐到’珍珠翡翠白玉湯‘。” 澤農逗她說:“蓉妹這刀子嘴,麻辣性,誰敢消受,隻有當老姑娘。” 蓉妮撅嘴說:“大哥咒我,就趁你心,我把’陽光之家‘當尼姑庵。” “做夢吧,租約一到,拆你的庵,送你進五指山,找個黎漢苗民賣了!”蓉妮聽了,氣得直跺腳,蹩進廚房慪氣。

 

澤農近日順風順水,心情大好,便滿嘴跑火車,打趣蓉妹。見她真生氣,就對首義說:“你待會哄哄她,帶她兜兜風,到一洲把合作協議簽了。”

 

“這種大事,我一人怕搞不定,還是你和芳惠一起出麵慎重些。” 首義有些躊躇。

 

“方老板都已經拍板了,你和唐經理隻是商議細則,沒問題的。我這些日子沒在報社好好幹活,得正兒八經地圖點表現,不能再多分心。”

 

“你對協議條款有什麽想法?”首義問。

 

“能一口氣拿下近二萬方的房源,已是天上掉下的餡餅,雖然是畫餅充饑,但總有盼頭,有奮鬥方向。隻要能出租出去,就大功告成。控製這麽多房源不容易,不能簡單隻做信息,收點手續費就完了,應該深耕細作,挖深水井,公司才能穩定發展。”

 

“是啊,我也討厭過去的經營模式。天天找房源,天天尋客戶,幸運配上對,拿一個月的租金走人;不幸運被房東租戶拋棄,竹籃打水一場空。吃了上頓愁下頓,過了今天沒明天。要是能有個穩定收入的項目,真是謝天謝地了。”

 

“一洲大廈的合同,要改變思路,不能簽成簡單的房租代理,而應是租房管理,不僅賺出租的錢,還有租戶租後管理費,走物業出租管理的路子,這樣才算抱了金母雞,總有金蛋下,月月有進賬,年年有收益。”

 

首義心裏豁然開朗,興奮說:“對啊,一洲公司也沒人手做租後服務,我們通過此次合作,完成公司轉型。方老板又是大老板,主業不在此,他拿一洲大廈看好的是遠期物業升值,並不在乎租金多少和空置率,這是千載難逢的好幾會。”

 

澤農說:“你先去大膽提條件,探討多種可能性。在我看來,最理想的是談出租管理合同,每年從租金提取百分之十五到二十作為管理費,簽個兩三年合同,專注經營一洲大廈,保證幾年有飯吃。”

 

首義興奮無比,急不可耐說:“蓉妮,快換件衣服,我們去海甸島談合同。”

 

聽說首義駕到,唐經理已到辦公室恭候。空調啟動,工夫茶盤擺好,外加一盤水果點心,喜迎賓客。唐經理在家裏光棍,在辦公室也是光杆,沒有女秘書。外間兩位人老珠黃的出納會計,根本拿不出手,見不得陽光。不像首義風光,皮包公司一個,賬上經常隻剩千兒八百,卻有聲有勢,出門美眉相伴,進門侍奉成群。倒是有幾隻逗趣的蒼蠅,憐憫唐經理的孤獨,盤踞辦公地,嗡嗡自得,圍著他頭頂熱情繞圈。唐經理心煩,抄起蒼蠅拍跑圈追擊,算是每日早鍛煉。起初他想關門打狗,一舉滅盡。可惜小家夥不中計,永不疲倦飛舞,既不落牆上,也不棲桌椅,小小蒼蠅拍在空中空劃扇風,碰不到目標。他隻得洞開房門,想開籠放雀,攆走這群討厭鬼。可它們依舊盤旋盤桓,上下翻飛,尊享豪華空調,留戀果盤美味,誓死捍衛根據地。如此僵持數分鍾,屋裏的沒趕跑,屋外還來了救兵,蒼蠅遊擊隊由班到排壯大,聲勢難擋。唐經理的清場戰鬥以徹底失敗告終,他隻好退而其次,端坐茶幾旁,蠅拍亂舞,拚命維護糖果盤的純潔性。他手忙腳亂,隻有招架之功,根本騰不開手泡功夫茶。

 

秦蓉妮是最善解人意的救兵,她一眼看到唐經理的窘迫,旋即接過蠅拍,擔當起驅蠅重任。程首義見景生意,不失時機發表議論:“唐經理,堂堂港資公司,蝸居臭水塘邊,蚊蠅亂飛,有失體麵啊。還不趕快把一洲大廈裝修幾間,漂漂亮亮搬過去。一洲大廈無一洲公司進駐,名不正言不順。我也想沾你的光,借間房聯名辦公,接受唐經理領導。”

 

蓉妮更乖巧,甜言蜜語哄他:“我也想當唐經理兼職秘書,這端茶倒水掃廳堂的活,哪能髒了大經理的手指?”

 

“什麽兼職,你就是唐經理的全職秘書。我把你找來,就是等著這一天為唐經理服務的。”首義這話肯定沒打心裏過,肉麻的連他自己都不信。為了合同,他連自己的秘書都要無償奉獻了。

 

蓉妮本想哄哄人,不想被大哥徹底出賣,臉一下子緋紅了。唐經理瞥了蓉妮桃花般臉龐,心下喜歡,嘴裏應諾:“我們盡早裝修,一起辦公,把一洲大廈的人氣旺起來。”

 

蓉妮自覺窘迫,但心如明鏡,一心要討唐經理歡心,讓合同順利簽下。她說:“唐經理,你家鄉潮州功夫茶聞名遐邇,沒機會品嚐。今天托你福,你就好好教我泡工夫茶秘技,以後我就可做你接班人了。”

 

唐經理臉笑開了花,當即蹲到蓉妮身邊,耐心演示泡茶程序,蓉妮則繼續幫他驅趕著煩人的蒼蠅。澤農心思不在茶上,滿腦子想的是怎麽說服唐經理接受出租管理的觀念。茶幾上的茶具,倒是別致:宜興紫砂壺,景德鎮若琛杯,楓溪砂桃,潮陽紅泥爐,看得人眼花繚亂,簡直像進了慈禧太後的後廚房。最讓首義奇怪的是那若琛杯,隻能裝下一口茶,難怪說茶是品的,不是喝的。唐經理耐給蓉妮演示衝茶,刮沫,淋罐,燙杯,灑茶的技藝,蓉妮睜大鳳眼,神情專注,極大滿足著唐經理的導師欲。首義聞著茶香,急不可耐,夾起小杯,一飲而盡,連聲讚歎:“好茶好茶,再來一杯。”逗得蓉妮咯咯直笑。

 

茶道演示告一段落,屋子裏的融洽氣氛更勝茶濃。首義亮明了長期合作,共同經營一洲大廈的理念,唐經理欣然同意。一洲公司每年拿租金的百分之十五作為出租管理費給首義,公司聯合辦公,合同期暫定兩年。首義當即草擬合同,命蓉妮出門打印。他的合同章永遠在皮包裏,馬上可以簽字蓋章。

 

鑰匙一到手,二人辭別唐經理,輕騎一溜煙奔一洲大廈。首義迫不及待通知芳惠澤農,火速趕往現場,開個臨時董事會,商量經營對策。一路上首義又唱又吼,興奮的像中了彩票大獎,油門猛踩,小鈴木顫抖著吃不消,直冒粗黑煙,嚇得蓉妮喊:“警察看見了,小心吃牌。”

 

一洲大廈跟斜對麵的金融大廈相比,真可謂門庭冷落鞍馬稀。一樓是商場,可經營無特色,商品沒特點。二樓是個川菜館,在粵菜潮州菜當道的海口,隻能勉強維持。三樓以上,就是一洲的產業,門窗緊閉,冷冷清清,杳無人跡。電梯可以運行,但沒有啟用;空調開不了,沒人負擔電費。首義敲敲電梯門,略有些失望。好在樓高隻有十二層,他的長腿一跨,也不費力。他吩咐蓉妮:“你等在這兒,我一層一層檢查廁所是否供水,門窗是否破損。告訴芳惠姐澤農哥,我在頂層等他們。”

 

入行幾月,首義對海口租房市場有一鱗半爪了解。海口沒幾棟像樣的寫字樓,一洲大廈應是高檔的,排在前幾名,卻如此受冷落不待見。商潮湧動,萬家公司,卻沒人正兒八經大張旗鼓租寫字樓辦公,不是棲身賓館房間,就是隱身民宅小樓。說到底大夥到海南是蹭熱度,享政策,開窗口,觀望跟風的多,實質投入的少。但首義堅信,隨著投資環境改善,政策落實,有實力的公司終將行動,寫字樓需求會趨強。事在人為,能在低潮吸納房源,等待時機,待需求強勁時,就可一飛衝天了。

 

一想到大好前景,首義勁頭足起來,腳下虎虎生風,三個台階並兩步走,爬層樓不費吹灰之力。到底是新樓,拾掇得很整潔。籃球場大的空間,方方正正,平平坦坦,隻要鋪上地毯,任意間隔,就成了理想的辦公場所。因為是海口門麵街區,廁所供水充足,電力也有保證。比起濱海新村的缺水少電,可謂天壤之別,這應該是最好的營銷賣點。

 

站在十二樓晶亮的窗前,眺望金融大廈芳惠的辦公室,首義心跳怦怦。兩棟樓房,一箭之遙,隔水池相望,午餐都可以相約。程董事長的隊伍,能進駐一洲大廈,擁有海口赫赫有名寫字樓的經營權,一躍成為行業龍頭老大,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了。

 

芳惠人沒進門,抱怨已衝塞首義耳膜:“你發什麽神經,沒電梯沒空調,害人爬十二樓,弄得汗流浹背,腰酸腿軟的,要命!”她左手扇風,右手揉腿肚,靠在門口喘粗氣。

 

首義上前一把扶住她,挖苦道:“金融大廈慣嬌小姐,出了大廈你人都不活了。長此以往,人將不人,蛻化變質,哪看的起我們勞動人民。”

 

“你能不能有點同情心,憐香惜玉?爬十二層高樓,一口水不給,還尖牙利嘴的,真是鐵石心腸,狼心狗肺。”芳惠愈發來氣,一把推開首義,動了真氣。好在隨後跟上的蓉妮遞上一瓶椰奶,好言撫慰,她才消些氣。

 

首義一看情勢不對,急忙補救,轉諷為哄道:“你要理解我的苦心,讓你登高觀風景,選個好樓層,為你裝修個大套間,比泰華還豪華,舒舒服服的,走路就可以上班,多方便啊。其餘的麵積,還可間隔幾十上百個夫妻膠囊房,’陽光之家‘都搬過來,碼頭上再招一批來,重回熱鬧喧嘩,那人氣該多旺,廁所擠成火車廂,電梯人擠成照片,一洲大廈可就火了!”

 

“狗嘴吐不出象牙。憑你這餿點子,早把方老板物業糟蹋成豬圈狗窩,臭氣熏天了。到時候別說升值,恐怕人人掩鼻而過,無人問津了。”芳惠又氣又好笑,隻差罵首義豬頭。

 

澤農正好趕到,看了半場戲,聽了後半截話,便陪著芳惠取笑首義。玩笑歸玩笑,既然董事會到齊,應該言歸正傳。首義也收起滑稽搞笑,正兒八經匯報談判進程,合同細則,號召三臭皮匠獻計獻策,策劃營銷思路。

 

澤農說:“首義合同談得成功,我們實際上有了兩年經營權,思路可以更開闊點。能出租趕快出租,租不出去的可以考慮合作經營,自我經營,反正不能閑置。這就是一片沃土,種植才有收獲,如果閑置,顆粒無收。兩年時不我待,稍縱即逝,要有緊迫感。”

 

芳惠打包票說:“多的我不敢保證,推銷出一層我有把握。金融大廈的營業廳已經人滿為患,中行可能要擴展營業部。一洲大廈近,房租成本低,應該是擴展的好位置。”

 

首義說:“太好了,中行能帶頭進駐,很多外貿公司開戶方便,更願意就近辦公。另外我覺得各省市駐瓊辦事處和實業公司攤子比較大,有實力有需求,應重點遊說。我們每個業務員,可以利用老鄉關係,遊說各自家鄉辦事處入駐,提供優惠。對了,澤農,該找找建國,給這邊辦事處主任打個招呼,我們再去聯絡,一定有戲。”

 

澤農認為思路不錯,承應馬上就辦。他補充道:“出租合作兩條腿走路,不吊死一棵樹上。比如開個歌舞廳,桑拿浴,餐廳,我們以股代租,共同承擔風險,表明合作誠意,應該可以吸引一些投資者。芳惠,方老板給鍾行長老鄉解了套,救了急,你能不能回頭再說服他投點資,合作做個項目,也算是回報恩情。”

 

芳惠說:“這要看多大投資,項目可行與否。你的想法我支持,但操作起來比出租房產複雜千百倍,得請專業團隊做方案搞管理,不能摸著石頭過河,拍了腦袋行事。”

 

澤農說:“人才滿街有的是,首義大手一招,團隊就有了。關鍵是我們有條件整合資源,落實投資。入股一家成功企業,帶來的豐厚利潤,是簡單出租房產遠不能比的。”

 

首義表態:“我明天再找一兩個專業人才,專門做項目可行性研究和操作,爭取說服投資者,啟動一兩個合作項目,這樣就圓滿了。”

 

董事會簡短明了,意見趨同。首義見目的達到,宣布散會。澤農調侃:“程董事長招我即來,揮我即去,連個盒飯也不管,太摳門了吧。”

 

“一個星期泰華山珍海味,你腰肚又套了層皮圈了,還不快回’陽光之家‘摔碗青菜米飯減肥。我要請客,也隻能是劉女士,你搭不上邊。”首義回敬他。

 

“重色輕友,良心大大的壞。以後開會,再也不抬你的莊了。”澤農半惱半謔,拉著蓉妮出門,留下他倆主宰空空蕩蕩的一洲大廈。

 

不知道是蚊蠅討嫌煩心,還是蓉妮引春心蕩漾,唐經理恨不能立刻離開海甸島,搬到一洲大廈。不等首義催促,八樓的裝修已叮叮當當開工,近千平米半層樓麵成了海南一洲新總部。唐經理指著施工圖介紹,首義的辦公室正對金融大廈。這樣一來,他天天甚至可以跟芳惠打手語搞地下工作,窗台放置花盆對暗號,情趣盎然,歡樂無邊,革命小感情日日更新。會議接待室可容納二三十人,皮椅沙發,空調冷氣,寬敞舒適,盡顯外資公司豪華氣派。連蓉妮也有自己的空間,接待桌,升降椅,小巧輕便的紅電話機,時髦的四通打字電腦。首義連聲稱讚,樂享其成。緊隨唐經理,是癩痢頭跟著月亮走,光沾盡了。客戶再見程董事長,一見這氣派豪華大陣仗,心早折服,急迫合作之情油然而生。還有唐經理日本大霸王坐騎,偶爾借出去拜訪客人,談點業務,那可是風光十足,實力盡顯,令人刮目相看,早把他的輕騎女式摩托小家子樣甩出十萬八千裏外。

 

第一個要拜訪的重要客戶,是江城駐瓊辦龔主任。楊建國已打了招呼,餘下的工作靠首義協調。他當然不能拉大旗作虎皮,脅迫人家就範,必要的感情聯絡要到位。知道龔主任愛抽洋煙,首義打起了唐經理主意。他悄悄對蓉妮說:“唐經理頻繁來往香港,機場免稅店帶回好多便宜煙酒,我看他櫥櫃裏藏滿了。明天拜訪重要客戶,空手見人不禮貌。你讓唐經理賣我一條萬寶路,也好見人。”

 

蓉妮一撅嘴,老大不願意說:“我哪有那麽大麵子,你跟他直接講,不就成了,還用得著這樣彎彎繞。”

 

“妹子,這你就不懂了。我們兩個爺們,正兒八經談,他一口拒絕,我就沒退路了。再說他是個老煙槍,嗜煙如命,我去搶他糧食,給我他不爽,不給我麵子過不去,兩麵都尷尬。你就不一樣了,唐經理看你的眼神,柔柔的很特別。你開個口,那他是有求必應,求之不得的。”

 

蓉妮臉又紅了,羞答答低了頭,沒有應聲。對於唐經理,她沒什麽感覺。經首義一點撥,她意識到了些東西。當唐經理教她沏工夫茶時,他有意無意要觸碰她纖纖手指,嗅她發絲間隱隱芬芳。臨行他依依不舍的眼神,她也接收到了。不過她沒打心上去,畢竟相差十幾歲,香港是另一個世界,兩股道上跑的車,難到一條路上。何況她的初戀在北京上學,她沒有其他想法。

 

首義見她沉默無語,又打起感情牌:“小妹,看在哥當初帶你回家,幫你洗衣做飯的情分上,你就幫哥一把,開你金口玉言,了我心願。你看哥為這項目,為十幾人飯碗,四處求爺爺告奶奶,不怕丟麵子,還不是為了陽光三友的生存發展。你也要學會擔當,走出去鍛煉成長,不能老躲在廚房後台,永遠長不大。”

 

蓉妮撲哧一笑說:“哥,我懂了。獨闖海南,我就是想經風雨見世麵,將來獨擋一麵的。我聽你的,下午去見唐經理。”

 

首義輕拍她頭,高興地說:“這才是善解人意的好妹妹,不枉哥疼你一回。記住,公司上台階了,你有舞台了,要盡量表現,絕不放過任何機會,不拒絕任何可能性。”他話中有話,蓉妮似懂非懂點點頭,蹦蹦跳跳去執行特殊任務了。

 

她這一去,放出的風箏就收不回。晚飯前,她打電話告訴首義,唐經理留她共進晚餐,不能回來履行大廚責任。首義想抱怨幾句,話到嘴邊又噎住,隻好趕快找人頂替她。很晚歸來,蓉妮臉上放光,情緒激奮。首義逼問事情進展,她樂嗬嗬道:“哥,沒問題,明早你出門,東西就送過來,放心睡大覺吧。”

 

