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金彪

趁著還有記憶,給世界留下足跡。
正文

在沒有紅綠燈的海口

(2017-12-18 20:52:56) 下一個


那時我們有夢,關於文學,關於愛情,關於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 北島


 
                                              第一章

      八八年八月初,農曆三伏尾稍。被關在火爐蒸籠裏炙烤數周的江城人,終於像死囚盼皇恩大赦,天天扳著指頭數立秋的日子。

      正是畢業季,倍受煎熬的是一批求職乏門的惶惶學子,這個酷夏給他們平添更多輾轉反側夜。數年前包分配的好景不再,自由擇業絢麗麵紗後是權勢人脈暗潮洶湧。這座中國高等學府雲集的大都,消化不了漫不經心的滯銷品,毫不留情像拋棄垃圾般遺棄。曾被嘲諷的資本主義畢業即失業的悲劇在此無情上演。田澤農和程首義不幸淪入潰逃大軍,他們絕望眼光最後投向大特區海南,希冀在那裏尋到公平與自由,自由島夢幻成最後的精神鴉片。


       午後時分,楊建國來送行。建國是他倆研究生學兄,三年室友,情誼深厚。他沒有體味求職的酸甜苦辣。畢業論文還沒答辯,市委組織部就來調檔。學位一到手,許多同學仍急如熱鍋上螞蟻,他已悄然到市委政研室報到。身為將門之後,市委副書記乘龍快婿,根紅苗正。大學入黨,研究生會主席,血管裏滿是紅彤彤細胞,前程似錦。

       相形之下,澤農身世卑微若塵埃。田氏祖輩窩在窮山惡水的田家坳,幾畝薄田,臉朝黃土背朝天,沉寂百年。忽而時來運轉,祖墳起氣,澤農高考成縣文科狀元。本想鯉魚跳龍門,畢業留省城,改寫田家曆史。可十五歲的澤農不幸得跟一幫三十多的叔叔阿姨輩同窗比拚,神童淪為玩童,才氣化作怨氣,畢業時哪裏來回哪去,打回縣城做月俸五十二塊教書匠。他一氣之下懸梁刺股,回爐考研。無奈人算不如天算,時過境遷,前路茫茫。

     出校園到公汽站,有兩裏多坡路。幸虧建國遣伏爾加車代步,免他們在發燙的柏油路上燒烤。二人汗涔涔扛拉杆箱下樓,領受楊建國的高規格送行。

 

      程首義笑著說:“火車傍晚始發,你這麽心急攆我們,莫不是怕我們賴著不走,巴望你安排工作?”

 

      “何等冤枉,這一去千裏,想你們再登黃鶴,一覽大江,惜別江城,把酒話別。”建國裝作很抱屈說。


      田澤農打趣說:“這才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建國還不想留下我們?可惜他初到市委,得韜光養晦,不能拉幫結派,任人唯親。”

 

      建國接話:“真的羨慕你們,天高任鳥飛,海闊任魚躍。而我人生軌跡都劃定了,一點挑戰性都沒有。說不定哪天你們發達了,我還要來投靠。”

         “苟富貴,勿相忘。我們另辟根據地,各占山頭,遙相呼應。”首義說罷,眾人車上坐定,望黃鶴樓進發。

        銀灰色伏爾加“砰砰砰”吼響,噪聲蓋過拖拉機。抖動一陣後,顫顫巍巍上了路。建國說:“休幹所老爺車,有些年頭了,跟我父親一樣老資格,湊合坐吧,總比公汽強。”建國當然是奢華的低調。對於常年擠慣沙丁魚罐頭公汽的人來說,老伏爾加的遊街已是豪華至極,大喜過望。平生破天荒乘專享轎車,體麵光鮮地告別傷心城市,總算得幾分安慰。

       老爺車沒有冷氣,窗戶洞開,熱風撲麵。程首義脫下汗衫,露出搓板身段,讓汗珠自由飛。他將汗衫伸出車窗,作旗幟迎風招展,破鑼嗓吼起了《一無所有》:
                     “我曾經問個不休
                      你何時跟我走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我要給你我的追求
                     還有我的自由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噢------你何時跟我走---------- ”

         澤農也情不自禁唱和,歌聲淹沒伏爾加引擎聲 。多日來淤積心頭的失意,悵惘,像長江七月洪峰 ,破堤而出,奔騰咆哮,在歌聲裏宣泄殆盡。別了,江城!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不經意間,蛇山在望,閱馬場在即。首義輕拍司機肩膀,示意停駐紅樓,想拜謁中山銅像。

     午後的太陽正毒,閱馬場空空蕩蕩。曆經火爐錘煉的江城人,此時銷聲匿跡。遠處鼓樓洞陰涼處,偶爾傳來雪糕少年有氣無力的叫賣聲。神情嚴峻的中山先生在酷熱裏依舊長袍馬褂,孤寂落寞,身體前傾,似仍奮力掙紮前行,欲完成未竟偉業,嘴唇似囁語: “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

      這座城市是健忘的。七十多年前那場驚天動地的起義,結束了帝製,開創新時代。而今這裏卻寂寥落寞,日漸拔起的高樓,擠壓著首義廣場的空間,紅樓色褪,中山矮化。隻有程首義無法忘卻。他用自己名字頑強提醒世人,是他曾祖父打響首義第一槍。一座千年矗立的宮殿轟然倒塌,民主憲政萌芽迸發在萬裏長城石縫裏。

      照理,程首義不需拜謁銅像,而孫先生該銘記程家的英勇。辛亥革命成功沒給程家帶來飛黃騰達,卻是夢魘連連。曾祖幾年後被革命同誌濫殺。祖父用血染的撫恤金置下幾十畝薄田,土改卻招來殺身之禍。地主狗仔的磨盤重壓在父親背上,他身板永遠沒直過。文革紅衛兵刨開他祖墳,挫骨揚灰,還田複耕。如今祭奠先祖,意無寄托,心無安放,拜謁中山銅像是他的寄托。

      深深三鞠躬後,建國跟他開玩笑: “我們是國共合作的典範。你首義,我建國,承先啟後,繼往開來,同室而無幹戈,相逢一笑泯恩仇。要是兩岸親和如你我,這統一大業不就易如反掌? ”

      首義搖頭苦笑道: “程家國共兩頭不落好,四代單傳到我,苦大仇深。合作也罷,統一也好,不是我一介草民操的心,就讓我程家好生生活一代吧。”

    說話間,三人登頂黃鶴樓。放眼遠眺,三鎮盡收眼底。但見天無碧空,江有濁浪,火風撲麵,熱浪襲人,全無詩情畫意。再加上前路茫茫,心思沉重,他倆詩興全無。楊建國卻興趣盎然,要司機拍照留念。作為城市未來主人,他當然躊躇滿誌,心境明亮。

     建國說: “有合照,該有題詩。李白硬說‘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唬住多少文人墨客。我們無知無畏,鬥膽贈別。”

     首義說:“建國才思敏捷,那你開個頭,我們接龍打油七絕。”

     建國也不謙讓,遙望東湖方向,起句道:“珞珈山頭聚三友。”

      “黃鶴樓頂話別愁。” 首義應和,對字還工整,平仄就不計較。

     澤農詩鋒一轉,道出忐忑心境:“莫道南行萬重山。”

     建國極目大江,沉吟片刻,“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的意境躍然浮現。天盡頭,有出海口。學友天各一方,雲山霧障,卻友情永存,山水難隔。他一拍腦門說:“有了,長江盡處是海口!”

      首義拍手叫好:“妙!看似平實,意蘊無窮。君在江城,我在海口,江河歸海,友情連綿。”

      澤農說:“ 權作打油,題上照片,孤芳自賞好了。再吟誦一遍:
                            
                            珞珈山頭聚三友,
                            黃鶴樓頂話別愁;
                            莫道南行萬重山,
                            長江盡處是海口。”

      建國堅持要進黃鶴酒樓宴客。首義說:“老兄,心領了,排場不講。看我短褲亂衫,叫花子一個,進豪華包房不自在。要不拐到司門口江邊,找個攤子喝靠背酒,豈不暢快?” 三人下了江灘,找個有遮陽蓬的食肆,光了膀子,沐著江風,幾盤家常菜,一箱“行吟閣”,邊喝邊聊,依依話別。



     薄暮時分,悶熱依舊難當。武昌車站黑壓壓擠滿人,密不透風,室溫驟升。候車的長蛇陣逶迤盤旋出站室,在發燙的石板廣場上轉幾大圈,尾不見首。仿佛一瞬間,億萬人蜂擁而至,爭先恐後要擠上這趟赴海島淘金的綠皮車。這座狹窄破舊的半世紀老站,被滾滾人潮蹂躪得奄奄一息。

     田澤農驚歎這隻有春運才得見的人山人海。建國安慰他:“我有特別通行證,直接送你們上月台。”

     尋到出站口,喇叭一按,就有穿製服的鐵道員衝出,麻利拉開鐵閘門,行恭敬注目禮。程首義調侃:“這才叫真正走後門。”

      三人月台中間正想多敘幾句,卻見進站門洞開,人群蜂湧,狼奔豕突,月台瞬間成了八月十五的錢塘江潮。楊建國眼疾腳快,驚兔般往出站口撤退,再晚就被海嘯般人潮淹沒。兩人起先愣著,沒明白時態嚴重。待回過神來,腿長的程首義三步並做兩步,抓住車廂扶手,扛住人浪,中流砥柱般掩護矮墩墩的田澤農從腋下鑽入車廂。勝利完成阻擊任務後,他才放心鬆手,讓人流洪峰淹過,腿也不用動,隨波逐流漂進車廂。澤農腿短些,可步伐敏捷,身輕如燕,捷足先登搶占座位,屁股釘在座上。

     程首義神魂未定,喝口水壓驚。汗衫已貼在背脊上,擰得出半桶水。肚裏幾瓶“行吟閣”還沒尿過,就蒸發泄汗出幹了。站台依舊混亂一片,沒擠上車的人在罵娘,推搡,拉拉扯扯。連斯文的女生,也變成潑婦,角鬥士般衝殺搶位。


    停靠待發的列車,既無冷氣,又無活風,悶得像火爐上炙烤的鐵罐頭盒。一群大活人 ,胸貼胸,背靠背,呼吸對呼吸,車廂有火葬焚化爐的感覺。好在田澤農身體調節機製好,老婆稱他人肉空調,冬暖夏涼,喜歡貼他睡。如果人類因全球氣候變暖而消亡的話,他應該是堅持到最後一秒的一位。不過今天境況異常,他也覺胸悶氣麻,頭皮發麻,巴望車快開動,夜風吹進,疏通窒息人的悶熱。

     就在人們昏昏沉沉,悶不欲生,絕望到快跳車時,列車驟然抖動,退後半步,然後緩緩前行,車輪撞擊鐵軌接縫“喀嚓---喀嚓---”聲音有節奏響起。開始低沉而悠慢,不久高亢又短促,進而歡快且急促起來。從來沒人欣賞過這“喀嚓喀嚓”單調的樂曲。而今天滿車廂人,聆聽此聲,便覺仙樂一樣美妙動聽。

     掌聲響起來!每個人,無論站或坐的,此時此刻,心同境,人同願,集體歡呼列車正點出發。晚風吹進來,有些許涼意,人們毛孔舒張開來,每個末梢都在急迫親近夜空的清涼。幾近爆炸的車廂在風的疏通下,情緒舒緩下來。雖然依舊擁塞,針插難進,但人們不再爭鬥,煩躁。不管有座沒座,秩序已定,命運已安排,隻好隨遇而安,相安無事。坐著的開始無聊,想法找樂。打升級,讀小說。程首義故弄風雅,念海子的詩。田澤農想老婆女兒,打開筆記本,記錄遠遊的思念。走廊間挨站的眾生就沒此番閑情逸誌,身子和腦子一刻都不得安閑。靠座旁站的還有個依托,斜依著休息片刻。那些四麵落空插在人縫中的就悲催了:雙腿堅定落地,也保不了平穩,恨不得找根長釘,把腳掌釘實到車廂地板,穩當如泰山頂上一青鬆。一不留神失衡撞人,又得引起混亂,叫罵。遙遠的本次列車終點,二十二小時的煉獄煎熬,誰又練過站立睡覺的少林功夫?指望有人發慈悲讓座隻有中彩票的幾率。唯一希望是在某個時刻,某個車站,某個座位空出來,可幾十雙如狼似虎的眼睛都在巡視著,到時候又是騷亂爭鬥,叢林法則。

    廣播裏唱起《大約在冬季》。齊秦不知旅人苦,在空調勁吹舒適寬敞的台北機場,懷擁畫中人王祖賢無病呻吟,盡往車廂裏渴望一絲冷氣半口涼水幾寸空間的悲慘之眾傷口上撒鹽:

“輕輕的我將離開你
請將眼角的淚拭去
漫漫長夜裏 未來日子裏
親愛的你別為我哭泣
前方的路雖然太淒迷
請在笑容裏為我祝福
雖然迎著風 雖然下著雨
我在風雨之中戀著你
沒有你的日子裏
我會更加珍惜自己
沒有我的歲月裏
你要保重你自己
你問我何時歸故裏
我也輕聲的問自己
不是在此時
不知在何時
我想大約會是在冬季”

     淚在田澤農眼框打轉。幸虧沒讓妻子拖著未滿周歲的女兒老遠從縣城趕來送行,不然這離別的車站更是淒淒慘慘戚戚。他不是那種多愁善感,情緒外泄的詩人氣質。從泥巴地裏爬出,木訥的家庭沒給他細膩情感熏陶。他好像哭肌笑肌皆未發育完成,沉鬱臉上永遠書寫著田家百年滄桑。偶爾忍不住笑,也不過是嘴角咧開,扯動臉表皮蠕動幾下而已。此刻聽歌,觸景傷情,著實被齊秦擊中,有點不能自持。周圍有哭聲,像感冒一樣開始傳染,忽而哭聲一片。他差點加入了傷感的團隊,不過當著眾人,他擒住了淚。

     齊秦還在廣播裏沒完沒了煽情,“王祖賢”卻飛進了車廂。昏黑裏忽而閃現一道光,像夜空的流星劃過。不過她不是流星一閃而過,轉瞬即逝。整車廂眼睛的焦距都對準那一個方向。這光亮滯脹在程首義眼簾,炫麗耀眼,令他智昏目眩,方寸大亂。他不敢直麵,裝作看窗外夜色茫茫,滿腦子海子的詩忘得幹幹淨淨。

     也許是上帝為了拯救這車難民,宅心仁厚,令她安琪兒般降臨,點亮昏黃,擊潰抑鬱,撫慰憂傷!上帝指著車廂說:“要有風”。於是有了清涼;“要有水”。於是沒了幹渴;“要有音樂”。於是齊秦在唱。“要有女人。”於是劉芳惠現麵!可上帝怎麽沒說“要有座位”呢?

     劉芳惠不是第一眼美女,沒有豔若桃花,仙女下凡,驚為天人的美貌。把她扔進美女如雲的大海裏,也許驚不起漣漪。但把她帶進這汙濁煩悶的長途車,卻是股沁人肺腑的清新空氣,茫茫沙漠的汩汩甘泉。勿用置疑,她身上散發出的青春氣息和成熟智慧水乳交融,沁入骨髓,顯露出的高雅氣質更是光芒四射,如磁鐵石般引人入勝。她五官端正,看起來很順眼,雖然比不上王祖賢那樣眉清目秀,玲瓏精致,但越看越耐看。與王祖賢可媲美的,是她窈窕身材。一米七的骨架,柔柔地撐起梨花般的雪膚和恰如其分的肌脂,一襲剪裁合體的白連衣裙將身材勾勒得凸凹有致,如玉樹臨風,秀麗俊俏。綢緞般柔軟的長發如尼亞加拉瀑布飛掛,經車窗呼呼夜風一鼓動,漫卷舞動,將周遭人撩撥得心旌搖動。唯一遺憾的是,纖細的胸圍上高聳著兩座珠穆朗瑪乳峰,沒有青藏高原般雄厚脂肪的強力襯托,略有比例失調,稍顯突兀峻峭,但的確讓人心曠神怡,心馳神往。

    劉芳惠晃眼的珠穆朗瑪峰讓田澤農憶起兒時屋後菜園裏精瘦藤條上掛著的大白葫蘆。僅僅是白葫蘆而已,沒有任何非分之念。鄉裏人心中的葫蘆是一身寶。青黃不接的初夏,生產隊過度積極交公糧空了家裏米缸,一頓葫蘆煮麥米飯,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美味。葫蘆老了鋸水瓢,籽瓤曬幹了過年炒瓜子待客。再說她的身材,對隻有一米六半殘廢的他隻能高山仰止,抬頭仰望,如珠穆朗瑪聳入雲端。即使沒結婚,也不敢有癩蛤蟆的天鵝肉幻想。從遺傳角度考慮是十分誘人,足以改變田家卑劣的基因。但從心理學考慮就極思恐怖了:日日生活在泰山壓頂之下,夜夜擔心變武大郎第二。如此膽戰心寒人生,不如放棄在起點。嚴格來說,沒有起點,連萌芽都不可能。

     滿車廂想入非非的男人中,程首義應是最沉醉癡迷的。他懊悔不已,有點責怪楊建國。不是他主動積極開後門,坐伏爾加不接地氣假作貴賓狐假虎威,應該在車站排隊就遇見了她,那故事情節就別樣精彩了。即使進了月台,也不該匆匆上車搶位,該等在進站口巡視徘徊,肯定能遇見這丁香般的姑娘。然後扮演白馬王子,英雄救美,以他一米八零的偉岸身軀,擋住洶湧人潮,悉心保護,貼心照料,順勢攬她小蠻腰,在擁擠中不經意緊逼,甚至再改革開放些,她會半推半就,不嬌不嗔的。如此良機,失之交臂,他腸子悔青了,悻然若失。

      車過鹹寧,沒幾個人下,倒是多人擠上來。劉芳惠本來卡在車廂結合部,在人潮衝動下,便移了幾步,離程首義近些,但還有半個車廂距離。他仍隻有行注目禮的份。劉芳惠似乎也瞟他兩眼,起碼方向是對視的,又似乎不確切,她眼鏡背後的眼神難以捉摸。他妒忌圍站在她周圍的男人們,他本應在那個位置,保護著她。更多的是忌恨。有兩個賊眉鼠眼流裏流氣的家夥 ,故意往她身上貼。火車行進得很平穩,桌上茶杯裏的水安靜得很,沒理由怪火車不平穩。可其中一家夥身子故意 趔趄,一不小心往她珠穆朗瑪峰上撲,嚇得她尖叫躲避。這把戲他看得透。換了他,也會演點戲,起碼主角能入戲幾分,溫情脈脈一些,情節委婉曲折些。這就是愛情與強奸的區別。他恨不能衝過去,揍那小子幾拳,救她到自己座位上來。衝動極強烈,屁股卻沒有挪窩。一來因人太擠,不方便動彈;二來與她素昧平生,突然打抱不平沒有緣由;再說滿車廂人眼光毒辣,臉皮還厚不到城牆的他麵子拉不下。

     其實不用程首義拯救,她已開始自我救助。她竭力往車廂中部一寸寸挪,極力擺脫那小子的糾纏。可挪到哪兒都好不了多少。到處人貼人,肉挨肉,如此零距離接觸已無國防線可言。女性敏感的臀和大腿早淪陷為公海,磨磨擦擦的肌膚之親已不可避免。隻要不是主動往身上黏貼,都算謙謙君子,保守紳士。被動親熱一律視為友好往來。人在此局促窘迫境況,已毫無尊嚴可言。即使一車廂美國人民,擠成肉餅,恐怕也無機會昭告人權宣言。在無限退讓後,她最後的紅線,僅僅是胸前兩座珠穆朗瑪峰不容侵犯。問題是,她山峰太高,個子也高,侵占公共空間多,擠過通道又著急,免不了峰尖戳了男士的頭臉,頂了別人汗背,也隻能算她主動進犯,咎由自取,不能歸罪他人。

     她並不是涉世未深的毛丫頭。應該說,也算是城牆上的麻雀,見過些炮火的。金融研究生畢業,雖未婚,大三就有男友。學曆和經驗鑄就了她的成熟和練達。前天才去機場送男友留洋美國。江城的工作已找好了,銀行職員,工資百把塊,折合美金不到二十刀,辛苦一年都買不到一張追隨男友去美國的機票。男友鼓勵她不如闖海南,找機會,多賺些錢,早日美國團圓。聽說十萬人才下海南,她著急心焦,今天票都來不及買,五分錢一張站台票,就蒙混上了火車。

    擠到離田澤農隻有三四排座距離時,她眼睛一亮,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田澤農身著黃色巴西足球杉。他球技特臭,卻心比天高,背著“白貝利”濟科的十號。人家濟科是進球機器,他到球門前就陽痿早泄。江城研究生聯賽一季下來,他隻球不進,顆粒無收,仍恬不知恥戴著隊長袖標。不過比起中國足球隊來,他起碼有精氣神,外號叫“跑不死”,身先士卒鼓勇氣,無愧於隊長袖標。正是他胸前“江大研究生”幾個字,吸引著劉芳惠。她奮力向前,一步步逼近了他。

     程首義樂死了,心怦怦跳,緊張得手心冒汗,呼吸急促。像一個雪地裏守候多時潛伏的獵人,看心愛的獵物步步趨近,心在顫抖。他盯她看,猜度是否為自己而來,心又有點虛,不敢相信,此生從未遇到這等好事,想必日頭從西邊出來了。當她更近時,他已不敢直視,生怕冒犯驚嚇她,讓煮熟的鴨子又飛走。他低下頭,裝作讀海子,眼角餘光瞟窺著。

     “同學,你是江大研究生?”標準的江城普通話,清亮悅耳。

     程首義屁股像裝彈簧般跳起,驚奇問:“對對對!你怎知道?我們認識?”他顯然忘了田澤農的足球杉。也不一定忘了,隻是此刻他太忘我了,何況別人。

     澤農心裏明鏡一般,隻是不戳穿,笑著點頭不搭茬,讓他們接話。

     “看著麵熟,沒打過交道,想必不在一個學院。我叫劉芳惠,經濟學院88屆。”她本來是跟田澤農套近乎,程首義卻先起身接話:“校友校友,榮幸榮幸!我文學院的,同屆。你受苦啦,快坐下休息!”她的手伸出來,本是給澤農,卻半路被打劫,也不好收回,自然就被首義搶握了。纖細光滑的手指,柔若無骨,軟乎乎如一團海綿。他不想不願鬆手,生怕鬆開她就溜走了。他順勢一拉,她已坐在程首義的座位上,完成了一個蓄謀已久的陰謀。

     田澤農讓出半個屁股,另半個屁股落了空。首義麻利地插到中間,沒給澤農一絲親近她的機會。這叫隻可遠觀而不可近瞻也,澤農隻有聞點香氣的權利。澤農心裏笑罵:還沒有半毛錢的關係,就想獨吃獨占,醋意濃濃,重色輕友,把“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友誓拋到九霄雲外,此友不可交矣。不過澤農君子成人之美,願做燈泡照人。看程首義猴急認真的樣子,好像動了真情。不管以後結局,起碼這二十來小時的旅途,不再是白開水味。程首義想求裏座打牌的小情侶退讓點空間,卻討了個沒趣。不是每個人都有田澤農的高尚情操,人家不高興有人夾塞,堅決不退讓半寸領土山河。憑什麽你獻媚調情,卻讓別人付出,忍受雙重煎熬?這邊三人隻好擠兩座湊合。劉芳惠見澤農半坐半懸,一隻腿強撐身體另一半重量竭力保持平衡,很不好意思,就大方地將首義拉近貼緊些,讓澤農屁股另一半有個著落。此舉主觀為澤農,客觀親首義,一箭雙雕,正中首義下懷,他狂喜不已,開始胡思亂想。

     劉芳慧總算躲進了安全區,有了核保護傘,長籲一口氣。問題是,她喜樂了一人,傷害的是大眾。最悲苦的莫過於長路漫漫忍受站刑的無座階級們,他們心靈的天空充滿霧霾。劉芳惠陪站的時候,給他們些慰藉:連美女都陪站,何苦之有?原來離她近的可親肌膚,嗅香汗;遠她的可看亮麗風景,充饑饉,因為秀色可餐嘛。而今她躍升有座階級,帶走了悲慘世界人們的最後安慰和夢幻。她由大眾情人變成皇室私享,連遠觀都不自由,因為程首義銳利的目光如探照燈般梭巡,時刻準備狙擊任何圖謀不軌,心術不正的眼光。程首義不經意間樹立起眾多情敵,原來得罪人是那麽的無厘頭。

     程首義已沒工夫裝模作樣讀海子了。劉芳惠的閃現,點亮了他熾熱的心火,幹瘦黧黑的臉上映出了光。此時此刻,她就是太陽,他是地球,一刻也不停圍她轉。他遞茶送水,噓暖問熱,還細心地削蘋果她吃,儼然是熱戀情人。須不知,他們真正對上號的時間還得用分秒計算。雖然她說似曾相識,隻不過是心機女搭訕套近乎的伎倆,絕不是賈寶玉初見林妹妹的真情意。文學院與經濟學院,山前山後,沒什麽交集,見麵的幾率很低。不過往昔認不認識不重要,相見恨晚尤珍貴。緣分就是這樣奇怪,近在咫尺難相識,遠赴天涯卻巧逢。  

     稍事休息安定,劉芳惠恢複了精神,忽然記起沒票混上車的事,便像做過小偷 樣惴惴不安起來。她問程首義: ”我得補票,待會查票來了,還得罰款。你看哪裏能辦?“

     ”你看這架勢,水泄不通,腳都沒地方插,誰還來查票?“

     ”遲買不如早買,總逃不掉。早買早安,心裏少個事,可以睡個安穩覺。“睡覺那隻能是奢望,又不是臥鋪廂。她的意思可能是靠在首義肩膀上打個盹,如果幸運,睡幾個小時,好恢複體力。

     這話說服了他。一想到她依靠自己熟睡的美麗畫麵,心就醉了 。”好,前麵是八號車廂,列車長的,我去幫你辦!“ 她的願望,就是軍令。他是馬前卒,指向哪裏,打向哪裏。

     劉芳慧塞給他三十塊,他推脫說:”別讓眾人看笑話,我先墊著,你收起來。“

     田澤農也起身要同去,順便上廁所。啤酒還在,尿憋半天,無法行動,實在不能再忍。再說他不願獨自麵對劉芳惠,那場麵想必很尷尬。話少了不禮貌,拒人千裏;話多了更可疑,有見色思淫之疑,且蓋過首義的風頭,喧賓奪主。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首義抓不到把柄。還有個原因,君子有惻隱之心,澤農憐憫旁邊一女同學站得太久太累,讓她坐半個小時,歇息一會,也是積德,做雷峰一回。起碼比首義讓座的動機要純潔高大上得多。他起身招呼那女同學坐了,贏得感激涕零的謝謝。

     首義又得獻殷勤美差,樂得屁顛,鬥誌昂揚出發了。一路殺入站立敵群,披荊斬棘行路難,有個幫襯更有底氣。二人迎著許多敵視的目光,在人肉叢林裏左衝右突,艱難前行。路過那位曾調戲過劉芳惠的家夥時,借有有人壯膽,他故意挑釁對方,胳膊肘有意無意重重撞過去,那家夥疼得嗷嗷叫,卻不敢還手。畢竟首義高他一頭,還跟著位墩實的運動員警衛。首義秀了肌肉,殺雞嚇猴,其後的敵視目光便散亂而暗淡了。人們紛紛讓道,前進的路忽然開朗起來。