第二天早餐過後,該出門了,仍沒見任何動靜。首義按捺不住,逼問蓉妮:“你玩什麽花招,捉什麽迷藏,東西在哪裏,老實交代。” 蓉妮笑笑說:“再等一會嘛,誤不了你的事。”話音未落,門外有嘟嘟喇叭聲。蓉妮探頭望門外,一洲大霸王車到了門口。首義心下喜歡,尋思要是能乘大霸王出行拜會,那才叫威風。蓉妮似乎看透他心思,催他快上車:“唐經理專門派車來送你出行。他說代表一洲出去辦事,不能丟方老板麵子。一條煙怎麽拿得出手?他備了兩條,外加十盒洋參丸,禮包裝得鼓鼓的,給夠你麵子吧。”首義彎了指節,輕鑿蓉妮頭頂,算是給她嚴厲懲罰:“你個小精怪,哄我一夜不安生。昨晚告訴我不就得了。”蓉妮摸著頭故意裝疼,嬌嗔地嘟噥道:“我哪裏敢打保票,怕唐經理夜裏反悔,早晨車不來,我就不敢說事成了。”首義哈哈大笑,越發喜歡蓉妮的精怪。

 

江城辦事處設在農墾招待所,在海口西端的秀英,離港口最近,卻遠離市區。也許圖清淨,便宜省錢,才選了這鬧市外的村落。小樓高兩層,幾十間房,辦事處全包下,吃住辦公,自成一體。外麵矮石牆包圍,夾竹桃掩映,椰子樹參天,頗有世外桃源野趣。可惜來海南不是為參佛修道,大遁於世,采菊東籬。辦事處是要辦事的,時刻要有雷達眼,尋商機,洽外商,學政策,廣交友,掌握海南經濟脈搏,這心遠地偏的小樓顯然難勝任要務。不怕不識貨,隻怕貨比貨,首義對一洲大廈的優越地理位置更加信心滿滿。

 

龔主任顯然自慚形穢,有自知之明,關切問:“路好找吧,地方是偏了點,不過還靠近海秀大道。市裏已經在金融貿易區批給我們二十畝地,新辦事處開始籌建,兩年後就有新家了。”

 

首義不想傷口上撒鹽,繼續打擊主任自尊心,便不提秀英的偏遠,說:“路很暢通,汽車二十分鍾就到了。老同學楊建國早就催我拜訪龔主任,可惜一直亂忙。這次忙完一洲開業典禮,再也不能等了,一定要叩見主任,略表敬意,望主任笑納。”言畢,他示意蓉妮奉上禮品。

 

龔主任連連擺手,堅辭不受:“你這樣在海口混得風生水起的老鄉,三請三接都請不到,能來上門,就已經賞臉了,帶東西就多餘了。”

 

首義說:“龔主任不必客氣,這也是一洲方老板的意思,宣傳公司產品,不值幾個錢。主任人脈廣泛,以後為一洲多些溢美,也不枉誠心。”

 

主任略顯不好意思說:“如果這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方老板大名如雷灌耳,晚報上整版的長文,感人至深。如果能有幸結識洋參丸大王,引進投資到江城,那你這老鄉就功勞大了。”

 

首義拍胸脯打包票說:“主任一言,我當令箭。下次方老板來瓊,一定安排會見。那位晚報大名鼎鼎的田記者,就是給方老板寫文章的,本來今天也要來拜訪,可惜臨時有緊急采訪任務,隻好再找機會了。”

 

寒暄過後,關係拉近,龔主任主動切入正題:“你我不是外人,有話就直說。建國給我介紹了你的情況,我也想搬家。農墾招待所的合同馬上到期,這裏離市區太遠,還缺水停電。隻要一洲大廈租金不是貴得難以承受,就可以一談。”

首義說:“龔主任的誠意我心領了,都是自家人,一定不讓你為難。一洲大廈地理位置就不說了,離市府幾步路,建新樓跑報建方便。電梯空調,費用是高一點,上了檔次,跟大江城形象匹配。不知主任需多少麵積?”

 

“一千平米就夠了,也不能太講排場。有十幾間辦公室,外加會議室,接待室就差不多。”

 

“八樓是吉利樓層,就留給你了,半層正好一千平米,跟一洲公司對門,以後方老板來了,正好串門,門當戶對!”

 

龔主任一聽興奮不已,恨不能馬上搬過去與一洲為鄰,沾點外資公司貴氣。不過他仍舊關心租價:“你知道我們是政府部門,經費不寬裕,財政審計嚴,過分鋪張通不過。”

 

首義胸有成竹地說:“龔主任,你放心,我會拿出一個你滿意的方案。你現在的租金,每月大概六千,吃住一體。但進市區辦事交通成本高,每月少說上千吧。更重要的是,偏遠閉塞,錯失許多信息商機,這個損失不可估量。一洲大廈在市中心,純粹辦公樓,不能吃住,我會在旁邊的龍華小區找居所,走路可以上班。兩處加一起,隻在你現有租金基礎上提高百分之三十,總價不超過八千,減去過去多花的交通成本,實際上不增加多少費用,你辦公環境上幾個檔次,形象提高一大截,何樂而不為?”

 

龔主任說:“我理解你的說法,比較合情理。那裝修費哪方出?”

 

首義說:“當然是乙方。如果合同期限夠長,超過三年,甲方可以考慮免三月租金,作為裝修補償。聽你介紹兩年後新大樓蓋好,合同肯定隻有兩年,隻好你自費裝修了。”

 

龔主任猶豫了一下,對裝修心裏沒底,說:“我讓下麵算個帳,看裝修得花多少錢,回頭再碰頭定奪。不會拖太久,一星期內回複。”

 

主任要留客用餐,首義怕唐經理等用車,不想延時,就推脫說:“感謝主任盛情,這酒就留著下次簽約喝吧,今後日子還長著呢,我們有的是機會。”

 

龔主任應道:“也是也是,如果做了鄰居,我們就親上加親了,天天喝!”

 

把租戶圈進來,坐收月租,固然旱澇保收,細水長流,可畢竟收益微薄,首義誌不在此。他做夢都想吃個大胖子,一夜暴富,賺足第一桶金。好不容易抓了手好牌,不能輕易就打出去,應該賭一把。他的團隊做了三個合作方案:酒樓,歌廳,桑拿。資方占七十股權,一洲以租換股,占百分之三十。如果項目經營成功,獲利數倍於租金;當然風險也大,可能顆粒無收。首義一無可輸,寧可賭一把,所以催著芳惠拉投資。

 

芳惠問他傾向哪個方案,首義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當然是桑拿按摩。這算是特殊行業,除了投資,還有政策風險,門檻就高些,少了競爭對手。不像餐飲歌廳,大路貨,有了錢人人可幹,滿大街都是。一洲大廈檔次高,水電充足,外資品牌,代表大特區開放形象。”

 

芳惠哼地一聲冷笑,譏諷道:“你們這些臭男人,心裏那點小九九,誰不明白?什麽特區開放形象,不就是披著桑拿神秘麵紗,幹些見不得人的齷齪勾當,賺黑心錢。你要找投資自己找去,我才不跟你同流合汙。”

 

首義急忙辯解:“你別誤解,我也想為桑拿正名,正正規規經營。靠下三濫的套路,熱火一陣子,終究不長久。我要辦海口最純正,最高檔,最享受的桑拿按摩室,真正的高級生意社交場所。培訓導師都請好了,張仲智按摩大師,古老中醫跟芬蘭蒸汽浴完美結合,獨樹一幟,崇高尊享。”

 

“說的比唱的都好聽,牛皮吹天上了。正規不正規,隻有天知道,你能每個房間裝攝像頭監控?”芳惠不信。

 

首義說:“攝像不可能了。上梁要正,下梁歪不了。鐵的紀律,明令禁止,不準曖昧。房間門開窗孔,保安走廊巡視監察,有的是方法。”

 

“按你這套辦法,按摩房不是成了監舍,客人早跑光,小姐們也作鳥獸散。”

 

“心懷鬼胎的,找別的地快活去;想健身社交的,光明正大地來。習慣成自然,牌子名聲也打出來了。”首義堅信自己的經營理念。

 

芳惠仍舊不信服,繼續諷刺他:“這下你可美夢了,後宮三千佳麗,萬花叢中一點‘男’,醉臥花叢亂點鴛鴦譜。”

 

首義大呼冤枉說:“你給我鬥大的膽,也不敢有非分之想。你難道不明白,我是赤膽忠心,眼裏隻有你的。早就求過你,隻有你不追美國夢,我可指天為誓,南海作證,做牛做馬伺服你一輩子。不信你現在表態,不去美國,我就當場下跪!”

 

芳惠見他認了真,不再調侃說:“罷了,不用海誓山盟,大話連篇了。能在一起一天,就珍惜每一刻,不去多想。”

 

首義說:“說心裏話,我這麽想快賺多錢,還不是為你,怕你哪天要走,身上總得有點積蓄。美元那麽貴,靠幹幹的幾百塊工資,換了去美國消費,你真的一下飛機就要洗碗去了,我於心何忍。海南賺錢不易,隻有桑拿按摩這樣的項目,才有快錢的可能,隻好冒點風險。”

 

芳惠聽罷,心有感動,知道錯怪他,口氣很軟說:“感謝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投資的事我盡力遊說鍾行長老鄉,你還可找找其他門路。”說罷,給了首義個深深擁吻,算是給他受傷害最好補償。

 

八樓的辦公室終於裝修好,首義的皮包公司暫落了根。沒東西好搬,幾個光人提包進了屋,公司就遷址了。唐經理大方,桌椅文具一並購置,連茶杯手紙都備好。蓉妮喜得跳上跑下,東摸摸,西看看,電梯上上下下坐了五六回,確信暢通無阻,跑一樓盼迎接首個客人。首義忽然發現她還腳蹬著過季的塑料涼鞋,藍色長褲都洗得發白了,白襯衣也皺得沒型,一身夥房灶台舊行頭,忙塞她一疊錢說:“哥忙昏頭忽略你了。你現在是公司門麵,不是在‘陽光之家’,快去換身新行頭,不然丟了唐經理人。”

 

喬遷新禧,捷報頻傳:龔主任同意租約,幾個業務員也帶回意向,中行準備租三樓做新營業大廳。芳惠帶來更大好消息,鍾行長老鄉同意百萬投資桑拿部,以回報方老板的雪中送炭。月餘工夫,一洲大廈三分之一樓盤就了著落,旗開得勝,人氣漸旺。隨著幾支裝修隊伍的開進,兩部電梯都不夠用了。

 

裝修同時,桑拿小姐培訓開始。廣告一出,一洲大廈美女如雲,萬紫千紅,紛至遝來,熱鬧非凡,外商企業令人趨之若鶩。芳惠確有先見之名,早給首義打預防針,免得他萬花叢中找不著北。首義也識趣避嫌,讓蓉妮配合資方招人,自己躲在辦公室處理大事。

 

想躲也躲不開,偏偏有小姐找上門。蓉妮不識來客,以為是首義的朋友,便直接通報他。首義心下狐疑,正待猶豫不決,客人已到跟前,原來是吳中華老婆王麗萍。中華葬禮時,打燈籠都找不著她,鐵石心腸女人,蛇蠍般毒辣,太不近人情。首義半句話都不想談,轉身要關室門。

 

王麗萍求情說:“大哥,我知道沒臉見人,對不起中華,追悔莫及。今天厚著臉皮來,是想幫大哥一把,容大哥聽我說幾句。”

 

首義一聽,止住關門,側身讓她入室,不冷不熱回道:“我忙得很,你簡短點吧。”

 

她見首義站著,自己也不敢落座,一旦話不投機,隨時被逐客。“大哥初入行當,不知道水深淺,我替你著急。三個月來,我走了三家桑拿中心,從按摩小姐幹起,現在是領班了。兩家沒靠山,開了幾星期就關張了。現在的一家,我手下管三十多小姐,生意紅火,全靠公安武警後台。”

 

首義說:“我們不想涉黃,正規按摩,不怕誰查。”

 

“沒那麽簡單的事。客人魚目混雜,小姐心態百樣,你哪能控製得了。再說,即便你是正規經營,不打點好各方神仙,隔三差五突襲你一下,客人早嚇跑光了,正規按摩都不敢來。小姐賺不了錢,流動性大,隊伍散了,白白為別人培養,說垮就垮。”

 

首義聽此,眉頭一蹙,意識到自己考慮不周。他示意王麗萍坐下,想多聽聽建議。他問:“照你這麽說,桑拿中心就是一池渾水,你想潔身自好都不能。”

 

王麗萍說:“小姐想快錢,客商逢場作戲,派出所要撈油水,你能逆市場而動?希望大哥考慮複雜點,既然要入行,就得懂行規,順潮流。人有我有,人無我有。把你的經營理念跟潮流結合,名聲就大了,財源滾滾來。”

 

首義頭腦清醒,從善如流。他聽話聽音,打心裏感激她的提醒,對她的態度和緩多了。“你把電話留給我,想多聽你意見。如果你能過來幫我,那更好。”首義雖然對她人品不怎麽感冒,卻欣賞她的幹練和手段。也許管理小姐隊伍,真得靠她這般心腸的辣女。俗話說慈不帶兵,義不掌財,該用人所長。

 

王麗萍當即謝絕:“我知道自己在‘陽光之家’的惡名,無臉見江東父老。現有這份工我很滿意,收入也高。你和澤農大哥好人,我終生感激不盡,能用得著的盡管吩咐。往後你實在需要我,我會放棄高薪投奔你。”

首義心軟多了,從櫥櫃拿兩盒洋參丸塞給她說:“你每日沒夜加班辛苦,吃了補補氣。中華去了,活著的人要堅強,就不多自責了,歡迎你回家。”王麗萍盼的就是這句話,淚水嘩嘩湧出,掩麵而泣。首義再安撫她幾句,就道別了。

 

首義馬上找唐經理商議,一定要搞定公安派出所。或是送幹股,或是給月費,看來這血是要放的。不然客人沒安全感,小姐們神經緊張,投資方也不踏實。好在郭家兄弟神通廣大,有錢能使鬼推磨,核保護傘要張開。

 

首義不敢向芳惠透露經營思路的調整,怕又討個沒趣,隻好悄悄地幹活,隻做不說了。張仲智的按摩培訓繼續要搞,表麵文章要做好。畢竟小姐們有正規訓練,多一門手藝,高質量的服務,對吸引客人百利而無害。

 

張老中醫十分敬業,講義寫了半本,經絡穴位圖幾大張,幾百個穴位,背得小姐們叫苦連天,天昏地暗,簡直像再上一回中醫學院。那按摩的技法更是眼花繚亂,小姐們頭都大了。什麽推法 、擦法 、揉法 、揉捏法 、搓法 、按法 、摩法 、拍擊法 、抖法 、運拉法 、拿法 、滾法 、刮法 、掐法 、彈筋法、拔法、理筋法,不一而足。沒過三天,就有小姐掉課,打退堂鼓,抱怨說:“這樣按摩,累死人了,不如請一幫盲人按摩師來,比我們還專業。”張仲景不願放羊,還嚇唬她們考試不過,不能上崗,弄得軍心浮動,人心惶惶。

 

首義隻好出來打圓場,安撫人心。他跟張醫師溝通,放寬標準,不然把人都嚇跑了。最多記五十個穴位,學八種技法,就算畢業過關。學習期間,發基本工資,免費午餐,安排集體宿舍,穩定隊伍。小姐技師是攬客留客的主力軍,不安撫好她們,這生意可就黃了。

 

郭守義回唐經理話,說龍華公安分局局長是河北老鄉,他哥親自引進的人才。給百分之二十幹股,保證安全營業,沒有商量餘地。首義想罵人,卻又無奈,隻好找資方協調。最後資方答應給十五,一洲讓出百分之五,竭力滿足對方條件。

















 

                                                           第十三章

 

元旦前兩天,田澤農有個驚喜。早飯後他剛要出門,一輛蹦蹦車逶迤而來,停在“陽光之家”門口,輕盈跳下個嬌小身型,拖著半人高的黑帆布箱,那是妻子黃雁。他撲上前接了行李,連聲抱怨:“一個口信都不給,搞突然襲擊,多叫人擔心啊。早該通知,我去湛江接你。”迢迢千裏,水陸輾轉,人荒馬亂,第一次出遠門,虧得她一路擔驚受怕舟車勞頓的。

 

她小臉蒼白,倦容滿麵,卻像沒事一般,依舊燦爛地笑著說:“就是怕你擔心,才不通知你。這不是一路也平安過來了。”

 

“陽光之家”沸騰了,一二十號男女圍過來,像看猴把戲,“嫂子”長“嫂子”短,如家裏親人遠道來,噓寒問暖,誇田哥豔福不淺。黃雁忙摸出幾包孝感麻糖,散給眾人,算是節禮。大夥急不可耐拆開,搶個精光,砸吧著嘴齊讚香脆,有調皮的伸手還要。澤農板了臉說:“你們這牛腸馬肚的,麻糖廠搬過來照樣光光。少吃多有味,又不是當飯,留幾片我品味一下鄉愁。”眾人嬉笑中散了,各自出去奔忙。

 

澤農心疼她說:“快喝口稀飯,再補一覺,恢複精神後帶你轉轉。”黃雁看澤農的床,鋪的仍是涼席,一床紅毛毯,邊緣黑黢黢的,恐怕半個世紀沒洗過。枕頭更嚇人,兩個茶杯大的破洞,擠出的海綿都發烏了。她皺皺眉,開箱抽出新枕套被頭床單,暫時遮了髒醜。

 

他有點不好意思,調侃說:“沒老婆的男人是顆草,你就是我生命中的寶。眨眼工夫你變戲法,這高低床就成花團錦簇的婚床了!”

 

“昏你個頭,田家坳老農本性難移,邋遢不改,十個現代化都化不了你這花崗岩。”她半是責備,半是打趣,臉上笑容依舊說。

 

澤農嘿嘿幹笑幾聲,也不強嘴,默認老婆的嗔責。他說:“我去報社安排下工作,請幾天假,好好陪你幾天。你委屈點先眯一覺,回後再商量住處。”

 

首義出門早,沒碰見黃雁。知道消息後,他打電話給澤農:“今晚我給嫂子接風,盡地主之誼。唐經理很高興,元旦要親自開車陪你們遊三亞,我們也沾沾嫂夫人的光。”澤農心下歡喜,正愁老婆住處,這下一舉兩得,客房有了,海角天涯也逛了,算渡小蜜月。他興奮地趕回,要報告黃雁好消息。

 

小睡兩小時,黃雁神宜氣爽,臉色放光,映山紅般光彩照人。澤農趁無人在,親她幾口,極盡纏綿,久別勝新婚。黃雁觀察過小樓裏境況,鴿籠連鴿籠,高床接低床,不知何處安身。澤農說:“元旦我們出門,這兩天就去泰華賓館。”

 

“你口氣好大,泰華多少錢一天?”黃雁一個月才七八十塊錢,來海南臥鋪都舍不得買,她才舍不得住賓館。

 

“好老婆,不能委屈你呀,才一百六一晚,你老公住得起。跑海南奮鬥,不就是想讓你過好日子?”澤農剛去了銀行,嘩地甩出一厚疊綠票子,鋪到床板上,綠花花的大工農兵頭,威風凜凜,足有上萬塊。他頗是自豪地說:“你投資我印書的兩千塊,早賺回了,外加幾倍利息還你,拿去該怎麽花就怎麽花,還要為你掙。”

 

黃雁急忙彎腰把票子收攏清點,生怕別人瞧見。“快存回銀行去,這麽多錢放身上招賊。花錢的賓館我不去,就在這裏擠兩晚。”

 

澤農說:“你一來就要趕人走,那首義蓉妮哪裏去?再說,我不能破了‘陽光之家’的宵禁規矩,影響大夥休息。”

 

黃雁不解,他細細講張仲智當樓主定的規矩,笑得她直不起腰,氣都轉不過來。她不再堅持說:“就不打擾人家了,但我不願花兩月工資睡一覺。你找個招待所,二三十塊錢一晚,幹淨就行。”澤農拗不過她,隻好恭敬從命,去市政府招待所訂房,符合她安全幹淨的標準。

 

首義悄悄告訴澤農:“唐經理很想蓉妮同遊,又不敢直說,要我做幕後工作,你也幫一把。如果芳惠同往,這就絕了,三男三女搭配,節慶旅遊不累!”

 

澤農一喜,忙追問:“唐經理真有意思?怎麽不早告訴我,這才是該添磚加瓦,極力促成的好事。蓉妮昭君出塞,合作親上加親。對蓉妮來說,這是再好不過的歸宿。能找個香港金龜婿,多少少女夢寐以求,打燈籠都找不著。如今瞎子碰了個死老鼠,做夢都笑醒了!”

 

“誰知這傻妞怎麽想,還是懵懵懂懂不開竅。昨天唐經理已經正式接納她進海南一洲,專職前台,工資二百六,我已留不住人了。”首義語氣裏盡是高興。

 

“確實有戲,我們當大哥的該給她點撥點撥,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唐經理要掛牌出去,各路美女成連成營該打破頭了。”澤農頓了頓說:“要不我倆跟蓉妮開個小會,開導開導,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把唐經理內部消化,生米煮成熟飯?”兩人擊掌稱慶,不謀而合,立誌促成好事。

 

下午澤農特地趕到一洲大廈,與蓉妮首義開閉門會。澤農拉家常說:“蓉妮,嫂子好不容易來一趟,你不想陪她去三亞?”

 

蓉妮喜得跳起來,拍著巴掌道:“哥,你一天到黑粘著嫂子,我針都插不進。三亞做夢都想,我哪敢開口啊。三天放假正不知如何打發,你這不是開玩笑吧?”

 

“決不是玩笑,一定帶你去,首義哥芳惠姐也陪著,你可要乖乖聽話。”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要你哄著抱著。帶上我,說不定還是你們開心果呢。你們吵個架拌個嘴,還有個人扯勸,端茶點菜跑個路,我樣樣能行。”

 

首義見話越扯越遠,忙校正方向:“蓉妮,哥關心你。問你個事,老實回答,你跟那北京政法大學的男友還來往不?”

 

蓉妮一怔,不知首義何意,說:“偶爾有書信,天涯海角,天各一方,也淡然了。他可風光呢,當了學生小領袖,這講演那報告,一群美眉排隊追,差不多記不起我了。”

澤農馬上接話開導:“北京海南,兩個世界,不可逾越。抓不住的東西,該放手就放手。人要現實一點,你也不小了,遇上對的人,碰上好機會,絕不能錯失。”

 

首義單刀直入說:“蓉妮,你覺得唐經理怎麽樣?人家可真是關心喜歡你,你沒感覺到?”

 

蓉妮起初不做聲,半晌才支支吾吾說:“唐經理是好人,心地善良。可我暫時好像沒有心動的感覺,再說他大我十幾歲,好像我叔叔一樣。”

 

澤農說:“傻妹子,大十二歲算什麽,叔叔一樣才懂疼人,人善良過日子才踏實。來不來你就知道了,小白臉是讓你心動,可胡裏花哨不靠譜,見異思遷把握不住。你看看有個著名跳水世界冠軍,還不是找個香港先生,大二十多歲,人家幸福甜蜜得很。有香港身份那可是一步跨一世紀啊,你不能有肉嫌毛,雞蛋裏挑骨頭。”

 

蓉妮點點頭,沒有反駁。首義趁機說:“人處久了,日久生情,平平淡淡,踏踏實實才是真。唐經理就是顆橄欖,初看不起眼,慢慢品味味道就出來了。你不要先入為主,畫地為牢,要有開放心態,先處處再說。”

 

澤農見效果有了,不再緊逼,怕她有逆反心理,適得其反。他收尾說:“新年新氣象,元旦快快樂樂,陪嫂子高興,一切順其自然。”

 

蓉妮朗聲回答:“好,我會做你們開心果。”

 

唐經理甩掉司機,親自駕車,圖個清淨私密。蓉妮坐副駕駛台,給唐經理送水遞煙。她貼心地打著火,將萬寶路點了,猛吸一口讓煙火燃透。從沒吸過煙的她,直覺一股刺鼻辣味直衝鼻根,嗆著氣管,她忍不住大咳起來,眼裏淚水都流出來。首義說:“四川辣妹不辣不怕,還怕煙辣?再多吸幾口就習慣了,就可煙味相投。”唐經理忙接過煙,不準蓉妮再試,叫她再不用點煙服務了。芳惠打抱不平,輕拍首義頭一巴掌說:“拿別人痛苦當歡樂,你有點同情心沒有。”

 

首義捂著頭,“哎喲”大叫裝痛說:“你就是太平洋警察,事事管得寬。真不該帶你出來,掃人的興。”

 

芳惠鼻子哼了一聲,反唇相譏:“你還沒那麵子。不是要陪嫂子,你八抬大轎都請不動我,鬼才要你帶。”芳惠元旦假期本來行裏有安排,沒計劃跟首義出行。因黃雁到來,才臨時改計劃,美了首義一回,他還故意得好賣乖。

 

蓉妮見後排起火,打得不可開交,忙息事寧人說:“我剛才是裝的,逗你們玩。不信我真抽支表演給你們看,絕不會嗆著。”說著就點了打火機,大義凜然要點煙。澤農製止道:“別鬧了,大家安定團結,省點精神觀賞熱帶風光,聆聽大海濤聲,別分散唐經理注意力,安全第一。”唐經理心情舒暢得很,悠然品味帶蓉妮唇香的煙,眯著眼笑,心裏像掛了蜜罐。

 

下午到亞龍灣,他們才見到真正美麗的海灘。十裏長灘,彎月銜碧,白沙細玉,雪浪卷雲。相比之下,海口的沙灘便自慚形穢了:烏泥黑沙,水渾渣泛,濁浪排空,遊個泳渾身發癢。而野性淳樸的亞龍灣,散發著處女般的馨香,仙女般聖潔。雷鳴的濤聲激奮著首義,他像一頭發情的公牛,不顧一月的冰涼,扔了上衣,踢落長褲,一頭撲向浪峰,融入無邊的蔚藍。唐經理也下了水,亮出他的魚腩肚,浮在淺海沐浴冬日暖陽。芳惠帶了泳衣,亭亭玉立花枝招展在沙與浪間跳躍,歡樂似梅花鹿。蓉妮羞於露點,衣褲儼然不肯親水,便在灘上捧了細沙築金字塔,偶爾瞟一眼唐經理熊貓般戲水的憨態。黃雁怕冷,穿得嚴嚴實實沿水線踏沙,白浪追來,嚇得她兔子般飛奔,生怕沾了濕氣。澤農隻好陪著妻子跟浪花打遊擊戰。

 

雖是節慶,亞龍灣偏遠,遊人稀稀落落。長灘空闊,碧海寂寥。遠處簇簇仙人掌,在冬日暖陽下打盹。忽然芳惠一聲驚叫,蓋過了浪濤聲。她一直擔心遊在深處的首義,警覺的眼神從未離他過。一排高浪排山倒海襲來,打得他昏頭昏腦,卷得他無影無蹤。前浪過後,又幾排更突兀的浪峰壓過來,如雄獅暴怒,似猛虎狂吼,要撕裂粉碎一切。浪峰間隙,芳惠睜大眼才尋出首義影跡,隻見他奮力擊水,拚命回遊,可暗流卻纏住他,推他反向飄搖,離岸愈來愈遠,深入危險水域。芳惠直喊“救人”,可岸上無救生員,水裏一片碧茫茫,澤農唐經理跟旱鴨子強不了多少,水性最好的人卻在浪尖深海裏掙紮。

 

大家心提到嗓子眼,齊聲在岸上尖叫呼喊,為他鼓勁打氣,嚇唬水中遊鯊,期盼神跡顯靈,聽天由命,沒有人當得了英雄。

 

不知是聖靈顯示,還是芳惠愛的呼喚,首義命不該絕。洋流忽而回旋,推他轉向,朝淺灘趨近。他像抓到救命稻草,隱約聽見芳惠的呐喊,便強打精神,使出吃奶的勁,手趴腳蹬,硬竄回淺水區,快要抽筋的腿腳終於觸到了柔軟的沙底。

 

芳惠奮不顧身撲進水,逆浪而進,手伸老遠,要拉他一把,生怕再有閃失,他又被卷走。首義飛迎了她,像身後有大白鯊緊追,片刻都不敢懈怠。終於在半腰水區,雙手鏈接,十指緊扣。他趁機鑽進她懷裏,長籲口氣,嬰兒般閉了眼,享受重生被愛撫的喜悅。

 

芳惠怨怨地責備:“別再呈能冒險了,多叫人揪心。”

 

首義已精疲力竭,眯著眼,醉醉的,像躺在搖籃中,癡癡地感慨:“此時此刻,在你懷抱裏,夫複何求?就是被碧浪卷去,白鯊拖跑,已斷無憾言了。”

 

芳惠捏了他腰眼一把,嗔怪道:“大過年的,滿嘴跑火車,大不吉利。還不快快上岸,待會真把餓鯊給求來了,你我插翅難逃。”唐經理即時趕到,共扶了劫後餘生的首義,心有餘悸地逃離亞龍灣。

 

晚飯在“南海漁村”,唐經理專請黃雁品嚐生猛海鮮。酒樓是條千噸漁船,船漂在碧藍的三亞灣。夜幕降臨,萬家漁火,繁星點點,三亞的夜彌漫著浪漫異域情調。船尾拖著網箱浮籠,生生的魚蝦海龜蛇遊戲其間,追逐奪搶最後晚餐,全然不覺將成砧板之客。

 

澤農打趣首義說:“下午你受盡海龍王欺淩,報仇的機會來了。將那蝦兵龜將一並斬來,我們為你雪恨。”首義敲敲脹鼓鼓的肚皮,發出“彭彭”聲響:“滿肚子是海鮮湯了,全無戰鬥力,你們多多殺敵,替我伸冤報仇。”

 

唐經理遍吃港澳粵瓊,天下海味君皆識,責無旁貸做點菜官,指揮服務員追魚撈蝦。蓉妮緊隨其身,略顯專業才幹,提包裏摸出平日買菜用的彈簧秤,警示掌稱的店員不敢短斤少兩。澤農拍手稱快:“真不愧我帶出的好徒弟,無論走到哪裏,腦子時刻繃緊階級鬥爭這根弦,菜場作戰場。”蓉妮認真說:“田哥,你現在才明白帶我來對了吧。這裏可不比鹽灶菜場,為幾毛幾分鬥智鬥勇。這一兩就是幾十塊,一桌飯摳下來,為唐經理省一兩百,我的差旅費都省出來了。”眾人撫掌大笑,唐經理更加喜歡這小精靈。

 

黃雁看得眼花繚亂,名都記不住,滿桌盡是離奇古怪的玩意:醜陋的琵琶蝦,叫不出名的海貝,色彩斑斕的東星斑,巨無霸的深海青蟹,鮮美無比的海龜蛇湯。一桌吃光她一年工資,唐經理給足麵子。三位男士恪盡職守,一對一服侍,為自家女士撬貝殼,敲蟹腿,除蝦皮,奉蛇湯,極盡殷勤。海風輕吹,星星點燈,美酒佳人,今夕何夕。李娜在電視裏唱《活著要珍惜》,告別龍年尾,迎接一九八九。天涯海角,情意深濃,希望放飛。

 

夜宿鹿回頭賓館,來之前早預訂好,節慶爆滿。首義早知會唐經理,說三間房夠了,不必多花費。他可作出犧牲,讓芳惠蓉妮一室,兩光棍共眠。登記好房間,首義餘興未了,半醉半醒,硬拉著大夥下歌舞廳,為新年守歲,要一醉方休。

 

眾人進了箱座,正對小舞台,歌聽得真切。首義不愧鬧氣氛的高手,高舉一杯人頭馬,激情開場白賀歲:“大嫂自故鄉來,田兄傑作將麵世,芳惠順風順水,蓉妮新謀高就,唐經理財源滾滾,陽光三友風生水起,我碧海重生,可謂逢凶化吉,好運連連。今晚緣聚鹿城,幸會天涯,辭舊迎新,乃五百年修行,此杯不幹,枉對鴻運際緣,良辰美景。我先幹為敬!”說罷一仰脖,酒杯底朝天。趁酒酣耳熱,他開始當警察,半耍酒瘋,催人灌酒。先逼澤農替黃雁喝雙杯,又自斟一杯,死皮賴臉求芳惠幹交杯酒,然後輪到蓉妮,非要她敬唐經理三杯。

 

蓉妮從來滴酒不沾,猶豫不從。唐經理憐香惜玉,要替她酒。首義拉下臉,脖子漲紅,正色道:“妹子,哥沒醉,腦子清醒得很,第一次發你脾氣,你今天喝得喝,不喝也得喝。話說白了,我這是新年托孤,把你托付給唐經理,再喂了鯊魚也無憾。你不能辜負我一片好心。”

 

芳惠攔住他說:“盡說些酒話,還讓不讓人過節,不能喝就不喝唄。”

 

首義氣更大了,喝令服務員再多拿兩隻杯,一子排開,滿滿斟了對蓉妮說:“你再不喝,我就陪唐經理全幹了。”說罷杯子已舉起。蓉妮生怕他爛醉,惹得芳惠生氣,便眼含著淚,摁住他手臂,一把奪過杯,閉上眼,毒藥一般灌了。然後再舉杯,邀了唐經理,舍命相陪。三杯落肚,她便腸燒胃熱,麵若桃花,頭暈眼花,落進沙發椅定定神。

 

首義轉怒為喜,又憐起蓉妮來,便開了瓶椰奶遞她,要她壓壓胃解酒,然後拉著芳惠下舞池,伴著音樂飛轉。澤農也牽了黃雁,和著節拍走步消食。唐經理獨憐蓉妮,相伴在側,遞茶送水,又要了熱毛巾,為她敷頭解酒。

 

歌至淩晨,有半小時燭光舞時段。電燈驟滅,燭光幽暗,輕柔樂曲放送,男男女女捉對貼麵,摟摟抱抱,曼舞沉醉。首義曲曲不拉,纏著芳惠跳,累得她直不起腰。蓉妮清醒多了,也主動邀了唐經理,融入舞池。澤農則另有圖謀,悄悄拉著黃雁借幽暗掩護溜了號。待燈光複明,首義芳惠也遁了形,不辭而別。隻剩下蓉妮唐經理留守包廂,樂得清淨,吃著西瓜,磕瓜子開心果私聊,甚是融洽。左等右等,不覺又一時辰飛過,其他人再未現麵。歌廳要打烊,唐經理結了帳,二人並肩回房歇息。

 

蓉妮想進芳惠房間,正欲敲門,忽見把手上吊著“請勿打擾”紅字牌,手迅即縮回,一臉無奈望唐經理。唐經理說:“到我房間坐坐,再等等。”蓉妮怔了怔說:“太晚了,你明天還要開車,該休息了,我去大堂等。”

 

唐經理明白不到明晨,這牌子不會收起,首義不會露麵。首義所謂的犧牲幸福,兩光棍同房,徹頭徹尾就在設局,哄騙蓉妮的小把戲。唐經理心鉤鉤想蓉妮,也不是要仗勢壓人,霸王硬上弓。多少得來點前戲預熱,溫情脈脈,不然就成王老五搶親了。蓉妮羞羞答答,韻味無窮,愈發讓他中意,恰是可白頭偕老的心儀對象。換個妖精猛女,奔他身家而來,三分鍾就牛皮糖般粘上,城門洞開,那他反要退避三舍。

 

深更半夜,一個小姑娘孤守大堂,那情景令人不敢想像。唐經理尾隨她下樓,想再加間房,讓她放心獨睡。前台服務員趴在櫃台打瞌睡,哈欠連天回答:“標間全沒了,豪華套房倒有,六百一晚。”

 

唐經理正猶豫,蓉妮堅決不從:“再有幾個鍾就天亮了,花那冤枉錢劃不來。我大堂沙發上打個盹,白天坐車再補覺。”

 

“那哪兒成,你睡大堂,保安轟你出去怎麽辦?更怕歹人流氓,我就是上床,也不敢合眼。要熬一起熬,我也坐這兒不睡了。”唐經理心誠意懇說。

 

蓉妮情有所動,感覺到被珍視,一股熱流湧上心頭。想到他明日開車辛苦,眾人安全重要,得讓他安穩睡幾小時,便不再執拗,弱弱地說:“我依了你,一起上樓睡。知道你好,我不擔心什麽。”

 

唐經理反鎖了門,確信安全,便放了心,帶頭上自己床,和衣躺了。不出數分鍾,他鼾聲漸起,高一聲低一聲,快速入夢得不大自然。也許隻有這一招,才能迅速解除蓉妮戒備心。蓉妮眼皮打架,栽倒旁邊床上,頭一挨枕,便迷迷糊糊了。

 

唐經理一睜眼,見明麗陽光透進簾縫,房間通亮,心境更亮堂。這一宿盡是夢,蓉妮活生生在床側,似夢似真,他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摸摸身上,衣服整整齊齊,確信夜裏沒夢遊,做出有傷風化的蠢事。蓉妮依舊酣夢中,安詳靜謐睡美人一個。一絲陽光灑向她凝脂般臉龐,流金溢彩,俊氣襲人。玲瓏精致的鼻翼微微顫動,呼出八月桂花的芬芳。烏發修眉,胭脂紅唇,微閉的眼簾也鎖不住長睫俊俏。他忍不住趨近,躡手躡腳,偷偷嗅她芳息,蜻蜓點水般輕吻,不敢驚擾她幽夢。

 

眾人很晚才聚到餐廳喝早茶,大夥心照不宣,不提昨夜守歲事。首義自以為得計,眉飛色舞唱獨角戲,大肆渲染鹿回頭的故事:遠古一位黎族獵手,頭束紅巾,手把弓箭,自五指山來。翻九十九座山,涉九十九條河,鍥而不舍,緊追一隻梅花鹿,追到海角天涯。山崖矗立,林木森森,南海茫茫,花鹿無路可走,幽怨止步,立山崖高處回眸,目光清澈又美麗,淒豔且含情。獵手正欲張弓搭箭,卻經受不住那哀怨,手木然放下。忽見電光一閃,煙氳蔽空,花鹿回首驚變成美豔絕倫的黎族少女,兩人遂相愛結緣,依山而居,男漁女織,生兒育女,白頭偕老。此山因稱為“鹿回頭”。

 

澤農不失時機點評:“古代傳奇,現代故事,鹿回頭賓館不正上演一曲當代鹿回頭戀曲?愛情的真諦在一個‘追’字,九十九座山,九十九條河算什麽,隻要你執著,花鹿再快也逃不過獵手的掌心。”

 

蓉妮臉又緋紅到脖子根,唐經理會心微笑。首義長歎口氣,怨婦般哀歎:“我怎麽不生在古世,有幸享受那神奇的浪漫。世界上還有比我棒的獵手麽?眼看追到了天涯地角,獵物無路可逃,可天外飛來波音七四七,梅花鹿一躍騰空,上飛機要逃了,這土弓慢箭怎追得上?”