     廁所門是新戰場,要為生理而鬥爭。戰鬥民族的偉大戰鬥性格就是在無處不在的萬千拚爭中百煉成鋼的。每個人都在喊“憋死了”,廁所鐵門被敲得咚咚響,裏外人都難受。最糟糕的是,誰也不知先後秩序,隊有多長,要憋多久,亂糟糟一片。一群人在門口上演羅馬角鬥戲。每次門開,人群便騷動混亂,你推我搡,罵聲一片。慘裂廝殺後,勝出的往往是最強壯最拚命最不要臉的。動物世界的法則,成廁所門口的定規。

     田澤農顯然不應是這弱肉強食的犧牲者。二十六歲,如狼似虎的年歲,足球場上跑不死撞不倒的馬拉多拉,健身房四年如一日的體操肌腱石頭一般硬。他有足夠的硬件裝備打贏這場生理大戰。可他畢竟是讀書人,有同情心,有麵子包袱,禮讓三先。結果二十多分鍾過去了,他還是廁所門裏三層外三層蟻眾的邊緣人。這種憋屎尿的痛楚,小時候有過,但決沒有如此慘烈。父親總說“莊稼一隻花,全靠肥當家” ,不許他亂拉亂尿,一定要憋回家上自家茅缸(廁),肥水不留外人田。離家遠了,實在憋不回去,也不必擔心挨父親掃帚條,找個旮旯 解決了,隻好肥他人田。可現在,車上連 旮旯都找不到,大有活人被尿憋死的危險。

     程首義辦完補票回頭,見他還在人圈外徘徊,喝道:“窩囊廢,你都快尿憋昏迷了,還禮讓,終點站到了你都拉不上。”說罷拉了田澤農,像拎小雞一般,一手排開人縫,一手死頂他,一寸寸往裏擠。邊頂邊哀告:“對不起對不起,腎有病,再晚了就要急救,就兩分鍾完事。”

     終於摸到廁門,程首義“梆梆梆”猛敲,急促喊:“快快快,救人啦!”他演技爐火純青,周圍人迷惑了,一愣神,沒有去搶門。待門開了縫,不等人出來,他就將田澤農塞進門縫撐開門,搶了坑位,然後一把拉出上一位,自己也蹩進去順便方便一回,可謂一舉兩得。

     內急解決,凱旋而歸。程首義急著向劉芳惠邀功請賞,巴不得一步誇回原座,依舊打了頭陣,撥開人叢,牽引田澤農回返。

     可惜她睡了,靠在女學生肩上,兩人酣然入夢。恬靜的麵龐,像秋日金黃山崗上兩朵絢麗的野菊花。

     兩人不敢驚擾她們,暫時放棄座位,靠椅背站了,先體驗一番無座階級的痛楚。程首義心裏哪有痛苦?歡喜都來不及。即使挨站,也心甘情願,倍覺甜蜜。樂為護花使者,忠心鞍前馬後,幸福而充實,旅途充滿陽光。稍有遺憾是,劉芳慧入夢太早太快,靠的肩膀卻不是他的。好在旅途還長,機會多多,他也就釋然了。

     睡意開始傳染田澤農。他倦意襲來,血液二氧化碳似乎堆積太重,情不自禁張開嘴大口吸氣,然後長長呼出,反複連環竟刹不住車,引得旁人也跟著嗬欠。夜已深沉,有座的大多酣然入夢,無座的許多人一屁股坐地上,靠門靠椅旁若無人地打盹,管它世界洪水滔天。田澤農沒這福氣,頭不倒下,睡不安穩。

     他腦子飛轉,忽然發現自己座位下有空,沒塞行李,空間足夠容納他短小精悍的身軀。當然頎長的程首義是沒戲的,也就沒跟他商量,先下手為強。茶幾上有幾張舊報紙,是鄰座打牌墊桌的。他匍匐下來,顧不了地板上痰跡和灰塵,將報紙展開,塞進椅下,然後小心翼翼從劉芳慧長白腿下鑽過,如一條輕靈的黃鱔,杳無聲息地溜入椅底,將咫尺空間築建成夢幻洞穴。程首義嘴張大了,差點驚得叫出聲。他捂住嘴,生怕驚醒了芳慧。眨眼功夫,他看著田澤農像練了輕功,雜技英豪般隱沒在劉芳慧腿後。

     田澤農舒展開四肢,腳掌正好抵住椅架,沒侵襲到走廊的站客。這椅子長度天生為他設計,真可謂多一分則長,少一分則短。鋼鐵地板是硬些,可這是名副其實的硬臥。好在他屁股有肉,背肌發達,骨頭也不致磕疼。換了程首義,那就悲催了,搓板磕鐵板,骨頭碰石頭,可以聽到砰砰聲響。當然他要想鑽進來,腿子先得鋸一大半。幸虧沒聽楊建國的,多花五十買硬臥票。同等待遇,躺著睡一覺,犯不著浪費半月工資。列車有豪華軟臥,那不屬他們的世界。天花板是低了點,鼻尖快觸到椅底破皮墜。但海拔度低,空氣氧分多,還摻雜些劉芳慧幽幽的汗香,醉人心脾,程首義是不知風景這邊獨好的。唯一擔心是,等會兒程大個再壓上椅座,激動得弄出什麽動靜,不堪承受的椅身崩潰,泰山壓頂下來,那他就革命先烈了。不過得相信毛主席時代的好工人,絕不會偷工減料,造出豆腐渣次品,貽害良民的。

     想到此,田澤農 心放回肚子,迷迷糊糊想睡。朦朧中,火車開進冬季,還是齊秦在唱歌。窗外瑞雪飄飄,銀裝素裹,故鄉熟悉的田園無限靜謐 ,空氣裏彌漫著臘肉醃魚春節味 。他沒有冬衣,身上還是那件印有十號濟科的黃足球衫。腰裏纏著鼓鼓的黑腰包,拉鏈都快脹開了 。忽然女兒的搖窩(籃)飄過來,他打開腰包,印有工農兵頭像的五十元大鈔雪片飛出,飄進搖窩。女兒嫩藕般小手抓一把綠鈔,噙在嘴裏,“咯咯咯”笑個不停-----


     
                                                             第二章

“瓊州一號”渡輪靠秀英港,夜幕已深沉。田澤農他們被滾滾人流裹挾,腳終於落到海口的土地上。他覺得站立不穩,腿像彈棉花一般,平衡覺還留在海浪裏,搖來晃去,趔趄像個醉漢前行。好在他底盤低,足球腿粗壯,加上有拉杆箱支撐,踉蹌幾步後定住重心,適應了腳踏實地的陸棲動物生活。程首義倒像沒事一般,興奮麻木了平衡覺,忘情地摟住三層樓高婆娑挺拔的椰子樹,像深擁劉芳惠在懷一樣深情呼喚:“海南,我來了!” 可應和者甚寡,幾聲喝彩,稀拉掌聲,更多人仍處在長途舟車後的疲憊和勞頓。

程首義的熱情對上的是海口的冷竣。“海口歡迎你”五個鬥大紅字,在忽隱忽現鬼火般暗淡的燈光裏恍惚不明,躲躲閃閃。一臉陰鬱的檢票員,像誰的祖宗欠她陳年八鬥米一樣,在高高的柵欄後用高音喇叭吼,像不耐煩的牧人驅使一群群野性難馴的牲口回欄。成千上萬的人蟻沒日沒夜沒完沒了地湧來,看著就虐心,煩躁,難得有好脾氣。遠處一台發電機“突突突”忽高忽低地哀嚎,應著燈光的一明一暗,讓人擔心一不小心就要斷氣停電。下弦月未出,幾點星星迷離,天穹空闊得一無所有;海麵迷茫一片,連浪都懶得動彈,隻是躲在暗淡裏無力喘息。隻有一排排參天的椰樹,在輕柔海風裏梳理發絲,在沉鬱的夜空揮動幾許生氣。

瓊島的憂鬱惶惑是可以想見的。看祖國版圖像大母雞,海南隻是一隻孤蛋。隻因家大口闊,窘困潦倒,自顧不暇,她便用雷州半島的長腿,硬生生踢它進茫茫南海,以海峽無情阻隔,任其孤獨流浪,孤懸海外,缺失母愛哺乳,發育得畸形醜陋。瓊島最大城市海口,趕不上內地一個發達的縣城,房屋低矮破舊,汙水溝泛濫成河。缺電少水,大街上連紅綠燈都沒有。大特區建省讓醜小鴨變金鳳凰,但落後的基礎設施承載不了十萬大軍的洶湧如潮。

走在濱海大道上,田澤農他們的失望情緒降到冰點。也許到達太晚,每個旅館都掛出“客滿”標牌,拒人千裏之外。客店老板的臉死人般冷冰,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反正天天爆滿,客人擠破了門,不用陪笑臉攬客。看你不順眼,就根本不想搭理,快轟出門。他們走了兩三裏地,問了十幾家,連加床的可能性都沒有。車廂裏擠著還能打個盹,海闊天空的自由島卻找不到一張小床。

劉芳惠昨夜沒睡好,又累又餓,鞋跟又高,走著走著就挺不住,蹲下歇息。幸虧程首義早體恤她,幫她拉了行李。他關心問:“能行不?要不背你一程?”

“沒那麽誇張,我歇口氣,能自己走。”

“那就好。再堅持一會,或許找得到鋪位。”

田澤農見前麵有亮光,是夜食攤,就提議:“要不吃點東西,恢複氣力再找?”三人順著那燈光而去,圍著矮木桌坐了。

昏黃的光源來自兩盞老馬燈,跟田澤農高中上晚自習用的差不多,隻是型號大一碼,光亮一些。想不到十來年後,在千裏之外,又穿越時間隧道,回到田家坳的從前,過上憶苦思甜的日子。高中到鎮上過夜,第一次在白熾燈下讀《豔陽天》,那光明亮堂的感覺像上了天堂。覺著此生能做城裏人,點上大電泡讀書,就死而無憾了。

攤主是個中年人,操海南普通話,五官昏暗中迷糊不清,常年惡毒熱辣的太陽烤炙蒸幹了他的水分脂肪,身材消瘦幹癟。田澤農尋思:海南還真少胖子,天然減肥島。哪些天天愁發胖的美女,何不熱島一遊,天然桑拿一番,回去廋一大圈,多好的旅遊減肥項目。美中不足的是,白生生來,黑炭般去,得不嚐失。攤主熱情周到上茶,誠懇恭敬,算是他們在屢經冷漠忽略後的慰藉。

菜單用大號字印刷,魚肉海鮮青菜飯麵皆齊備。貴則十來塊,便宜才三五塊。芳惠說:“兩天都沒吃口好飯,好生點幾個菜,吃飽人不愁,不睡覺也無所謂。謝謝你倆一路悉心照顧,今天我請客。”說罷,掏出錢包,抽出三張十元幣給程首義:“票錢先還你,趁現在記得起,怕明天分手後給忘了。”

首義推回她的手,心裏一沉,怔怔說:“你總看不起人。二十多塊錢的事,老是提起,我都不好意思。你明天上哪兒,怎麽就說分離?”他感覺很突然,一路上她從未提過有親朋投靠。

“具體倒沒有,隻是想有緣相會,終有一別,遲早罷了。”她解釋道。

他心放下了些,但還是著急說:“你看這人慌馬亂,全無著落的,你一個女孩,孤身一人,多難啊。不如三人結伴,有個商量,一個好漢三個幫,等工作安定下來就好了。”

澤農想笑:這家夥談話藝術速成提高。幹嘛掖著藏著,幹脆麵朝大海,直抒胸臆得了。話圓滑得滴水不漏,躲躲閃閃的。

她歎口氣說:“是啊,一上路就沒有順利過,看來辭掉江城工作有點草率。看海口這陣勢,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連吃住生存都難。”

“別別別,我都沒泄氣,你多好的條件?才上島個把小時,水深水淺沒試過,肯定會有辦法的。”他生怕她打退堂鼓,打道回府。他想既為她鼓勁,又為自己打氣。話說得堂皇,心裏並沒有底。

過了一會,他故作情緒高漲,說:“我們幹嘛第一天就像世界末日到了的。明天太陽升起,又是充滿陽光。來來來,今天就聽你的,好好搓一頓。你請客,我買單,再不提什麽票錢的事,咱們兩訖了。老板老板,過來點菜,有什麽好吃的盡管推薦!”一副大款口氣。

澤農本隻看戲,作壁上觀。卻怕首義心潮澎湃,麵子當頭,把攤主的強烈推薦照單全收,嚴重超支。事態發展到這一步,他得出麵控製局麵。他對老板說:“三個人,三十塊,老板你看著配菜,酒水除外。”他知道首義荷包的斤兩。讀書時,他是“月光族”,七八十塊助學金半個月就光光,全靠老母養“助學豬”。這回下海南,家裏兩頭“助學豬”出欄,再變賣舊書自行車之類,湊二千塊盤纏。原本想幾個月找不到工作也不急,“助學豬”可以抵擋半年沒事。如今橫空飛出劉芳惠,獻媚消費成本估計猛增。長此以往,他完成海南投資必將最快,率先打道回府可能性最高。

老板安排不錯:鯧魚兩條,基圍蝦一斤,蒜蓉通心菜一盤,冬瓜蛤蝲湯一大碗,另加珠江啤酒兩瓶。芳惠不喝酒,天然椰子奶一罐。白米飯老板奉送。酒足飯飽下來,三十五大洋搞定。應該在可承受範圍。

接完帳,向老板打探附近住處。他說:“太晚了,肯定找不到。前麵不遠沙灘上,每天都有大陸仔唱歌跳舞過夜。海邊蚊子也少,對付一晚上,明天早上很多人出島,床位就空出來了。”順他手指的方向,一裏地外,一團篝火閃現,人影幢幢。老板又說:“我這裏有兩塊舊尼龍布,帶上鋪在沙床上,軟軟的舒服得很。明天回頭吃飯,記得還回來。”老板有生意經,頭腦好使,不經意之間,助人又助己,拉個回頭客。

三人謝了攤主,別無選擇,往沙灘逶迤而來。

酒足飯飽後,程首義精神飽滿,長腿有力地丈量著海口大地。他兩隻箱子在手,一刻都怕累著芳惠。他特意顯示高昂情緒,以激勵她鬥誌,鼓舞士氣。他邊走邊念叨起海子的金句來:“當我痛苦地站在你麵前,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你不能說我兩手空空。”“天空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 “我隻願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在夜色中,我有三次受難:流浪,愛情,生存;我有三種幸福:詩歌,王位,太陽!”

芳惠徹底被他的浪漫情緒感染,心情開朗多了。下弦月已掛上藍絨的天,海口的身形漸漸隱現,沉靜而安嫻。海的空闊愈加深邃迷人,輕浪撫慰淺灘的溫柔聲,像母親為嬰兒哼搖籃曲,舒緩而沉靜。溫潤清涼鹹濕的海風拂過,舒適人每個毛孔。江城的苦夏變得那麽遙遠,車廂的汙濁蕩然無存。多好戀愛的時刻。她步履輕盈緊隨他,輕輕哼起<綠島小夜曲>,為他的詩朗誦配上絕倫的背景音樂。不經意間,兩條頎長的身形聚攏,手搭在同一拉杆箱柄,像是互助,更是連心。

沙灘聚了兩三百人,多是闖海的學子,天南海北,南腔北調,同是天涯無宿處。今宵酒醒何處,椰櫚岸曉風殘月。大家抱團取暖,相互激勵,度漫漫長夜。自由島的夢幻就像海灘上熊熊篝火,吸引成群結隊的飛蛾,即使化為灰燼,也要前仆後繼,為了夢中的篝火。

一位戴眼鏡的小夥,伴著篝火,北麵神州,彈起吉他,略顯憂鬱唱起【橄欖樹】:

“不要問我從哪裏來
我的故鄉在遠方
為什麽流浪
流浪遠方 流浪
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
為了山間輕流的小溪
為了寬闊的草原
流浪遠方 流浪
還有 還有
為了夢中的橄欖樹 橄欖樹”


程首義帶頭鼓掌喊:“好聽好聽,就是沉鬱了點,應該來點歡樂抒情的。”他把澤農抓起來,推到篝火旁報幕:“下一個節目,【敖包相會】,演出者,著名廁所男高音歌唱家田澤農。”澤農每次足球賽後,在廁所衝涼,中氣最足,總要引吭高歌幾曲,因此有“廁所歌唱家”美譽。

廁所畢竟私密,小眾音樂,自娛自樂可以。真到公眾舞台,大庭廣眾,澤農沒勇氣試。他掙脫首義的魔爪,擠回人群,一屁股坐沙堆上罷演。

首義鼓動群眾起哄:“多來點掌聲,好不好!”大家鼓掌更熱烈,叫喊聲,呼哨聲,大有猴子不上樹,多敲三遍鑼之勢。澤農更怯場,賴著不動窩。

首義鬧得更來勁,再放一狠招:“沒有心愛的姑娘對唱,田歌唱家沒精神。有沒有蒙古姑娘上來?”他顯然不情願芳惠上台,特地加了重點強調修飾。萬一芳惠主動請纓,那他豈不賠了夫人又折兵,為人做嫁衣裳。

真有個虎背熊腰的壯實姑娘站起身,門板一樣身型,高高顴骨寬臉盤,一看就是蒙古摔跤冠軍的女兒。她大大方方走到澤農麵前,一躬身,行了草原大禮,寬大的手掌伸過來,足以捂住他整個臉。蒙古美人在前,逼得他沒有退路,隻好戰戰兢兢跟定她,趕鴨子上架。

有手風琴響起,拉了過門。澤農鼓足勇氣,歌不夠,情來湊,頗似深情地對殘月思滿月:


                     “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哪
                      為什麽旁邊沒有
                      我等待著美麗的姑娘呀
                     你為什麽還不到來喲嗬 ”


澤農顧不得丟人現眼,努力進入些角色。對唱要有互動,得有情意綿綿。可這太難為小小的他,脖子仰折了,才找尋到姑娘貝加爾湖深邃的眼光,算是完成了深情一瞥。掌聲稀稀落落,預示著廁所歌唱家走向世界事業的終結。可姑娘一開聲,就四座皆驚。草原的人都是歌唱家。那雄渾的女中音一出,空闊嘹亮,直刺天穹,綿遠的長調,帶你回到草原,駿馬馳騁,飛向心愛的蒙古包。


昏黃的沙灘忽而變成歡樂的草原,激情的舞池。有舞伴的,旋轉到海邊;沒舞伴的,也聳了身段,沉醉其中。天是幕布,海是背景,浪花是伴奏,沙灘是大舞台。首義拉起芳惠,避開鬧眾,邊舞邊來到沙灘邊緣,離浪花最近的地方,忘情慢舞,注目凝視,忘記周圍一切,沉浸在二人世界裏。歌聲已住,風琴停息,群舞已散。隻有輕柔的波濤,聲聲歎息,伴他們獨自共舞。浪花爬過沙灘,打在腿上,沾濕裙裳,他們渾然不覺,任風吹浪打,任海水浪漫。
 

最後,大家一起合唱《明天會更好》:
                  “誰能不顧自己的家園, 拋開記憶中的童年, 誰能忍心看他昨日的憂愁, 帶走我們的笑容 ,青春不解紅塵胭脂沾染了灰, 讓久違不見的淚水,滋潤了你的麵容唱出你的熱情, 伸出你雙手 ,讓我擁抱著你的夢, 讓我擁有你真心的麵孔 ,讓我們的笑容充滿著青春的驕傲, 讓我們期待明天會更好, 日出喚醒清晨, 大地光彩重生, 讓和風拂出的音符 ,譜成生命的樂章 ,唱出你的熱情 ,伸出你雙手, 讓我擁抱著你的夢, 讓我擁有你真心的麵孔 ,讓我們的笑容充滿著青春的,我們期待明天會更好”

 

夜深沉,海沉靜,許多人依然不肯睡去。椰風海韻,鹹潤空氣,異國情調,夢想期待,讓人夜不成寐。田澤農知道,挑戰在前,得養精蓄銳,去直麵充滿未知和困苦的明天。他鋪了舊尼龍布,枕兩件舊衣,努力睡去。

田澤農突然感覺有人拿烙鐵燙他的臉,灼熱劇痛難忍。他嚇得猛一蹬腿,倏忽坐起,尼龍布蹬裂出大口子,塑料涼鞋灌滿了白沙。看來食攤老板的願望要成泡影,回頭客不好意思回頭還破布。不過真要感謝尼龍布,美美睡了一大覺。如此寬大豪華免費海景房,飯錢也撈回來了。其實沒人灼他,是熱辣辣的大太陽刺痛他。近赤道的太陽就是狠毒,島上女人出門,個個像穆斯林一樣蒙著厚厚紗巾,依舊曬成黑焦炭,幹癟枯黃。島內男人們終於豔福天降,一群群白生生未經毒陽洗禮的花姑娘漂洋過海送過來,大特區的優惠福利最先得到落實。太陽掛得八丈高,田澤農估摸不出時間。他生就不愛戴表,總覺得身上掛個東西,渾身不舒服。他不理解男人為什麽要把金晃晃勞力士半斤重鑽戒鎖鏈般金鏈累贅身上,麻煩不說,更多是誘人剁手腕砍脖子削手指。他忽然想起首義芳惠,四處梭巡,沙灘上橫七豎八都是人,不少還在打鼾。不遠處發現了首義瘦骨嶙峋的長腿,胸口裹了他花格子床單,跟芳慧交錯而眠。睡得那樣沉醉,海南的太陽都辣不醒,一定盡是好夢。好夢歸好夢,想必他們是沒機會大庭廣眾下滾床單的,雖然同眠一尼龍破布,衣褲卻穿得整齊。芳惠在連衣裙下,還特加青色長褲,一來防夜風,二來嚴正宣示主權。

 

澤農心裏多少有葡萄酸味,對他嗤之以鼻:飯碗八字沒一撇,床都不知何處放,滿腦子桃花盛開,賈寶玉情聖一個,雲裏霧裏海闊天空。他過去狠狠踢他一腳,像射足球門一樣重,發泄點不滿和妒恨。首義“哎喲”一聲疼醒,也驚醒了芳惠。
 

“大太陽曬屁股了,還不起來,趕快找房去,總不能今晚又住沙灘!”澤農催促道。他將破尼龍布折成小豆腐塊,撿塊石頭壓在沙灘上,免得海風卷走。說不定今晚新的流浪者用得著,算是廢舊利用綠色環保。忽覺嘴裏澀苦,眼角有垢物,硬硬的纏緊睫毛,搓不下來。海水是嗽不了口的,待會吃些東西,也就蓋住臭味了。蹲在灘邊,等海浪打過來一些淨水,便掬一把衝了臉,眼垢潤濕掉了,眼睛卻被鹹水刺得生疼,臉皮黏糊糊的,好像給刷了一層薄漆,怎麽都不舒服。他後悔不該隻想潔淨,拿鹹海水抹臉。身上自己都聞出酸臭,隻盼快點找個旅館,爽爽衝個涼,把從江城就開始淤積的汗汙徹底衝刷一遍。
 

幸運得很,在海秀路,海員俱樂部,他們找到鋪位。其實也不是幸運,上午總有空出的床位。秀英港好多艘幾千噸輪渡,一大早便出港,將一堆堆麵有菜色,鬱鬱寡歡,錢包幹癟,無油水可榨的落魄者卸棄海安,然後裝滿更多的麵露喜色,心有夢幻,荷包圓鼓的追夢者回返,傾倒在海口,填滿大大小小旅館,客棧,讓他們活蹦亂跳地蹦躂數天。如此周而複始,日複一日,月複一月。十萬人才下海南,不如說十萬人財扔海南。海口不相信眼淚。機會是沒多少的,買路錢是要留下的。一個個闖海人,砸鍋賣鐵,湊幾百上千盤費,帶熱望上島,歸去空空的行囊,和無盡的憂傷絕望。


旅館前台是個瘦黑單薄的小夥,笑肌跟澤農一樣不發達,應該說完全沒有。澤農臉上還有些肌肉,可他就是皮包骨,指望他肌肉扯動皮膚擠點笑是癡心妄想。“八塊一張床,四人間。你們住幾天?”小夥看著澤農還粘著沙粒,汗漬斑斑的黃裏帶黑足球衫,不大耐煩說。
“有雙人間嗎?”澤農見他不高興,不敢得罪他,怕被攆出門,低聲問。人多住一起,不知底細,他怕不安全。


“有啊,房費翻倍,押金二百。”小夥不信他們是住雙人間的主,壓根就沒提這茬。“還有單人間裏呢,三十五一晚。”他追加一句,分明在揶揄。


“那倒不必。”澤農弱弱地應了,問首義怎麽想。
“四人就四人,不就倒頭睡一晚?大學寢室,還住七八人呢。”他顯然沒想安全問題。
“先湊合住一星期吧,不方便再換。”芳惠插話。


小夥顯然不喜歡“湊合“兩字,邊辦手續,邊回芳惠: ”美女,你口氣好大,我們海員俱樂部,大名鼎鼎,海口是排得上號的,不信你走走看?你還瞧不起,要擺譜,你住海口賓館去啊!“。
首義看他冒犯芳慧,想抽他嘴巴,但忍住了。首義根本不懂他話裏的陰毒,要是真理解了,他會跳進櫃台,擰斷小夥脖子。海口賓館是找”雞“的地方,讓女孩住海口賓館,比操祖宗都難聽。
首義渾身癢癢,臉上糊著一層膠,最關心的是水。他仍不知趣地問:”供熱水嗎?“
”熱水?有冷水就不錯了,你以為是五星級酒店。記住啦,冷水四小時供應,早晨七點到九點,晚上八點到十點,過了時間停水。你們這幫人瘋子,像蝗蟲一樣,攪得海口水沒水,電沒電,物價天天漲,還讓人活不?“ 他一邊收錢,一邊咒人,好像這些送錢上島打水漂的窮學生是當年的日本鬼子。
大人不計小人過,隻能靠點阿Q精神。他們三個相對苦笑,拿了鑰匙上房間。令澤農最難受的還是等水的煎熬,想必他倆也一樣。才中午十一點,還要熬九小時才來水,真他媽見鬼。這海口鬼天氣,在烈日下奔波,一天不衝四五個澡,身上都要成龍須溝。好在晚上清涼,能睡個覺,不像江城炎夏,白天晚上都是蒸籠。


澤農再三叮嚀他倆先上銀行開戶存錢,廉價旅館連個寄存箱都沒有,幾個保命錢,放身上不安全。反正今天出不了門,各自準備簡曆,熟悉街道,等明天出去不至於手忙腳亂。


一坐下準備簡曆,澤農就痛恨自己專業。讀到研究生,看起來還是一無所長。如今這時代,像他父親的很少,文盲找不出幾個。是人是鬼,開口都成言,提筆也寫字,你就是讀到博士,說穿了還是寫幾個方塊字,沒什麽高深莫測。不像人家搞原子彈,寫方程式,生物遺傳工程之類,起碼看起來像個專業技能。誤入歧途,害人不淺,又無可奈何。要怪就怪那幫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祖師們,像什麽胡適陳獨秀魯迅之流,硬要”我手寫我口“,廢了文言,停了科舉,斷了這後輩文化人的活路。在如今”搞原子彈不如賣茶葉蛋“的時代,這專業更是跌入九等之後,人不聊生。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這中文什麽都不是,卻什麽都能沾點邊,是個單位都可進,投簡曆基本可拿飛機空投,撒到哪裏就是哪裏。想到此,他又有點恢複自信。
 