 

芳惠笑得前仰後合。澤農往首義傷口上撒鹽,洋洋自得說:“我懶得爬山涉水,張弓搭箭了,獵物自動送上門,追我到天涯。”

 

黃雁杏眼圓睜,“呸”地淬他,不言自威。澤農不敢再賣乖,急忙改口道:“好漢不提當年勇,那年我也是苦苦追過的人。不過稀裏糊塗,碰到我槍口上,不知哪輩子積德。”

 

大家一致要求到鹿回頭照相,茶後便直奔山頂。鹿回頭半島山峰,是海南最南端的山頭,三麵臨海,狀似坡鹿,高三百米,素有“南海情山”美譽。登高望遠,看日出日落,三亞盡收眼底。晴日放眼,山河城海渾然一體,海天一色;入夜萬家漁火,城市玉樹瓊花,水麵波光粼粼,夢幻如詩如畫。鹿回頭雕像聳立山頭,俯瞰鹿城碧海,祝福有情人終成眷屬。

 

澤農黃雁合影,兩人爭著回頭,結果碰了頭。芳惠則按首義意思,擺了義無反顧,撞南牆不回頭的姿態。待蓉妮站定,眾人起哄,一定要她誇張回頭生百媚。唐經理則拿紅領帶當花巾纏頭,牽蓉妮纖纖玉手,扮黎族壯年獵手。澤農見景生情,詩情迸發,口占一律,祝福蓉妮:“天涯芳草茵,佳人海角尋。鹿女終回眸,南天總是春。嫦娥當寂寞,多情有後人。碧海接天盡,風流萬古存。”

 

好一個八九元旦,吉慶佳緣,好事接踵,心曠神怡,大夥瘋個暢快淋漓。大霸王一路歡聲笑語,大東海踏浪,南天一柱祈財,海角石望天涯。晚霞消失的時候,大夥回歸鹿城,饑腸轆轆,開始商議菜式。首義惦記小妹,要犒勞蓉妮,說:“昨晚為大嫂接風,今天就為蓉妮慶賀。想吃什麽,由你挑。”

 

“哥,我的口味你不懂?辣妹子怕不辣,去‘老四川’就好,一說川菜口水都流出來了。”蓉妮脫口出話,轉念一想不對,唐經理潮汕人,會辣掉下巴,忙體恤人心說:“算了吧,不能讓有人受煎熬,還是吃點平和口味。”

 

首義堅持說:“難得你有機會挑個菜,今天你做主了。你怕不辣,湖北人不怕辣。至於有的人,現在就該鍛煉準備了,怕辣還敢當四川女婿?”

 

唐經理不甘示弱,鼓足勇氣說:“我也辣不怕,不信比試比試。”

 

首義說:“那就好,以後就不會有廚房戰爭。今天這便宜單,我這小老板買了,唐經理莫搶。”

蓉妮嘟噥道:“大哥真是算計,今天一桌菜,抵不上昨晚一道湯,太便宜你了。反正在你眼裏,我這小妹不值幾文。”

 

這話錯怪了首義,好心被當驢肝肺,讓他又急又氣。他想辯白自己的忠肝義膽,俠骨柔情,又礙著芳惠在側,不好直說,隻得咽了冤氣,調侃說:“四川姑娘就是好養,牽頭豬回家,一桌川菜上來,豬頭吃到豬尾,豬肚炒豬蹄燒,連豬腦都入菜,一路辣過去,麻過來,麻辣翻了天。能金貴到哪裏去?”

 

蓉妮伶牙俐齒,不是饒人的主:“豬腦補人腦,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巴蜀盡美女。看看這些整日山珍海味的,哪個有我們水色好?還不是豬頭豬腦的功勞。”

 

眾人一陣哄笑,說話間便到了三亞河畔的“老四川”。蓉妮攤開菜單,做個鬼臉,嚇唬首義說:“我不看菜譜,隻看菜價,盡撿最貴點,宰你沒商量!”

 

首義反嗆:“大不了你買頭整豬,我也不眨眼,算給你的陪嫁!”

 

蓉妮屠刀高舉,卻輕輕砍下,盡是家常菜,不痛不癢放了首義丁點血:夫妻肺片,蒜泥白肉,水煮肉片,辣子雞丁,開水白菜、麻婆豆腐、螞蟻上樹、東坡肘子。外加一瓶瀘州老窖,才一百幾十塊,隻有昨晚餐費的八分之一。菜辣酒烈,刺激得人情緒激昂。唐經理絕不食言,硬著頭皮辣酒辣肉,肚中火燒,麵紅耳赤,依舊鬥酒不止。

 

幸虧沒警察查醉駕,路上行人稀疏,三公裏也不遠。唐經理強睜開眼,昏昏然將大霸王歪歪扭扭弄回了鹿回頭,眾人各歸各屋。蓉妮也不找芳惠,扶唐經理回房,衝茶醒酒,服侍他寬衣歇息,溫柔體貼,夫妻一般。

 

夜半時分,唐經理驚醒,胃中依舊熱辣,膀胱脹鼓,便摸下床去方便。下玄月的微光鑽進來,剪影出蓉妮美麗麵龐。兩隻藕節般白嫩的臂膀,不安分地伸出被單,現出魔鬼的誘惑。他看得心旌搖動,不能自持,便借了酒勁,跌跌撞撞撲上去,一嘴啃到蓉妮臉上,然後蓋到唇上,刺鼻老窖味直衝她心肺。她憋醒過來,雙拳捶他厚肉背,半推半就讓他鑽進了被裏。他得寸進尺,鑽下去啃肉包,涎水一直撒到她肚臍眼。再往下時,蓉妮死死捂住,扭轉掙紮,捍衛最後領地。

 

他清醒許多,不再霸王硬上弓,便退回枕邊,結結實實摟了她耳鬢廝磨,情話軟語,溫順體貼。蓉妮歎口氣說:“你要是真心,就讓我把最寶貴的珍藏,新婚之夜再奉獻你。”他心中狂喜,連聲諾諾:“正合我意,你快讓我見你父母!”

 

蓉妮輕吻他額角,抱他緊些說:“這我就心安了。天亮還早,要是你乖,我們就抱著睡。”他生怕被她攆走,一聽喜不自勝,立馬閉眼乖乖裝睡,腦子卻亂轉不停,許久才迷糊。

 

鹿回頭的黎明靜悄悄。唐經理心裏有事,醒得很早。他輕輕解開蓉妮纏繞的手,生怕攪擾她的酣夢。光棍久了,成家的渴望愈加濃烈。幸福來得太突然,他不敢輕易鬆手。佳人可期,嫩妻待寵,得有儀式感。趁著熱度,在她沒改變主意前,對南海情山,麵青天碧海,他要固化這天賜良緣。匆匆擦把臉,他開車進城。

 

太陽升得老高,街道空空蕩蕩,習慣夜生活的鹿城仍未清醒,店鋪門窗緊閉。唐經理像隻綠頭蒼蠅,四處亂串,想找家高檔首飾店。偶遇行人,打探去處,茫然不得要領。最後有客指點到大東海賓館,才找到周大福分店。十點才開門,要等半小時。他隻好上二樓喝早茶,眼睛一直盯著金店門。

 

終於開了門,他旋風般快步搶入金店,嚇了女店員一跳。櫃台鎖頭未開,店員還在除塵。他急急催道:“有什麽鑽戒,快拿來看。”店員才明白來了大主顧,忙打開戒指櫃,殷勤服侍。他挑了隻半克拉鉑金心形浪漫款婚戒,標價八千,也沒工夫討價還價,拍一遝老人頭在櫃台上說:“銀行取出沒開封的,你自己點,退我兩千。”新年開門大吉,她從未見識如此爽快大方客人,便歡天喜地開票,恭敬送客。

 

旋即返鹿回頭賓館,首義已招呼大夥喝完早茶,四處尋唐經理來結賬退房。他差點冤枉了蓉妮,說:“肯定是你氣跑了他,把你押了付房款,我們搭大巴回海口。”蓉妮一臉無辜,又羞於說昨夜溫情,隻是肯定地說:“大活人丟不了,沒人綁架他。”話音剛落,就瞥見大霸王的身影。

 

上車落座,遠眺三亞灣,仰望鹿回頭,大夥戀戀不舍。大霸王啟動,車頭沒向北,卻爬坡重上愛情公園。這正合眾心,再俯瞰一覽美麗鹿城,留一張合影。車駐鹿女雕像下,唐經理牽蓉妮上前,撲通一聲單膝跪下,神情儼然,鑽戒高托,用顫抖的聲音懇求:“蓉妮,嫁給我吧!”蓉妮沒思想準備,愣了幾秒,卻聽眾人有節奏呼喊:“回頭,願意!願意,回頭!”她重重點幾下頭,淚水頓作傾盆雨,順從他將鑽戒滑落左中指根。鎂光燈閃,情山作證,南海為媒,蓉妮有了最好歸宿。

 

芳惠擁了蓉妮,表達最真誠祝福。首義指著首飾盒標簽說:“昨天還抱怨我輕慢,現在你金貴了,還不是哥一片苦心結善果,再沒怨氣吧?”蓉妮破涕為笑,輕輕捶打他,嘻嘻說:“你那頭陪嫁豬還不快趕過來。”

 

黃雁擰澤農一把,伸直空空如也的左手指,嗔怪道:“隻會看熱鬧起哄,吃飯不打心裏過。便宜你的,要補回來。”

 

澤農抓過首飾盒,扯著標價簽送她眼跟前說:“你要我破產,搶銀行?”黃雁定睛一瞅,伸舌頭作驚愕狀,不再吱聲。












 

                                                                   第十四章

 

方永利讓唐經理捎口信,邀澤農參加他捐贈家鄉學校儀式,順帶做傳記實地采訪。從此以後,一洲每有此類慶典活動,澤農皆須到場,見證榮耀,記錄輝煌,儼然方老板禦用史筆。此正中澤農下懷,他不放心黃雁再輾轉雷州半島,舟車勞頓北返。正好借了因由,飛送她廣州轉道回家,順便訪友覽勝。珠三角的繁盛,早有耳聞,心馳神往。孤島偏安已久,孤陋寡聞,亟待開闊眼界。可請假是個問題,陪妻子好幾天,已逾假。又欲出島數日,難以啟齒。晚報確實自由,人在島內,每天點卯即可,但遠離海口得有充分理由。他苦思良久,計上心來,便急就出采訪計劃,提交報社,名曰做“走珠三角,看大特區”係列報道,訪珠深特區,學改革經驗,探究海南發展。

 

彭總對采訪計劃讚賞有加說:“是個好題目,英雄所見略同。我早醞釀過此計劃,本想親自帶隊出島,全方位深度報道,可惜報紙初創,千頭萬緒,排不上日程。這也好,你先打個前站,寫幾篇稿子,看反響如何。效果好的話,再深入下去。”

 

澤農本隻想借個由頭脫身,不想彭總認真,怕自己牛皮吹大了,寫不出好稿,就預先備個台階說:“還是彭總考慮更周全,組個團隊才有聲勢。這麽個大題目,我單槍匹馬,走馬觀花,蜻蜓點水,恐怕難有深度。”

 

彭總說:“盡力而為吧,也不能一口吃個大胖子,這類報道可分幾輪做,逐步深入。萬事開頭難,你打個頭陣,先去財務預支點差旅費出發吧。”

 

澤農差點忘了這茬,一不留神撈個公差,喜不自勝,好奇問:“彭總,我這小記者級別,出差費用可有標準?”

 

“問問財務,有明確規定。飛機是不夠格坐的,艱苦一點吧。”彭總答。澤農也不在乎,反正有方老板撐腰,飛機賓館實報實銷,報社這點補助就當茶水錢,給老婆買件衣服。

 

臨行前,還有要事在心。他打電話給郭首仁,談到出島會方老板之事,順帶提及老婆探親,望他百忙之中,抽時間一聚。郭秘書竟沒打官腔,爽快答應:“我也正想找你。弟媳遠來,早應告知,略盡地主之誼。今晚推掉一切應酬,攜內人‘南莊’設家宴為弟媳送行。”澤農受寵若驚,忙不迭道謝:“豈敢豈敢,哪能讓你破費,你們到場已賞夠麵子,買單我自己來。”

 

郭秘書堅持說:“這你就見外了。南莊是我的地盤,簽單就行,哪用你花鈔票?省著給弟媳買點節禮,算我送的。”澤農知道郭大秘書的神通廣大,花的不是他的,便欣然接受。不過郭夫人賞光,初次見麵豈能空手。他拉著妻子出門,跨上摩托奔金融大廈。

 

免稅商場金飾櫃前,澤農躊躇逡巡。黃雁扯他袖口,壓低聲說:“那天為蓉妮開心,隻是跟你開玩笑,你就當真了。老夫老妻的,女兒就是我們的鑽戒。別老惦著這事,有兩個錢就在兜裏跳。”

 

澤農把手一擺說:“哪裏是為你?”話剛出口,就後悔,怕傷她,解釋道:“也確實是為了你。春節過後,你不是想過海口來?人家組織部長秘書,海南管官的官,好多人想巴結都沒門路。他要打個招呼,一句話就解決你工作。人家請你吃野味,我省下的錢能揣著回家?”

 

黃雁點點頭,忙湊上來幫忙挑選。兩個首飾盲,金的成色都弄不明白,又不想讓售貨員看出,假充內行指指點點,唯一關心的當然是價錢。澤農記起唐經理買鑽戒的品牌,就尋了周大福品牌,選了隻八克足金牡丹花形開口戒,標價兩千三。黃雁試戴,翻手覆掌細欣賞,愛不釋手,把玩再三,最後不大情願脫下,自我解嘲說:“我天天拿脈紮針推拿,忙得像插秧搞雙搶,戒指也沒機會戴,瞎子點燈白費蠟。”

 

澤農本想使出鹽灶市場爐火純青的砍價招數,殺個二百三百的,剛開口,就被售貨員頂個結結實實:“這是免稅店,不是菜市場。該降該免的都到位了,一分一厘不讓。”澤農被大商場逼人氣勢彈壓住,失了菜市場的縱橫捭闔,啞口無言,怏怏數了錢,隻求了個精美禮品包裝,算心裏稍有安慰。

 

至南莊酒店,食客如雲,豪車穿梭。澤農找角落鎖了鈴木,領黃雁上樓。郭秘書先到,二樓包間等候。服務員知道郭貴賓的喜好,菜單配齊:兩斤果子狸,兩斤穿山甲,兩隻山龜,一條眼鏡蛇,青菜若幹。黃澄澄高湯沸騰,人參枸杞黃芪香菇翻滾沉浮,龜蛇湯香氣撲鼻。

 

一見主婦,黃雁奉上禮盒,郭夫人連連擺手推辭:“無功受祿,不敢當。我也沒備回禮。”澤農說:“就算我請吃飯花的,禮尚往來,咱們兩訖了。以後我老婆的工作還要找麻煩。”郭秘書說:“話說到這份上,也就不客氣,以後你倆做姐妹。”

 

郭夫人熱情為黃雁添湯,說:“你學中醫的懂,這龜蛇湯大補。”那湯的確淳如乳汁,鮮若瓊漿,沁人心脾。黃雁幾匙下肚,便覺氣順神爽,精神振奮,像吃了興奮劑一般。她想,難怪醫書上說,藥補不如食補。這通透提神的功效,遠勝奇方異藥。

 

郭秘書打開話匣:“見到方老板,一定帶問個好。叫他放心,我會多關照一洲的,海南投資收獲定豐,房地升值。”他不辱顧問職責,保護一洲大廈經營有功,桑拿生意日漸紅火。他們唾手而得的二十幹股,自然紅利頗豐。

 

澤農順勢拍郭家兄弟馬屁:“全憑郭老兄罩著,還有你老弟勉力,海南一洲才蒸蒸日上,日益紅火。”

 

郭秘書並不自謙說:“還有大潛力可挖。一洲是個好平台,可惜了。我要是多點精力看顧,再有個好當家,就大不一樣了。”

 

澤農聽出話音,故意裝糊塗,隻是洗耳恭聽,唯唯諾諾。郭秘書忍不住探他:“你跟唐經理接觸不少,有什麽印象?”

 

澤農說:“沒什麽深交,見麵客客氣氣。畢竟方老板信任的人,隻有尊重的份。”

 

郭秘書一臉惋惜,搖著頭說:“方老板倒是個精明人,可惜用人不淑啊。海南公司這麽重要職位,就交給一個小學沒畢業的學徒工,何堪大任。”

 

澤農明白了他心思,不好表態,隻有誇讚他老弟說:“有守義在旁強力輔佐,唐經理無為而治,公司照樣風生水起。”

 

“不在其位,難謀其政啊。況且守義隻是銷售主管,人微言輕。你見了老板可以提個醒。”

 

澤農嘴裏承應,心裏卻難認同,不想蹚這渾水。唐經理待他不薄,為人寬厚,外加蓉妮一層關係,他更願維持現狀。心裏這麽想,話卻另一樣說:“我理解老兄苦心。方老板有你這高參,真是有福了。我們多提建議,畢竟參謀不帶長,老板有他獨特考慮,香港大陸兩個世界,思維不同。唯親唯賢,隻有看他取舍了。”

 

郭秘書點頭稱是,便暫時繞開話題,給黃雁夾了塊紅燒果子狸,說:“多吃兩塊,越南來的,回湖北恐怕難以嚐到。”他突然想起什麽,關切地問:“你們這牛郎織女的,市裏怎麽在照顧引進的人才,弄得天各一方的,不人性嘛。”

 

澤農暗喜,剛才隻顧說一洲的事,正愁引不進主題,忙順竿子往上爬,接了話:“這樣的情況太多,市裏根本顧不過來,隻有各顯神通,自找門路。我一個小記者,求天不應啊。”

 

郭秘書一笑說:“你不用求天,你是要通天了,連我都要跟你商事。”他轉頭問黃雁:“中醫專業窄點,不過有特點。省中醫院想不想去?”

 

“中醫院很對口,就是太遠點,城這頭跑城那頭,大太陽要把她烤成非洲人。還是醫學院附院近,離報社兩裏路。”澤農直指目標。

 

“陸鋼書記我熟。前天學院正式成立,是部長和我去宣布任命的。我給他打個招呼,你找他。”

澤農忙舉起啤酒,拉黃雁一起敬酒:“我們全家能團圓,仰仗郭兄,感激涕零!”

 

“不必這樣客氣,那就生分了。我們還要長期打交道合作。”郭秘書說:“說心裏話,以你與方老板關係,你該是海南一洲老總最佳人選,守義當你副手合適。”

 

澤農心一驚,摸不清郭秘書葫蘆裏賣什麽藥。他隻當是恭維,謙虛說:“我書生一個,爬格子紙在行,不是經商理財的料。還是守義有才幹閱曆,部隊幹部轉業,管理百十號人隊伍,又商海摸爬滾打,他才是不二人選。”

 

郭秘書滿意點頭說:“多跟方老板吹吹風,海南公司前程似錦。”

 

澤農口頭應了,不忘提醒他:“我廣東回來就去見陸鋼,煩請提前打招呼。”

 

“放心,忘不了!”郭秘書鑽進一輛皇冠車,一溜煙去了。

 

唐經理帶蓉妮開車送他倆到機場,依依惜別。黃雁拉著蓉妮說:“你倆越看越有夫妻相,天注良緣,該早點請我吃喜糖。”唐經理臉上笑開花,頭點得像小雞啄食。蓉妮拉著她手,戀戀不舍說:“嫂子要早點過來,我比田哥更想你!”澤農一旁吃醋了,警示她說:“小妮子,你這是挑撥離間還是第三者插足?得罪你田哥可沒好果子吃。”蓉妮忙嘻嘻道歉:“我認錯,田哥最愛嫂子,我甘居你後。”

 

望著他倆離去的背影,一絲隱憂略過澤農心頭。與唐經理情誼越近,就越擔心海南一洲的演變。好在大局可控,他明白如何周旋。

 

候機室內,夫妻拉起家常。黃雁說:“當初你鐵心闖海南,真來對了。窩在內地,拿百十塊工資,當啃老族,按部就班混日子,哪有這裏激動人心,充滿機會挑戰?這回沾你的光,嚐山珍海味,住高級賓館,看壯麗景色,今天還能坐大飛機,都是我人生第一次,太值了。”

 

澤農調侃她:“你多有福氣,嫁個好老公,給你開山劈路,栽好果樹,你來就隻摘桃子。這幾天你是客,展現給你的,是我海南最好的一麵。等你真正過來,生活就不是遊山玩水,請客吃飯了,你得有思想準備。”

 

“我又不是蜜罐長大的,什麽苦沒吃過?再說你已經打好前站,工作穩定,有這麽多朋友,我一點都不擔心。”

 

“當然,你一個人在家帶女兒,還上班,更是辛苦。春節後過來吧,苦樂同享,人在家在,相伴苦也甜。”澤農牽她手,一起登機。

 

澤農有恐高症,平常從一洲大廈頂層往下看,他心都撲通撲通跳。頭次乘飛機,他心快提到嗓子眼,握緊妻子手,一刻都不分開。他擔心說:“高中選飛行員,我身體條件都合格,就是心理不過關給刷下來。這趟飛行,我不知能不能頂住。”

 

黃雁揶揄他:“你就是趴拖拉機,睡火車廂板的命,得福消受不起。人家三歲小童,八十老太都不怕,你枉投胎一條漢子。眼睛閉上,就當睡搖籃,晃一晃就上了天。”其實她也沒經驗,隻是膽子壯些,胡亂哄他罷了。

波音機滑入跑道,正了機頭,準備起飛。澤農緊靠妻子肩膀,扯下機窗板,閉眼心裏默默數數。忽然引擎狂吼,機身顫抖,提速疾衝,然後就覺身體被牽引,提起,緩緩向上,真有騰雲駕霧的感覺。他摸摸胸口,心怦怦跳得慌,神智卻清楚得很。忍不住偷偷瞟她一眼,一樣忐忑興奮。待機身平穩些,黃雁拍拍他說:“沒事了,已經在天上了,想害怕也沒用。打開遮陽板,我想空中看海口。”

 

飛機盤旋一會,調整航向北飛,正到海口上空,濱海新村成細魚鱗狀,辯不出“陽光之家”。澤農眼尖,指著竹竿一般的金融大廈說:“那旁邊的矮樓,就是一洲大廈。再看西邊那片建築工地,是金貿區,晚報宿舍將建在那裏。”想到不久能有房,他興奮無比,高空恐懼抑製了些。

 

待飛過瓊州海峽,浪似細紋,船如螞蟻,他心又一緊說:“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飛機跑海裏,不會遊泳可慘了。”

 

“一張烏鴉嘴,女兒還在家等著。你就不能想點好事,說些祈福求安的話?滿嘴荒唐言,滿腦胡思亂想。”她給他一巴掌,讓他清醒清醒。他自覺失言,清空腦筋,閉目養神。反正人在天上,聽天由命去吧。

 

一小時後,安全著地。澤農驚歎波音的迅捷安全,長籲一口氣說:“還是腳踏實地感覺好。”

 

老同學藍瓊海駕車接機,直接進一家海南雞飯店,打趣說:“老海南見新海南,鄉情盡在海南雞飯。”六年未見,藍同學躊躇得誌,白白胖胖,印堂放光,大學期間的海南黧漸漸褪去,羊城的尊優讓他樂不思蜀。

 

澤農笑著說:“老海南爭相逃出,新海南擠破頭進去,真是當代版‘圍城’。你在羊城養尊處優,我卻在你鄉土犬馬走,還每月交你租子,你比‘南霸天’還要心狠手辣。你別想就一碗雞飯打發叫花子,這幾天打你土豪沒商量!”

 

瓊海說:“不是看弟媳的麵子,你怎樣恐嚇威脅都沒用。我答應你,陪弟媳好好逛兩天,再送她北歸,臥鋪都訂好了。”

 

澤農說:“真心感謝藍哥,無處安身的時候雪中送炭,讓我有‘陽光之家’,堅持生存下來,才有機會看到曙光。真是慚愧,你那小樓人來人往,已糟蹋得不成模樣。”

 

瓊海擺擺手,一副不屑神情說:“爛磚破瓦的,你愛怎麽著就怎麽著。明天你發達了,宅基地便宜給你,扒了起棟小別墅。”

 

澤農高興說:“我加吧勁,掘第一桶金,接管你的祖業。你可要給老同學優惠啊。”瓊海舉起一大杯珠江生啤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幹杯!”

 

送別妻子,澤農轉道深圳,與方老板會合。深圳是一洲集團的大陸總部,由他姐夫坐鎮。上百工人的洋參丸加工廠,碎石機醫療器械銷售總部,十八層的一洲大廈寫字樓,還有產品研發中心,雇員超過兩百。與海南一洲相比,是大巫見小巫。年近不惑的方永利,紅光滿麵坐在頂層寬敞辦公室老板椅上,一身筆挺意大利手工西裝,鋥光瓦亮的真皮鞋翹上大班台,模特般秘書小姐侍奉在側,冰鎮人頭馬的高腳杯搖得“咚咚”響。遠處的梧桐山若隱若現,腳下的深圳河靜靜流淌。誰曾想,這位躊躇滿誌的洋參丸大王,就是十八年前穿破褲爛衫的客家仔,在一個暴風驟雨的夏夜,從梧桐山叢林竄出,跟凶殘的狼狗賽跑,連滾帶爬泅涉深圳河,拚死拚活割破鐵絲網,一頭栽進香港新界的黑泥地,從此人生大不同。

 

深圳河將他前半生分兩半。一半在大陸,幼年喪父,父親因販鹽倒糧在批鬥會上活活打死;母親兩改嫁,為四個兒女活命積勞成疾病逝。客家人血管裏永遠流著商品的血液。方永利十來歲就上山打柴賣,後倒賣糧票,大衣,走村串戶治白蟻,倒賣化肥,跟父親一樣被打成投機倒把分子,被民兵攆得東躲西藏,不敢落屋,最後不得不冒死逃港。香港十八年,他最大的幸福,就是沒有生活經商的恐懼。建築工地提桶搬磚,藥鋪學徒幫工,挨家挨店推銷藥材,後五百塊港幣合夥開店起家,到洋參批發,開洋參丸廠,他的商業天才發揮得淋漓盡致。恰逢大陸改革開放,他敏銳捕捉新商機,揮師北上,再跨深圳河,全國開花,醫療器械保健品房地產並舉,一躍成港商耀眼新星,身家過億,知名度如日中天。

 

澤農問:“方老板,你人是那個人,心是那顆心,勤勉依舊,誠信一樣,為什麽就隻能到香港才脫穎而出,出人頭地呢?”

 

方永利笑笑說:“這個問題,還用得著問我?這就是大陸為什麽要改革開放的原因。說實在的,我在香港真沒任何競爭優勢,起點太低,本錢沒人多,書讀的比人少,勤勉也不如人,十幾年下來做點小生意,混個溫飽而已。要是大陸早一二十年開放,我哪會死命逃港,資產恐怕是今天的十倍,百倍。在大陸,跟一般人比起來,我思想總超前,滿腦子發財念想。還記得我文革大串聯的故事嗎?別人都在背語錄,除四舊,人鬥人,我卻一門心思冒領糧票,大衣,然後偷偷倒賣。周遊大半中國回鄉,口袋裏添了一千多塊。在兩分錢一個雞蛋的年代,已經是今天的萬元富戶。我的經商熱望,巨石壓不死,石峰裏都要頑強生長。”

 

澤農概括傳記主線說:“如果照實書寫,你的故事是不是說明:大陸將你變牛鬼蛇神,香港讓你成億萬富豪,兩個社會兩重天。”

 

方老板頭搖得像撥浪鼓說:“你這樣說說可以,寫成白紙黑字可不行,書在內地難以發行,見大領導也不敢送。畢竟我生意重點在大陸,你是黨報記者,知道怎麽處理,重點要宣傳我愛國愛鄉,帶頭投資大陸,支持改革開放。前半段生活可以簡略帶過。”

 

方老板顯然是大陸通,人在香港,心許祖國,連宣傳尺度都拿捏得極有分寸,不愧為商場奇才,田澤農自愧弗如。傳記吸引人處,應是兩段生活對比,真實自然描寫。也正是在大陸的磨難,映襯他的以德報怨,深沉愛國,癡心不改。澤農捉刀代筆,自然得有自己感想思路,不然文脈不暢,情緒難飽滿,文字也矯揉造作。言之無文,行而不遠。他也不跟方老板理論,盡量恪守真實原則,讓故事本身說話。梧桐山深圳河是方老板偷渡香港的跳板,人生轉折關鍵地,澤農要求實地尋訪,方老板滿口答應親往。

 

第二天大早,方老板由美女小秘陪伴,帶澤農上梧桐山。第一站到中英街,未到香港的澤農可觸摸界碑,腳尖踏上港英租地,感受殖民地繁盛一角。澤農惦著給晚報寫稿,正好有題目躍入腦海:《百年變遷——從沙頭角到洋浦港》。對比二者租借的不同,強調洋浦開發的積極影響。方老板塞給澤農兩條金牛,讓他轉轉琳琅滿目的商鋪。澤農好奇試了條美國牛仔褲,可惜香腸腿肚翹屁股,怎麽看都沒線條。鑽進金店一看,物美價廉,正好圓妻子婚戒夢。同樣款式金戒,金融大廈要貴百分之四十。他選了隻六克心形開口戒,一條半金牛搞掂。餘下幾百港幣,給女兒買些奶粉,童裝之類,算是半出國一趟。

 

冬日的梧桐山,樹木依舊蔥蘢,涼風略帶寒意。大鵬灣碧波連天,九龍港島霧蒙蒙一片。深圳已然活力四射,一座座高樓拔起。“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醒目標語,矗立在山嶺上。相形之下,深圳河對麵的新界隔離區,一片荒野田園景象,更顯寂寥落寞。

 

方老板指著山下河對麵的鐵絲網說:“那就是我當年逃港的地方。解放後四次偷渡潮,幾十萬人逃港,上萬人淹死在河中海裏。他們用生命換來了十年前的經濟開放。”他的堂兄方永輝,就是殉難者之一,香港夢永遠定格在那片鐵絲網後。

 

一九七一五月中旬的一天,方家兄弟因倒賣糧票,被關押數天,遊街示眾。好不容易放了出來,還得天天請示匯報,不得亂說亂動。實在混不下去了,他倆決定偷渡,投奔先期逃港的表哥。從揭西長途汽車輾轉到東莞塘廈,然後背了幹糧水壺爬山路,晝伏夜出,山林蔽身,跟邊防打遊擊。除了幹糧,指南針,邊境地圖,蛇藥也不能少。方永利還特別通過動物園的親戚弄點老虎糞,用來嚇退邊防軍的軍犬。共花了四五個夜晚,才到達梧桐山腳。然後潛伏叢林中,遠望深圳河,觀察邊防巡邏的規律,等待衝崗的機會。

 

寶安的五月,白天太陽似火燒,酷熱難當;夜晚惡蚊叮咬,毒蛇出沒。更膽寒的是邊防凶猛的狼狗,黑森森的槍口。一次狼狗離他們藏身的灌木林隻有十來米遠,眼看就要暴露,抓回去坐牢挨鬥遊街,或被邊防槍殺,心都要蹦出胸膛。幸好虎糞味嚇住狼狗,繞道避開,才躲過一劫。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當天深夜,突降雷暴,傾盆大雨遮天蔽地,伸手不見五指,邊防哨兵也鬆懈了。借著閃電光,方家兄弟撒腿狂奔,趁山洪暴發前,趟過深圳河,隨四麵湧來的逃港人群,扒開鐵絲網,向新界方向逃去。狼狗不用怕了,槍聲甩在身後,暴雨依舊傾瀉,山路崎嶇,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數千名驚魂逃港者,聚攏到蓮麻山間,正是山洪下泄通道。山高夜黑,他們根本弄不清危險降臨,洪水瞬間將他們包圍,淹沒頭頂。許多人躲過的邊防的槍口,卻毫無防備地被山洪卷走。方家兄弟發現了一棵大樹,永輝先把永利推上樹幹,然後拚命抓緊樹枝不放。樹上人太多,有人擔心再上人樹會斷,大家命都保不住,便蹬了永輝一腳,枝斷人落,濁浪翻滾,他轉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兩天之後,洪水退落。僥幸逃生的方永利跟表哥一起回來,尋找永輝。在離那棵大樹二裏遠的地方,他們找到了永輝的遺體,卡在兩棵小樹間,暴曬在烈日下,手指緊緊摳住嫩樹,軀幹被摳出深深的洞凹。他眼睛圓睜,遙望南邊可望不可即的港島,死不瞑目。

 

感念堂兄的救命之恩,方老板這次給家鄉捐贈學校,命名“永輝中學” ,祭奠一代為討自由生活而獻身的鄉親。

 

梧桐山下一小步,方氏家族兩重天。今日方永利的商業帝國,諸侯分封盡族親。姐夫掌管深圳,小叔把守廣州,北京有小弟,上海是表哥,二弟則把控美國威斯康星洋參種植場。連唐宏偉這樣的潮州客家鄉黨,也撿大便宜撈到海南一洲肥差,做了南天侯。可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肥水不流外人田。難怪郭守仁頗有微詞,不愧為我黨優秀組織工作者。

 

方家鐵打的營盤裏,唐經理外戚都算不上,雜牌軍一個,最薄弱環節,自然容易被攻破。下山路上,方老板關切詢問海南一洲境況。“聽說唐宏偉經常晚上桑拿歌廳,花錢大手大腳,專車遊山玩水,最近還請了漂亮小秘書。”

 

老板情報網真靈,才發生的事,就已匯報到他案頭,肯定有人打小報告,背後捅刀子。澤農不置可否,隻是輕描淡寫說:“海南一洲剛起步,各方關係要照應,應酬總是多些。開業慶典,喬遷新址,都是給老板掙麵子,光大公司形象。跟深圳公司大陣仗相比,海南還是鄉巴佬。唐經理從香港到海口,天上人間,沒有功勞有苦勞。老板一手帶起來的人,當然該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方老板沉吟片刻,說:“郭守義寫了辭職信,看來是嫌銷售經理待遇低。郭秘書對我們很重要,我想竭力挽留。”澤農驚詫不已,唐經理沒提起過,跟郭秘書吃飯也未談及。看來其中有詐,是以退為進的把戲。

 

澤農當然不想郭家兄弟獨大,他提醒方老板:“怎麽會呢,桑拿部經營,郭家兄弟有一大塊蛋糕。海南需要郭秘書關照,一點不假,他有通天本領。問題是,真的把公司交給他,你方老板天高皇帝遠,鞭長莫及了。還是你自己人放心。再說唐經理跟守義配合很好,讓他做常務副經理,多發工資,保管留得了人,又沒現成的肥缺等著他。”