房間擺四張床,已塞得滿滿,一張小桌都放不下,更不用說電視的奢華了。程首義和澤農坐個小板凳,掀開床板當寫字台,認真修改推敲簡曆,語不驚人誓不休。劉芳惠敲門說:“我出去洗個頭,你們自己吃午飯,不管我。”她住走廊另一頭,相隔三十米。程首義急忙放下筆說: “我沒什麽事,陪你去。”他恨不能二十四小時陪她,像火車沙灘上一樣。旅館男女分開,他怏怏不樂。她笑笑說:“你忙你的,路不遠,一會功夫就回。”
 

出門不遠,她就後悔了。倒不是想他,而是他的保護。一路過來,他讓座倒水買票拖行李,無微不至,溫柔貼心,勝過自己男朋友。她也享受他的熱忱和浪漫,讓旅途充滿情趣和快樂。萍水相逢,天涯知己,實屬珍貴。以女性的敏感,她已接收到他的密電碼,卻刻意不想破譯。男朋友在美國等她,海南隻是驛站,她行色匆匆,背負不起太多的感情行囊。熱聊之中,她有過暗示,望他明白,不知他是裝聾賣傻,還是情深蔽目,他的熱烈如陽關島的太陽一般熾烈,絲毫不減退。她也就不好太直白殘忍,不刻意抗拒他的溫情。


長發已經汗得快打結,像長虱子般癢得難受,裏頭還裹著沙粒。等不到天黑來水,先去洗個頭,剪短些,紮個馬尾,滿街跑方便。正午的陽光針紮般刺人,鬥笠寬大的遮陽帽也擋不了多少鋒利的射線。她竭力想尋些樹蔭處走,可排排椰樹高高頭頂上稀疏的發辮,沒遮攔地泄露出太陽的火爆。


她感覺到周圍餓狼眼睛一般綠森森的幽光。她下意識雙手環抱罩蔽住胸前的高聳處,收緊些臀肌,以顯示不那樣性感誘惑。她後悔不該穿線條畢現的連衣裙,最好換上寬鬆的長衣褲,不至於太曝露又可遮陽。幾天沒洗澡,沒來得及換,就這麽出門,便吸引許多詭異淫邪的目光。海南街頭的男人探究女人的眼光像這正午的太陽,坦白直露,直刺靶心,你感覺就像赤身裸體一樣不自在。她沒有犯錯,不用自責。同樣衣裝走在江城江漢路上,同樣吸引眼球,但目光多些欣賞,如磨山賞桂,東湖看菊。甚至有些羞澀,當你迎上目光,看見的是躲閃和遮遮掩掩。那起碼還有點情趣,溫情脈脈,有些做俏佳人的驕傲和榮耀。而這裏,如果你迎上那目光,那一塊橡皮糖就粘上來,你想躲都躲不開。


這不,劉芳惠眼光向空氣,目中無人,卻有人撲上來了。“小姐,打炮不?”一個中年男人赤裸裸地搭訕,脖子上金項鏈在太陽下閃亮。


芳慧怒火中燒,真想罵“炮你老媽”,罵到嘴邊又咽下。沒有程首義在旁,她不敢惹麻煩,就昂立著頭,不理不睬地向前。男子在背後還在侮辱:“呀呀,還裝正經,怕老子付不起?開價吧,包月都行。”
她裝做是聾子,全沒聽見,拐進路邊發廊,躲開他糾纏。神魂未定,就喊:“老板娘,洗頭剪發。”一個胖胖的女人出來打招呼,聽口音是湖南四川一帶的人。
“美女,哪裏人啊,找到工作了?”老板娘和藹可親,邊洗頭邊熱情拉家常。


芳惠滿腦子塞的是帶問號的大寫的“雞”字,一聽“美女”稱呼,頭都是大的。她寧可別人喊她醜八怪,也不願美女小姐的叫。她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麽自己就那麽容易跟““雞””聯係上。海南文昌雞好吃,所以喜歡就叫雞?難道我胸脯大,腿肉多就叫雞?她沒興致談天說地,冷冷回了老板娘。
“同飲一湖水,半個老鄉哦。”她說的一湖大概指洞庭湖。芳慧懶得考據,沒心思攀上這一湖帶親的老鄉。
不過她自彈自唱,話匣子關不住:“來海南混不容易,我也是苦過來的。都以為這裏遍地黃金,拿麻袋裝,都是騙人鬼話。沒有免費的白飯,你不抹下麵子,豁了出去,撿不到熱錢的。”她頓了頓,繼續給芳惠免費教授人生哲理,職業培訓:“你看,盡是海南賺傻呼呼大陸人錢,一撥一撥地自動送上門,吃喝拉撒睡,都是真金白銀血汗錢啊!內地掙個錢多不易,一分一毛地,一年攢下的,來這裏倆月就嘩啦啦流光了,然後空手回去,太不值得。”她憤憤不平,大有為十萬人才報仇雪恨的俠義風骨。
芳惠想:誰叫這大特區辦在海南的?要是來個環洞庭湖大特區,你我不就照樣可以忽悠全國人民,吸金收銀,還用得著千山萬水跨海峽,主動送錢送貨上門?
老板娘見芳惠神定氣穩的,知道不是等閑之輩,花言巧語搞不定,但還是不甘心,和盤托出真實用心:“美女我看你氣質高雅,相貌出眾,修養更好,這就是最好的本錢。我要再回去十來年,像你一樣出眾,肯定會把海南富人口袋掏光,叫他們吞多少,就吐多少出來,外加利息!”
才脫“雞”籠,又遇雞婆,芳惠海口一日,就逃不脫被意淫誘娼的魔爪。
她實在聽不下去,打斷胖婆說:“你能不能快點剪完,我還有急事。”
胖婆心有不甘說:“別傻啊,聽人勸,得一半。等你人老珠黃,後悔都來不及了!記住,不是老鄉,就不會拔心拔肝地講真心話。你要是想通了,來找我,六百底薪,外加提成,包吃包住。忙個一年半載,當個兩萬元戶,回家嫁人,過個舒舒服服小日子,一勞永逸。”
芳惠扯掉圍裙,付了錢,頭發都沒吹,一頭紮進毒日頭裏,跑得飛快,像背後有人追著綁架她。

劉芳惠回房時,哭得梨花帶雨,氣都差點緩不過來,好像地球末日一樣。程首義扔了簡曆,追到她房裏,要尋個究竟。澤農覺得她人完整回來就好,有首義在,自己多餘,便下樓校改簡曆。
拿到校稿,他本來就嚴肅的臉抹下來,烏雲密布,嚇得小姑娘要哭。中學老師出身的他,出名的嚴肅且嚴厲,女同學犯錯都被他罵哭,更不說男同學挨板子罰站抄十八遍《嶽陽樓記》。“小妹,你花一個多小時打字,五百字錯二十幾個,讓我來跟你校對,我是顧客還是來打工的,你們老板該倒找錢我。”他沒喊““小姐或美女”,怕生歧意。平常他本隨和,但一涉及他唯一能引為自豪的不是專業的寫字專業,就有捍衛尊嚴純潔的欲望,像孔乙己竭力顯示茴香豆的“茴”多種寫法一樣。他終於找到專業自信,一屁股坐到電腦前,親自修改錯別字,差點要搶那可憐姑娘飯碗。
老板過來陪不是,說她新手剛到,多多原諒。原來熟練工被人高價挖走,打字複印行業如今正火熱,好人工不好找,小姑娘正在培訓期。稿子改好,澤農氣消。老板很誠懇,小姑娘也不容易,他也就不再計較。
“老板,聽你口音湖北人?”澤農到底是語文老師,研究過方言,耳朵尖語感好。
“對對對,老鄉老鄉。”老板看澤農的黃衫上髒髒的幾個字,連連點頭。
“猜你黃陂孝感一帶,如果不錯的話。”
老板頭點得更像小雞啄米一樣說:“黎元洪黎黃陂老鄉。”程首義最知道黎元洪了,他曾祖打了一槍,黎元洪從床底爬出來就當上都督,總統。澤農總拿黎總統跟他首義開玩笑:“黎總統當年國會提案,以黃陂話為國語普通話,差點通過。要真那樣,我現在就是中央電視台第一主播了。”田家坳與黃陂隔河相望,說話一個調調。
“尖黃陂,狡孝感,又尖又狡是漢川!”田澤農用土話抑揚頓挫地念道家鄉婦孺皆知的俗諺,像《智取威虎山》中座山雕跟楊子榮對暗號。
老板笑得前仰後合,一把抱住他:“太神奇了,天涯海角,兩個黃陂人差點講口打架了。”
澤農提醒他:“我是孝感雙峰山的,與你一河之隔。”
“那也是地地道道,貨真價實的老鄉啊。黃陂到孝感———現(縣)過現(縣)。”老板說:“我叫付斌,文武斌,海南邊防幹部退伍,找了個海南老婆,就不回黃陂了。”
“田澤農,孝感人下海南,昨晚才上島。”他再強調孝感,更拉近距離。開玩笑說:“黃陂孝感加一塊,用日本鬼子漢奸話說:太君,敵人狡猾大大的!”
那是他們兒時電影的經典台詞。應該是大稻場上放《地道戰》裏的。付斌長澤農五六歲,都是看《地道戰》長大的,不可能不記得。他倆又撫掌大笑,仿佛田家坳稻場上倆兄弟玩伴一樣親密無間。小姑娘當然沒學過黃陂普通話,不知倆人對什麽暗語,一臉懵懂。她唯一明白的是:客人開心死了,再不會責怪她的粗心。
付斌吩咐小姑娘:“這是我家鄉人,分文不收!要複印多少就多少。虛心請教田老師,他可是大學者。”
“不敢當不敢當。你做點小生意不容易,不收費我就不來了。
“這樣說,你指教指教她,新手上路,多多扶持。今天就算繳你學費,你我黃陂到孝感了!等你帶朋友再來,我就照價收錢。”這就是黃陂人的精明狡猾,刻意讓澤農欠了人情,就要拚命為他拉客。
澤農不再堅持說:“再有一事求老哥,我簡曆冒得(沒有)聯係電話,肯不肯讓我用你的號碼。萬一有工作麵試,人家好找到我。”
“那有麽問題,隻愁你不開口!不過你也莫抱太大希望,那個會主動打你電話,除非日頭從西邊出。你自家應該跑斷胯子(腿)追別個屁股。能有個人給你追,你要蒙(捂)倒後腦殼笑。”付斌開始跟他講求職經,說得頭頭是道。
付斌海口當兵十六年,海南人女婿,也算是“海南通”了。他也許沒求過職,沒吃豬肉,也見過豬滿地走。咫尺打印室,見證過多少闖海人的辛酸和夢斷。人地不熟,初來乍到,缺的是有人指點。見此老鄉,也是澤農的幸運,他隻有洗耳恭聽。


部隊呆久了,突然家鄉話,還是有點不習慣。付斌操起黃陂普通話說:“老弟,隻有真正老鄉,才給你掏心窩。我十六年的海南經曆,希望能有借鑒。”他頓了頓,轉入主題:“部隊裏的事就不多說,簡單帶過,單說求職,你最關心的。我不像你有高學曆,出眾的才華,但也不是芸芸之輩。一個農民兒子,出身貧寒,既無關係後台,又無錢送禮,全靠拚命表現,還考上軍校。從戰士到營級幹部,一幹就是十五年。海南建省,我跟你們一樣,興奮激動,渴望成為大特區參與者。為此,動了腦筋,跟海口女友結婚退伍轉業,按政策不用回原籍。憑這一點,我比你有優勢,起碼他們得安排,不管是政府部門,還是企事業單位。檔案到海口,先說要降格,處級沒位子,降就降吧,總得有口飯吃。海口仍是地級市,廟小規格低,和尚原本就多。新幹部紛紛南下,北京派,各地支援,那都是市長局長的人物,擋都擋不住,本地幹部都擠到科級。現在我這個外來的本地人又去搶他們飯碗,他們不幹了,頂住不辦。最後省軍轉辦把我轉到瓊山縣,這我又不幹了,一氣之下,拿三萬塊自主擇業,開了這小店,還有家小飯館,自由自在,免得看人眼色受氣。你想想,我這個為國服役十五年,政策規定必須安排的軍轉幹部都這麽難安排,何況你們這些熱血小青年?”
澤農聽了很失望,問:“政府企事業僧多粥少,沒什麽崗位,外來投資呢?”


“老弟你糊塗,海南孤島一個,天遠地偏,缺水少電,那個敢來?這不是深圳珠海,背靠大陸,南臨港澳,位置優越。而海南,中央隻給政策,沒有錢,連政策也不落實。外資不敢進,內資更指望不了。看洋浦港,荒野一片,熊穀組影子都沒有;三亞灣美吧,總理說是東方夏威夷,還是仙人掌泛濫。整個海口,沒幾家像樣的企業,除了一個椰奶廠。海口數萬人就業已困難,何況外來者。”
澤農悵然若失,關切地問:“照你這麽說,希望渺茫,你說我這簡曆還有什麽用?”
“要我說真話的話,告訴你,沒多大用,擦屁股都嫌紙硬。如果你不是老鄉,我要做打字複印生意,我會說,遞總比不遞強,死馬當活馬醫。將來說不定有機會,問題是你能不能支撐下去,等到有機會那天的到來。如果,你在黎明前就倒了,還能看見太陽?”
澤農歎口氣,憂心忡忡感歎:“這麽嚴峻的現實,海南政府為什麽就不能發個告示,勸告這些紛紛湧來的人,不要盲目上島,職位有限,三思而行呢?”
“這你又書生氣了。你以為人家那麽傻,硬要去戳破已經吹大上天的氣球?建省熱潮掀得天高,可資金不來,政策不到,再要是人氣也沒了,這大特區不死定了?人多了,既是旅遊,也是投資,每個人丟點錢,積少成多,總比沒有好。看你們不來,這旅館要關門,我的店無人問津,隻有回黃陂老家。再說,全國人向往自由島的熱情,洪水決堤一樣,想擋都擋不住。這是周瑜打黃蓋,願打願挨。”
澤農已經垂頭喪氣了。付斌的話句句真實,字字紮心,如忠言逆耳,但現實就是如此嚴酷,不能不直麵。這成千上萬高智商,高學曆的人才精英們,蒙著鼻子哄眼睛,不冷靜麵對現實。他們真的就是群昏頭的飛蛾,望著大特區那熊熊燃燒的烈焰,明知焚身,卻奮然撲火,義無反顧?唯一的動因,就是人們被禁錮太久了,火山爆發,找到海南這突破口,突然迸發出來。這是一次思想的大解放,自由,開放,夢想,追求實現自我價值的意識和擺脫舊體製的願望在朦朧中覺醒,大特區建設的超前理念在他們心中燃起熊熊烈火,不滿現狀,厭倦平淡,充滿幻想,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要在絕望的峭壁上開鑿一條希望的路。
付斌最後說:“從長遠看,海南還是要發展,有機會,所以要等待,要堅持,要自救。像當年紅軍到陝北,不就是靠生產自救,南泥灣大生產,保持火種實力,才等到西安事變,鹹魚翻身的。這也是我堅持的緣由。我不是叫你死心,而是潑涼水,清醒你頭腦。簡單給你個藥方吧:如果你夢想幾天就找到工作,口袋裏又隻有幾百上千塊錢,你最好把回程票買好,再作環島遊,大吃海鮮文昌雞,然後高高興興回家,免得流落街頭被遣返;如果你決心大,要堅持在海南,打持久戰,那從明天起,先找份臨時工,哪怕建築工地搬磚,然後騎馬找馬。當然最義無反顧的做法是,像我一樣,籌幾千上萬資金,一頭紮進海裏遊泳,自謀生路,跟海南一起成長!一句話,生存第一,自救自助,再尋找機會,不能隻雲裏霧裏空想。”
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有付斌的警示和棒喝,澤農清醒了,看見了道路,心裏亮堂多了。付斌見他情緒高漲了些,笑著說:“還是毛主席那句話: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明天會更好。客從家鄉來,我今晚盡地主之誼,到我小館為你接風。” 澤農道謝,高興接受邀請。












                                                        第三章
一大早,程首義僅穿三角內褲,滿世界亂轉找西短褲,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昨晚睡前,分明折疊齊整,放在枕邊,怎麽就自己長翅膀,飛不見了呢?褲兜裏有文憑,身份證,還有今早準備買自行車的兩百元。幸虧昨天存了款,存折給芳惠一起保管。澤農翻身下床,本能一摸大腿,用膠布纏著的證件存折現金硬硬的還在,心放下了。這是他發明的”人肉保險箱“,真正錢不離身。隻是有點不舒服,血液流通不那麽暢快,可踏踏實實,人在物在。他早該讓首義也仿效,昨晚少說了一句話,後悔莫及。
房間四壁徒空,一覽無餘,無處可找。外邊兩張床空了,昨晚分明睡了人。夜裏停電,黑魆魆的。三人跟付斌吃飯侃大山回來,趕緊衝涼摸黑倒頭睡了。同房客人沒打過照麵,橫鼻豎眼都不知。澤農第一反應,叫他趕緊下樓報警,或許來得及。
還是那黑小子值班,睡眼惺忪,無精打采。見首義叉了長腿,站在櫃台前,腰裏纏塊浴巾,不用開口,就明白了怎麽回事。他從櫃台後摸出沾滿露水泥巴的西短褲,冷冰冰告誡:”怎麽能這麽不小心?你這樣粗心人都要丟了。“
首義沒理他,低頭細細摸口袋,證件還在,錢卻無影無蹤。”我要報警,你們得陪我錢!“他想找旅館算賬。
黑小子把櫃台上的告示牌推到首義麵前,上寫”錢物妥善保管,旅館概不負責“字樣,義正辭嚴說:”看清楚了,自己負責,早有免責告示,你找不著茬。“
”那你把那兩人身份證號交出來,我去派出所報警。“首義不依不饒。
”多大個事啊,不就一兩百塊,人家警察吃飽沒事幹?睬都不睬你。小偷已經不錯了,還把褲頭證件扔門口樹叢裏,沒扔進大海算對得起你。”他說話口吻,好像反而應感激涕零。
兩百塊,內地人兩個月的工資,他存款的十分之一,必須追回來。“拿出身份來,我一定要報警!”首義僵持著,一手扶緊浴巾,另一手指點到黑小子鼻尖。
他拿不出信息。登記旅館明明規定要身份證,這小子隻認錢,短住一兩晚客人他打馬虎眼,隨便登個名就算。一個索要,一個拿不出,二人爭得快要打架。好在澤農下來及時,攔住了怒氣衝天的首義。他知道報案也沒用,這類偷偷摸摸小案在海口一天百起以上,警察都變成孫悟空,也追不來錢。再說二百報案,可能連立案的下限都達不到,隻好認倒黴。偷錢的人也許跟他們一樣的文化人,花光盤纏,倉皇出島,動了賊心,偷點錢,路上也不至於餓肚子。他小時候也摸過鄰居家蛋窩,換幾角錢買小人書看。讀書人盜錢不算偷。就算是發善心,救人於急難。不過讓首義搞慈善也冤枉,本靠“助學豬”過活,這一來就小半頭豬沒了。他求施舍都無門,卻被動慈善,心底流血啊。也算花錢買教訓,下回長記性,學澤農“人肉保險箱”。
田澤農跟黑小子講條件:“我們長住戶,應該跟常住的同房。今天安排房,不準讓隻住一晚的人進來,起碼三四天有押金證件齊全,我們再不願看陌生臉走馬燈一樣。”
黑小子自知理虧,又見首義惱怒的臉,不敢多作聲,點頭答應盡量照辦。
剛存款,首義就得上銀行取。弄得好像不是在銀行,就是在去銀行路上,跟大富豪的人生軌跡差不多重合。可憐少少金庫,流血不斷,情勢岌岌可危。麵對危局,他也不得不開始精打細算起來。
澤農他們一出門,錢嘩嘩直往外流。水是必須的,三毛五毛不起眼,一天下來也得一兩塊。本來可以煮點開水帶好,可海員俱樂部電也沒有,水也不定時。盒飯得有吧,兩三塊一個。最費的是交通。城市不大,二三十萬人口,但東西沿海岸拉開一條線,一二十公裏長,隻有主幹道有中巴,多是個體營運,起價五毛一塊的,沒有江城一兩毛坐到底的公汽。出租車不在考慮範圍,三輪“蹦蹦車”倒方便,大街小巷竄,可一上就是兩塊三塊。你搶時間想多跑幾個單位,怕下班午休不對點,不能僅靠雙腿十一·路車,一天下來光交通就得一二十。程首義急著要買單車,這樣天天可接送劉芳惠。芳惠是發毒誓不再單獨出門的,除非萬不得已。
他們搭車來到人民公園,先看看招聘信息,順便買輛自行車。
東湖人才牆邊,夾竹桃樹蔭下,一位胡子拉茬,衣衫襤褸的流浪歌手彈著吉他,唱著憂鬱的《海南夢》:
誰不愛自己的家?誰願意浪跡天涯?
隻因為走自己的路,隻因為種子要發芽。
創業的一顆雄心,伴著椰子樹長大。
海風陣陣吹進胸懷,流血流汗一樣瀟灑。
我們做飯,我們做菜,我們賣衣賣報;
我們唱歌,我們跳舞,我們親如一家。”
人才牆前,擠滿引頸顧盼招聘信息的眼鏡們。可偌大牆麵,盡是求職信息,招聘寥寥無幾,形成極端不對稱供需,海口人才市場的行情可窺一斑。離島的人來賣掉最後一點家當,弄點回家路費。剛上島的人們,聚集在這裏,尋求一點希冀安慰。這裏是流浪者之家,落魄者之鄉,幻夢者之所。
見他們仨迎麵過來,賣自行車的攤子騷動起來。四五個積極推銷者,擋了去路,將他們圍成一圈,巧舌如簧遊說,一聲蓋過一聲。送上門的不香,強扭的瓜不甜。首義瘦長手臂擋住兩個想貼上劉芳惠的家夥,大聲嗬斥:“閃開點,你們越強推,我越不買。讓我自己看行不行?”
澤農腦子弦繃得緊,不願上當受騙。早晨丟錢的事警醒了他,出門要格外小心。他反複提醒首義,買貴一點不怕,最怕的是買輛被盜車,被警察逮住,或被人當街認出,錢財兩空不說,萬張嘴長身上都辯白不清。自行車又沒牌照,查不出來曆,隻有察言觀色,耳聽八方自己判斷好。這些圍上來積極推銷的職業賣手,他是不敢沾邊的。
他的眼光落到一個戴眼鏡身材單薄的小夥身上。他身上那件白色汗衫,皺巴巴的,好像半年都沒洗過,厚厚的汗漬將它染成了淺黃。他似乎對自己的車沒有信心,放棄了吆喝,旁若無人忘情地啃嚼半截紅甘蔗蔸子,像饑餓不堪的嬰兒專注吮吸母親甘乳。那半截甘蔗也是趁人不注意,從地上撿來的,上麵粘著沙粒,還有活鮮亂爬的螞蟻。他胡亂在短褲上擦一把迫不及待就咬,大概已餓了幾餐沒吃東西了。一輛年份很久的“永久”牌車躺在紅沙土上,油漆剝落,黑鏽斑斑。車支架脫落,不能立起;後座架光禿禿,後輪擋泥板成光屁股;車鈴鐺就不提了,純是刹車基本靠腳避讓基本靠吆喝的一類。這車一看歪歪撇撇奄奄一息要不久於人世了。田澤農第一次學騎車,就是偷父親的“永久”牌,在村裏姑娘們羨豔目光下,搖搖擺擺晃到鎮上,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風光之旅。這輛車跟那輛酷似,要是父親的車還在,恐怕也是這般模樣。
他相信“永久”的永久,便彎下腰,扶起年邁體弱的它,撫摸著車座包皮裂口,用力壓低幾公分,好適應自己腿長。“嘿,小夥,我喜歡這款。”澤農臉上露出上島來難得的微笑,好像淘到千年古董一般。
小夥開始詫異地張大嘴,露出多年未清洗的黃牙,甘蔗屑仍卡在門牙縫間清晰可見。待他真的看清了眼前景像,天真的笑意便洋溢在臉上。“哈哈,你真有興趣,我就可以背一包饅頭回老家啦!”
田澤農一蹬腿,跨上“永久”,猛蹬一腳,廣場上一股紅塵飛揚。除了鈴當不響,還真的沒什麽可響。他一擰手刹,車便釘在沙土上,省了他腿刹車的煩惱。還是“永久”好,寶刀永不老。他心中一喜,騎上這老爺車,品牌可敬,隨處一靠,放心無憂。
“你開個價,我要了!”
“我喊的四十,你要嫌棄不中看,可以減點。”小夥沒有洞窺澤農心理,怕交易砸了,主打降價。
“你說說,回老家至少要多少錢?”
小夥說:“要不混票,那實打實就得百十塊。我隻說最低消費:十五塊買饅頭和水,先把肚子顧著。過海國營船大,偷個票有機會。海安到湛江汽車難混,盡是些個體運輸戶,隻得花十二塊。候車室熬一宿,省了住宿費。買張站台票,想辦法混上車,反正人多。車上被抓住了,估計不會推我下車。拿畢業證身份證押給他們,老實說闖海南錢花光了,寫欠條回家再還。”
澤農心裏一酸,說:“祝你逃票好運。這裏五十塊,不用找錢,’永久’再老,也值這價。”
小夥千恩萬謝,拱手作別:“老天保佑大哥好運,在海南堅持永永久久!”
澤農隻顧試車,不知首義他倆去向。四下張望,才見遠處有自行車鋪,吸引他倆盤桓逗留。他瀟灑跨上車,倏忽間騎到首義背後隻有一兩尺,突然來個急刹車,驚得他本能一退,和芳惠撞個滿懷。芳惠瞥見澤農豪華名牌座騎,捂住嘴笑得不亦樂乎。
“笑什麽笑?你以為光鮮漂亮好啊,一到街上,人人動心思,個個心鉤鉤。你不是身受其害?我這老破車,跑起來是小夥,扔路邊是老太太,省力省心,物有超值!”
芳惠笑得抽不過氣,彎下了腰,一雙乳峰顫動得快要衝出那白襯衫。
首義東選西選,已經花了眼。想買個漂亮八成新以上的,沒二百下不來。便宜了的,入不了眼,怕委屈芳惠。一個大美女,坐一破自行車上,是哭是笑呢。她當然永遠沒機會坐澤農的永久,缺失的後座架保證了那樣悲催的畫麵不會浮現。澤農暗裏諷首義:看你講排場,美人美車皆想,招搖過市,到時人被鉤走,車也丟了,那才掉大了。
實在看不下他的選擇困苦症,澤農說:“別浪費時間,還有正事要做。你又不是選寶馬奔馳,費那個心思幹嘛?我推薦這一輛,英國產 ‘鳳頭“牌的,進口名牌,百年老號,車身高又輕,適合你倆。後座寬大,綁個軟座墊,芳惠坐了像神仙。”
老板喊價一百一,首義攔腰一砍到八十。老板大喊虧本,決意不賣。首義加十塊,表示誠意。老板已看透他心思,堅決要一百,搭送圈鎖,實際價格九十五。首義摸出百元老人頭大鈔,拍上櫃台成交。末了,精明的老板不放過任何生意機會,對澤農說:”來把瑣?看你朋友麵上,八折優惠,四塊給你。“澤農擺手說:”三十塊的破車,送人都不要,不鎖不鎖。“他撒了善意的謊,實際花了五十,當然是慈善。老板警告:”別說三十,十塊都有人看得起。“澤農不咬鉤,扭頭走了。
芳惠說: “我今天主要在金融大廈活動,我走過去,就幾步路。”金融大廈是海口地標,在人民公園隔壁,走路幾分鍾。首義堅決不讓她步行。再說,剛買的英國俊騎,她還沒來得及享用呢。於是他跨上座騎,芳惠跳上後座,輕攬首義廋背細腰,澤農殿後,車隊護送她奔金融大廈而去。
安排妥她,首義安了心,說:“我們專業相近,目標一致。幹脆一輛車走,換著騎也不累。”澤農猶豫車無處擱,首義拿出圈鎖譏笑:“幾塊錢鎖你舍不得,現在後悔了吧。用我的鎖,我們兩個人還怕看不住一輛車?”
“好。海南日報不遠,我們先去那兒。”澤農讚同道。
他倆發誓要告別文化人,可一找工作,無別路可投,還是脫不了文化圈。澤農吸取江城求職教訓,來海南前重新包裝自己。他索取老婆二千八私房錢,求同學買書號,出版了自己畢業論文注水擴充成的小冊子《魯迅論國民性》。老婆抱怨,說這是女兒奶粉錢,人家出書賺錢,你出書倒貼。澤農耐心說服她,這是投資,包裝費,敲門磚,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為省錢,書才印百十本,自費郵寄送國內各大圖書館請求館藏,剩下幾本就隨身帶了,希望成海南求職殺手鐧。今天出門,塑料袋裏藏專著兩本,見人就得展現。
到日報隻有十分鍾自行車程。日報在瓊島一報獨大,正統權威,硬邦邦鐵飯碗。另外幾家民辦報紙,在人們眼裏屬野雞之流,烏合之眾,泥飯碗一個。所以求職報業,日報首選。
報社北門敞開著,正好有卡車從印刷廠出門,所以門洞大開。首義見狀,猛蹬腳踏,“鳳頭”昂首紮進大院,澤農隻覺耳邊熱風嗖嗖。突然一隻手忽地插到澤農屁股底,拉住車架,“鳳頭”一顫,掙紮了一兩米,差點翻車。幸虧首義腿長,旋即撐住,不然澤農會摔個仰八叉。
拉車的壯漢神力無比,功夫不凡,一定是從嵩山或武當下來的。他氣急敗壞罵:  “吊你老母哦,瞎眼睛了,不登記就亂闖。”門衛的聖神受到侵犯,怒火中燒。
澤農神魂未定,忙道歉:“對不起,沒注意,抱歉抱歉。”兩人進了門房小屋,像兩小偷進派出所樣被盤查。查完戶口,登記完畢後,門衛問:“有沒有預約?”
首義腦筋轉的快,有板有眼說:“事先通了電話,人事處一位姓符的同誌叫我們來的。”付斌老婆姓符,她說海南一半人這個姓。撒這個謊錯不了。
孫悟空樣火眼金睛的門衛可不是那麽好哄騙的。他桌麵透明玻璃下壓著各部門人員名單,一眼能看盡。人事處兩個姓符的,他追問:“姓符的哪位,約幾點?”
“對不起,我粗心大意了,忘了問名字,就這個點。”首義謊撒出去了收不住,隻有硬這頭皮往下編故事。
門衛抓起電話,撥通人事處:“喂喂,人事處嗎,老符啊,請問十一點有約人求職麵試嗎?啊啊,知道了。”門衛壓了電話,臉拉得馬臉一般長說:“你都聽見了,人事處說最近根本就不安排麵試,商調函都快發完了。”
澤農臉臊得熱燙,不敢正眼看門衛。首義還想說什麽,卻找不到詞。
也不能白跑一趟,澤農請求:“既然沒時間麵見,求大哥轉一下我們簡曆,上麵有聯係電話。”
門衛依舊虎著臉,沒好氣說:“放下吧,隻要你願意,誰有閑功夫看那玩意。”他倆恭敬奉上簡曆,連忙推車走人。
首義仍有點不甘心。人都見不著,這職怎麽求?他帶澤農上車,繞日報環行一圈,卻找不到第二個門,最後悻悻離開,到別處撞運氣去。
正午太陽更毒,從來不喜歡戴帽打傘的澤農乖乖投降,忍痛花四塊錢買鬥笠戴上。他竭力忘掉不愉快的求職初旅,腦子裏想些有趣的事。他記起“萬泉河水清又清,我編鬥笠送紅軍”的歌詞,想到海南妹子的貼心。洪常青們是多麽矯揉造作,鬥笠掛背上不遮太陽,烈日下竟狂舞而不流汗,文藝得太高於生活了。真正到太陽島才體會到樣板戲的假大空。
一路上他倆恨不得見廟就燒香,見佛就禮拜,求職心誠遠勝黃陂木蘭山的佛徒。文化局,圖書館,中學校,連瓊劇團都想試。反正跟文化文學文字沾上邊的,都遞上簡曆。好一點的單位給你個笑臉,賞杯水喝;更多的是吃閉門羹,不是開會,就是事多,沒招人名額。但他倆決不放棄,不管三七二十一,簡曆要遞,聯係電話要索取。人進不了門,門縫也要塞份簡曆。可惜澤農的核武器沒處使,書沒人瞧一言,留下一本太貴,他隻有等關鍵時刻才放大招。正如美帝二戰對付日本,原子彈一放,天皇就投降。
首義建議下一目標到《海南紀實》雜誌看看。一幫湖南作家,到海南文聯,創辦雜誌,開深度分析社會先河。大半年時間,風靡全國,發行過百萬,創出版界奇跡,自然錢財滾滾,養得起人,應該有機會。
見到一處樹蔭陰涼處,有農婦挑籮筐叫賣菠蘿,澤農說:“停停,吃口菠蘿歇歇,商量下對策,不能再吃閉門羹。”言畢翻身下車,一塊錢要了兩大片,蘸著鹽水吃,解饑止渴。兩人坐在小板凳上,喘口氣轉腦筋想計策。
澤農說:“再不能像去日報那樣,玩腦筋急轉彎,臨時編劇本,一戳就穿。去找湖南作家們,都是大名人,架子不會小。我輩無名小卒,初出茅廬,誰會跟你浪費時間?”
首義點頭稱是,皺眉想計策。他忽然一拍瘦腿,靈感忽現,計上心來:“我們都是研究現代文學的,對當代作家也很關注。湖南新生作家群的崛起,是改革開放後文壇一景,我們也熟悉。要找他們感興趣的由頭切入,才有機會麵見。”
“好主意!能不能這樣。我們裝作不是來找工作的研究生,人家一聽就煩心。我們應該是正寫畢業論文的在讀生,應導師要求,必須來海南拜訪作家本人,獲取第一手背景材料,才能更好研究作家作品。再說,我們導師是國內一流文學評論家,經常在《文學評論》上發文,每個作家都希望被研究,宣傳,擴大名聲。”澤農受到他啟發,興高采烈說。
“主意是好,還是有點懸。你想,作家對自己作品最有心得感受,如果我們胡亂空談,沒一點獨到見解,擦不出火花,這所謂研究論文就露餡了,假李鬼暴露無遺,落得雞飛蛋打一場空。”首義講得在理。
“也顧不得了,我們也不完全是騙,起碼現代文學研究生是貨真價實的。隻有硬著頭皮上。不編點故事連見人的機會都沒有,能見麵才有機會表現。”
首義點頭:“事到如今,也沒有選擇。說點具體的吧,四五個作家,作品我們不都熟悉。再說,見誰都不知道,怎麽準備談話主題?”
澤農說:“我們先碰一碰,分工協作,發揮特長。你有熟悉的作家,我也喜歡其中一兩個,重點放在葉永文身上,他是海南文聯副主席,德高望重,名氣最大。旁邊就是海口圖書館,我們上去臨時抱佛腳,翻幾本書,就有材料了。我們到底是名牌大學的,功底在,腦子靈,應付得了場麵的。”二人言畢,立即行動。幾塊菠蘿長足精神,他們直奔圖書館。忽然記起車沒鎖,正好門口有看自行車的,五毛錢又得出。
文聯是清水衙門,破廟一座。忽然從湖南雲遊來一群名聞遐邇的和尚方丈,破廟擠滿,所以招待所成了辦公住居的地方。幸運的是,招待所沒門衛,可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等進了雜誌門,前台小姐就必須麵對了。請坐,端水,軟語問候,還有舒服的冷氣,令二人仿佛行進到另個時空,先前的屈辱蔑視仿佛已萬裏之遙。
弄清了來意後,小妹說:“葉主席今天正好在,我去請示,看是否有空。”五分鍾後,她笑眯眯回來:“你們真幸運,再來晚一小時,他就去通什市開文聯大會去了。快去快去,有五十分鍾。”她把他倆領過去。
這是間普通單間,跟他倆住的房間一樣大,隻是一人獨享而已。因為挨省委機關近,電足水通,更有冷氣,跟海員俱樂部比,是天上人間。屋裏陳設簡單:靠門處幾把椅子,留客人用。隔一張大木桌,坐的是葉先生。背後一張木板單人床,一個掛衣架,和一台十四寸日立彩電,跟澤農結婚買的一摸一樣。書桌上倒是奇大,差不多跟床一般長,上麵堆滿的,除了書還是書,大概是屋裏放不下書架的原因。在書峰中間,有塊小盆地,不過二尺見方,擱著一副老花帶近視眼鏡,一疊書稿還躺那兒。
葉先生跟澤農父親同歲,矮矮胖胖的,皮膚粗黑,看起來不像個文化人,大概與他年輕時多年下放農村生活有關。他看起來有些疲倦,眼袋大得像澳洲袋鼠的胸兜,常年熬夜抽煙熏得臉幹澀又焦黑。他示意他兩落座,徑自點了支萬寶路,有空調的房裏便漾起揮之不去的嗆鼻煙味。年近花甲的人,還跟年輕人樣,別妻離子,獨闖海島,尋找自由天空,著實令人欽佩。
“你們學者啊,就是吃飽沒事幹。如果雞蛋好吃,還管母雞幹什麽?母雞一下蛋,早就忘到腦後了。”葉先生深吸一口煙,謙遜地調侃起來。
澤農強烈感受到葉先生的慈和寬厚,禮賢下士,不敢再往下撒彌天大謊。他是他親眼見過的最大牌且唯一的作家名人,這趟海南,算是沒白跑。先生《在沒有航標的河流上》獲獎中篇小說,是他最愛。能麵見作家,他覺得像在做夢。
首義大場麵永不怯場,也許他曾祖打響辛亥革命第一槍的基因還在。他是下決心要將故事寫完整的,跟眼前這位故事大師較個高低。他麵不改色心不跳說:“葉主席,您說得有道理。但作為研究者,跟普通讀者不一樣。我們除了品味蛋的鮮美,還要拿放大鏡,研究蛋鮮在哪裏,土雞蛋還是洋雞蛋,雞又吃什麽飼料,放養還是圈養,甚至得過雞瘟沒有,這些都直接影響蛋的味道和營養。我們把研究結果報告讀者,他們就更有分辨力,選擇真正的好蛋細細品嚐。比如您吧,就是地道的放養的沒吃抗生素的農家土雞蛋,我們宣講出去,您的蛋不就門庭若市,一蛋難求了?”
“哈哈哈--,我就是一隻湘西山坳裏的老土雞,一點不假。文化大革命期間,我下放瀟水兩岸十二年,對那片土地癡情一片。《在沒有航標的河流上》,就是我麵對曆史悠久的瀟水衷心傾訴!”葉先生對首義的形象評議很讚賞,自熱而然地打開了話匣子。
葉先生把話題扯到《在沒有航標的河流上》,首義這下子就有了掌控力。他起碼讀過此小說五遍,頗有心得。說:“這是新時期文學最早的一篇生活流的小說。與其他傷痕文學相比,格調清新而高昂,憂傷而美麗。小小竹排一路航行,故事和人物隨著發展,一路上讓你領略湖光山色,品味民風民俗,更體驗具有執著情感,深沉胸懷,甚至還有點粗獷偏拗性格的土地之美,普通人性之美。真是一篇美不勝收的散文詩小說。”
詩歌語言般的溢美之詞,弄得葉先生有點不好意思。他謙虛地擺擺手說:“不能拔得太高,傷痕文學有很高的曆史地位,我也不過是其中一份子。當然,我的生活經曆獨特些,所以視角不一樣。我迷戀瀟水的山川,富饒而美麗,但人民生活卻十分貧困、壓抑。這種矛盾沉重地、痛苦地折磨著我的心靈。七二年夏天,我隨一隻木排在瀟水、湘水飄流了二十四天。下放勞動的我心情抑鬱、憤懣、不平,但又渴望自由與光明。於是我對河道上的景色非常敏感。看見瀟水曲折的河道,便聯想起舜帝南巡的古老傳說,想起中華民族悠久的曆史;看見暮色中兩岸模糊的景物,便聯想起光明與黑暗交替的最後時刻;看見夕照中溫柔的河水,便聯想起慈祥的、寬大為懷的母親;看見遠方的一抹幽藍時,甚至湧出了淚水,我覺得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在前麵召喚著人們……八年後,當我執筆寫《在沒有航標的河流上》時,瀟水兩岸的景物,便很自然地帶著感情色彩,從筆底奔湧而來。主題的多義性,思想感情的豐富性,正是我在《在沒有航標的河流上》所追求的。”
話到投機處,首義便進一步推波助瀾,來點高屋建瓴的點評,顯露出文學研究生的水準:“以我之愚見,第一,您努力探索而且找到了與所要表現的內容十分和諧的藝術形式;第二,成功地塑造了盤老五的形象以及其他一係列各有特色的人物形象;第三,您以充滿愛國主義感情的筆調描繪了祖國大自然的景色。小說裏的詩情畫意和民情世態風俗畫,喚起人們一種強烈的自豪感。”
澤農見故事已到高潮,火候已到,應該見好就收。如果再扯遠了,馬腳要露出來,忙王顧左右而言他:“親耳聆聽葉先生背景介紹,更加深我們對作品理解,我們的論文就有更深邃的理論洞察。如果畢業論文能在國家核心期刊發表,應歸功先生的指點迷津。有趣的是,先生的作品發表快十年,關照現實的意義卻依舊鮮活,富有永久的生命力。看今天的沒有紅綠燈的海口,激情湧動,夢想放飛,但現實又如此嚴酷,這不正是您那瀟水上的小小竹排?隻是演員多些,河流換成大海,氣候成了亞熱!”
“比擬得好,正是我冥思苦想探索的。你們不愧名校青年才俊,眼光毒辣!”葉先生一拍桌麵,激動地站起身說,震得煙灰缸都跳起來了,煙塵撒了半桌,澤農忙不迭上前幫忙擦淨桌子,免得汙了先生珍貴的手稿。他順便恭敬奉上自費著述《魯迅論國民性》,求先生簽名。
時候不早,葉先生要趕到通什,五十年代的戰備公路上,還要辛苦顛簸四小時。澤農趁機拿出簡曆說:“我倆到海南除拜訪先生外,還有一目的,想投身大特區建設,離先生更近,研究更深入,以後成為國內研究先生作品的一流專家。如果有機會的話,望先生提攜!”
“歡迎歡迎!我這裏是創作機構,暫時沒有合適崗位,將來時機成熟可能成立文研室。我先寫信介紹你們到海大文學院,院長是作協會員,他一定會歡迎你們的。”葉先生當即揮筆寫推薦信,用印有“海南文聯”大紅字樣的公函信封裝了。“我今天急著趕會,有機會再深聊,祝你們好運!”他叫來前台,吩咐道:“你們中午盒飯,別忘了多買兩份,替我招待這兩位。”言罷,招呼司機上路。
他倆激動得差不多掉了淚,千恩萬謝葉主席無微不至的關懷。他倆本想能在雜誌謀份差,生存下來就大喜過望的,可惜自己挖了當代文學研究者的深坑,得硬著頭皮往下跳,就像一個有恐高症這自吹自己最能玩蹦極一樣。無論如何,機會來了,不但文聯有戲,海大也有敲門磚,眼前光明一片,就像海口夏日的太陽亮瞎人眼。更令人感動的,當然是浸透葉主席關愛的文昌雞盒飯,那是他們人生中最美味的一餐。
首義飯未扒完,忽然大叫一聲,驚得澤農滿口幹飯在喉,差點噎得閉氣。“我的自行車還沒鎖啊!”跑出去看,“鳳頭”安靜地在哪兒靜候主人。畢竟省府所在地,光天化之下,小偷還不至於那麽猖獗。
二人看時間尚早,劉芳惠估計還在金融大廈亂竄,不如趁熱打鐵,往海南大學走一趟。
海南大學處在海甸島的腹地,環境優美。海甸島在
區北部,約十四平方公裏,位於海南母親河
入海口,海口市內最大的
。海甸島與市中心似連非連,似斷非斷,一衣帶水,隔江相望,人民橋一帶相連。島上地勢平坦,水係密布,湖泊和溝渠交織,一派
的風光。這回上海大,澤農蹬車,首義享受風景。不過首義說,他寧願踏車,長腿有處安放。現在坐在後架,腿是在拖地,好像立誌要清掃海口的肮髒。
海大多少有些文明模樣,門衛也不凶神惡煞。學校正在暑假,校園冷寂,門衛就不那麽警惕了。他倆一亮文聯主席紅字信封,說聲找文學院長,就揮手放行。逶迤到文學院,雜工說院長回大陸休假探親,兩星期後回返。他倆車一調頭,往校辦公大樓碰運氣。
人事處有人辦公,門敞開著,竭力納入幾絲海風。辦公室靠發電照明,師生離校,白天省油停機,電風扇轉不了,裏麵的中年人邊搖蒲扇,邊寫著什麽,心情大致也糟糕。海大剛與華南熱作學院合並,成立新海大,目標高遠,致力創辦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可惜心比天高,身為下賤,路途漫漫應堪比二萬五千裏長征。新校伊始,百廢待興,求才若渴,所以暑假的人事處,還是馬不停蹄連軸轉。這寫字的林科長沒撈到大陸招聘團的美差,能四處遊山玩水,吃喝玩樂,甚至有機會收些煙酒土特產紅包之類,卻隻窩在悶爐子般的屋裏寫向政府伸手要錢要人的乏味無油水的報告,自熱是氣不打一處來。正好,兩個倒黴鬼撞槍口來了。
沒法敲門,澤農很有禮貌輕輕敲牆,低聲問:“可以進來嗎?”就像一個犯錯的學生被叫去老師辦公室問話。
林科長眼皮未抬,知道沒好事,哼了聲:“什麽事快說。”
首義見此狀況,知道基調既定,無可扭轉,便托詞說看自行車去,逃之夭夭。澤農不放棄,偏向虎山行,反正丟點麵子又不值錢,大膽趨近說:“文聯葉主席介紹來找文學院長,可院長休假不在,隻有找您。”
“什麽亂七八糟文學院武學院的,跟我有什麽關係?” 他依舊不抬頭,漠視澤農的存在。
“我研究生畢業,研究現當代文學,葉永文主席是我研究對象,希望文學院成立海南作家研究所,在國內獨樹一幟,所以介紹我來。”
他這才抬頭,也許看在葉主席麵上,打賞澤農一個瞟注禮。“你不就簡單說找工作唄,拐七繞八一大串,不就這個意思?搞得人蒙查查的。”
“對對,就是就是。”澤農連聲附和。
“這樣吧,看在葉主席麵上,你留下簡曆,我們研究研究。本來學校對找上門求職不會考慮,隻有我們自己反複篩選,派人到大陸各名牌高校搶挖的人,才可能發函要人。”
“謝謝,知道了。能否要個聯係電話,好有個聯絡。”
“不必了,聽通知。”他斷然一擺手,像趕一隻圍著他家飯桌的蒼蠅,下了逐客令,臉上一副鄙夷的神情好像說,你不配有我電話。
澤農謝了退出,依舊彬彬有禮,不卑不亢。大人不計小人過。有葉主席撐腰,他已經感覺勝利就要招手了。
首義樓下等得不耐煩:“跟那種勢利眼周旋,不怕掉價?快回吧,芳惠等急了。”澤農知道是他自己心焦,想趕快見她,匯報勝利成果。無法電話聯係,他怎麽可能知道她在等,難道真有特異功能,心靈感應,心有靈犀一點通?

與程首義他們分手後,劉芳惠沒有直接進金融大廈,忍不住到附近的人才中心走一遭。昨晚在付斌那兒聚餐,付斌就建議他們先去人才中心登個記,死馬當活馬醫。澤農以為交流中心最多是個中介,看起來信息廣,聯絡多,但多是過時無用的,辦事效率也低。最大危險是,你信息還沒出門,就被中心給篩選掉了,無交不流而胎死腹中,苦等半天竹籃打水一場空。不如直闖用人單位,說不定瞎貓撞著個死老鼠。不過她對自己國際金融專業有信心,鳳毛麟角,是稀缺又短缺的人才,不像中文專業大路貨,相信人才中心不會輕易忽略。
人才中心的景象堪比江城火車站售票大廳,隻是小巫見大巫。五個接待窗口擠滿了人,長龍拐出內廳,尾巴翹到大街上,眾多的鏡片在火太陽下閃光。已經出爐的人才還嫌自己競爭力不夠,抱著《新概念》英語,《機械工程學》,《美的曆程》,《如何空手套白狼》排隊苦讀。大家“空手”是實實在在的,“白狼”卻眾裏尋他千百度,望斷天涯路。芳惠估摸排隊得個把小時,毒日頭又烤炙,也不急迫,回頭人少些再說,就走了回頭路。
其實劉芳惠哪兒都不想去,金融大廈才是她意中人。顧名思義,金融大廈唯金融,樓高二十五層,除一樓免稅百貨商場,二樓粵海西洋餐飲外,各大銀行營業部占據三四層裙樓。再往上就是人行,建行,農行,中行的首腦機關了。毫不誇張說,如果階級敵人搞破壞,想切斷瓊島金融命脈,隻要在這裏放顆炸彈就完事大吉了。如果把海口當大船,金融大廈就是那高高撐起的巨帆,推動海口破浪遠航。在眾多低矮破舊的樓房襯托下,她高傲而自豪,鶴立雞群,一枝獨秀。
芳惠一進門,一股徹骨冷氣撲麵,差點打了寒戰,分秒之間像從江城夏天走入了冬季。大廈是海口獨立王國,自備高功率發電機,不受停電停水幹擾,不然二十多層悶熱的樓梯間,會製造多少慘案?這裏是海口顯示現代化文明的唯一窗口,工作在此的男男女女們,都有充分的理由自豪且高傲。男人西裝革履,女人正裝藍裙,個個昂首闊步,眼光高遠,仿佛海口就踩在腳下。不過當芳惠踏進電梯間,這些男女的眼界低下來,頭仍舊得高仰,努力探究她的模樣:端莊大方,英氣颯爽,傲岸挺拔。電梯間頓時變得亮堂堂。男人們開始期盼,能與她同層出電梯,就有了五百年修行的緣分,繼續搭訕的理由。終於有膽大的恭敬禮貌地要尋謎底:“美女,上幾樓?”芳惠愣了一下,猶猶豫豫答:“隨便,頂層吧。”她的隨便,卻傷人心。頂層是行長室,人事財務機關,底下人的夢幻就砰然破滅了。
幸虧穿件襯衫,藍長西褲,可以抵禦些寒氣。職業的打扮更凸顯她的智慧幹練,又不失熟女逼人的清麗。跟看盡黑臉吃夠閉門羹可憐的澤農首義相較,她的境況迥異,眼前盡是陽光燦爛,歡聲笑臉。高雅智慧是她簡潔的名片,傲人身材是簡單的敲門磚。在這個男權社會裏,按物理定律“同性相斥異性相吸”,美女的生存似乎遊刃有餘,而被侮辱被損害命運,隻有落臨到澤農首義他們頭頂。
芳惠今天目的簡單:摸個門,熟個臉,遞上簡曆。如果幸運,收集幾張名片,就有了聯絡的線索,套近乎的理由。她像蝴蝶般輕靈舞動,穿梭在最頂幾層樓間。科長們是派不上用場的,處長門,行長室才是她的主攻。幸運得很,除少數幾人因開會未見外,幾大行的高層她都如願以償地打照麵,問候。耳鼓裏塞滿的是軟語輕聲,滿眼中收集的是溫柔關愛。不用她請求,名片自來,求關注之情殷殷切切。不到兩小時功夫,她已匯集了盡二十張重量級別的名牌,足以湊夠半副撲克牌。肚子開始咕咕叫,是午飯的時候。她收兵下樓,想找點東西填肚子,待午休後再上樓補訪幾位上午沒見著的領導。
二樓的酒樓,正是營業高峰,人聲鼎沸,人頭攢動。中式海鮮樓·,色香誘人,可最便宜的蒜蓉通心菜,也十塊一個,外加茶位費。你大大咧咧坐進去,穿得挺職業,一杯烏龍茶,一盤通心菜,一碗泰國米飯,大庭廣眾下展示自己窮酸。萬一見了剛拜訪的領導下來,要尷尬得找個地縫鑽,何況十幾塊吃盤青菜已經大大超過心理預算。西餐廳自助午餐更貴,十八一位。但體麵合算,花色品種繁多,放開肚皮任你吃。當然她弱女一個,飯量有限,隻有派澤農首義之流來三大盤牛排海味加橙汁冰淇淋才劃算。賣盒飯快餐登不了大雅之堂,賺的錢恐怕攤位電費空調都付不起。芳惠咽了口水,下樓想出門找個食攤,三兩塊錢打發自己。
江城機場送別,她把所有做家教的積蓄兌換成五百美元塞給男友,自己僅留下一千多元闖海南。畢竟男友萬裏美洲,人地生疏,口語不通,求天無門,多幾百可救急。自己再遠,也不過千裏,親朋可助。幸運碰上首義澤農校友,一路上悉心照拂,萬般嗬護,春風暖人心。相信天助人助,自強自立,節省過日,盡快找到工作,定可渡難關。
一出門,正午的熱浪撲來,像海嘯一般瘋狂,她立刻感覺仿佛人熱辣膨脹欲爆炸一般,渾身汗水立刻要迸出。她本能條件反射地退回大廳,重新沐浴在涼爽了,不敢不想不願汗濕早晨新換的潔淨的白襯衫。下午還需見人,不能因為省十幾塊錢,就汗汙了形象。再說,中午領導們休息,得有個落腳處等,西餐廳是最合適的地方。想到此,她不再猶豫算計,立馬上二樓,在西餐廳靠窗的地方找個座,打了杯冰牛奶,選半盤葷素海鮮,細嚼慢咽磨時間,邊欣賞窗外海口熱帶風情。
“喲,這不是小劉嗎?大美女怎麽沒個陪伴,浪費資源啊。”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的聲音。
芳惠驚得一顫,望著男人發怔,看似麵熟,卻想不明白,答不上話。
“真是美人多忘事。上午才在我辦公室見麵,眨巴眼工夫就忘了,看來我真是毫無魅力,過目即忘啊,悲哀啊悲哀。”他在美女麵前,幽默橫生,妙語連珠,弄得她更驚愕,想欣賞他風趣,卻笑不起來,直責怪自己的粗心大意。他友善地伸出手說:“鍾偉民,中國銀行。記起來了吧?”
芳惠摸了他厚厚掌心,忙不迭應答:“對不起,鍾行長,不是我記不起您,是您不給人機會靠近。上午見您,下屬正向您匯報工作,您僅給我兩分鍾寒暄,就下逐客令,我到現在氣都未消,一個人這兒正生悶氣呢。”她故意倒打一耙,幽他一默,以解脫鍾行長給她下套的尷尬。鍾偉民是海口中行分管人事信貸的副行長,才四十出頭,年輕有為,春風得意。
“那我該先說對不起,請消氣,你我就打平了。請問能榮幸與你共進午餐嗎?”鍾行長故作姿態,禮貌調侃,他自信魅力無可抵擋。
“小女受寵若驚,求之不得,哪敢抗拒?快請快請。”芳慧起身彎腰,優雅地彎低幾分頎長的身型,那淑女範滲透出的魅力引人癡迷,鍾偉民知道自己有了對手。
接下來二十分鍾,行長邊享用美餐,話匣子不關,海闊天空,變成一個人的脫口秀,芳惠頷首,微笑,時而捧哏,竭力做行長世界上最忠實的聽眾,卻始終沒有轉入求職正題。行長裝糊塗,芳惠也打馬虎,故意顯出不急不躁無所謂的態度。
最後,鍾行長飯飽話足,要回辦公室了。“你有我名片,對吧。這是我直線電話,不用接轉。單我買了,不成敬意。”言畢,寫下電話號碼,道了別。
芳惠忙拿出厚厚一疊名片,抽出鍾行長的,記下號碼,單獨夾進錢包,然後也上了樓。