 

方老板聽出些話音,點點頭,未置可否。澤農順勢誇了海南公司,給唐經理加分,也為自己推薦程首義邀功:“一洲大廈形勢喜人。老板四兩撥千斤,盤下大樓,中行劉小姐功不可沒;唐程兩經理精誠協作,多頭並舉,過半麵積租出,銀行利息有保證。老板不費一槍一彈,坐等起價升值,一切皆如人意。說實話,起初我還為老板捏把汗,生怕是燙手山芋。還是老板眼光獨到,高瞻遠矚,膽識過人,不佩服不行。”

 

午後,北京香港兩地記者團聚齊,滿滿一中巴。方老板奔馳五六零先導,後麵接一排豪車,浩浩蕩蕩望揭西而去。記者團堪稱國家級陣容: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工人日報,經濟日報,中國醫藥報,然後是香港文匯,大公,蘋果,明報等等,連南方日報,羊城晚報都不屑邀請。來者皆主任主筆主編重量級人物,大名鼎鼎。隻有澤農奇葩,無名小報小卒,醜小鴨混跡鳳凰堆,名片都不好意思拿出手,甚至不敢自稱記者,仿佛李鬼見李逵。

 

領頭的叫金刪,人民日報香港辦事處首席高級記者,年近五旬,廣東台山人,跟方老板關係不一般。新聞界浸淫近三十年,名聲如雷灌耳。十年前關於張誌新的報道,題為《一份血寫的報告》,轟動全國,由時任中宣部長的胡耀邦親自審定刊出,一字未改。大學二年級的澤農,眼含熱淚讀完刊載《光明日報》的長文,記憶猶新,敬仰得五體投地。這是新聞從業者企望的珠穆朗瑪峰。親見崇拜對象,澤農激動萬分,無語以對。

 

大概聽方永利介紹過,金刪對澤農刮目相看,特禮賢下士坐澤農身邊,自嘲地介紹:“新華社十二年,為毛主席文革唱讚歌;撥亂反正十年,禮讚張誌新蔣築英袁庚;改革開放到香港,成了資本家的吹鼓手。你比我幸運,青年才俊,趕上好時代,機會多多,前途無量啊。”金大記者的如椽巨筆名不虛傳,方老板“洋參丸大王”,“碎石機大王”等光輝稱號,皆他發明創造,尊享專利,流傳甚廣,不脛而走。

 

澤農受寵若驚,忙不迭說:“久仰大名,幸會前輩。方老板多次提及,可惜無緣耳提麵命。此行天賜良機,請多賜教。”

 

他毫不掩飾跟方老板的親密關係說:“香港三年,跟方老板至交,積極推動他挺進大陸,多方投資,迅猛發展壯大,成業界翹楚,港澳名流。對方老板為人和公司,我是了如指掌。他的強人夢,傳奇崛起故事,曲折離奇,勵誌向上。我早建議為他寫自傳,既可激勵後人,又宣傳企業產品形象,一舉多得的好事。可惜事務纏身,一直未動筆。我應是他傳記最合適的撰者。”

 

這話聽著耳熟,澤農在泰華賓館,也是這樣遊說方老板的。澤農心一緊,差點驚出一身冷汗。無論從哪方麵講,他與金刪不在一個量級,無從較量。更何況他近水樓台,交誼甚深,打碎澤農飯碗易如反掌。澤農生怕夜長夢多,煮熟鴨子飛掉,便急中生智臣服道:“金前輩功成名就,這等雕蟲小技,何足掛齒,豈敢勞你大駕。後生不才,卻血氣方剛,精力旺盛,文思敏捷,胸有成竹。不日急就成稿,敬奉批閱增刪出版,了卻方老板心結,皆大歡喜。”

 

見澤農恭敬謙卑,心領神會,金刪順勢利導說:“你先擬個提綱發我,先把把關,畢竟我年長,見多識廣,經驗豐富些。”

 

澤農連連稱是。隻要能繼續方老板傳記項目,維係與一洲的關係,有舞台唱戲,借大樹乘涼,擔當什麽角色也就不那麽重要了。

澤農不能不佩服金刪的感召力。他差不多就是半個中宣部長,一聲令喝,從北京到香港,堂堂大牌資深人士出動,山迢迢路長長,不辭勞苦趕到窮鄉僻壤的破揭西城,不說發稿,就是白白走一趟,已是給天大麵子。換了別人,三請三接,八抬大轎都請不動。方老板的銀彈紅包固然起作用,但這些北京新聞大腕,都是長城上的麻雀,見過大炮火的。方老板這級別人物,跟李嘉誠霍英東邵逸夫比起來,連小巫都算不上。金刪在中國新聞界的影響力,那才叫指點江山,呼風喚雨;而澤農這小魚細蝦,在海口的小池塘還能興風作浪,隻能叫小兒科,相去十萬八千裏。所以澤農不敢怠慢,一路上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對眾神尊敬有加,點煙送水,盡心服侍,乞望提攜教導,賞識歡心。

 

晚間車隊抵達揭西縣城,歡迎隊伍二裏多長,排至“永輝中學”。學童們冷風裏載歌載舞,鼓樂齊鳴,鞭炮爆響。縣委四大班子人馬齊聚,二百人盛大晚宴招待,方老板暨豪華記者團受到縣裏最高規格濃重接待,極盡榮光。

 

澤農不敢怠慢,當夜草擬《洋參丸大王傳》提綱,共二十章,擬十五萬字,呈方老板金刪過目審定:

 

“一  四十而不惑

二  父親的慘死

三  母親兩改嫁

四   我要上學堂

五   文革大串聯

六   投機倒把犯

七   懵懂的初婚

八   魂斷梧桐山

九   淒苦香港地

十   金牌打工仔

十一  幸逢賢內助

十二  伍佰元起家

十三  北角中藥鋪

十四  文鹹洋參行

十五  一洲洋參丸

十六  重回故土地

十七  體外碎石機

十八  深沉的愛心

十九  人民大會堂

二十  永遠慈善家 ”



 

 







 

                                                                  第十五章

 

揭西之行,確實驚嚇了澤農。回到海口,仍心有餘悸。方老板周圍,蒼蠅逐臭般圍攏大群名記,借勢造神,抬轎吹喇叭,競相貼近。隨著他事業拓展,聲望日高,還有大批吹鼓手會蜂擁而至,爭風吃醋。金刪這神級人物,方老板的戈培爾,想撼動他的地位,比登天還難。好在金刪事務繁冗,精力不濟,不能萬事包攬吃獨食。肥肉盡由他吃,殘湯剩羹還是有澤農舔的。好在這次見麵,澤農靈光識大體,謹慎臣服,博得金刪認可,默許他策劃撰寫傳記。澤農唯一要小心的,是半路殺出個陳咬金,迅雷不及掩耳搶了快到手的飯碗,讓他前功盡棄,滿腔熱忱付諸東流。

 

他的創作態度還是嚴謹的。他不願睜眼說瞎話,胡編亂造,嘩眾取寵。沒實地調查,無真情實感,他不願著墨提筆。原計劃探訪廣東香港等地,遍尋方老板生活經商足跡後,再靜下心來,整理資料,深思熟慮,然後從容不迫撰寫,反複推敲打磨,力爭上乘佳作。現在看來,情勢迫人,夜長夢多。香港不是說去就去,手續繁雜,還要等旅遊團排期。人家金刪先生可以雷聲大,雨點小,嚷嚷寫傳而遲遲未動手,方家宣傳部長的地位卻堅如磐石。不過還是有毛頭小夥初生牛犢不怕虎,挑戰他的計劃。澤農沒有懈怠的資本,機會稍縱即逝。不如先入為主,就已有采訪調查材料,急就草成初稿,送香港聽反饋意見,搶占有利地形,讓方老板見識自己才思勤勉高效,然後再細細修改完善。

 

接下來兩星期,除報社采訪寫稿,去醫學院拜會陸鋼,其餘時間,澤農閉門謝客,潛心寫作,每天以近萬字速度推進。當然絕不是粗製濫造,堆砌辭藻,無病呻吟;隻能說是妙筆生花,文思泉湧,下筆如神。澤農在報社是赫赫有名的快手,出口成章,下筆千言,行雲流水,稍加潤色即可排版付印。每有重大采訪寫大稿件,非他莫屬。如此練就記者絕活,今日算是派上用場。

 

晚上隻有一洲大廈供電正常,他就呆在程首義的辦公室,徹夜趕稿,有時一天才睡三四小時。熾烈的創作激情高漲,他人像打了雞血,亢奮不已,連夢裏都在琢磨細節。秦蓉妮不幸被他拖來當打字員,義務勞動不說,還要加班加點,陪他熬夜。澤農趕時信筆塗鴉,字跡像雞爪抓的,看得她頭暈眼花,她抱怨說:“田哥是哪個語文老師教的,板子打屁股少了,才這樣龍飛鳳舞筆走遊龍。要不是看你對我好,再多工錢都不願幹。”

 

澤農恐嚇她:“辛辛苦苦給你老板的老板作傳,你得積極參與,圖好表現,邀功請賞,豈能有怨言?我生氣告你一刁狀,你吃不了兜著走,方老板還要罵唐經理有眼無珠。”

 

蓉妮一伸舌頭,做個怪相說:“田哥才不會那麽惡毒,害我丟飯碗。你字跡是難看點,文章卻越讀越有味,也不覺累了。”

 

“這話我愛聽。再堅持幾天,就大功告成了,到時候請你吃大餐,慶祝慶祝。”澤農哄她。

 

“我在減肥,怕婚禮服穿上像水桶,大餐就免了。你光顧自己出名,不能忘了我的功勞。書的前言後記裏,提一下我名字,讓我跟著沾點光,流芳百世。”

 

澤農一本正經承諾:“這有什麽難的,我會感謝你,還有唐經理,芳惠,首義,沒有你們支持愛護,就沒有這本書的誕生。你們的名字將與之同在。”

 

蓉妮撫掌高叫:“我要出名了,我要上書了!”快活得像隻小鳥。

 

唐經理上樓來送宵夜,摸著蓉妮指頭上這些天打字磨出的老繭,心疼說:“悠著點,別累壞了,白天還有時間。”

 

澤農故作生氣說:“行了行了,別當我麵秀恩愛,讓我羨慕嫉妒恨,擾亂我情緒和文思。吃了宵夜回去吧,我一個人加班更清淨。”

 

都說“別人的老婆,自己的文章”,澤農老婆文章兼愛,一生兩大自豪。傳記一氣嗬成,雖未經反複推敲潤飾,已經是感情充沛,筆下生輝 ,行雲流水,酣暢淋漓了,讀來引人入勝,愛不釋手,不終卷而不後快。蓉妮完成打印,真誠祝賀他說:“田哥,不說恭維客套話。我書讀得少,鑒賞水平不高。我是你第一個讀者,也是最忠實粉絲。太精彩了,情到動人處,我哭過好多回,這書一定大賣。”澤農也不自謙說:“你也努力,將來發達了,我也給你樹碑立傳。”他讀過金刪多數文章,說心裏話,現在看來,如此鼎鼎大名的一流記者,文字水平和思想深度,也不是遙不可及,高不可攀。隻是時代不同,平台不一樣,再加上熱點題材,不想成名都難。

 

本想掛號快郵草稿到香港,澤農不放心,生怕路上有閃失。唐經理正好回去開年會,澤農將稿件帶軟盤包紮嚴嚴實實,讓他隨身攜帶,回港第一件事,就是趕到公司當麵交方老板。唐宏偉細心人,辦事牢靠。到香港後就跟蓉妮來電話,讓澤農放心,說方老板收到,還誇讚他高效神速。澤農心裏一塊石頭落地,餘下的是靜候佳音。

 

尋思起來,沒去香港采訪是一大硬傷。總部情況,聽了轉述,隻是個大概。香港人文地理生活,更沒見聞,談不上真情實感。海口這文化沙漠,破圖書館找不到幾本相關介紹的書。北角灣仔中環在哪個方向都弄不清,寫起來純屬閉門造車。書稿前十章,寫得故事性強,感情充沛,這可能是催蓉妮落淚的部分。香港以後的生活,寫起來就不那麽得心應手,自然流暢,畢竟離澤農生活經驗太遠。他天天盼望方老板來電,召他迅即赴港采訪,增補修改定稿,彌補缺憾。

 

等待是種煎熬。這種感覺,他過去追黃雁體味過,不堪回首。甜蜜期盼有,更多的是焦躁,痛苦,惴惴不安。幸虧這幾天忙老婆調動,算是排遣,分散些注意,盡量少想傳記的事。郭秘書信守諾言,跟陸鋼打了兩次電話跟蹤,黃雁的商調函已經寄出,了卻又一件大事。她人沒到,崗位都安排好,到附屬醫院高幹病房,清閑又體麵,專門與社會高端人士打交道。

 

一晃元月將過,蛇年春節已近,島上人心浮動,旅人歸心似箭。澤農按捺不住,催著唐經理找老板聯係。終於老板回話,書已出版,不日隨貨船運抵。

 

澤農心裏一陣狂喜,撫掌大笑,給了唐經理一個熊抱,把他連根拔起,來個七百二十度大回旋。蓉妮聽到裏屋動靜,忙過來湊熱鬧,手舞足蹈,趁機給唐經理一個甜吻,比他向她求婚還興高采烈。澤農不無遺憾對她說:“沒機會寫前言後語了,感謝你在心裏。你出不了名不能怪我,以後有再版修訂機會,一定把你名字補上,放在最顯眼地方。”

蓉妮安慰他說:“田哥出名就夠了,我癩頭跟著月亮走,沾盡光。以後出門見人,可以自豪地誇耀,我是田大作家小妹。”

 

興奮過後,澤農有些許遺憾和惆悵。香港去不成是小事,草草出書對讀者不負責,影響方老板形象事大。相信萬忙之中,方老板也沒精力細讀。初中沒讀完的他,經商是天才,文學修養就不敢恭維,提不出什麽中肯意見,甚至懷疑他是否瀏覽過稿件。唯一希望是,金刪在香港,中大英文係老高才生,高級記者,可以把把關。其實最有發言權的,隻能是他自己。可惜放飛的風箏收不回,鞭長莫及。想到此,一股悲哀湧上心頭。就像過去大戶人家的偏房,十月懷胎,陣痛分娩,生個白白胖胖兒子,卻被大房收走,母子生別離,不得相見相認。

 

隔天貨船到岸,兩大箱沉甸甸的印刷品抬到唐宏偉辦公室,眾人翹首等待已久。蓉妮小心翼翼剪斷紙箱捆帶,撕開封膠,一堆十八開本精裝銅板紙書躍入眼簾。一眼就知,香港跟內地印刷品的差距,起碼差二十年。大家爭先恐後搶書在手,先睹為快。澤農猴急看封麵,尋找自己名字。粗壯燙金大字為《洋參丸大王自傳》,作者署名為方永利。方老板的巨幅頭像,幾乎涵蓋整個封麵,色彩鮮豔,圖像逼真,栩栩如生。他心一沉,真有親生兒子被拐賣的刺痛。他迅即翻檢內文,標題原封不動,文字連標點符號都未改過,隻是附上一批方老板各時期照片,與領導合影,慶典讚助紀念和公司產品介紹圖片。另有兩篇金刪采訪老板的專訪,道出“洋參丸大王”名號的由來。著者沒撈到,編撰者該有個名分吧。澤農一直搜尋到封內底,才見出版社出版人和編輯名字,金刪大名躍然在列,可就是不見田澤農半個字。

 

蓉妮眼尖嘴快,驚訝道:“田哥名字呢?書稿是我打字,字字句句都是田哥心血,怎麽作家就神隱了?這是哪門子事?”她瞥見澤農鐵青著臉,冷峻無語,自知失言,忙以掌掩唇,不再發聲。屋子靜悄悄,隻有銅版紙被翻動發出沙沙聲。

 

還是程首義打破沉悶說:“書印出來,總是喜事。誰心裏不明白,方老板一介賈夫,搗鼓買賣在行,著書立說就貽笑大方了。名曰自傳,必有高人編纂,人們刨根究底,自然田兄要浮出水麵,就不必拘泥虛名了。”

 

蓉妮也忙附和,安慰澤農:“這書燒成灰,我也能分辨出田哥的文筆。是你的跑不了,誰也搶不走。在我們心裏,你才是真正的大作家。”

 

芳惠更實在,寬慰他說:“名利二字,取一則安。方老板沒給你名分,必會有所報償,就不去計較虛名了。正因為有你作傳,跟老板聯係更密切,感情拉近,增添更多機會,我們都是你的收益者,包括蓉妮,你是無冕之王,幕後英雄。”

 

唐經理帶頭鼓掌,大家齊聲喝彩,竭力想讓澤農高興點。他苦笑一下,自嘲說:“還是文聯葉主席說得好,隻要蛋好吃,誰在乎母雞呢。我這名氣值幾個錢?在海口幾乎天天見報,出門也沒人跟屁股追星,倒是鹽灶菜市場小有名氣,給我一毛兩毛折扣。跟著方老板,唐經理,我也知足了。飛機豪車坐了,山珍海味嚐了,宏大場麵見了,哪天再托老板福,香港資本主義社會一遊,就更無遺憾了。今天值得高興紀念,中午我請客,吃自助餐,大家放開肚皮幹。”是否拿得到稿費,澤農心裏沒底,不過期望甚高。一分錢沒到手,就要顯擺。大家也不客氣,眾星拱月擁了作家大款,望金融大廈而去。

 

眾人麵前說不在乎,心裏卻放不下。澤農後悔不該用第一人稱寫作,當時隻想以親述親曆口吻,更親切感人。一字未改變成自傳,署方老板名就名正言順了。要是以第三人稱寫傳,口氣大變,行文風格不一樣,想改成自傳得傷筋動骨,花大精力,估計金刪不會費這個力氣。澤農還是文氣,沒長心眼,多留一手。

 

忍不住還是給方老板電話,既不敢提署名的事,又不好意思談稿費,隻是王顧左右而言他,說書出得太匆忙,急就草稿,沒來得及潤色,采訪也不充分。絮絮叨叨半天,方老板聽得雲裏霧裏,有點不耐煩說:“書已出了,不能收回銷毀,修改的事以後再說。我也沒細看,收到你稿子當天,就轉交金刪了,他一手操作。至於你的酬勞,我通知唐宏偉辦。”

 

澤農這才恍然大悟,明白就裏。方老板才不在乎署名,真說他寫書,鬼都不信,圖此虛名反受其累,讓人恥笑。金刪以此障眼法,順勢一腳踢開田澤農,再以策劃編輯身份入主,操控出版流程,從中漁利。這位澤農大學就敬仰的偶像,竟如此厚顏無恥,剽竊成果,沒改一字,塞進自己兩篇私貨,就成了實際編纂,撈了一大筆。每本書定價一百港幣,初版一萬冊,總價百萬。出版商打五折,方老板也得出五十萬包銷書,除去書號印刷成本,金刪少說也得揩三十萬油,難怪他那麽急匆匆出書,根本不在乎質量。

 

跟金刪打電話,澤農就有點不客氣,不在乎得罪他。他質問:“本是初稿,需大改動,才可能付排。你卻不跟作者商量,又隻字不改,草草出版,這文責誰負?”