                                              第四章

澤農到海口幾天了,天天忙得像綠頭蒼蠅,鑽天打洞四處送簡曆,晚上回來倒頭便睡,竟忘了給妻子封信,家裏一定很擔心。最快的當然是打個長途,報聲平安,但一想到每分鍾五毛的長話費,又舍不得。總不能拿起電話,說兩分鍾,就掛了。話一說長,錢又沒了。當然最難受的,是聽著活人的聲音,又萬水千山,相隔難見,更平添幾分憂傷。日子本來就壓抑,感情閘門不能打開,一開就洪水泛濫,放下電話就要逃跑了。包藏深些,鍛煉點堅強,更能被迫前行。寫封信就是好辦法,不麵對親人,又能訴說,發泄過後就平複了。明天太陽升起,繼續奔忙在海口街巷。
今天早起,同房的還在酣睡。澤農趴在床板上,給妻子寫信:
     “親愛的老婆,你好!
      請允許我喊你’老‘,真的親切又大眾。這’老’字‘也貼切,說明我們老感情。才二十六,卻相愛已十二載。永遠記得毛主席逝世後的那個十月,高中政宣班教室門口,金秋十月的和煦陽光伴著你笑容燦爛的臉龐,永遠雕刻在我心上;女兒的出世,你榮升光榮母親,如果女兒以後喊你,自然有一天要叫’老媽’,其實意指親愛;最後說我盼你‘老’,是真心誠意不想你永遠貌美如花,光芒四射,害得我總擔驚受怕,覺得人在背後說牛糞上插上鮮花。
      我常說,有你是我一生最大的成功,即使一事無成,碌碌無為,你依舊是我生命的豐碑。當然這不是你所要的,所以我還有別的奮鬥,這就是我來海南的唯一理由。你希冀我能升華自己,迸發能量,成就事業,來匹配你對我的愛和信心,所以這短暫離別,沒有憂傷,隻有期望和夢。
      這是個夢的陽光島,到處都是追夢的人。天有多闊,夢有多廣;海有多深,夢有多遠。每個人的激情都在燃燒,像這亞熱帶熾熱的太陽。我每天都激動著,充滿希望。
      告訴你好消息,我遇見了貴人。海南文聯副主席,著名作家葉永文給我寫了推薦信,給我求職成功增加籌碼,前路平坦,豁然開朗。即使到今天還沒有著落,但我信心百倍。
      真不好意思出書花光你的錢,不過投資總有回報的,我會加倍報償你的愛。身上的一千多塊夠用,你不用擔心。希望很快找到工作,就不用擔心坐吃山空了。旅館擠點,但夜裏海風涼爽,比湖北的夏夜好睡。飯也吃得飽,有個黃陂老鄉開餐館,經常加餐,比高中白米飯加鹹豆腐乳有營養多了。說到這裏真有點恨你,高中那時你吃青菜鹹魚,我隻有白飯鹹蘿卜,你為什麽就那麽狠心不打賞我一點,讓我發育成二等殘廢模樣?
      請代我向嶽父母致歉,都快而立之人,成家而無業,研究生畢業,還將妻女寄養,自不遐顧,伸手接濟,羞愧難當。立誌日後發達,不負重托,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相信這一天很快來臨,我想大約在冬季。到那時,錢有了,房有了,你就會像南飛的鴻雁,飛到充滿陽光的熱島,飛到我的身旁,有了逃避嚴寒的港灣 。
      代我吻女兒的那個小酒窩,還有你!見字如麵,立秋已到,冬天已經不遠了。”

澤農花八分錢郵票,搞定對妻子的思念,報了平安,就輕裝上陣,繼續開始求職的艱難長征。他拐進付斌的打字店,再多打幾十份簡曆,問問有沒有電話,交流一些信息。他總建議付老板應該順便開家人才交流谘詢公司,賺錢更多:收集一些職位信息,再加他的精彩分析判斷,最後是對個人求職建議。幾張紙一打印,裝在塑料袋裏,十元一份。麵談三言兩語,就賣材料袋。好像大醫院的專家門診,一天掛號費就上千。谘詢時間多了,另加收谘詢費。廣告詞他就為他擬好:花費十元,省你一千。澤農自己想幹,卻沒有付斌的經驗和現身說法,投資本錢。再說,一個剛上島幾天自己工作都找不著北的毛小夥,鬼都不信。
付老板依舊門庭若市,沒興趣另辟戰場,澤農的建議就靠邊站了。澤農一進門就誇小姑娘,進步很快,打字又快又好。一來平複初次對她造成的傷害,二來搞好關係,電話來了積極傳話。付斌說:“名師出高徒,點石成金,教導有方啊。還不趕快謝恩師?”老鄉轎子抬得舒服,小姑娘連聲謝師傅。
澤農最關心的是有沒有找他的電話。簡曆出了四五十份,卻石沉大海,杳無音訊,心裏發急。小姑娘說:“電話倒是有幾個,都是找劉芳惠的。”
澤農嫉妒芳惠之餘,擔心電話太忙,人家打不進。“你這收費電話,電話老占線,會不會誤掉啊?”
“也有可能,但人家真心找你,總有機會打進的。”
澤農後悔這公用電話,又沒有別的辦法,有總比沒有強。但沒有就不用成天擔心,腦子裏總惦記有電話來,想多了就成瘋子一樣,夢裏驚醒就以為電話來通知了,好像範進中主樣。還是像多數人樣,花兩毛錢,主動打過去,追著人屁股尋結果,哪怕對方罵娘,煩死你,也有個消息,壞消息讓人失望,總比焦躁等待落實,也可睡得安穩,反正失望已是家常便飯,虱多不癢,債多不愁嘛。
因此,付斌的電話生意很火,天天有人排隊,一個接一個,他還準備再加一條線。澤農又納悶,為什麽找芳惠的就打的進?看來有人真是對她感興趣,電話放在自動撥號上,費多大勁才見縫插針搶線進來啊。他不禁為首義擔心起來。
不過付強帶來好消息:椰城晚報剛成立,大量招人,《羊城晚報》上都已登了廣告。因為新成立,招聘消息發出不久,采編崗位有幾十個空缺,可以捷足先登。
澤農顧不上告訴首義,騎上“永久”就跑。他暫時也不想告訴首義,覺得跟他一同出去多次,也沒交到好運,是不是晦氣;再說首義心鉤鉤的老是芳惠,在外麵心不在焉,影響鬥誌和氣氛;另外兩人是好朋友,也是競爭對手,有時他才華外露,蓋過自己,澤農也不快。所以這次他先單獨行動,換個手氣,就像打麻將閉火,摸風換個位子,運氣立馬就不一樣。人心裏急,挫折多了,就講迷信,亂抱佛腳。等有點眉目,搞定自己後再告訴他也不遲。但又覺得對不起朋友,關鍵時刻背信棄義,也不是那麽嚴重,隻是心裏有點小九九,瞞著朋友,總覺不好。好在首義有芳惠在心,別的也傷不了他。想到此,澤農又釋然了。
澤農趕到濱海新村的工商局大樓,又嚇了一跳:樓下大廳,人山人海。有的辦公室門口,排起了長隊。不是說了新成立單位,知道的人不多,怎麽就地底下突然冒出這麽多記者編輯學新聞中文的來了?走近再看,心才落到肚裏。原來這大幫人是來工商局辦證的。海南大特區,有比特區還特的政策,不然鬼都不會往這天遠地偏的荒島上跑。辦個外資企業,股權超過百分之二十,就可享受免稅,有外貿經營權,免稅進口一輛汽車。就憑這點,吸引大批島外企業公司紛至遝來,弄個皮包公司,就可享受政策。有時一個賓館房間,就駐了八家公司,房租分攤,連前台小姐也共享。難怪澤農跑掛牌公司找飯碗,人家譏笑:我們十家公司就一個老總光杆司令,皮包到哪,公章到哪,現場辦公,精兵簡政,你摸錯門了。人說海南有兩多:人才滿街跑,公司滿天飛。澤農想,公司多,空殼也好,打個鬧台,造個氣氛,圖個熱鬧。這些闖海的人走在馬路上,單單數數眼花繚亂的公司名頭,心裏就找到慰藉,從此不再孤獨,堅定留陽光島的信心。
大樓名不副實,隻有六層,自然無電梯。在濱海新村鴿子籠般民房的陪襯下,盡顯偉岸風采。晚報刊號才到手,跟皮包公司可以媲美:無場所,無人員,無印刷廠,當然無法出報。好在有事業編製,吃皇糧,餓不死,所以吸引了全國報業諸多雄心勃勃蠢蠢欲動的精英,求職信已雪片般飛到。正好市工商局六樓有空,都是政府的,晚報才有暫棲之所。
幾間空房,幾把椅子,幾張桌子,便開了張。正是特區風采,沒條件創造條件也上。人還是有幾個:會計出納不用引進,本地有的是幹部子弟要安排。幾個骨幹馬上到位,商調函在旅途上。臨時負責人謝老太年近花甲,是省裏某領導夫人級別來此發揮餘熱。當然保安的沒有,幾張破桌犯不著專人守衛。海南日報的門房令他驚悸不已,仍有後怕。晚報的平民作風讓他心裏熱乎乎,心馳神往。長驅直入進敞開的臨建的木門,眼裏竟是空空蕩蕩,幾張桌子在編輯部的大廳裏睡覺。沒有一個求職的人,是的,重複一遍,沒有一個上門求職的,澤農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再揉一揉眼睛,最後才相信,便心花怒放:這不是上天安排,專等我來一樣。
謝老太一看就是馬列主義老太太,說話政治正確,原則分明。不過她身上也有特區風采:波如蟬翼的齊膝絲裙掛在肥臃的腰上,裏麵的印花短褲時隱時現,昭示昨日的風騷。她的笑容很原則,不溫不火,既親切慈祥,又拒人千裏。看了我的材料後,她給出了中肯評價:“學曆很高嘛,中學教師三年,文字功底不錯,但是,這跟新聞工作還是有很大距離,那可是不同鄰域,新聞有其獨特性。還有,你黨員都不是,我們是黨報,黨報要求性黨,你從未積極要求進步,寫入黨申請過?”
澤農開始聽著順耳,可怕的“但是”一出,他的心就下沉。而黨員的要求讓他近乎絕望!自己父母都是農民黨員,也算是紅二代了。可肚子裏有點墨水就自傲,什麽事都想有自己想法。他總覺得黨需要的是他父輩那樣的虔誠,而他怎麽靠近都虔誠不到火候,隻好放棄。
他不想失去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怯怯說:“我當語文教師改作文多了,摳文嚼字還在行,當個編輯不是挺合適?黨從建黨開始就搞統一戰線,還跟國民黨合作。總編和骨幹都是黨的人,他們把關,我黨外人士為黨出力的機會應該給啊。退一萬步講,我還是紅二代,血管裏也是鮮紅鮮紅的,還能進步,連鄧小平同誌就說,不能一棍子打死人,得留活路。”
謝老太指著桌上堆成珠穆朗瑪峰的求職信說:“當然,你是人才,也有潛質,可以培養。不過這兒有更多又紅又專的人才可供挑選,所以我不敢貿然表態。再說,進人的拍板權在市委相關領導和市人才中心,你可以留下簡曆,我們研究研究。”
老太說的也是事實,她是個臨時負責人,總編沒到位,上麵有領導,她隻有建議權。問題是,澤農的條件不過硬,在她這裏都難通過,到不了領導那裏,已經沒戲。不過能遞進材料,能跟她對幾句話,已經是大喜過望,受寵若驚。澤農很滿足,留下材料,複印了葉主席推薦信,千恩萬謝地出了門。
回到海員俱樂部,人真的樂起來。他想,看來當初住這兒選對了。名字喜樂,地址吉祥:海秀路八八六六號,老婆收到信,看了地址一定笑開花。起初不順意,黑小子煩人,錢也丟了,但碰上貴人,好老鄉付斌,大名人葉主席。這不,椰城晚報等著招人,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消息,付斌就撞上了。他不說,別人哪有好心提醒,《羊城晚報》也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的。他認定晚報就是他的主攻目標,一定而且必須搞定。廟是寒酸些,但人家等著和尚啊,不像日報,各路和尚擠破了門,哪容他插足?
他決心照付斌告誡的去做:生產自救,頑強生存,等待西安事變那一天。前途大大光明,堅持就是勝利。帶著喜樂心境,他想召集三人開會,。他們人生重要的“南湖會議”就在破床邊召開了。


同房的兩西安小夥早已出門賣“人才麵條”去了。海口賓館旁的五指山路,是人才自救的新“南泥灣”,遍布闖海人才的攤點,門麵。好在沒有城管,這些人才得以活命。海口爛得本像內地小縣城,不需要維持什麽市容市貌,本沒有麵貌,還要什麽臉麵,所以城管也羞愧得不出動。這樣人才餃子,人才火鍋,人才東北菜,人才鹽水鴨等等得以泛濫。五湖四海,東西南北中,各色小吃,沒有你找不到的,隻有你想不到的。澤農差點想去開人才糊湯米酒,可惜天太熱,沒電更沒冰箱,這米酒怎麽弄?再說在琳琅滿目,花色多樣的中華美食叢林裏,米酒這小眾食文化難登大雅之堂,不能開張幾天就關張,也就死了心。


澤農開宗明義鼓勁,壓根不提晚報招人之事。提也沒用,首義那傲公雞德行,國民黨黑五類的家底,在謝老太那代人眼裏總是抹不去的陰暗背景。“這些天來,是艱難,但好事也多:我們拿到葉主席推薦信,幾個單位也有興趣;芳惠就不用說了,壓根就沒見過黑臉,還吃免費西餐,電話也開始來了;今天我從工商局路過,那熱鬧勁堪比江城火車站,排長龍等辦營業執照,多麽令人振奮。這說明我們來海南沒錯,人人看好大特區光明前景,自由島繁榮的未來,更堅定了決心。眼下最嚴峻的問題是如何堅持。每天都在消耗,出門錢包都在失血,用我們老鄉林彪的話說,井岡山的紅旗到底能打多久?比起那時的紅軍,我們的困難就小得多,人家是死人的問題,我們最多是餓肚子,睡沙灘。看看這西安小夥們,到底是靠近延安出來的,一上島就先紮下架子,一頭鑽進五指山路,麵攤子搭起來,刀削麵拉麵手擀麵樣樣精到,紅火得很,馬上要租門麵,住進去了,生意生活兩不誤,持久戰打下去了,幾多日本鬼子還敢不投降?眼前活生生的榜樣,我們不能不跟從,學習。窩在家裏被動等電話,腰包一天天癟下去,總不是辦法。我們有的是時間,精力和頭腦,應該行動起來,創收補血,才能扭轉坐吃山空的被動局麵。今天的會議其實就我們第一次鼓動會,也是新公司股東會。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爭取今天定下思路,立即行動。我的動員完了,芳惠學金融的,勤工儉學經驗豐富,你先談談。”


芳惠謙虛一笑說:“我那純屬打工性質,出賣知識文化,跟辦公司相差十萬八千裏。再說金融強調資本運作,玩的是錢生錢的遊戲,盡是空對空理論。而我們還掙紮在貧困線上,確切說,是掙紮在生存線上,更何談第一桶金?海口機會還是多,這麽大人流,這麽多公司,生活必需就是最大的商機。海口人口才多少?二十二萬,可一下湧進數萬人,承受壓力可想而知。目前隻要有投資能力,幾乎所有涉及衣食住行的項目,都可以賺錢,隻是多少而已,根本不需要做可行性研究。問題來了,我們隻有幾個飯錢,而且一天天消耗,連租個攤位都不夠,怎麽起步?空手套白狼隻是幻想,除非你有上層關係倒個彩電汽車批文什麽的,真有那樣的後台,我們也不會淪落天涯。”


首義連連點頭,芳惠的見解就是他的看法,他附和調侃道:“看來我的生產資料就剩這把瘦骨頭,到碼頭扛個包人家都嫌瘦。看個麵相算個命倒挺有範,我應該把那本《易經》帶來,上街擺攤,戴副黑墨鏡裝瞎子阿炳,討個生活不愁。”
“別開玩笑,談正經事。還是鐵人王進喜那句話: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我們沒錢集資求助也要上。我有幾個同學在廣州,待會去打個長途求助。今天會議務虛,定下大致方向,具體項目再討論,我有充分信心。不過,光務虛也不行,我提議,先把各人口袋裏剩餘錢集中起來,交學金融的女士打理,以後吃住行統一管理。作為公司啟動資金,我們按出資額,有個股份概念,簽個簡單協議,看怎麽樣?”


大家沒有意見,隻是首義有點不情願,擔心口袋裏沒有錢,無法獻媚於芳惠。最後,芳惠剩一千,澤農一千五,首義不願多出,口袋裏留點,隻願一千五。股份比例是三對兩個三點五,女士有無形資產,將來作用更大,所以占些便宜,無形資產計入。首義操刀提筆,寫了簡單協議。三人簽了,皆大歡喜,憧憬光明未來。澤農提議公司叫“陽光三友會社”,有點日本外資味道,也算是海口三結義,當然沒有劉關張氣吞山河氣概,卻也是具體而微了。將來或許拉進外資入股,弄輛免稅汽車什麽的。不過現在肚子都弄不飽,哪還能幻想坐在皇冠車裏笑?有輛沒鈴鐺的破“永久”已經夠前現代化了!
新公司沒錢注冊,也就掛牌在三人心裏。澤農申請了第一筆經費十塊,去樓下打長途。他想如果廣州同學話太長了,隻好向付老板申請包費,十元無限通話!


首先通話的是藍瓊海同學,廣東省勞動局處長。生在海口,江城求學,係籃球隊長,主力後衛。大學畢業分配到廣州,呆在省城沒回故鄉。即使海南升級大特區,他也沒有絲毫報效故土的意思。他調笑澤農:那個鳥不拉屎的荒島你當個珍寶金山,給我一個勞動廳長也不想回去。當然他不是嫌棄故土,是痛恨貧窮,落後。廣州一個處長的油水,當然比海南廳長厚過瓊州海峽。廣州的燈紅酒綠與海口的沒紅綠燈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不僅自己不回,還把弟弟妹妹也遷到廣州工作,最近父母退休,馬上廣州團聚,海南的根就要徹底拔掉。正好在濱海新村有二層民居,準備出租。澤農一聽大喜,馬上要求進駐,堅定獻身海南,以補償他不能報效故土的遺憾。他在電話裏哈哈大笑,應允了澤農的請求。看在老同學麵上,押金不用交,五百月租,每月初寄給他父母,三天後交鑰匙。十分鍾簡潔電話,敲定重大項目,電話費沒用完,五塊就搞定。
澤農的夢幻項目刹那間浮出水麵:小樓可取名“陽光之家”,喻示充滿希望陽光,明麗得就像海口的太陽,溫暖住客身心。除他們三人吃住,還可對外分租,當二房東。為容納更多人,價格便宜有競爭力,可以用高低床,備折疊床,甚至露天也可利用,接待臨時客人,三四塊一晚,比睡沙灘要強。樓下院子開食堂,供應早晚餐,也是不錯收入。收費電話火爆,既來錢,又是吸引客人的硬件。將來還可與付斌聯合開打印分店,名片印製,自行車出租等等,業務範圍多的去了。投資不大,三四千足夠。他飛快上樓,向董事會匯報最新進展。說幹就幹,待會趁傍晚天涼就去看床架桌椅板凳。
就在他們正準備搬進”陽光之家”時,公司爛船又遭頂頭風,交通工具遭竊,”鳳頭””永久”雙雙不翼而飛。車是一把鎖在一起的,看來小偷還不是一人。首義接受不了這嚴酷的事實,差點要抱頭痛哭。“鳳頭”的後座,係著他為芳惠準備的貼心軟墊,這輛英國老爺車見證了他們的情意綿綿。澤農抱怨,都是他的靚車惹的禍,把他老太婆似的“永久”也給拐跑了。看來再老的太婆也有太爹喜歡。本來公司簽約,沒有把車作價入股,百十塊錢沒當回事。可臨到”陽光之家”開張,要購置大量物品,每分錢都想掰成兩半用時,股金已是捉襟見肘,一百塊可以買張高低床,接待兩位客人。現在大家都是公司的人,再自己掏包買車也不合理,讓首義買也不會幹,他把幾個私房錢看得比命都貴。反正要搬到濱海新村,離晚報近,澤農不準備跑別的地方了,所以暫時沒車,也不影響,還可雙腳丈量海口大地,揮汗如雨鍛煉。他隻想盯住晚報,每天散步就過去了,跟哪些人廝混,天天去上班,弄得像已經是晚報的人一樣,看他們還好意思拒絕。省下錢裝電話,每天一個個單位撥,撥得他們心煩,心煩到最後舉白旗投降,反正也沒有來電顯示,當然這隻是賭氣話,也不能濫用浪費電話費,還要照顧公用生意。首義一天都離不得他坐騎,時刻待命,芳惠一聲令下,指向哪裏打向哪裏。如今沒了“鳳頭”,他怎麽能完成任務呢?
董事會一致決定,立即添置舊車一輛,公司業務繁忙,特別是即將到來的客戶公關,沒交通寸步難行。於是會計兼出納劉芳惠陪同程首義同誌前往人民公園購車一輛,計入成本,為公共財產。他倆立即出發,出海秀路乘中巴前往。
車行老板顯然早已忘了這對男女數天前光顧過,見有生意來,忙不迭趨前招呼。首義眼前發亮,他的“鳳頭”在那兒,車身夠出國產車半尺,如鶴立雞群。最熟悉的莫過他為芳慧用細鐵絲綁定的軟座墊,竟然完好存在。他怒火中燒,一聲大吼“膽子好大,偷我的車也不變點花樣,原封不動地就來賣,這也太猖獗了!”說罷,一把就從車叢裏扯出“鳳頭”,推著要走人。由於用力過猛,旁邊的自行車像老農割穀樣倒下一片。
老板一開始懵了,不明白發生什麽事。還是他的夥計手疾眼快,搶步過來,死死抓住後座不放,高喊“抓搶犯啦!”止住了搶劫。
“怎麽啦,你想打架?老子跟你玩命,一起去派出所,看警察是抓小偷還是搶犯。”首義仗著個高,不把夥計放在眼裏。
老板腦子很亂,又像明白些什麽,忙上前拉架,控製事態的擴大。生意人嘛,和氣生財,犯不著為區區百十塊鬧出流血對簿公堂來。能私下了結就算了。
“大哥息怒,坐下喝口水,有話慢慢講,有理不在言高。”說罷遞上一瓶椰樹礦泉水,順便給芳惠一瓶,態度友好,極有誠意。周圍一圈人團過來,像看耍猴把戲一般把車行圍個水泄不通,老板客戶就散了,把他急得冒汗。
烈日下走老長一段路,首義正渴,老板泉水真是及時雨澆灌久旱禾苗。他猛灌幾口,手背一抹嘴唇說“老板你記得吧,數天前我在你這兒買‘鳳頭’,一百塊你送我一把鎖。”首義平息怒火,聲調降下來。
“對對,記起來了,有這麽回事。”老板隱隱約約記得,卻回憶不出細節。每天人來人往無數,他哪有那麽高智商,不然就不在這兒倒騰自行車了。反正此時他也顧不得,連連點頭承認,早點把這怨孽打發了,生意好重新開張。他隻記得車是今早剛開門,一位敦實的大陸小夥子送過來賣的,五十成交。每天總有人離島,買車作路費很平常。他的車行幾乎天天收十幾輛,再賣給新來的。車子沒牌沒號,誰也分辨不了是否盜來的。在海口騎車的人,誰沒有被盜過幾次的經曆?沒什麽大驚小怪的,警察也懶得管。今天算是倒黴,早晨買盜車,下午失主就找上門了,還是個難纏的主。
“老板,我不報派出所,放過你銷贓罪,你把車還我,這事就了啦。”首義以為戳了老板痛處,可以完璧歸趙,亮出條件。
“大哥,說句明白話,我也是地頭上的人,去派出所也沒什麽可怕,你也沒有足夠證據說明車就是你的,對吧?凡事得講個理。我不會偷你車,我有這車肯定是買來的,花了錢的。賺幾十塊也不容易,你總不能讓我為你找回車,保管車,還賠五十塊,又耽誤幾筆生意,你摸著良心說,我容易嗎?”
老板打起苦情牌,自然觸動了芳惠,她出來打圓場說:“既然這樣,話都明白了,老板,我帶個和,還你五十,不讓你虧本行吧?”
“不虧本?生意黃了一把,還落個壞名聲。行了,美女,我沒話說,你們快走吧!”老板接了錢,像送瘟神般目送他倆一騎絕塵,長長籲了口氣。
從東湖拐到海秀路,首義依舊憤憤不平,像吃了天大的虧,罵盜賊膽大包天,罵老板發不義之財,怒氣發泄到腳踏上,蹬得車輪飛轉,自行車如一匹野馬奔騰,驚得道旁行人紛紛躲閃。
“小心,慢點,別撞了路人,你哪賠得起藥費?你其實今天賺了,五十塊買了一百塊的車,還有兩瓶礦泉水。如果碰不到‘鳳頭’你不是還的花更多冤枉,算你走運了。”芳惠勸他說:“再說偷車的,也許實在沒門路,回不來大陸,隻好出此下策。你就當做了慈善,救人於難,五十塊花的也不冤枉。以後小心就是。”
‘從今天起,我不會離開‘鳳頭’半步,今晚睡覺,扛上樓放床頭,誰阻攔我跟誰急,晚上睡覺連根繩子到腿上,看誰還能偷?’無論如何,他還是開心起來。“鳳頭”失而複得,芳惠又坐在舒適的軟墊上,弱弱地摟著他腰。
夕陽西下,海風徐徐,椰韻濃濃,海口一天最舒適醉人的時候到來。椰樹下,對對戀人們勾肩搭背,漫步向海灘,在炙熱煎熬一天後萌發幾許清涼的浪漫,給艱難困苦的日子注入一點愛意。



