 

沒料到一小記者如此不恭,出言不遜,金刪沒有心理準備。人生戲場三十年,什麽風浪沒見過,對付這愣頭青小菜一碟。他輕言細語,給澤農戴高帽說:“你初初出道,出手不凡,文字老辣,不改一字,也是好文,我這老編輯就省心了。”

 

澤農見他避重就輕,單刀直入說:“你明知從策劃,采訪到成書,都是我獨立工作,老板隻是粗略講述。結果出書,跟我八竿子打不著。你讓老板署名,他並不知情,你自己又不好意思,羞答答做了策劃編輯,不過徒有其名。難道給我一個名分,我會搶你錢?”

 

金刪自知理虧,隻有東扯西拉:“取名自傳,當然該暑自傳者名,理所當然。我不否認你是原作者,但對外得有個正當說法。既然暑了他的大名,也就委屈你,隻能做幕後。”

 

澤農說:“怎麽個幕後?無名無利,無影無蹤,你也欺人太甚。”

 

金刪不想跟他糾纏,幹脆一推了之,諒他也翻不起大浪:“你如果有意見,直接找方老板理論。如果不服,到香港來打官司好了,起訴方老板,拿回你的版權。”

 

澤農噎得無語,不知說什麽好。這嘴仗打下去也沒結果,去香港打官司是天方夜譚。他一氣之下壓了電話,大罵他老不要臉,光天化日下搶劫,也不解恨。唯一最後期盼,是等唐經理通知,領點稿費回家過年。

 

即使沒名無姓,蓉妮還是要他簽名送書,以做紀念。他又簽名送彭總,郭秘書,陸鋼等各一本,於是消息不脛而走,海口新聞界盡人皆知。晚報副刊主任熱情要求連載,不過得讓海南一洲給點欄目讚助。澤農沒好氣說:“太糟踐我的文字了,不開稿費還要倒找錢,一邊歇著吧,寧可不連載。” 晚報流言甚廣,說澤農大發了,給香港老板寫書,一字一港幣,十幾萬進了腰包。澤農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也不去辯解辟謠。隻要沒人上門借錢打劫,他也認了。

 

方老板的手令終於到達,唐經理找澤農簽收。一張巴掌大的白底便箋,來自白天鵝賓館客房,大概是老板旅途中匆匆草擬,隻有一行字:“請支付田澤農記者壹萬元人民幣。”落款方永利,日期是三天前。沒說明緣由,不解釋用途,繁體大寫,幣種明確。為避免誤讀和歧義,沒用阿拉伯數字,專用漢語大寫。澤農不知道這是稿費還是版權出讓費。他求事心切,急於獻身,根本不可能事先議價,連風塵女子都不如。他堅信方老板的慷慨大方,不會虧待自己。第一次泰華采訪,記憶猶新,兩千元工農兵大鈔,曆曆在目,硬生生新幣的手感還在。那時一字未寫,晚報還沒影子。如今洋洋灑灑十幾萬字,大開本硬皮書廣為流傳,連局外人都猜度十萬八萬的少不了。澤農大失所望,不相信自己眼睛。如果是阿拉伯數字,還有疑惑是否少個零,老板有筆誤。可明明白白的萬元大寫漢數字,沒錯誤的可能性。

 

唐經理見澤農無語,麵無表情,知道他不開心,也不知如何開導,隻是輕輕拉開抽屜,捧出一疊帶封條的老人頭大鈔說:“出納剛從銀行提回,要不再點一點?”

 

“不用了,多一張少一張無所謂。”澤農嘴裏滿不在乎,心裏滿不是滋味。一萬元也是大筆錢,人人都夢想當“萬元戶”,真的夢想成真,澤農卻高興不起來,沒有半點當初泰華兩千元的狂喜。這大概是期望越高,失望越大的緣故。按海口的標準,稿費不過千字二十五元,自費出書還要倒貼錢,澤農也幹過這傻事,花光老婆兩千多。十幾萬字稿酬萬元,已是嚴重超標了,得感激涕零才是。老板不了解行情,大概谘詢過金刪。他這老狐狸,內地港澳通吃,新聞出版行情了如指掌。一個初出茅廬小報記者,土不拉幾鄉巴佬,一萬元大磚頭能打發得冒跑,已經是癩蛤蟆吃天鵝肉,再有多的想法就是癡心妄想。

 

出得門來,就見郵局。澤農心煩,不想去銀行存了又取,摸著這錢就傷心。幹脆電匯了之,春節上路一身清爽,不見不煩,讓黃雁早辦年貨,從此不提稿費版稅這事。

 

龍年最後一星期,“陽光之家”人都快走空了,剩下首義,蓉妮,澤農等幾人殿後。芳惠已通過湛江中行朋友訂了臥鋪,江城三友結伴返鄉。蓉妮帶唐宏偉駕車去成都,上門拜見嶽丈,正月大婚。他們三人應邀參加,代表婆家,又像娘家人,兩頭皆親。

 

黃雁來電,告訴澤農放心,匯款收到,商調函也寄達,調動手續搶在春節前辦妥。她特囑咐順帶些一洲洋參丸,央視在打廣告,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小縣城見不到貨,好多人托她買。澤農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正好行李不多,坐臥鋪空蕩,首義芳惠空手閑著也白閑,不如搞點長途販運,掙點關稅差價,聊補稿費的虧欠。方老板小氣,他就自找門路,自力更生,自我創收。比不上金刪先生撈錢的深圳速度,也可小富即安,知足常樂。

 

澤農算了個粗帳:一箱二百盒,廠價每盒五元,島內銷售十元,因是來料加工,大陸加收關稅,零售高達十三塊。跟唐經理再要點優惠,成本價三塊多結算。沒有運輸成本,七百塊一箱到家。兩千塊一箱批發出去,下家還有差價賺。這比倒一台日立東芝彩電利潤還高。七八箱賺下來,又寫一回《洋參丸大王自傳》,還可寫本《倒洋參丸傳奇》。

 

兜裏裝著首義發放的三千多塊紅利,正好給唐經理作訂金,回來再補齊餘款。本來首義要多分點,芳惠反對說:“飽時要防餓時饑,明春形勢不明朗,錢分光了,到時候鬧急又慌了手腳。”她貸款回扣腰包鼓鼓,不屑這點分紅。澤農也小有斬獲,首義樂得賬上多有餘款。

 

蹩進唐經理辦公室,小偷一般,叫蓉妮緊關了門,生怕郭守義過來湊熱鬧。他不想走露風聲,讓方老板知道,畢竟是揩油的事,講出去丟人。澤農總懷疑郭家兄弟在背後捅刀子,打唐經理小報告。現在他升任海南公司副手,離山頂僅一步之遙,得隴望蜀之心路人皆知。

 

澤農壓低聲音說:“家裏親朋好友都求我帶洋參丸,也是免費宣傳公司產品,說不定還可賺點路費。成都參加你婚禮,不能光要你花錢,自己該承擔些,所以有這麽個想法。不是白要,我花錢買。在你權力範圍內,能優惠多少就多少。”他摸出三千元,排在桌麵,以示誠意說:“先付訂金,回來再結算。”

 

唐經理笑笑說:“婚禮差旅費我私人出,你就當貴賓好了。你想帶多少箱?成本價給你,我能批十件,不能超過。隻是出島海關會不會有麻煩。”

 

“也不需多,七八件夠了。車上五個人過海,分散每人才一件,就說過節禮品自用,談不上走私。我再找海關邊防朋友打聽證實。”澤弄有充分把握說。

 

唐經理將錢退給他說:“你不是外人,為老板立這麽大功,還有什麽信不過的。春節要花錢,先拿著用,回頭再說。寫個借條,我簽字。”澤農大膽開了口,仍覺不好意思,隻要了六箱,不想太讓唐經理為難。

 

一大早,唐經理親駕豐田大霸王,載了一行五人,浩浩蕩蕩渡瓊州海峽,越雷州半島,望湛江火車站而來,一路順風順水,平平安安,歡歌笑語。唐經理年幼失恃失怙,偷渡香港更無至親,這個春節終於有了好歸宿。澤農對蓉妮說:“你父母值了,養個愛女,賺個贅婿,從香港送貨上門,自帶幹糧車馬,可要善待哦,不能一言不合就攆人出門,我們來了可不答應,找你算賬。”

 

蓉妮抿嘴咯咯笑,不答話,沉浸在甜蜜裏。首義補上話:“聽說成都婚禮繁文縟節,折騰新郎夠嗆。本來海口一個簡單婚禮,不用迢迢幾千裏,花大把錢。你偏要逼他去成都,到時候被人當猴耍,當肥羊大款宰,那可慘了。”

 

芳惠出打抱不平說:“婚禮是女人天大的事,連父母都不見,就想搶走人家姑娘,沒門。就該去成都,拜敬父母,呼朋喚友,轟轟烈烈大辦一場,再多錢花得也值。”

 

蓉妮回頭感激地說:“還是女人懂女人。芳惠姐,你答應我,一定不缺席我婚禮。”芳惠說:“回家跟父母住幾天,正月初六,我第一個趕到。”

 

湛江火車站,眾人依依惜別,相約成都。首義芳惠幫澤農肩扛手提洋參丸,像群跑單幫的,融入了滾滾北歸的春潮。

 

湛江車站更小更擠,站前小廣場都是人。一看排隊長龍,首義條件反射,撒腿緊跑,盡量想搶在人前麵。芳惠嘲笑道:“天生勞碌苦命,不擠不搶就身上癢。你已脫了苦海,鋪位早訂好,誰也搶不走,急什麽。”首義恍然大悟,便立定了,眼睛梭巡著,冷眼欣賞人山人海。芳惠推他一把說:“呆著看什麽,又想逮個漂亮妞?沒有再比我更好騙的了。”三人說說笑笑,笑看眾人推推搡搡擠成了團。待大部隊衝殺過,他們才不緊不慢進臥鋪廂,鬆鬆散散坐下,悠閑地磕瓜子吃芒果泡熱茶。

 

有錢就是任性。僅多花一百多塊,就是兩個世界。車還是那趟車,人還是那些人。半年光景,地獄天堂之隔。當然僅有錢不夠,關係地位也重要。不是人人能買到臥票,特別在這春運緊張時。隔壁的軟臥廂,也不是隨便能進的,但如果真花大價錢也睡得上。澤農珍視這一切來之不易,警覺地巡查一遍行李架上一排洋參丸紙箱,確信安全穩妥,才放心爬到上鋪舒舒服服躺著看《海南紀實》雜誌。

 

廣播裏費翔在唱《故鄉的雲》,略有些傷感失落,盡是失意者的詠歎,不大合他們春風得意,衣錦還鄉的心境,但思鄉情切歸鄉意濃的情緒大抵相當:

“天邊飄過故鄉的雲,它不停地向我召喚

當身邊的微風輕輕吹起,有個聲音在對我呼喚

歸來吧 歸來喲,浪跡天涯的遊子

歸來吧 歸來喲,別再四處飄泊

踏著沉重的腳步,歸鄉路是那麽的漫長

當身邊的微風輕輕吹起,吹來故鄉泥土的芬芳

歸來吧 歸來喲,浪跡天涯的遊子

歸來吧 歸來喲,我已厭倦飄泊

我已是滿懷疲憊,眼裏是酸楚的淚

那故鄉的風和故鄉的雲,為我抹去創痕

我曾經豪情萬丈,歸來卻空空的行囊

那故鄉的風和故鄉的雲,為我撫平創傷”

 

澤農尋思,他回家唱卡拉ok,《故鄉的雲》得改幾個詞。“別再四處漂泊”應為“節後天涯漂泊”,“我已厭倦漂泊”改成“我命歸宿漂泊”。最關鍵的一句應是“我曾經空空行囊,歸來時豪情萬丈”。他口袋有人民幣,還有零碎港幣,六大箱洋參丸在手,心境明亮得像南方二月陽光普照的天空,何來酸楚的淚?海南不相信眼淚,隻有叢林法則,適者生存,強者通吃。

 

首義拉澤農去餐車喝酒:“咱陽光三友好久沒開董事會,到餐車小聚,點幾個炒菜,來幾瓶珠江啤,喝得暈乎乎睡覺,醒來就到家了。”澤農擔心洋參丸,寸步不敢離開。首義說:“跟同鋪的講一聲,幫看著點。睡臥鋪的都不是普通人,誰老惦記你那點破玩意,自己草木皆兵了。”

 

餐廂十來個箱座,還有空位。因隻對臥鋪客開放,硬座那邊門緊鎖著,不用排隊候餐。程董事長請客,他儼然超級大款,豪氣四射說:“隨便點,撿最貴的,陽光三友董事會得風光一把。”他明知火車上既無山珍,更無海鮮,雞鴨魚肉都不全,高價菜打破天不過二十塊,故意擺闊氣,裝豪爽,博芳惠一笑。芳惠不領情,揶揄他:“你把餐車廚房都買了,也不過千兒八百,抵不上方老板喝瓶人頭馬。真是滿桶不蕩半桶蕩,插根大蔥就裝象。”澤農憐惜他分分厘厘來之不易,定下三菜一湯革命化標準:紅燒鯉魚,魚香肉絲,蒜蓉空心菜,酸辣湯,珠江啤酒三瓶。三人舉杯相慶,恭賀新春,悠然自得消磨冗長的旅程。

 

澤農感慨:“人生就是係列機緣巧遇。沒有半年前夏夜擁擠的綠皮車,就沒有陽光三友的緣分。沒有芳惠的引薦撮合,就沒有方老板和一洲大廈的機遇。當然更沒有唐經理和蓉妮的金玉良緣。這神奇的機緣還在持續,充滿期待和希望。”

 

首義哈哈一笑,借題發揮說:“別的機緣我不在乎,隻慶幸當初沒錢買臥鋪,衝進車廂搶了座,才有了以後的故事。那叫不是冤家不聚頭。”

 

芳惠差點要拿啤酒給他洗臉,嬌嗔地說:“趁人之危,強人所難,非君子也,瞧你美的。”

 

三人正得意逗樂,忽聽車廂另一頭一片吵嚷聲。硬座車廂那頭,隔著鎖死的門玻璃後,一群漢子氣洶洶地拍門,吼叫,狠不得要砸碎玻璃。乘警正在餐車休憩,忙過去平息事端。他見鬧事者人多勢眾,情緒激昂,也不敢造次動粗,隻是開了條門縫勸說:“玻璃打破了,國家公共財物,那是要賠償受處罰的。”

 

有人喊:“都是乘客,憑什麽不讓進來吃飯?車廂擠得像活棺材,不送水賣餐,豬狗都不如。”

 

乘警解釋:“乘務員票都沒法查,針都插不進,何況送餐車。大家都急著回去過年,忍一宿就好了,條件有限,餐車隻能供應臥廂旅客。”

 

擠在最前麵的四五個東北大漢豹子膽,不由分說推開乘警往餐車衝,嘴裏罵:“老子也買得起臥鋪票,可他媽的都走後門,提前十幾天排隊,還是隻有硬座。這是什麽世道,硬把人分三六九等,一邊喝酒吃肉,一邊饑渴擠昏,不把人當人,老子不守這中國人歧視中國人的破規矩了。”

 

乘警扛住門,又鑽進幾個身高體壯的。眼看廂門要衝破,人浪會像長江決堤,洪流淹沒整個餐車,然後衝向臥車廂,將澤農他們舒適宜人的空間塞滿,重回半年前的恐怖。芳惠嚇得驚叫,首義一個箭步衝上去,勇幫乘警死死頂住鐵門,顧不得玻璃受重壓,一寸一寸地關上門。倒不是說首義有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的力量,隻是後麵的人馴服膽小些,循規蹈矩些,不敢鬧事,才讓乘警控製住了局麵。

 

這叫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衝進來的大漢們罵罵咧咧,大聲大氣地要酒要菜,旁若無人地猜拳行令,鬧得本來清清淨淨的餐車廂成了醉漢的酒吧間,烏煙瘴氣。乘警隻好躲到一邊,像沒看見似的低頭看報紙。澤農他們匆匆扒了幾口,酒也沒喝完,便怏怏回了鋪位,蒙頭睡覺,隻求那邊的人不要耍酒瘋鬧事,衝進臥鋪廂來,驚擾他們的好夢。

 

車停武昌終點,白雪皚皚,氣溫零下十度。踏上站台,刺骨寒風透心涼,澤農上牙磕下牙,觸電一般打寒戰。去海南沒帶冬衣,幾層單衣裹得像千層餅,外罩一件秋衣,隻好先亂蹦亂跳內部放電發熱。首義車上撿了一截粗木棍,洋參丸箱捆了挑起來,像個小貨郎,搖搖擺擺擠出站口。

 

幸虧楊建國想得周到,讓司機帶來三件綠軍大衣,三人出站口裹得嚴實,鑽進北京吉普,人才緩過勁。建國趕上第三梯隊尾聲,坐火箭到處級,東湖區任副書記掛職鍛煉。年終事繁,不能親自接站。他讓司機捎話,春節後可能海口考察,有機會好好敘舊。

 

他倆隻有簡單行李,便去長途汽車站搭車。澤農東西一大堆,司機特花兩個多小時,送他回縣城,享受首長級待遇。去時苦夏,歸來嚴冬,故鄉景物依舊,心境卻迥異。慣看海南繁花異草,藍天白雲;深廣高樓大廈,燈紅酒綠,故土的深冬更顯凋敝蒼涼。天黑得很早,黑魆魆的矮房屋,鬼火般的燈光,敗草枯木,凍土寒冰,竟看不到一絲生氣。



































 

                                                              第十六章

 