                                                            第五章
“陽光之家”終於像鬼子摸黑進村一樣,悄悄地幹活了。它當然沒法在陽光下,張燈結彩,鑼鼓喧天,鞭炮齊鳴,高朋滿座地堂皇開張。典型的三無企業:無工商注冊,無稅務登記,無公安消防報批。好在沒有紅綠燈的海口是自由的,自由得無依無靠,海闊天空,自生自滅。人隻有像大同臭水溝裏瘋狂的綠苔浮萍,野蠻生長,亂汙求生。反正豁出去了,又不是偷自行車搶包劫銀行,不堂而皇之也不偷偷摸摸。要關要罰,要殺要砍由你們,革命自有後來人,總得有條生路,不能就灰頭土臉落荒而逃回大陸。反正五指山路的攤販和滿街賣報擦鞋賣水貨錄像帶的,他們也管不過來抓不絕。
昨天澤農他們忙得很晚。幸虧付斌幫借了輛小貨車,將輕重家什一股腦全拖回來:十四張高低床,桌椅板凳,折疊鐵絲床若幹,煤氣爐罐架,兩口大水缸,還有蚊帳涼席枕頭毯子之類。水缸是必需品,水來時灌滿,停水可洗澡衝便洗菜。冰箱買不起也用不著,停電的時間比來電多。晚上想照明沒電,白天大太陽來電。電視當然也一樣,花錢成聾子耳朵。電費也就省了,除非你真有夜間紅火生意要配小發電機。置辦完必須物件,劉芳惠四千塊的小金庫已白茫茫空蕩蕩,隻剩一百多塊飯菜零用錢。幸虧藍瓊海同學沒要求千兒八百的抵押金,不然又舉債無門了。幸虧首義還藏大幾百私房錢,走投無路時,相信他會深明大義,把生命置於愛情之上的。錢也不是找不著,客人一進門,印鈔機就來。所以他們點著煤油燈,通宵達旦連軸轉,清洗粉刷布置房間,整出個至少讓客人看得過去的小溫馨窩巢,鉤得住人。
這是棟兩層鋼筋水泥樓,身材很有些澤農的矮矮敦實樣,在濱海新村眾多的小樓中毫不起眼。一層廳堂左右各有近二十幾平米大通房,可容納四張高低床。二樓麵積稍小,結構差不多,隻是廳小一點。樓頂水泥麵露台,晚上架起蚊帳,也是納涼睡眠好去處。應急時,大廳裏也可擺折疊床對付。正常擠進二十來人綽綽有餘,臨時擠一下,三十多也能湊合過。鐵柵欄鋼筋窗圍得小樓監獄一般,抵抗了小偷,卻監禁了自己,真擔心火災地震一來,人怎麽很快出逃。好在樓不高,頂上跳樓大致摔不出人命。忘記了說明,一樓右側的大房,夾板隔了後麵三分之一芳惠住,放小保險箱等待收大錢,算財務重地,閑人免進;前邊靠角落放高低床,澤農首義住了,其餘地盤是煤氣灶油鹽櫃,算是廚房要地,非請莫入。房門上鎖,他們三人掌管。
樓處濱海新村南緣,臨大同溝,西邊的龍昆北路,直連濱海大道,交通也方便。客人坐濱海大道的中巴到龍昆路下,走不了半裏,很容易找到一六六號“陽光之家”。唯一遺憾是大同溝有點煞風景,這條海口龍須溝,承載著數萬人的汙濁,北望神州,艱難地向阻隔它母愛的瓊州海峽傾訴,潮落時歡快湧動,潮起時局促頓挫,將汙萍垢苔糞塊遺棄岸邊,在灼熱的赤道陽光下催發酵釀出刺鼻的毒沼氣。幸運的是,隔溝相望有海口餅幹廠,咖啡廠,空氣中不時彌漫烤焙的餅香咖芳,遮掩住龍須溝的困窘,讓你的嗅覺在矛盾中鬥爭,在迷惑裏彷徨。
不過“陽光之家”立誌要在大同溝邊開出一朵芬芳紅玫瑰來的。人才之居,闖海之魂,落魄之靠,夢想之台。一個溫馨的港灣,希望的搖籃。
一大早,首義就載著芳惠去秀英港碼頭攬客,空空的錢櫃眼巴巴等他們回來填飽肚皮。澤農則負責等電話,管後勤,調研菜市場,隨時準備開夥為客人服務。澤農請求藍瓊海父母電話不停機,號碼不變過戶即可,免得等候新號碼費時誤事,這樣芳惠印名片出去方便。
時候尚早,秀英港的輪渡該在海上。芳惠辦事風急火急,提前就去等候,生怕漏掉一班船。澤農惦著晚報工作的事,就鎖了鐵門,沿著大同溝,吸著新鮮的汙氣,聞著餅幹咖啡香,望工商大樓而來。工商登記依舊門庭若市。晚報也多些生氣,編輯部裏有人在晃。澤農一看這時新日異的變化,更加著急。再不能等了,得找個門路,不然一個茅廁一個坑,別人占了,你就憋悶幹著急。
晚報真是領開放前沿,門永遠敞開讓進,看來闖門的還是不多,澤農心裏稍許安慰。謝老太依舊在攀登珠穆朗瑪峰,對澤農笑笑。跟她再談也談不出個名堂,打個招呼算禮貌,他就往編輯部衝,想撈點新信息,自由開放的晚報沒人阻攔。
裏麵四五個人,似開會,又像聊天,反正無所事事,吃飽撐的。這幾位可能就是謝老太提過的持調函報道的中層骨幹力量。他們上無將官,下無士兵,報紙在籌備,就隻好清茶一杯,嘴皮一張,信馬由韁為大特區運籌帷幄,獻計獻策。正因無所事事清談,所以說不上打擾,澤農的現身還頗受歡迎,至少為他們行將枯竭的話題送來新料。
寒暄過後,知道他的來意,均示熱烈歡迎。瘦瘦幹幹的菜副總編拉著澤農的手說:“高學曆,文革後首批大學生,研究生,貨真價實,幹報紙已是大材小用了。”一句話說得澤農差點流淚,屢被侮辱被損害的心靈找到些慰藉,算是琴台遇知音,良馬見伯樂。菜副總叫菜向陽,來自《廣西工人日報》,複旦畢業,號稱散文詩人,
的一臉書生氣,一點架子都沒有。他平易近人,甚至平易得低聲下氣,從而屢被欺侮。總編來之前,他被指定為臨時召集人,可手下幾個中層不是來自北京《經濟日報》,就是上海《新民晚報》,最差的也是天津《今晚報》,個個牛逼哄哄,居高臨下,把一個南寧的工人階級埋汰得當不上家,做不了主。每每開會,他談出觀點,便遭到眾人反駁圍攻,弄得他總覺得是文革再現,反右鬥爭重來。這幫中層憤青們,大概在大陸各自等級森嚴的單位被領導壓抑得苦大仇深,像共產黨來了農民翻身鬥地主樣,專門到自由島來發泄冤仇的。也許蔡總出於對中層的絕望,對新生力量援軍的渴求,所以對澤農的可能到來特熱心腸,就像《南征北戰》裏的張軍長在對步話機喊:”兄弟們,看在黨國的份上,快拉我一把!“澤農當然會兩肋插刀,報知遇之恩,可惜現在還沒有機會。
蔡總說: ”我寫封短信,你去市委找分管報社的羅常委,她特別愛才,相信你行。“ 周圍的中層這回出奇地反常,竟然沒有對蔡總的決定進行反擊。大概他們光杆司令孤獨,巴望有人來抬轎子,而且看不到沒有任何報業經驗的他對他們有任何威脅。
澤農心裏更亮堂了。他謝了眾人,急忙回到”陽光之家“,拿了證件推薦信,往市委跑。市委在大同路,過餅幹廠就是。上市委七樓羅常委辦公室,被告訴她今天省委開會,不會回來。也罷,澤農心裏掂著住客電話的事,一心掛兩頭,久等也百搭,先打道回府,明日再來。他心情大好,匆匆拐到鹽灶街菜市場,砍一斤豬坐腿肉,一斤大蝦,一條馬鮫魚,通心菜一把,西洋菜一斤,花十二塊做豐盛大餐,慶賀開業,犒勞芳惠首義。
秀英港碼頭,芳惠他倆是為數不多的舉牌拉客的人。兩小時了,進展不順利,生意還沒開張,無人問津。他們配合倒默契,芳惠發名片,首義像電線杆一樣鶴立雞群,高舉標牌大聲吆喝: “新張旅館,優惠酬賓,交通方便,環境宜人。”標牌寫著”五元一晚,全市最平“字樣。可能有些偏遠的小旅館找得到同類價格,但靠近海秀路濱海大道的旅館,大多在七八元。長途車站除外。市汽車站廣開財路,將客運大廳充分利用,晚上歇車後,架起高低床,兩塊一晚,客人睡到晨六點,就被趕走,因為新一天的營運要開始了。
上午的客人,心情不一樣,並不急著找旅店,大多先趕往市區,辦要緊事,找個熟人什麽的。市區選擇多,考慮交通方便更重,價格其次。再說初次上島,很多客人沒有比價,也不知真假。大多人對主動拉客有天然反感,總怕上當受騙。好在芳惠形象名片好,給人信任感,所以大多人接受名片,禮貌地表示會打電話。幾個小時,她帶去的白張名片發光。
太陽西斜,他們終有斬獲:一對四川老少夫妻,一對東北小兩口,還有五個學生,願意隨他們走。芳惠本想讓客人自己找的”陽光之家“,他們再吆喝一會,多撈幾個,但又怕煮熟的鴨子飛了,客人路上改主意,還是親自護送保險。回家安頓好客人,稍事休整,多拿些名片,再回頭不遲。首義見她要回,也無心戀戰。打電話通知澤農,準備接待。澤農看菜不夠,忙跑步去加一斤肉,兩斤冬瓜和一包螺,多煮一大盆湯給他們消暑。
第一天,新革命就碰到新問題。看著芳惠帶回兩對夫妻,澤農腦子就亂了。吃飯的時候,他沒吱聲,不想破壞歡快熱烈氣氛。大家第一次吃澤農的手藝,也不知真假,交口稱讚,說是業餘廚師的世界第一,中國第二。澤農苦笑,心裏明白,完全是大家餓了,旅途受煎熬,這樣的飯菜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了。正如慈禧太後一樣,宮廷中日嚐百道禦製佳肴,卻味同嚼蠟,而逃難路上一個玉米窩窩頭,美味勝過燕窩魚翅。他的整個烹調方式隻有一個:水煮鹽拌,千菜一律。不過海南的海產本來新鮮,保持原汁原味就是最好的烹調。看著十多個人有站有坐,說說笑笑,團圓吃飯的樂融融景象,澤農自己也感動了:終於有個家了,永遠的陽光之家!
可怎麽能也給兩對夫妻家的感覺呢?這是他苦惱的。設計房間時,隻想到男女之別,上下之分,壓根就沒考慮過夫妻房的問題。夫妻短暫分居,說得過去,但長期不同房,這闖海南不成了牛郎織女悲劇工廠?”陽光之家“就沒陽光,隻有黑夜和無望。可空間就這麽小,房也沒間隔,一對夫妻住一間,同樣收十塊錢?”陽光之家“開不了幾天就要關張大吉了。乘大家飯後聊天之餘,澤農拉芳惠首義進裏屋,商量怎麽安排房間。
首義說:”我們都睡上下床,擠在廚房裏,他們也會理解的。夫妻暫時分開很正常。“
芳惠不好意思說:”我隻想多拉幾個人來,隻點了人頭,也沒顧得上考慮這麽多。還是問問客人的意見再看看?“
澤農說:”隻能這樣了。如果短住兩天,分床也罷,長期就說不過去了。其實我更喜歡長租戶,不能天天忙著去港口,天天愁客戶。夫妻長租戶就更穩定,多有幾對夫妻,這裏就更有家庭氣氛。“
芳惠說:”我們能不能專設個夫妻房試試,間隔一下,還是睡上下床,但又有一點私密性。“
澤農說:”應該可以一試,這可能是個賣點,別的旅館沒這麽人性化。如果可行,樓上都拿出來做夫妻房。“
芳惠的點子,無論如何,首義永遠舉雙手讚成。他自告奮勇說:”我看了別人給芳惠做間隔牆,太簡單了,我也學會了,明天就買夾板,我自己幹。“
芳惠說:”我們再回去接些客人,力爭第一天客滿。你就去跟兩對夫妻談談,摸摸情況,把我們的想法也告訴他們。“
澤農提醒她:”如果人仍不夠,你順便可以到我們第一天睡過的海灘,哪裏的人知道找床位的艱難。“
首義一拍腦門說:”哈哈,我怎麽就忘記這茬呢?我們還唱歌跳舞過呢。以後白天就不用去港口站崗叫喊,晚上雇一輛中巴,直接上海灘拉人得啦。“
芳惠首義出了門。澤農讓幾個學生自選上下鋪,住同一間房,反正大家熟悉了,談得來。他特別提醒注意錢財證件的安全保管,可以學習他”人肉保險箱“的經驗。雖然房子防盜網有一定安全保證,但小心為好。澤農有保險箱,但不想擔太多責任,也無法承擔,萬一人家連保險箱都抬走了,拿什麽賠人。他詳細登記了每個人身份證號碼,收了住宿費,然後把兩對夫妻叫到裏間坐坐談心。
澤農打開話題說:”海口條件就這樣,我想大家聽說過,跟內地小縣城一樣。縣城起碼有電用水正常。既然決心來開創天地,大家都是有準備的人,有心理準備。我們不能提供更好的硬件,但努力給大家點溫馨,家的感覺,希望多提建議。“
四川的老張說:”已經很不錯了,進門就六菜一湯,超規格享受,比家裏都好。“老張年過花甲,但頭發如漆,身板硬朗,紅光滿麵,沒覺出半點長途旅途勞頓,娶個小二十多的嫩妻也對付得了。他名叫張仲智,中醫世家嫡傳,跟醫聖張仲景一字之差,說不定跟醫聖有點血緣瓜葛,不過兩千年太久,無從考證。他來海南,就是想祖傳秘方獻大特區,找到外商投資,開發秘方中成藥,走向世界。隻有海南比特區還特的政策才能實現他宏願。
東北小夫妻,男的叫吳中華,哈工大學火箭製造的。本科畢業在哈爾濱有研究所工作,工資七八十塊已很不錯,因為老婆體弱怕冷,想到暖和的地方,就稀裏糊塗此辭了工作下海南。他把海南比作東方的休斯頓,低緯度,將來一定會成為中國的火箭航空城,那他就大有用武之地。遠景美好,可他靠什麽活到那一天的到來?
澤農說:”感謝鼓勵,請多提意見,促我們進步。我非常希望你們能長住下來,當然更希望你們很快找到歸宿,安定下來。在此之前,能在這裏多呆些時日,也是緣分。如果你們能按月包租的話,每人可優惠到一百二一月,包早餐,看怎麽樣?“
吳中華腦子快說:”那當然好,住這裏兩月在外麵隻能住一個月,等於免了我老婆的費用,再好不過了。“
”這也是我們吸引長期住客的優惠,離成本價不遠了。我們還想盡量人性化,讓夫妻們同住一室,睡上下床,不知你們習慣否?“
”我老頭子,太不在乎了。看看年輕人怎麽想。“老張說。
”也不完全是同居,要建隔牆,隻是隔音差些。“澤農解釋。
”那就更不在乎了。都是結婚的人,夫妻那點事,沒什麽神秘的。對沒結婚的男女是有點影響。“老頭是大風大浪過來的,見怪不怪。
吳中華看看老婆臉色,也表示習慣。澤農說:”好,謝謝支持。今天就來不及隔了,明天馬上辦。“說罷,握手,囑他們上樓整理休息。
晚十二點,芳惠回了,帶回一大幫,足足十六號人,真還有兩對夫妻,這樣樓上第一間夫妻房客滿。一樓還加了一張折疊床。開張第一天,就可以掛”客滿“牌子了。當然這隻是笑話,沒有人找到這臭水溝旮旯來的。
早晨六點,後勤部長田澤農就醒來,悄悄下高低床,生怕驚醒了程首義的酣夢。他個矮敏捷,睡了上鋪。從高中到大學,他都是睡上鋪的主。猴子會爬樹嘛,田家坳的大人小時就喊他“猴子”,聰明瘦小,頑皮打鬧,一刻也停不下來。昨夜他們收錢對賬到淩晨,心情激奮得像中了頭彩。澤農跟他倆商量,盡量定位做長租戶,免得天天跑碼頭,幾個研究生,像拉皮條客,陷入其中不能脫身。畢竟這不是他們的追求,還要找更高平台,眼光高遠。賺幾千塊錢,忙成綠頭蒼蠅不值。為留住客人,他們再推出免費早餐,免費電話措施,昨晚一宣布,住客齊鼓掌。電話沒開長途,隻有市話。求職的人,通信是命根,簡曆沒電話號,等於給別人送擦屁股紙還嫌硬。打個電話收兩毛,還得派個人專門盯,像個乞丐,收一次就傷人一次。送個早餐,暖個人心,讓人覺得占便宜,舍不得離去,其實也隻有六七毛成本,晚餐賺回持平就行。他輕手輕腳地熬上一大鋁鍋稀飯,提了買菜的大籃,往餅幹廠去。
路上沒幾個行人。海口人夜生活,晚睡晚起。即使沒電的夜,也要呼朋喚友,在昏黃馬燈汽燈下,在“突突突”發電機噪聲中,打個邊爐,喝個夜茶,挨到淩晨才散。餅幹廠工人是享受不了這閑適的,得上早班,所以食堂六點半開。食堂對外不開放,做職工福利,價廉物美,反正廠裏麵粉便宜。饅頭,椰糕,豆包一毛五或兩毛,幾乎是市場的半價。他是從晚報那裏知道的。晚報跑多了,他把自己似乎當了晚報人。晚報沒食堂,羅常委跟餅幹廠領導打招呼,讓搭個夥。所以凡是稱晚報的人,可以買票就餐。
餐廳熱氣騰騰,就餐的工人不少。澤農心虛,不知是否蒙混得過。如果一個人,就容易冒牌,引不起注意。可一賣一籃子,就不好講故事了。好在晚報天天招人,總有新麵孔,師傅們見的人多,也不在意。
等排上隊,澤農聯社擠出艱難又不自然的笑,熱情跟師傅套近乎:”早上好,師傅辛苦。我是晚報的,正等著報到。“他把一句話劈開兩半說,”晚報的“是假,”等報到“半真半假,算是跟晚報扯上邊。
師傅一聽”晚報“二字,沒話說,隻是驚訝怎麽提籃子買這麽多。澤農繼續含含糊糊答”最近招人多,一幫人在辦手續,我給他們帶的。“說得也沒什麽問題,隻是把進了晚報的和想進晚報的沒分開。好在師傅沒那麽認真,硬要檢查他記者證,他如願以償地提了一籃熟食凱旋而歸。
開始有人起床洗漱,動作小心翼翼的。隻有兩個洗手間,人一下子一窩蜂全起床真不行,像火車箱搶廁所那樣恐怖。澤農把稀飯鹹菜熟食和碗筷擺上廳裏桌麵,小心用網罩蓋了防蒼蠅,寫好字條,就抓了兩個饅頭出門。”鳳頭“車鎖在院子鐵柵欄上,應該很安全。首義今天計劃送芳惠去金融大廈,然後去海大文學院見院長。
八點未到,市委大院大門還沒開,門口警衛不讓他進。他就站在街邊的報欄看《海南日報》,心裏還是有醋味。人家省級大報多威風,一枝獨秀,無可匹敵。幾百人大陣仗,宿舍食堂印刷廠編輯大樓,自成一體,廣告多,福利好,可惜門都摸不著。看看晚報,工人食堂,借住工商局樓,像胡傳魁唱的:”想當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總共十幾人來才七八條槍。“可晚報比胡傳魁更慘,七八個人,一條槍都沒有,總司令還沒到位。報紙未創刊,既不能拿廣告提成,又不能寫新聞拉關係賺錢,幹幹的百十塊工資,也隻配餅幹廠搭夥了,連兩毛錢一塊的水煮肉塊都得掂量著吃。澤農人沒進晚報,就開始有肉嫌毛,這山望著那山高起來。連青藏高原都沒摸到,就開始羨慕珠穆朗瑪了。
當務之急是先踏進晚報門,找到提升自己的平台,免得流落街頭,永遠成遊離於主流社會外的喪家的無主的乏癩皮狗。大門一開,他就率先衝上七樓,當了羅常委看門狗,總要守出主子來。
羅常委汽車開進院子時,伸長脖子眼觀四方的他看得分明。辦公樓沒電梯,她”咚咚”上樓的腳步聲聲敲擊著他的心。他像蝴蝶泉邊多情的阿黑哥苦等阿詩瑪樣盼望著羅常委的出現。
她終於向他走過來了。五十多的人,身材瘦高,幾十年的海口毒辣陽光,竟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半分印記,皮膚仍舊白皙,雖然有些幹黃,不能不說是個奇跡。她過去也是名中學教師,因為我黨幹部隊伍需要女同誌裝點,所以她幸運成了海口市負責文教宣傳的常委。椰城晚報草創,是她一手扶植,就像她的兒子一樣,她關心得無微不至,精心嗬護。連食堂搭夥的事她都管,何況人員調配。菜東方給他指點迷津,讓他少走彎路,他是感激不盡的。
羅常委見他穿”江大研究生“黃衫,不像盲流上訪者,便熱情招呼,十分平易近人,讓澤農受寵若驚。”小夥子,有事嗎,快進來說。“她讓他進門落座。
”羅常委,晚報菜總讓我來找您。“他恭敬遞上蔡總短信,說明來意。聽說是晚報的事,她格外有興致,架起眼鏡,瞄了一眼說:”好啊,見過菜總了,你條件不錯啊,歡迎。“
澤農趁熱打鐵,奉上葉主席推薦信,她眼睛一亮,高興地說:”葉主席我們很熟,經常一起開會,他還給我簽名送書呢。“海口市常委跟葉先生平級,分量比蔡總重幾倍,而且全國著名,羅常委很有榮耀感。她說:”去海大幹嘛?我們這裏舞台更大,更能發揮年輕人活力。“她的口氣,好像拉開架勢跟海大搶人似的,並不知道人家海大壓根門縫都沒開。
澤農心下暗喜,急忙摸出那本葉主席簽過名的自費書《魯迅論國民性》求簽名,同時暗示自己光輝的學術成就:”請常委給我拙作簽名留念,榮幸之至。“
她看見了葉主席簽名,毫不猶豫拿起筆,嘴裏卻謙和說:”應該是你簽書送給我啊,將來你成了大名人,這簽名書就寶貴了。“羅常委很有幽默,愛惜人才,附庸風雅。可惜這樣的風光澤農做夢都沒想過,能在出版社不讓老婆貼錢出書就大喜過望了。
澤農更加惶恐,忙從提兜摸出送不出的散發油墨香的新書,龍飛鳳舞寫下:”敬請尊敬的羅常委指正,田澤農上。“給她收進背後的大書櫃了。
激動人心的贈書儀式完畢,澤農心裏狂喜,知道結果不會很壞。羅常委關切地問:”你見過老謝了吧,她應該將你的材料轉給我看的。“
澤農隻好如實道出實情,變相告了謝老太一狀:”本來不想來麻煩您,耽誤您寶貴的時間,可是沒辦法啊,幸虧碰上蔡總。“
她一聽不高興了,說:”回頭我得跟老謝講講,不能這樣苛求,不拘一格降人才嘛。沒經驗?誰的經驗是天生的,實踐出真知,鬥爭長才幹,幹中學嘛。再說中學教師不是經驗?幹過老師的,什麽不行?何況小小編輯記者。我就是中學教師出身嘛。至於說黨員,還可要求進步。特區特辦,那麽多條條框框,還能辦特區晚報?“
澤農算是真的伯牙遇到鍾子期了,中學教師的紐帶已將他和羅常委聯係,他感到得要掉眼淚。最後,她拿起筆,在他簡曆上批字:”人才中心及晚報,田澤農同誌人才難得,請吸納進人椰城晚報,具體工作由你處安排”。然後她體恤地問了家庭愛人情況,答應合適時機再考慮愛人工作問題,惜才之情殷殷。澤農見目標達到,不想耽擱常委太久,稱謝告辭,急匆匆想去人才中心報到,生怕夜長夢多。
澤農下到一樓,一路回頭看,總怕身後有人追,說是羅常委的秘書或司機,要收回常委的簽字批條。出得市委門口,他回頭再望七樓羅常委辦公室,似乎安靜,沒人衝出來,才放些心。低頭一看裝書的網兜,沉甸甸的還在。他又不放心,找個牆角陰涼處蹲了,背遮住大街行人,從網兜書頁間摸出有批字的簡曆,細細看了,真真切切批示還在,墨跡新新的剛幹涸。他小心翼翼放回原處,將網兜抱在胸口,生怕有人搶了。海口路上不安全,經常有摩托飛車黨出沒,一人在前掌舵,一人在後搶包扯項鏈,甚至拉倒人憋脖子出人命。好在網兜公開透明,一眼望去就都是紙書地圖水罐不值錢的貨色,搶去是浪費感情精力。不過他不敢大意,死抱緊胸口,比劉芳惠在火車上護胸還要警覺百倍。人才中心離市委隻有一箭之遙,他卻感覺萬裏長征般沉重壓迫。
好不容易進了人才中心大門,他也顧不得禮貌,一路撞開擋他的人群,嘴裏高喊: ”我要報到,我要報到!“周圍人們愕愕地覷他,惡狠狠眼神命他守規矩排隊。他也顧不了許多,拚命插進人縫,硬鑽到櫃台前,乞求工作人員:”我有羅常委批字,快給我辦手續。“也許羅常委三字引起注意,裏屋出來一位幹部模樣的女士,接了他的材料,轉身進去研究,也可能打電話核實,足足過了近二十分鍾,急得他渾身冒汗,當然也有天熱沒空調人擠的原因。終於,女士出來要了他的應屆畢業證,戶口遷移通知書,讓他填了職位信息表格。一切停當後,退還他證件原件說:”好了,晚報我已打過電話,你直接去報到上班。“澤農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怔怔呆著沒動窩。他問:”那羅常委的批條我還要帶去晚報嗎?“”不用,我們存檔了,你已經是晚報的人了,工資從明天算起。“真是晚報人了?澤農覺得不可思議,早晨還在裝神弄鬼,遮遮掩掩,假扮晚報人買饅頭包子,中午就夢幻成真,李鬼變成李逵,幸福來得太突然,太容易,容易得不真實。
他謝了女士,謝謝在場所有人,再掐了虎口,知道自己還在,生怕像範進中舉那樣,一口痰上來,堵了心門,人瘋癲了,舉目無親沒個人救,歪進大同溝裏沾一身汙垢。欣欣然出得門來,豔陽普照,海口的街似乎明麗許多,椰樹在婆娑弄舞,夾竹桃豔麗放歌,連大同溝都現了清流,汙氣消匿。空氣裏彌漫著咖啡的香味,幾隻黃雀繞著擯榔樹歡快雀躍。澤農真想對著藍天高喊:我是海口人了!
他第一個想報喜的自然是妻子。路旁有公用電話攤,他也不再怕費錢,反正鐵飯碗有了,無後顧之憂,撥個長途負擔得起,何況“陽光之家”已開始進錢了,雙重保險。家裏沒電話,妻子應該上班,她醫院電話號在本子上。撥通電話,接話人告訴他,黃醫生正查房,還有半小時,要不要找。澤農說,不用了,就轉告她,工找到了,放心。這就夠了,是她最關心的,有結果了。
他想給首義芳惠打電話,估計不在家。轉念一想不對,暫時保密為好,免得刺激他們,讓他們心裏難受,精神壓力更大。再說,晚報的事,他對首義打了點埋伏,不夠朋友。回頭得先有些鋪墊,再采取撲救措施,讓首義也快去晚報試試。
他記起了付斌,好老鄉,傳給他信息,讓他及早聯係,才有今天好結果。應該告知他,讓他同喜共慶。改日再相聚,舉杯話鄉情。
再往下,沒了。舉目海口,竟沒有人能在他人生最關鍵節點,轉折關頭,在曆經數月艱難困苦,從江城到海南,千裏上下,山水重重,天涯海角,與他共慶同歡,分享一份喜樂歡愉。
隻有自我犒勞,自我欣賞,自我興高采烈了。激動和行路,早餐兩個小饅頭,已經哄不住咕咕叫喚的胃腸。大事已定,晚報也不急著上班,去也是空談。估計首義他們該回去了,要間隔夫妻房,接電話找客人替換今天搬出的。澤農想暫時放空一切,放鬆自己,就蹩進路旁“文昌雞小館”,半隻嫩雞,一盤西洋菜,一瓶珠江啤,細嚼慢咽,觀滿街行色匆匆闖海人,從從容容地體味人生美妙時刻。



                                                             第六章


農曆乞巧節前,程首義完成了樓上另一間夫妻房的隔間改造工程,算是給土情人節獻上一份厚禮。“陽光之家”的拳頭產品“夫妻間”推出後,以它低廉的價格,溫馨的家庭氣氛和人性化的管理,喜獲眾多闖海牛郎織女們青睞,供不應求,排隊等候的夫妻,把電話都要打爆。
“夫妻間”的火熱,穩定了基本旅客隊伍,八對夫妻房天天爆滿。其餘樓下散客,來來往往,也是絡繹不絕,很少空床的時候。芳惠首義客戶開拓的擔子輕不少,基本上是維持客戶關係,港口隔三差五溜達一趟,發些名片廣告,也不強拉顧客,沙灘也很少光顧。留下大量空餘時間,依舊忙找工作。首義會了海大文學院長,院長見了葉主席信,很客氣,客氣得拒人千裏之外。他表示海南作家群研究的選題很好,不過文學院日常教學工作為重,無暇專題研究,隻能做長遠規劃,就像海南成休士頓火箭城樣,不知猴年馬月的事。芳惠倒是懸念多多,電話頻頻,隔三差五赴飯局,進歌廳,見行長處長,混得廝熟,卻曖昧重重,花瓶種種,無實質進展。澤農後勤部長可忙得像陀螺,一天到晚連軸轉。晚報已報到,報紙十月才出,辦公室點個卯,有會開會,無事走人。記者證倒有了,市委省府開個會,聽領導發布一些激動人心的自由島新政策條例,眼界開闊些,回“陽光之家”鼓動人心,堅定鬥誌;外商內資公司頻頻開業慶典,跟同事分了邀請函,各自赴會,混頓宴會嘴皮摸些油水,偶爾大方的還有五十一百紅包,便大喜過望了。“陽光之家”的事少不了。早早熬稀飯,煮麵條,去餅幹廠背饅頭。大水缸總記得灌滿,廁所堵了得親自捅,屎尿一身臭。晚飯大餐得親自掌勺,鹽灶菜場的阿婆阿叔混的熱絡。因為他的籃子大,菜市大客戶,一掃藍就可送菜叔收工回家,所以是菜場人物,一路上到處都有人招手。好在住戶妻子群總有閑些的,幫廚搭個手,在他有宴會時頂個班,“陽光之家”的後勤工作運轉得很平和。
唯一棘手的是樓上噪音汙染的問題,讓後勤部長頭痛不已。牛郎織女的相思沒有了,親密無間卻更麻煩。夾板隔音本差,首義的手藝又次,留下洞洞縫隙。夫妻們隔了小房,眼不見,可耳更聰。一到夜深,總有交響樂演奏,此起彼伏,連綿不斷。樓上聽取蛙聲一片,有時樓下的人被天搖地動。澤農囑咐首義,經常檢查高低床,是否穩固,發現問題,立刻加固釘牢,將可能的噪聲減少到最低程度。“陽光之家”標榜為夫妻著想,人性服務現在有點對旁人沒人性了。有什麽辦法,生活再艱辛,日子再無望,現實再殘酷,偉大民族的繁衍傳宗接代事業不可廢棄。這也是幾千年來偉大民族外族打不垮,內亂殺不絕,災荒滅不盡,始終人口第一傲立世界民族之林的根本動力。
樓上樓下都有投訴,澤農協調不過來,隻好請德高望重的張仲智出山,做了樓層長,專務夫妻關係協調和噪音控製。報酬是每月一條“紅塔山”。張老頭最近隔三差五忙著跑生衛生廳,打報告獻秘方找外商投資的事,弄得人家挺煩,門衛把他當瘋子,開始還忍著,後來不讓進門,說他擾亂辦公秩序。閑著也是閑著,一條“紅塔山”省著點,也是忠誠煙民半月的物質食糧。他四處談心調研,民主氣氛很濃,最後製定出基本規章:晚十一點後實行宵禁,不得有夫妻活動,各歸上下床位,休息好迎接明天的艱難和希望。即使夫妻同鋪,也要杜絕行動。早晨八點至晚十一點,為自由開放時間,可錯峰行動,輪流執政。有如今天的交通控製,單雙號限行。原則是,一家有願,其餘讓路,或外出辦事,或樓下幫廚打牌看書都可。違者罰款五元,嚴重者限期退租搬離,反正後麵有排隊等候。張老不愧老江湖,管理經驗豐富。嚴規一出,噤若寒蟬,噪音問題立馬控製,“陽光之家”廣大群眾的睡眠質量得到保證,日間工作效率大幅提高。
乞巧節那天,陽曆八月十八,南方人喜歡的吉利數。澤農一高興,宣布包餃子盛宴,慶賀七夕鵲橋會。他心裏當然苦,北望神州,家園千裏,妻女天各一方。好在工作有了,每日忙亂賺錢,團圓的日子已經再望,也就釋然了。上午晚報晃悠一會,下午就奔菜市場,為夫妻們準備團圓飯。
與芳惠永遠隔條木板天河的苦牛郎首義今天高度亢奮。早晨他一起床,十八朵玫瑰就獻給了芳惠,讓她感動不已。四季春常在的海口繁花似錦,可火紅的玫瑰澤農真沒見。想必他踏破涼鞋尋遍得勝沙街才搜集到,腰包的私房錢也少一疊。五分錢的明信片倒寒酸,配不上玫瑰的奢華,好在一首北宋楊樸七言詩附上,就多些風雅儒氣,讓芳惠感受的是儒雅的奢華:
                  “未會牽牛意若何,
                    須邀織女弄金梭;
                    年年乞與人間巧,
                    不道人間巧已多。”
如此夢幻浪漫的表白引得滿桌吃早餐人們的熱烈歡呼鼓掌。吳中華老婆戳他鼻尖嗎:“你這石滾都軋不出屁來的理工男,八輩子都修不出這高雅情調,跟你算是倒黴了。”老實的中華隻好陪笑。就是有情調,錢包還得有貨啊。
首義說今晚他就不參加包餃子了,想跟芳慧有燭光晚餐。芳惠一拍腦袋,突然記起:“呀,真不巧,鍾行長兩天前就約好了,今晚去泰華酒店吃飯。沒法推啊,求人家工作。也不知道這個日子,我們改天好了。”真是乞巧就巧,首義本想給她一個驚喜,卻驚了自己,硬生生撞車,頭上像給人潑一盆冰水,從頭到腳涼個透。他低頭喝口粥,故意裝作無所謂的,怏怏說:“工作事大,我就讓路吧。”
早飯後眾人散了,各自先忙生活,對傍晚的聚會很有希冀。長租的夫妻們,食宿有著落,一門心思找工或打工,做好八年長期抗戰的準備。全家都來了,還有什麽退路可想。晚上沒電無聊時,大家扯了涼席,潑了冷水在露台,然後躺席上看月亮數星星。有時澤農趁機就開創業培訓班,宣傳鼓動大家生產自救,有本錢的去擺攤,賣個人才煎餅人才盜版書什麽的;沒錢的就賣報紙擦皮鞋工地搬磚,這樣堅持抗戰的本錢就有了。他激勵吳中華說:“一定要活到海南建火箭發射場的那一天,你就有出頭之日,你老婆才會服你。”澤農跟大家住久了,就像親人,不願離散,希望每個人都成功,各得其所。艱難時抱團,守住最低生活底線,相互鼓勁,咬牙堅持,好日子就不遠了。從私利上講,每家有收入,房租也不怕收不到,客戶穩定。“陽光之家”底子薄,搞不了慈善,欠幾月房租,也不忍心攆人,最後得關門大吉。澤農最同情吳中華,娶了個刀子嘴刻薄心的老婆,成天罵他個狗血噴頭,日子分分鍾難捱,工作無著落,兜裏沒本錢,隻好幾十塊錢批發百來張日報沿街叫賣。要是晚報出來就好了,澤農還可以給他找個優惠,或夾帶出幾十張內部樣報,那中華就賺了。現在滿街跑的都是戴眼鏡叫賣報紙的學生。他運氣好賺個十塊八塊,糟糕時本錢都撈不回,一摞報紙帶回來還沒處擱。澤農給他出主意:到餅幹廠食堂進一籃饅頭包子,提到三角池東湖一帶,肯定暢銷。價格有競爭,賣熟食的比賣報紙的人少得多。吳中華一試,果然不錯,一個小時空籃,立馬賺十幾塊,生活費不愁,還有空幹別的營生,老婆罵聲慢慢稀少得多。
澤農出門時,問首義要不要晚報走一趟。首義還虎著臉,硬生生回一句:“不去,要不要拉倒。”那口氣好像誰求他似的。澤農慪他沒出息,工作沒著落,還整日兒女情長,圍著芳惠屁股打轉,眼裏就針眼大的世界。他早就告訴他,找羅常委,走成功的捷徑,他就是放不下架子,像陰溝裏的石頭,又臭又硬。眼見晚報人越來越多,編輯部的桌椅都不夠了,他還硬氣不低頭,幹等謝老太向上遞送材料,到時候名額就滿了。他真有恨鐵不成鋼之憤,卻不敢激他。人家情緒正在冰點以下,滿腦子想的都是芳惠與鍾行長約會的場景,哪有心思晚報早報什麽的。也罷,澤農不在吭聲,知趣地上班點卯去。
澤農如今進出晚報頭是高昂的,眼光射向天花板。當然他高抬的頭,也不過平人胸口,但睥睨天下,一覽眾山小的氣勢仍在。用田家坳的話說叫“翹腦殼”,目中無人。他報到時,總編未到,才七八個人。論資排輩,他算晚報創始人之一,資格比總編老。就像井岡山的朱毛會,響當當紅一軍元老。再者由羅常委朱筆批示,直接引進,也算是羅常委的人了,硬梆梆後台。全社唯一的研究生,名校畢業,筆杆子過硬,著作大圖書館有收藏。最重要一點,報社有集體宿舍,六人一間,別人都搶破頭,他竟然不屑一住,自己在外有房有生意。這就是闖海人的模板,榜樣,人們隻有羨豔的份,沒有嫉妒。大特區容不了嫉妒,那是內地人關在舊體製鐵籠窩裏鬥的把戲,在這兒沒有市場。到自由島來的人,追求的是個人價值的最大實現,自由的發揮,創造力的爆發。你有本事,你的頭就該高傲著,用不著看領導臉色低聲下氣。
實際上,晚報的自由空氣如此濃厚,領導同誌不但壓不住陣腳,還屢屢被侮辱被損害,無端當了受氣包。前有菜向陽,早被先幾天到位的中層架空,放火上烤,恨不能向群眾求救,這也是蔡總自告奮勇為澤農寫信的動因。不過蔡總現在已經解脫,不用澤農鼓與呼。新來總編彭世耕,就因為晚到,錯失水滸山寨主王倫的祖師地位,又因來自青海高原落後報紙,自然就被低看,永遠矮人一頭。中層幹部們這回集體調轉槍口,放了蔡總,瞄準彭總,強力開火,讓小小的幾十人還未出報的市委機關報亂成一鍋粥。澤農對蔡總有同情感恩,但與彭總沒有緣分,雖說光看名字都出身苦大仇深,也就樂得看大戲,越亂越好,亂中取勝,沒人管自己,有更多機會走出去,反正報社那百十塊錢隻能到餅幹廠搭夥。
所以澤農也不大搭理那些睡大通鋪,吃餅幹廠工人食堂,坐在編輯部翹二郎腿空談的人們。他進門高調晃晃,幾個辦公室串串,讓領導群眾都注意他的存在,目的就達到了。然後看看有沒有信件,特別在意的是會議通知,公司慶典邀請卡等等。他是負責文體教育衛生戰線的首席記者,市裏對口跟蹤的領導就是羅常委,因為大家認為他是羅常委欽點進社的,關係親近,更容易揣摩領導意誌,傳達領導聲音,報社其他記者不得插手期間。澤農起初認為這條戰線油水不大,很不情願接。要說跟領導,跑會議,就得跟市委書記,市長,起碼也得跟分管工商財稅土地的常務副市長,混個熟臉,找領導說得上話,跟領導秘書哥們一氣,好拉大旗作虎皮,當個關係掮客,撈些油水.這就是報社高平台的益處,否則這一兩百塊幹工資,怎麽養家糊口。不過他不好推脫,既然人家給他貼了羅常委標簽,已經是高抬他的,就把羅常委這關係做牢做深,成為專業戶,別人染指不得,也可以榨出油的。就像挖井一樣,看似沒水的地方,你拚命鑽下去,深了水自然有。再說,他心裏還有小九九。老婆學中醫的,得有個去處,跑文教衛給老婆落實工作,找羅常委幫個忙方便。他可不願老婆像自己一樣,吃遍求職無門的苦頭。他真的喜歡這個平台,這樣的自由。既親近權利主流社會,又遠離政治漩渦,還能保留文人的獨立灑脫,卻無迂腐書齋氣,可以說進退有度,遊刃有餘,很適合他的性格。闖海南闖出這樣的結果,已經大喜過望,幸運至極,算是吉星高照,田家的祖墳起了氣。
他看天色將午,心裏掂著乞巧節的事,也晃悠得差不多了,就跟文教部頭打聲招呼,說有采訪任務,轉頭就出門。這就是當記者的好處,自由自在,天馬行空,人到哪裏,哪裏就在辦公。喝茶逛街訪友胡混都沒人問,反正出報還有兩個月,幹點私活沒人管。端這鐵飯碗,裏麵油水看起來不多,在乎你怎麽去端著化緣。還有個好處就是,門不容易進,踏進了門,隻要不犯法犯罪,沒法炒你,何況現在領導們自身纏鬥得天昏地暗,正好鬧中取勝。
他並不急著去菜市場,先回“陽光之家”舒舒服服打個盹。等太陽西斜,他再慢悠悠晃過去,哪些被太陽曬得舌幹口燥的攤販已沒了耐心,急著回家,他再撿個便宜。
下午澤農出門去菜場,見吳中華獨自坐門口發呆,精神恍恍惚惚,就關切地問:“小吳,有事嗎?”
“老婆不見了!”吳中華怔怔地說。
這問題可有點嚴重。澤農說:“拌嘴了?給我細細講講。”
“上午到東湖人才牆看招聘信息,有個叫潘石屹老板的磚廠招工,地點在瓊山桂林洋,包吃住工棚每天八元,我想去試試。老婆嫌太偏遠,罵我沒出息。好不容易有個機會,我不嫌棄,隻要有保障,總比這賣報紙倒饅可靠。老婆一氣之下要自己先回來,我就去應聘,可一回家,人不見了。”
“大白天的,放心沒事。她也許逛逛商場,散散心,過會就回了。七夕包餃子,她記得的。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兩口打架不記仇。你也不要太擔心,天還早,幹脆跟我上菜場逛逛,等會說不定人就回了。”澤農安慰他。也沒有其他辦法,除非他老婆主動打電話回,偌大海口,幾十萬人,大海撈針,隻有被動等。
小吳聽了他的,搶過他手中菜籃,當個幫手,二人沿大同溝向東,往鹽灶菜場。澤農問:“潘老板磚廠的工作拿到手沒?”
“哪裏有機會啊,十個名額,二百多人排隊,我是一八八號。還沒等到填表,招人的就收工說人招滿了。我老婆還嫌這嫌那,人家還不要你哩。”小吳不無遺憾說。
“是不容易。你的專長沒有用,跟民工盲流比你還沒優勢,真他媽窩囊。”澤農為他憤憤不平,暗地幸慶自己的中文專業來。
“我本不想辭工闖海南,老婆從小有哮喘,冬天犯得更厲害,哈爾濱的嚴冬你知道的。她堅持要來,我有什麽辦法,隻好依她。知道海南苦,我不怕,可她天天抱怨,不想吃苦,世界上哪有天上掉餡餅的。幸虧碰上田大哥你們,‘陽光之家’這樣溫情,日子還是能捱的。”小吳很感恩。
說話間,菜場就到了。一見澤農來,幾個人都喊:“靚仔,今天有做什麽好吃的,過來看看我的菜,新鮮又便宜。”澤農天天來,差不多每個攤主熟,見麵都打招呼。今天情人大節,後勤部長準備大宴賓客,花光六十塊,讓芳惠吃賓館回來後悔,也安撫一下首義受傷的心靈。平常預算隻花二三十塊,肉也就一兩斤用來炒青菜轉個味,蟹蝦海鮮偶爾點綴。因為早餐免費,晚餐才兩塊一人,一天餐費能持平即可,所以緊緊巴巴的。今天包餃子,沒十來斤肉打不住,他徑直到屠夫阿平的攤上看看。
平常他總光顧阿平,他的豬肉新鮮,從不短秤。澤農口袋裝著彈簧秤,菜場人都知道,誰也不敢唬弄他。阿平每次滿秤,還要另外削個幾錢肉片搭上,讓澤農心足意滿而去,這一來二去就鉤住個老主顧。不過今天老主顧有備而來,想拿個大便宜。
”阿平啊,今天大生意來了,你可要放點血哦。“
”什麽喜事啊,大哥,要請客?本來今天肉漲了一毛,你是老客,還是原價,精肉兩塊,五花肉一塊八。“
包餃子五花肉好吃,澤農開門見山說:”我要十斤五花肉,一塊四一斤,算你為我請客讚助點。“
”大哥,我一斤就賺兩三毛,你這不是讓我喝西北風。再加一毛,我算保個本好吧。“
澤農沒答話,眼睛瞄上肉案上一堆筒子骨,足有六七斤,打上了主意。好長時間都沒喝過肉湯了,再說用熬湯汁來煮餃子那味道更鮮。他改主意說:”阿平,肉價我不講了。再加兩塊,湊個整數,你把這堆骨頭給我,也不用秤。“
”那我更虧大了,這骨頭值七八塊。“
”你不賣,我去下家了。一點麵子都不給。“澤農故意裝作生氣了。
”別別,大哥,虧本都給你,下回你多照顧生意就行了。“
澤農交錢,中華提貨,道別阿平,移步別的攤販。澤農平常也幹脆,一毛兩毛不在乎。今天購買量大,值得討價還價。更主要的是,支出有限,他又想排場點,花樣豐富多彩點,所以能摳就摳。快入秋了,應該是吃螃蟹的季節。大夥來海南一場,沒嚐過青蟹,算白來了。花蟹便宜點,兩塊一斤,青蟹三塊。都是活蹦亂跳的,母青蟹長了金黃的蟹黃,開水一煮,味道鮮極了。澤農徘徊良久,還是決定買十斤回去,每人至少嚐一隻,也算不枉來海口。
平常很少買蟹,沒有熟人。他盯上了個老太婆,挑籃筐了隻剩十來斤青蟹,公多母少,還有幾隻奄奄一息,趴那兒吐白沫。澤農上去就挑毛病:”阿婆啊,你怎麽盡是公蟹,想吃蟹膏就想不著,還有不活的。“
老太本來急著回家,自信心又給當頭一棒,便主動降價:”就剩這些了,你想要就便宜給你,也不論斤。“澤農大致點個數,有三四十隻,應該超過十斤。就說:”十五塊,我掃籃子了。“太婆猶豫幾秒,也不還價,將活得死的一古腦倒給澤農,他籃子給裝得滿滿的,幾隻活蹦亂跳的爬出了籃。中華也不怕蟹鉗夾,迅猛抓了,送回籃裏。
最花費的東西搞掂,其他韭菜蘿卜白菜做餡的輔料都便宜,還有餘款買麵粉一袋,”南島“啤酒一箱。幸虧中華來了,不然澤農再壯,也隻有兩隻手,東西一趟回不來。
吳中華放下麵袋就跑上樓找老婆,依舊無人。他跑到大同溝邊左顧右盼,沒老婆的影子。人們陸陸續續回來。大家一齊動手,擀麵的擀麵,剁肉的剁肉,撿菜的撿菜,洗蟹的洗蟹,節日的氣氛漸漸濃起來,骨頭湯的香味飄起來,”陽光之家“充滿歡聲笑語。
隻有吳中華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夜幕降臨,大同溝邊黑魆魆的,隻有遠處龍昆大道幾家店鋪電機發出的燈光忽明忽暗,時隱時現。中華再也等不了,草草煮了一碗餃子填充肚子,不聽勸阻,衝進夜幕,不知去哪裏尋人了。
芳惠上午出去就沒回,大概直接去泰華赴約了。首義匆匆回來衝個涼,換身衣服,戴隻墨鏡,弄得像個克格勃間諜。他告訴澤農不等他吃飯,推著”鳳頭“出門,澤農在身後直喊:”有大活青蟹啊,你最喜歡的。“不過首義現在最關心的,當然不是青蟹。
首義向北穿過濱海新村,跨過濱海大道,拐個彎半裏地,就是泰華賓館了。這座有熱帶雨林風情的園林式酒店,依海臨江,鬧市村莊。客房由三棟二層木質結構建築組成,九曲回廊連通,與大堂宴會廳主體遙遙相望。建築之間,綠草如茵,繁花似錦,亞熱帶灌木籬笆點綴其間,似隔實連。柔和的背景樂步步入耳,溫柔的腳燈射燈烘托出夢幻般仙境氣氛。從黑暗的”陽光之家到海市蜃樓般泰華,人像做夢一般。
首義的確像夢遊一般,魂不守舍,鬼迷心竅就到了泰華酒店。他理解泰華會對芳惠求職意義重大,應該安靜走開,跟大家一起啃青蟹,吃水餃,耐心等待。可他還是忍不住,鬼使神差地到了泰華,弄得像密探。大堂燈火明亮,遊人穿梭。節日的男女濃妝豔服,或豪車,或的士,最次的也是大本田翹臀摩托,魚貫而來。首義自慚形穢,蹩進牆角陰暗處,藏了曾經驕傲的”鳳頭“,趁人不注意潛入大堂。
他最不想不願的是去客房。他也無法進入酒店最私密的地方。也不知怎麽變戲法,他頭上蓋了遮陽帽,夜沉沉的,無陽可遮,更顯得鬼鬼祟祟,形跡可疑。人們也可能疑他瘌痢頭,一年四季就這樣,燈火下也不願曝光。唯一遮不住的,是他廋廋長長的身板,他隻有躬得像蝦米,躲在人後不被注意。幸好大門保安關心的事多,他的做賊心虛沒被窺見。
西餐廳洋派浪漫,卻稀稀拉拉沒幾個人,首義眼光一掃,就知道芳惠不在。中餐廳人聲鼎沸,熱霧彌漫,香氣撲鼻。他斷定她在裏麵,不敢貿然闖進,隻在門口梭巡,眼光銳利得像探照燈。來回幾趟往返不定,引導小姐忙趨前問候:”先生,要用餐?幾位?“他躲閃道:”等人,找人。“擺脫小姐的熱情。再兩個來回,確定不在,心裏打鼓。說了在泰華,難道是聲東擊西,暗度陳倉?如果是泰華,公眾場合找不著,那情況更糟,直接進了客房?他心揪痛起來,真後悔跑來,目擊悲慘境況,自己找折磨。窩在家裏,眾人陪著散心,眼不見心不煩,借酒澆個愁,發泄麻醉一下,不去想最壞場景,也就過去了。而現在,直接麵對血淋淋現實,躲都躲不過,人都要瘋狂。
他沒有絕望,繼續尋找可能。歌舞廳太早,九點後開場。遠望客房之間,有碧藍汪汪的淡水泳池,煮餃子般浮著對對男女。芳惠總嚷著要他帶去遊泳,天天忙工作生計,沒得閑去。出身”洪湖水浪打浪,洪湖岸邊是家鄉“的她,從小就是水鴨子,水做的骨肉,五六歲撲騰撲騰就會狗趴式泳,愛湖如命。夏天珞珈山下的東湖,是她跟男朋友約會的地方。
首義趨前數步,竭力靠泳池近些,然後借一粗壯的棕櫚樹幹,半藏了身形,探半個頭仔細窺視,終於眼睛一亮,發現目標敵情:泳池西角,水及半腰的地方,一條身著細花紅泳衣,頭戴藍泳帽的白晃晃的高挑身形,如出水芙蓉,又似潔白蓮花,玉立碧水間,泳池中仿佛又點亮一盞明燈。那就是他眾裏千尋,望眼欲穿的熟悉身影。一個穿青色泳褲,胸脯長女人奶一樣,有鼓鼓魚腩肚的中年男人,仰浮在淺水區,像條喝農藥死翹翹得鯉魚,翻著肚皮躺在水麵,學她教的仰泳姿勢。首義真願意拉一泡毒尿,像小時候拿敵敵畏毒魚一樣,染了泳池,嗆那男人大口水,吞進喉管就翻肚皮見馬克思。當然芳惠是嗆不到的,她的水性,就是暢遊大海的美人魚。泳池空空蕩蕩,蔚藍蔚藍,她就像織女下凡,美人出浴。他就是那幸運的牛郎,偷偷潛過去,收了她碎花霓裳,迫她回不去天宮,乖乖跟他回”陽光之家“,做他嫵媚的新娘。即使王母娘娘銀簪劃了天河,今夕何夕,見此良人,鵲橋已搭建,有情人終成眷屬。七夕的新月升起,萬裏銀河是那麽璀璨,海口的夜多麽沉靜,隻有輕輕海風掠過瓊州海峽。
夢醒時分,是殘酷的現實。魚腩肚拉了美人魚,進了更衣室,首義的目標消失在碧藍後。
接下來又是漫長悲苦的蹲候。他們進了中餐廳,他遠遠躲在對麵的咖啡廳守望,連咖啡也不敢要,害得服務生白跑幾趟無功而返。首義的肚子更餓,雖然憋屈,氣惱,憤恨滿腦滿腔,但內氣填充不了腸胃。餐廳進不得,抬頭就碰麵,一定會讓她尷尬。他無所顧忌,無所畏懼,可芳惠的麵子得照顧,找工作的事高高在上,這道理他明了,他不願大庭廣眾起矛盾衝突。再說,他是她什麽人呢?不算路人甲,也無多大幹係,頂多算個單相思者,有什麽權利幹涉她的私生活?他想還是離遠點吧,接受現實,不必自做多情,自尋煩惱。
他離開咖啡廳,想找點吃的。看了菜單,四星酒店,一碗麵都十幾塊,這不是他的地方。出了大堂,跨上”鳳頭“,到鹽灶夜市一塊五一碗抱羅粉填了肚皮,腦子空空不知去哪。”陽光之家“無燈光,牛郎織女們借口節日,可能趁機親密一片,那氛圍更讓人難受。他又神使鬼差調頭回泰華,想看兩鴛鴦演出什麽大戲。燭光晚餐想必進行中,他拿張報紙遮臉,遠遠守著。
他們終於出了餐廳,手挽手似戀人,然後進了歌廳。首義有強烈衝動,想趁昏暗摸進歌舞廳,近距離監督,可二十五塊的門票和二十塊的最低消費阻斷了他的熱望。看來,當個密探,沒有經濟基礎,也是寸步難行,完不成任務的。早晨十八朵玫瑰,二十多塊,沒帶來半分豔福情緣,心已經在流血。再追加投資,讓錢包再失血,受雙重創傷,照舊是買個嫉妒憤恨,這又何苦。他終於製止了自己。
最後,午夜時分,泰華大門口,他們終於現身,她上了人家的皇冠三點零,絕塵而去,他隻有嗅一點汽車尾氣管排出的二氧化碳味道的份。
他熱望這是她的回程。他拚命猛蹬”鳳頭“車,趕在她前麵回,為她打開夜深緊鎖的門。車太快太急,在濱海新村的小黑巷裏,一個趔趄,撞上牆角,頭起個大包,幸好沒腦震蕩。
又是虐心的失望。”陽光之家“鐵門緊閉,靜謐一片。首義拖著疲憊的身軀,還有更疲憊的心,坐在門樓台階上望銀河燦爛,歎多情空自嗟。
吳中華老婆終於回了,有男人摩托車相送。首義沒心思關心別人的悲歡離合,自己已是悲情苦多,哀鴻一片,哪管他人瓦上霜。最後吳中華也回了,身心俱疲。知道老婆已回返,他興衝衝上了樓。
首義仍怏怏坐那兒,守候天上牛郎織女鵲橋會。
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首義聽到有人咣咣咣拍門。他驚地跳起,麻利開鎖,迅猛拉開鐵柵門。芳惠昏暗中,一把抱住他,嬌嗔責怪:”都三點了,你還在等?“首義沒說話,緊緊抱了她柔軟溫潤的腰肢,像牛郎跨過了鵲橋。芳惠的心也化了。乞巧夜,她思念自己愛的人,擁著愛自己的人,身後有一群想要自己的人,她心旌搖動了。
迷迷糊糊中,澤農被激烈而有節奏的聲響驚醒。他第一反應是,張老頭又失職,管教不嚴,情人節沒有三申五令,違法亂紀的事又冒出來了。仔細一聽,不對勁,這聲音分明是從房後麵發出,從沒有如此巨大,如此清晰分明。他突然明白了,探頭望下鋪,空空的沒人,心裏暗暗歎息:樓上的噪聲剛剛治理好,這回卻驚擾到自己的老巢,這還叫人活不?
他大氣不敢出,身也不敢翻,怕驚了人家好事,耳朵卻敏銳捕捉裏屋薄薄隔板後每一絲聲響,睡意早跑得一幹二淨。這兩個怨孽,為欲所困,全然忘情,活生生地無視他的存在,將戰火燒到鴨綠江邊,徹底侵犯他的人權,煎熬他的意誌,擾亂他的生理,也算是另一種冷酷無情,害得他隻睡半宿,受幾個鍾頭人間煉獄般的煎熬,可謂苦大仇深啊!
晨昏時分,東方略現魚肚白。澤農精疲力竭,迷迷糊糊地睡個回籠覺,不覺過了頭,太陽已高高升起。他驚慌得一躍而起,急忙要去備早餐。不想首義笑眯眯進來,巴結討好他說:”餅幹廠我去了,學你一樣,我扮晚報人,說你生病,饅頭包子都回了。“他做賊心虛,破天荒起個大早,頂替了澤農的工作。看來荷爾蒙激素迸發真是有利精神和健康,改變一個人模樣。
澤農心裏罵:生你個頭的病,沒病也被你害出病來,還繞著彎詛咒人,你才有病,而且病入膏肓。