臘月三十晌午,縣城北正街,平日熙熙攘攘的商街已人稀車罕,冷冷清清。冷風裹攜肉香,酒氣飄散,空氣裏彌漫著濃濃的年味。爆竹聲漸起,早開的年飯昭示著團圓的急不可耐,歡聚的情切意真。北正街九十二號,黃雁家門口,一對老夫妻,穿著冗贅的棉衣褲,推輛破舊的“永久”車,車龍頭掛著兩隻咯咯亂叫的母雞,徘徊不敢進門。

 

正好黃老嶽父下樓倒垃圾,瞥見兩老眼熟,認出是澤農父母,忙熱情招呼:“親家,到了家門口,還不快進來,一起吃年飯。”

 

澤農母親搶先說:“你們家人口多,不湊熱鬧了。家裏年飯已準備好。特地來送兩隻活雞,山上放養的,肉緊緊的,燉著香香的。”

 

嶽父看透兩老心思,送雞是假,尋人是真,忙安慰:“大冷天的,跑幾十裏地,太勞神了。我們安排好了,馬上開飯,天黑前他們趕回,你們家就團圓了。”

 

澤農聽到樓下動靜,抱著女兒下樓,埋怨父母說:“都說好了,會趕回來吃年飯的,你們還不放心。”

 

母親說:“你回來好幾天,就打了一次照麵,扔幾百塊錢就跑。我想的是人,不是錢。昨夜一宿沒合眼,老擔心你們忘了日子。鄉下條件不好,沒電燈電視,可一年到頭,總得回家吃餐飯,說幾句話啊,住一宿也好。我這是娶了媳婦賠了兒,連孫女都認不得。”說罷,眼圈都紅了,搶上一步,抱了孫女就親。女兒認生,哇哇大哭,不肯讓奶奶抱,嚇得母親隻好鬆手。

 

黃雁趕出來保證說:“二老放心,我們東西都收拾好了,今晚住鄉下就不回城了。”二老轉憂為喜,將母雞塞給黃雁,心滿意足上了單車,頂著凜冽寒風趕回田家坳備飯鋪床,迎接祖孫三代難得的歡聚。

 

望著父母遠去的背影,澤農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出來。父親腦血管不好,母親哮喘多年,花甲之年,還要守幾畝薄田掙口糧。姐姐出嫁,自己遠走天涯,剛闖出點生路,別妻離女,身無棲處,遑論讓父母含飴弄孫,頤養天年了。本以為掙幾個錢,讓他們開心,不再為生計愁忙,卻依舊撫慰不了孤寂落寞。

 

黃雁家光景大不一樣,團圓飯聲勢浩大,十幾號人喧囂鬧騰,震得樓板都搖晃起來,擁擠熱鬧不亞於“陽光之家”。五個女兒,五朵金花,磁鐵般吸引來五個女婿,害得五家無辜的父母翹首期盼,望眼欲穿,滿含妒忌。黃家人口興旺,不是人丁興旺,所以這興旺有些虛假,跟大躍進畝產萬斤糧差不多,全是搬來湊數的。待宴終人散,各奔各家,小樓終將歸於寂靜。但眼前的樂融融,喜洋洋景象確實羨煞人。這得歸功毛主席時代,那時唯一的自由,大概就是繁殖的隨心所欲。黃家做夢都想兒子,執著而頑強,希望總在下一個。從反右大躍進開始,一直到黨的九大,十幾年苦苦追尋,直至夢幻成空。家裏工資不見漲,吃飯的嘴卻多了五張,開銷捉襟見肘。大女兒出生還有錢請奶媽,到老五出生,就隻能喂米糊羹,八歲的黃雁充任保姆了。都怪黃家的無限膨脹,才直接導致後來一胎化政策的出台。

 

黃家小炮樓兩層,加起來不過六十平米。因宅基狹小,隻能跟鄰居牆貼牆,瓦挨瓦,隻留雨水淌流的縫隙。為省錢省空間,廁所都沒留置,隻好陪笑臉到隔壁供銷學校蹭廁所。廚房才三四平米,進兩個人就轉不開身。一樓兩間小房,長期病臥的外婆占據裏間。二樓的大通間既是飯廳,客廳,又是睡房。兩張寬床,一張飯桌,幾把椅子一擺,剩下的空間隻能側身行走,床作沙發了。所以黃家親情的緊密和濃烈也有這狹窄空間的功勞。即使如此狹窄的空間,老嶽父還有新想法,等黃雁年後搬走,就將樓下臨街的房間打通成鋪麵出租,收兩三百塊租金補貼家用。

 

嶽母娘正亂忙著煎炒蒸燉,小廚房春意盎然,香氣撲鼻。女婿們在麻將大戰,眾人處心積慮想圍宰海南來的富豪。女兒們則幫廚清掃,談笑閑聊。老丈人戴著老花鏡,抱著小外孫女讀《洋參丸大王自傳》。六箱洋參丸安靜躺在牆角,疊起的高塔,直逼報紙糊遮的天花板,將狹窄的空間擠壓得更為局促。

 

年飯熱氣騰騰擺上來,油漆駁落的黃方桌擠塞得再多一雙筷子都擺不下。滿眼色香味俱全的佳肴,都是拴住澤農胃口的至愛,這也是他賴在城裏不回鄉下的主因。才回幾天,就已經被嶽母的油湯膩水灌肥了兩三斤,像養年豬一樣膘肥猛進。這地道的鄂北家常味,讓人垂涎欲滴:紅燒蒸蹄膀,蓮藕排骨湯,粉蒸五花肉,胡蘿卜燉羊肉,鬆花全鯉魚,香幹芹菜肉絲,臘肉炒紅菜苔,蘑菇燉土雞等等,琳琅滿目,不一而足,直勾得味蕾騷動,胃口全開。嶽父打開農家陳釀的高粱酒,濃鬱的酒氣融入食香的海洋。

 

不等開席,澤農叉起竹筷,就要直奔肥蹄膀。黃雁按住他手臂嗔怪:“還是個鄉巴佬,一點規矩都不講,我媽還沒上席呢。”嶽母剛脫了圍裙,姍姍進來,手裏端著隻空碗,澤農這才回過神,放下筷子搶過碗說:“您老一年到頭端水送飯,極盡孝心。今天這年飯,您就安安心心吃一回,我代勞給外婆送餐。”嶽母樂得讓他搶功圖表現,笑笑說:“你送飯,外婆更高興,年飯也吃得多些。”澤農挑揀了些好肉好菜,滿堆堆一碗小心端了,一步一探找準台階下樓。

 

五個女婿中,澤農跟外婆最有淵源。雖說排行第二,他卻是最早踏入黃家女兒國的。十四歲高中

教室裏看了黃雁一眼,便有了癩蛤蟆仰望天鵝的非分之想。可田家坳的泥腿子與城裏商品糧的花姑娘之間的距離,遠勝銀河九重天,他隻有仰望星空的悲憤哀怨。好在鄧小平重開高考,他草鞋換皮鞋昂首進城,才稍稍拉近些距離。可在黃雁眾多的追慕著中,他依舊醜小鴨一隻,難以得到驕傲公主的青睞。不過笨人自有笨辦法,趁黃雁家還不討厭他,便經常徘徊窺視於門外,俟機尋求積極表現機緣。挑幾桶水,做一堆煤餅,送兩袋新米,抓幾隻活雞,極盡諂媚殷勤之能事,渴望俘獲芳心。他最大的機會還是外婆給的。外婆之於黃家,恩重於山。嶽父母是文革老“運動員”,鬥人挨鬥住幹校下放農村,無暇顧家,女兒們全靠外婆含辛茹苦看護教養。連這小炮樓的宅基地,也是外婆年輕時頂著日本人炮火販鹽置下的。由於操勞過度,營養不良,外婆晚年嚴重貧血,頭昏眼花,臥床不起。一天澤農路過,撞見外婆昏倒在走廊,頭碰開大口子,地上流一灘血,無人救治。他急忙包紮傷口,背著外婆急奔縣醫院,救了外婆一命,成了黃家活雷鋒。外婆的創痛,成就了澤農,從此黑馬殺出,順風順水,坐定了黃家資深二女婿的寶座。當然這偶然有其必然,心誠則靈,金石為開,皇天不負有心人。這次成功經驗對他的自卑人格是一次極大提升,不然就難有後來的勇考研究生,闖蕩大特區。

 

外婆的小房間無窗,陰冷潮濕,漆黑一片。聽到推門聲,外婆才動了一下,無力地問了聲誰,眼睛昏花模糊。澤農擰開燈,湊近她應答說:“記得澤農?我前兩天還給您送了蛋糕,好吃就再買。今天吃年飯,您多吃一點。”外婆伸出皺皺糙糙的手,摸摸他額頭,臉龐,確信是澤農,說:“還是那麽瘦,骨頭都紮手,要多吃點壯實些。”澤農扶她起身,豎起枕頭讓她半靠著,一塊紙板托著飯碗隔住被子,幫她握了筷子說:“天天大魚大肉,我都長好幾斤了。媽媽菜燒得又好,添了一碗又一碗,肚子都找不到空。”外婆嘴一撇,不屑一顧說:“她能弄出個什麽花樣?粗家亂夥的,算是填個肚皮快活。我年輕時,天天人參燕窩,魚翅剩的都給傭人吃。”外婆眼眶高得很,瞧不起嶽母,說“不是大家牲口”。這也怪不了她那輩人,日日階級鬥爭,吃大食堂,就是有錢,也買不到魚翅燕窩,頂多每月發工資憑肉票買兩斤五花肉全家打牙祭。而澤農家就更慘,孔子哀歎三月不知肉味,田家過年生產隊才分一塊肉。

 

澤農打趣外婆說:“您吃那麽多滋養補品,照說身體該棒棒的,不該氣虛貧血,臥床不起啊。”外婆眼簾低垂,看不見銳利目光,卻還是瞪了澤農一眼,嘴撇得更歪:“哼,不是那點老底子,我今天就不是睡在這兒了。三十多年,什麽日子。到最後,一勺豬油都舍不得多吃,留著給老四。老五天天喝米羹,頭發黃得像麥草,我牙縫裏省著給他們。”

 

澤農拍拍外婆肩頭,安慰說:“您總算熬到頭了,我帶洋參丸回來,堆著您天天吃,補氣活血。來年春天您能起床了,就坐飛機去海南看大海,吃海鮮。”一句話逗得外婆咧開嘴笑了,愉快享用起孤獨的年飯。

 

跟外婆多說了幾句,樓上的人們經不起滿眼美食的誘惑,早食指大動,觥籌交錯了。澤農瞥見最愛的蹄膀隻剩湯汁,橫了一眼黃雁抱怨道:“剛才不許我動筷子,禮讓三先。現在倒好,骨頭渣都撈不著。”黃雁把她麵前半碗肉推過來說:“我媽早給你留好了,別人嚐一筷子,你大半碗。”澤農抱過碗來,用筷子翻查一番,仍不滿意說:“都精瘦精瘦的,肥皮膠質跑哪去了?” 黃雁醫生說:“天天吃得油光水滑的,你不怕堵血管?”澤農嘟噥道:“想吃什麽,身體就缺什麽,怎麽會堵呢。毛主席不是天天吃紅燒肉,也活了八十三。我才吃幾天的肉?”嶽母勸和道:“年輕力壯的,消化功能強,吃點肥肉沒事。”說著,就叉了兩塊粉蒸五花肉給他。黃雁剛想攔,肉已經到了他嘴裏,咕噥一聲就下了肚。

 

女婿們輪番敬酒,嶽父來者不拒,酒酣耳熱,話匣子關不住門,要發表新春賀辭。兒女們抬他轎子,熱烈鼓掌,給他講演機會。嶽父年輕時是個人物,跟工農幹部比起來,他讀過幾本書,寫一手好文章,跳上板凳滔滔不絕講演,農民聽眾肅然起敬,鴉雀無聲。他的才華在文化大革命中發揮得淋漓盡致,一張大字報,兩場講演,就砸爛了舊縣委,奪了走資派權,自任革委會主任,風光一時。可他的革命行動半年就被革命了,文革正如火如荼,他卻灰溜溜下五七幹校反省,與妻女分離。更讓他憋屈的是,文革結束,他又成“三種人”,政治上被判死刑,永不受任用。用他的話說,連地富反壞右都摘了帽,他卻永世不得翻身。四十來歲壯年,就變相失業,做了寓公,滿肚子怨氣,天天罵領導。用流行的話說,叫端起飯碗吃肉,放下筷子罵娘。

 

嶽母給他定調子說:“今天大團圓,講話可以,不準罵娘,我的耳朵都聽起了繭。托改革開放的福,孩子們都有所成,你有酒有肉有煙抽,就不用再抱怨,多說幾句吉祥如意鼓勁的話。”

 

嶽父望著她苦笑,應諾道:“聽你的,大過年的,不發牢騷。闔家歡聚,四世同堂,其樂融融,我很滿足。我們這代人總是荒廢了的,能有個健康富足的晚年,就知足了。孩子們有出息,有機會,應該珍惜。就說澤農吧,當初去海南,我是有保留的。現在看來,走出去是對的,馬上就寫了書,當了記者,結識了富商。我年輕做夢都想出書,可惜沒趕上時機。沒你的署名不要計較,就當是做義工,鍛煉自己。至少你的文字出版了,白紙黑字,誰也搶不走,還會帶來更多機會。要說今年我們家的大事,這就是最高興的一件。別的女婿,要向老二家看齊,力爭走出小世界,爭取大機會。特別是老四老五,更年輕,更應有闖勁。期望明年春節團聚,喜訊多多,捷報頻傳,我們做父母的,臉上更有光彩。”

 

得了嶽父誇讚,外加幾杯高粱酒發酵,澤農渾身燥熱,有些飄飄然。借著酒勁,他膽大妄為評點起嶽父的人生來:“幸虧您當了‘三種人’,打入冷宮。中國政治舞台少了個鬥士,黃家小屋多了個慈父。您教女有方,培養五個大學生,成才率百分之百,這絕非偶然。我們能有幸覓得才貌雙全的終身伴侶,最要感謝您二老的精心教養。單憑這點,您已經是人生最大贏家,怎麽能說荒廢一生?您事業的悲劇,是時代的悲劇,無人能扭轉乾坤。即使在如此悲催的大背景下,您的人生不乏閃光亮點。在黃家曆史重大轉折關頭,您總是做出英明決策,化險為夷,把準航向。就說四九年吧,您早有先見之明,以學徒身份,混入共產黨,趕上潮流。以黃家良田萬擔,金銀滿庫的殷實家財,土改不打成惡霸地主,至少也是地富壞份子。您卻以革命幹部身份,四處勾兌,八方活絡,硬爭取下中農的好成份,讓祖父逃過人頭落地生死劫。四人幫垮台,您雖然怨氣衝天,大罵複辟變天,卻十分明智地送已休學的女兒們回學校念書,全力準備高考,而不是逼她們進棉紡廠,衛生院,食品公司簡單就業。您最值得敬仰的,當然是不拘一格選女婿,不求門當戶對,不問出身高低,隻看理想才華。正是您的貴手高抬,門檻降低,才讓我這泥腿子有幸做乘龍快婿,自信爆棚,人生大不同。一日為婿,終身兒子。為表達衷心敬謝,我自幹一杯,敬祝二老健康快樂,永遠幸福!”言畢,澤農脖子一仰,大酒杯來個底朝天。眾女婿不甘示弱,紛紛起立致敬幹杯。

 

嶽父心情大好,回幹一杯,抹了嘴巴說:“其實我一生最得意的事,你們忘記提到。”他故意頓一頓,賣個關子,讓兒女們迷惑猜測。還是五女婿李強腦袋靈光,他搶答道:“沒有媽媽,就沒有五姑娘,我當然也坐不上這酒席。”嶽父哈哈大笑,認定他揭了謎底:“當年你媽媽萬人迷,我的情敵一個加強連,那險惡陣勢你們誰都沒見過。最最強勁的對手是縣委書記,遊擊隊出身老革命,腰裏別著盒子炮,一聲令下可槍斃人。我就不信邪,硬跟他打擂台,虎口奪食,搶得美人歸。正因此結下梁子,文化大革命我造了他的反,然後他胡漢三又回來,將我打翻在地。好在你媽媽堅貞不渝,永遠在我身邊。”

 

澤農笑得前仰後合,逗嶽父樂說:“原來您革命動機不純,從來就私利當先,打小算盤,公報私仇,難怪黨把您掃地出門的,您倒台一點不冤。”

 

嶽母眼一斜,嘴一撇,不屑地說:“我太年輕,小資情調,他幾首情詩,一把二胡,比工農幹部格調高點,我就昏了頭。現在你再讓我選,那就不一定了。”

 

澤農帶頭眾女婿向嶽母提出抗議:“您定調子大年言吉利,不能打壓老爸的最驕傲。再說曆史不能假設,更沒有從頭再來,不然就沒有我們今天。感謝您的錯誤,我們才有錯誤的幸福。”

 

嶽母笑笑說:“你們真信?我是說反話,涮他一把。你看他那得意勁,酒要喝高了,悠著點。說句老實話,跟你爸一生,我還是蠻滿足的,特別是今天大團圓。你爸是堅強的男人,合格的丈夫,慈愛的父親,是你們的好榜樣。”大家齊鼓掌,為二老喝彩。

 

“光顧喝酒,我忘了件大事。”澤農指著屋角堆成山的洋參丸說:“過年恭喜發財,要來真格的。我千裏迢迢長途大販運,就是給大夥送財運的。中央電視台天天在打廣告,家喻戶曉,小縣城見不到貨,一定賣得出去。我一分錢不加,收回成本即可,大家共同致富,一箱賺一年工資。”

黃雁在中醫院,可包銷兩箱。大姐鄰縣人民醫院主任,一箱不在話下。三妹拍著胸脯去找路子,不甘落後。四女婿曹思達麵有難色說:“我做工程的,沒什麽門路,隻好讓鄉下父親去擺攤。”李強打斷他說:“你不用擔心,我打包票。我大姐在江城大醫院,三五箱不在話下。”說罷,從鼓囊囊的屁股袋裏摸出一把鈔票,點也不點對澤農說:“兩千先拿著,你的本錢,多的算你辛苦喝茶費。”李強是女婿中最有生意頭腦的,會計出身,一邊幹公職,一邊下海當餐館老板,手頭活得多,氣派大不一樣。

 

天色將暗,酒足飯飽,眾人扛了洋參丸紙箱,各奔東西,急趕自家另一場團圓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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