                                                             第七章
自從”永久“永別後,澤農再也沒擁有過自行車,天天用一雙塑料涼鞋丈量海口的大地。”鳳頭“歸來,說是公款購置,卻成首義專車,別人難染指。一來車架高不易攀,澤農不喜歡;二來芳惠事多,一揮手指方向,首義就屁顛顛地跑得歡,連晚上還要做密探。再買破車,咣當咣當追羅常委凱美瑞跑會議,有失晚報大記者體統;買輛新車?花三百多大洋不說,基本上是人無寧日,時時擔心招賊引盜,神經兮兮,不弄出個神經衰弱才怪。本來”陽光之家“的噪音折磨已經要讓他神經質,崩潰,任何額外的精神負擔都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好在住濱海新村方便,上班買菜跑市委都在十五分鍾步程,他寧願親近大地,腳踏實地,鍛煉身體,緩解神經。偶爾搭中巴,”蹦蹦“車,蹭羅常委的車跑會,人家領導還是體恤下情,平易近人的。問題是,海口的火熱,海口的髒亂,基本是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澤農一夜又回到從前,回到父親大隊支書泥腿子的年代。他本來踢球多,天生汗足,香港腳,不動已出汗,汗過細菌繁殖更猖獗,所以皮鞋是萬萬穿不得。不知海口大街上擦皮鞋的人才大學生是怎麽攬生意的,如果都像澤農這樣走過春夏秋冬,一雙涼鞋在腳,海口的擦皮鞋事業應該可以休矣。穿塑料涼鞋也罷,可躋身上流社會,出入賓館會堂,不套上件廉價西服,有失體麵,損害大特區省會城市形象,特別讓外商港客瞧不起。這西服塑料涼鞋的標配,澤農自以為是因地因時製宜,盡其所能了,便招搖過市,風光時髦了好一陣子。
晚報是不提供交通的,連補貼都寒酸,讓人說不出口,每月二十塊,基本是一趟的士錢。連彭總上市委開會,也是咣當咣當自行車。在創刊動員大會上,他鼓勵大家利用機會,多拉讚助廣告,百分之二十個人提成,開全國黨報激勵機製先河,可謂特區最特,沒有第二。報紙都沒現麵,真正叫概念股,出門拉廣告基本靠嘴皮,不被當騙子轟出門,已經是萬幸。好在有本記者證可以遮羞,勉強維係晚報人的尊嚴。
澤農不是那種情商出眾,外表光鮮,巧舌如簧,八麵玲瓏的市場廣告人才。他不內向,卻絕對做不到見人就熟,神侃胡誇,揮灑自如。他出身卑微,文化人清高是沾點邊,但談不上麵子包袱。歸根結底,還是自卑,從未自信,對自己出身,麵貌,專業,永遠行進在尋找自信的路上,達不到終點。所以敏感,焦躁,用自傲包藏自卑,受不得批評和挫折,反應過激。幸虧找了個優秀老婆,才在自信的道路上有個驛站,但依然不夠。如今形勢所迫,生活重壓,如大慶油井,靠壓力才噴石油。所以他也顧不上自信自卑,白貓黑貓,死皮賴臉拉回廣告就是好貓。
好在他有一張田家坳農民讓人放心的臉,教師研究生不俗談吐,聰慧靈光又誠懇真切,所以獲取人信賴沒有大問題。隻要稍微放開,勤動腳動嘴,總能感動上帝,托缽化緣,小富既安。帶著這種心境,澤農來到濟南輕騎海南公司,見到張總和張主任。
一筆難寫兩個張字。想必辦公室張主任與張老總有點瓜葛,非親非故非心腹,也當不了大秘。澤農雖不是野雞報記者,如果進門就談廣告,不被轟出門,也要被禮貌出門。圖窮匕首見,你得先讓人有興趣看圖,然後再拿匕首割人肉。澤農臨行前做了些功課,采訪才出話題。
海口交通是好切入點。”張主任,海口二十二萬常住人口,流動人口已達十幾萬,可道路街道狹窄,街區分散,幾乎無公共交通體係,你是怎樣看待輕騎在海口的市場前景?“
主任一聽澤農開口,就明了他的斤兩,很有興趣答道:”非常非常有信心。不光海口,整個海南六百萬人口,本身就是巨大的市場,還可輻射雷州半島兩廣地區。亞熱帶氣候,全年候輕騎當步,老少鹹宜,駕駛簡單,價格便宜。所以我們已經在桂林洋設廠,下個月開業。“
澤農一拍手掌,故作驚訝狀,順水推舟說:”太巧了,晚報下月創刊,全國同行業齊賀,省市領導剪彩,場麵宏大,要是能跟你們新廠開業誌慶聯係一起,兩慶合一慶,兩好和一好,相得益彰,影響就大了。“
主任興高采烈,他也在尋找擴大新廠知名度的契機,市委機關報的創刊,不可多得的良機。他急切問:”貴刊哪天吉日?“
”十月十八,三個八,發發發!“生意人就喜歡發,黨報也不免俗。“
”真是無巧不成書,我們也選了這一天,注定了我們的合作。“毫不奇怪,一九八八十月十八,諧音”要就發發時時發”,沒腦子都會想這一天。
澤農趁熱打鐵說:“晚報輕騎,同年同月同日慶生,不解之緣。我今後就是你們駐晚報的特派記者,盡心竭力為濟南輕騎鼓與呼!”如此肉麻的話從他嘴裏一溜溜像溪水汩汩,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張主任山東好漢,朋友一交,衷肝實膽,掏心掏肺。如此誠摯話語,感人肺腑。眨眼間他倆沒有距離,心心相印了。
澤農再添把火:“創刊號是要進入曆史收藏的,世界上專門有人收集。這也是海南辦大特區文化曆史上一件大事,史誌都要濃墨重彩記上一筆。如果我能有幸專訪張總,刊登到特刊號,再配以貴廠開業誌慶通欄大紅廣告,那就引人注目,轟動椰城乃至全島了。”他不經意之間,已把廣告要求植入話中,包裹得甜美嚴實。
“一定一定,我馬上向張總匯報,安排專訪,明天就回複你。至於廣告嘛,做肯定要做。”主任頓了頓,麵有難色說:“不瞞老弟,現在公司建廠投入大,隻出不進,現金流緊張一些,需量力而行。不知貴報創刊號廣告多貴。”
澤農腦子一轉,靈機一動說:“張主任放心,廣告好商量,我來的目的是為張總做專訪,不登廣告都得宣傳。你們這樣的幹實業的優秀企業,不像那些皮包公司,來撈撈優惠政策好處,弄輛免稅車就跑。張總這樣的實業家,就得用我這支生花的禿筆,飽蘸筆墨,充滿感情大書特書。”他略略停頓,把重要的信息放在最後:“說到現金流的問題,我充分理解。你知道,我們市委機關報,財政撥款,不以盈利為目的,有的是堅強後盾,不在乎這幾個廣告費。如果行的話,你就給輛摩托市場價抵充廣告得了。再說有你們商標的車,掛上晚報招牌,大街小巷跑,從市委到省委,引人注目,這不是最好的活廣告?像海口椰奶廠,成天派人車滿街遊行,花錢打廣告,何況我們記者免費為你宣傳,該收你茶水費才對。”
一席話說得張主任哈哈大笑,拍手稱號。“田大記者,你太善解人意,設身處地為人著想了。如果是這樣,我就能拍板。好,先帶你見見張總,然後我帶你樓下看車。”
他領他進裏屋拜見張總,熱情介紹,溢美之詞聽得澤農過意不去,不過欣然領受了。他不是來乞討求助,無功受祿的,他是來幫輕騎出謀劃策,送廣告金點子的。所以在張總麵前,他更是不卑不亢,理直氣壯。心裏著急看車,見張總也忙,他定下采訪時間,就匆匆告辭。
下樓進展銷陳列室,琳琅滿目。張主任讓他仔細挑選,不急作決定。澤農巴不得今天就提車,騎上就走,沿濱海大道兜風,到秀英浴場暢遊看海。那瀟灑勁頭,做夢都想。他壓抑住激動的心情,故作深沉狀,評頭論足,聽取主任意見。
最後,他看中了一款鈴木輕騎,價格七千左右,不大不小,不高不低,好像為他量身定做一樣。張主任誇他:“好毒的眼力,那是鈴木原裝發動機,省油噪音小,提速也快。”他也高興占了便宜,廠價不過四千,上了晚報創刊號,皆大歡喜。
“明天我專訪張總,順便帶合同提車。”澤農握手告別,滿心喜歡。雖然有小遺憾,拿不到廣告提成一千多塊,但賺了個使用權。作為消費品,誰在乎所有權呢?永別了“永久”“鳳頭”,從此鳥槍換大炮,一步踏入飛車階層。雖說是肉包鐵,不是鐵包肉,但速度等級是一樣的。而且在沒紅綠燈狹窄擁擠的海口,摩托的輕靈快捷無與倫比,可說是夢幻交通工具,除了不遮陽。
鈴木在死水一潭的晚報扔了顆炸彈。許多人認為澤農有開拓精神,創出一條廣告新模式:以版麵換裝備,以新聞促廣告,走自助創收新路。當然有償新聞是不能搞的,有失黨報形象,汙染記者品格,這條紅線要守。輕騎廠沒支付他金錢,關鍵是新聞有價值。在瓊島皮包公司滿天飛,人人浮躁搞官倒,跑批文的虛華景象下,輕騎人的紮實和創業精神值得大書特書。田記者洞察力強,突出了大特區最寶貴精神,報到讀來震耳發聵,啟迪人心。總編等出報後,應該跟蹤深入做係列報道。晚報條件辦報差,需要這樣的能人充分利用特區政策,市委的影響力,去創造條件辦現代化特區晚報。當然也帶來爭議。公車私用,據公為己,也屬違規違法行為,不能提倡。辦公室主任找談話,要他下班交車鑰匙,公車公用公派,有采訪任務大家都用。澤農論理:這不是又回到吃大鍋飯那一套,貌似公平,卻打擊積極性,誰還會開拓努力。交車可以,先讓報社給一千四百塊提成費,車就完全歸社有。一句話噎住了主任,財政撥款沒有給提成的用途,社裏小金庫分文沒有,無從支出。嚴格意義上講,鈴木性質現在是公私合營,田記者有百分之二十股權。現在不是講產權分明嗎,報社其他人對鈴木沒任何關係,怎麽能剝奪產權人權利。再說,澤農用車,多半為采訪,不能完全說公器私用。很多人也想看笑話。不過爭論最終不了了之,澤農始終控製鈴木主權。
提車那天,田澤農心頭樂開了花,比娶媳婦那一刻還要高興。車一出門,他等不急,無牌無證就蹬著了火,跨上馬鞍要策馬揚鞭。開始手腳協調不好,鬆擋太急,鈴木哼哼幾下就熄火。他找個塊空地耍幾圈,漸漸地啟動就平和滑順些,不再抖動得像篩糠。到底運動健將,平滑肌發達,地盤又低,再加上自行車的功底,不一會鈴木扭扭歪歪就能向前走直線了。不過足球腳頭硬,一踏刹車就像萬噸水壓機,弄得前仰後倒的,差點人仰馬翻。半個時辰功夫,他就自以為滿師,撿條車少的馬路就上道了。張主任送了他大頭盔,戴上就像宇航員帥氣瀟灑。開始蝸牛般爬,撿人行道走,還生怕撞椰樹幹。慢慢覺得不過癮,就歪進機車道,開始飆速了。不過他還有節製,絕不超過六十公裏時速,畢竟心虛,車的性能不熟,操作不熟練,還有心裏總有點寒警察。
他這種猴急練車的心情,跟小時候偷父親“永久”車出門一模一樣。不過田家坳的土路空曠,光禿禿沒東西碰撞,大不了歪下田埂,汙身淤泥,爬起來再從新出發,沒人命之虞,更無警察之懼。可這熙熙攘攘的海口,不怕撞車,還怕碰人撞樹呢。他這架勢,真可叫和尚打傘跳飛機,無法無天不要命。
他終於停下來,東張西望找什麽。見到一裝飾標牌門市部,就推車進去問老板:“給我做一個鐵牌,就你桌上的那麽大,印四個字‘椰城晚報’,花多長時間?多少錢?”
老板看看,想了一下說:“定製要兩天,如果無特殊要求,就用現成鐵板,個把小時就好。十五塊。”
澤農急不可耐說:“就用現成的。我旁邊練練車,一會過來取,越快越好。”
最後,標牌完工,白底紅字的“椰城晚報”四個正楷大字聳立在鈴木車頭右上方,向警察和路人明白無誤地宣告主人的顯赫身份。至此,澤農才心滿意足地上了路。剛才追加一小時的訓練,他很驕傲自己的“三速”工程:速成駕校,速製車牌,速拿車照。現在,他可以信心滿滿上濱海大道,無懼無畏地飆車,沐浴溫潤的海風,享受首義的”鳳頭“永遠感受不到的自由極速快樂。
他回到”陽光之家“,已是傍晚時分。盡管身份升格,感覺提高,但他沒有忘記職責,低調地去了鹽灶市場,後座上綁了一堆青菜豆腐豬肉。菜場一片轟動,太婆說:”靚仔發財了,今天買豆腐不能還價。“阿平大喊:”明天借我拖頭豬蠻風光。“
”陽光之家“的人們更是歡喜雀躍,個個上來摸摸鈴木紅彤彤的腰身,像鑒賞寶物那樣細細評頭論足。澤農卸了菜袋子,朗聲宣布:”今天火頭軍放假練車,你們自己燒火做飯。“說罷掉頭要出門。
芳惠拉住車後座綁帶,說:”靚車共享,不能吃獨食,帶我兜兜。“
澤農何嚐不想。美人靚車,海風勁吹,長發起舞。軟軟摟著腰背,體香沁人肺腑。天藍藍,海闊闊,排排椰影急閃而過,那是一副多麽醉人畫麵。可惜首義在旁陰沉沉的臉,早告訴他不可輕舉妄動。他借故托詞:”我才學車兩小時,摔了你賠不起,一群人找我扯皮。等哪天首義學會了,他帶你兜風才叫浪漫。“心裏說:才不會給他學車機會,讓你們做著”鳳頭“笑吧。
全”陽光之家“成員為鈴木到來慶賀歡呼,隻有吳中華睹物生悲,觸景傷情。是摩托車徹底帶走了他老婆的心。那個摩托男人叫符海生,文昌人。八五年用漁船走私汽車賺了一筆,現在龍昆南開了個修配廠,準備升格成文昌汽車製造廠,利用特區政策,從日本進零部件裝整車,繼續幹半走私的勾當。他換女人像走馬燈,立誌學神農嚐百草,遍地野花都採,南北東西兼收。七夕在金融商場閑逛尋芳獵豔,搭訕吳中華老婆,二人一拍即合,幹柴碰烈火,一直燒到”陽光之家“。隔三差五,摩托一響,老婆就一溜煙不見了,留下吳中華獨守高低床抹淚。
做為東北漢子的中華,雖為文弱書生,卻生性剛烈,遭遇如此奇恥大辱,比當年日本鬼子侵略東三省還要羞憤。好幾次摩托車喇叭聲響,老婆扭著腰肢掉魂般急不可耐往外跑,他衝進廚房,抄起菜刀,要宰那強霸人妻的符西門慶,都被眾人抱住了。同病相憐的程首義多一份理解,勸他別衝動,鬧出人命,要像當年張學良大將軍那樣,以民族大義為重,刀下留人。“一個巴掌拍不響,還是好好管管自己老婆。摩托車響,她不應聲,這事不就了了?”首義勸他深明大義,冷靜從事,像他在泰華酒店的表現一樣。
母老虎般的娘們怎麽管?中華一開口,一大嘴巴就上來伺候,還厲聲咆哮:“瞧你那慫樣,還敢管老娘,打破醋壇子。有本事買摩托去,帶老娘上海濱浴場,吃龍蝦穿山甲,進海口賓館歌舞廳。天天窩在這豬圈一樣的匣子裏,夫妻辦點事都要實行交通管製,你還有臉訓人?我寧願坐摩托哭,也不願搭自行車笑。”
中華硬氣,扯著嗓子望老婆背影喊:“摩托我買得起,明天我就上建築工地。”他果然找了份建築活,挑水泥磚頭顫顫悠悠上竹排踏板,每天掙十五塊,一年不吃不喝,能買半輛摩托,力圖挽回老婆芳心。結果是更受老婆無情奚落,冷眼嘲諷。老婆在他揮汗如雨鬥磚石期間,更肆無忌憚,頻頻出街,有時徹夜不歸,更不用說履行夫妻義務了。中華隻有扯著自己頭發哭喊:“為什麽要到這鬼地方來啊-----。”
今天一早,澤農騎著鈴木,到餅幹廠拖回早餐,就出了門。他約了新成立的海南醫學院的采訪。說是采訪,其實是踩點,為老婆工作做鋪墊。有了鈴木相伴,他出行的熱情高漲,活動範圍廣闊,工作效率奇高。海口的大街小巷,有了紅彤彤鈴木矯健身影。連主要十字路口的交警,都熟悉了晚報的采訪摩托,時不時給個優先放行齊帽敬禮的貴賓待遇。馬達一響,黃金半兩。“行動三分財,不動不來”。這是父親催他出門打豬草,撿牛糞激勵的話,用在大特區更合適。這不,醫學院籌備組長陸鋼親自接訪,洽談甚歡,食堂共進午餐,省了他中午盒飯錢。更有一瓶啤酒下肚,澤農不勝酒力,微醺醺跨上坐騎,怡然自得打道回府。
龍華路到二橫路的丁字口,沒有紅綠燈,有燈也無電。小路口,自然無警察指揮。要是個個路口派人,海口交警支隊應該叫交警軍團了。過去地上走,慢慢悠悠,一步一景,澤農並不在意交通的混亂。如今飛車階層,夾在汽車,蓬蓬車,自行車,行路人中間,時刻神經緊張。海口的交規是寫在書本上的。人們連紅綠燈都不知何物,更不說路牌單行線扒車標識了。警察指揮基本靠哨,警示路人基本靠石子。馬路處處斑馬線,機車飛身人行;見縫插針是王道,禮讓三先走不掉。難怪澤農不願花錢去駕校,在哪兒培訓幾天,臨畢業就不敢上路了。實踐出真知,鬥車長才幹,亂拳亂打出好司機,澤農信奉馬列真理。
澤農的真理今天要被更真的理碾壓粉碎。穿馬路時,他腦子清醒,那點青啤沒多大酒力,一泡尿早泄露光光。汽車不多,龍華路不是主幹道。他確信可以橫過後,油門一踩,鈴木嗖地衝出,眨眼穿越機車道。就在他穿過人行路刹那間,突然從左側飛來本田摩托,閃電般迅疾,鈴木本田倆個日本鬼子不期而撞了。澤農踢球的,反應敏捷,如果隻是自行車行人竄出,完全躲避得及。他萬萬沒想到人行道上有飛車而來,真是強中自有強中手。幸虧澤農手疾眼快,急刹躲避,才未釀大禍,鈴木的前輪隻是擦了本田後輪一下。本田碩大健壯,騎車人帶了漂亮妞,更加沉重,所以繼續前衝沒事。可鈴木是輕騎,澤農個小,再加上突然製動,一個跟頭就人仰馬翻,汽油流了一地,可馬達仍突突響。澤農摔個嘴啃泥,不過腦子沒事,張主任的大頭盔關鍵時刻起作用,胳膊肘流點血,骨頭沒事。他一見鈴木還響,心中大喜,忙扶正了寶馬,擦拭油跡灰塵,心疼得像親兒子摔傷了一樣。
不想T恤領口被人揪住,一個蹩腳普通話厲聲吼:“長眼了沒有,你,撞了老子還不快道歉?”
“誰不長眼,你在人行道橫衝直撞,還不讓路,你還有理?”澤農也不是軟柿子,一甩手,掙脫緊抓的魔爪。
“拿證件來,老子看看。”
“我是記者,你沒看見?”澤農指著撞得歪歪斜斜的晚報標牌說。他無牌無證無保險,什麽也拿不出。再說,他又不是警察,憑什麽查證。
他還真碰上了真警察。不過此人下了班,帶女友溜馬路,穿著便衣。本來一路風光神氣,耀武揚威,在女友麵前掙夠警員飛車人行道的臉麵,卻半路殺出個大陸崽,竟硬氣得很,牛逼哄哄嚷嚷記者,讓他在女友麵前丟臉,看來得讓這大陸崽嚐嚐辣湯辣水。平常路上執勤,嗬斥哪些戴眼鏡的大陸崽像豬狗一般,個個服服帖帖,點頭哈腰,不敢還嘴,今天算碰上個刺頭,該好好收拾一番。他掏出步話機,嘰裏呱啦一通海南話,然後惡狠狠說:“等著瞧,看老子怎麽修理你。”
前麵幾十米就是交警支隊,忽然從那裏湧出群藍製服交警,神兵天降,轉瞬間圍住了澤農,扭住他雙手反剪到後背,一圈人摁他頭,掐住脖,推推搡搡像押送刑犯,進了警局門。估計這幫警察平常遇上緊急車禍救援處理,不會有這一丁點的緊急和神速。公權私用,興師動眾,大動幹戈,對付一個手無寸鐵的書生平民,他們真是威風凜凜,呈現無產階級專政鐵拳的巨大威力。澤農平素道聽途說一些警察的惡行,還打抱不平,義憤填膺。今天親身體驗,就不僅憤怒,更多是震驚。
他始終不肯低下頭顱,像走向刑場的李玉和。可他趕不上李玉和,人家鬼子漢奸,給李玉和戴了腳鐐手銬,卻讓他高昂了頭,雄赳赳,氣昂昂走路,鬼子漢奸隻是端著槍,躬著腰,小心翼翼心虛氣短跟著行路,襯托他的偉大,多少有點人性化。而澤農的待遇更像張誌新上刑場,隻是沒有割喉,所以他始終在喊:“我是晚報記者!”像是哀求,又是呼救,可沒人理他,勒他脖子的人下手更緊更狠,他孤立無援的叫聲也漸漸減弱,有氣無力了。這幾百米的路上,光天化日之下,警察給他的待遇是無比文明的,勒緊脖子,死按頭顱,剪牢雙臂坐飛機,沒有雨點般拳打腳踢,大概是對記者的禮遇,也可能害怕路人目擊。
澤農並不擔心自己,去交警辦公室也要講理,何況責任不在已,犯規的是交警。即使匆忙未辦證,該罰款處置也沒什麽大了不起,何況是因公采訪。他更擔心的鈴木車,躺在路上沒人管。好不容易有輛車,在報社還頂著爭議,風光沒幾天,就惹了麻煩。他關心鈴木的命運更勝過他自己的境況。
一進辦公樓,他更加硬氣,竭力掙脫,喊著:“我要見支隊長,政委,我沒有錯,我是記者。”話音未落,屁股就挨了一腳,臉上挨了兩拳。有人罵:“你強你個吊毛灰,打的就是記者。”這叫關門打狗,人不在大街上了,神不知鬼不覺,黑屋子的專政威力可以無限發揮。
都說好漢不吃眼前虧,可澤農就是硬氣,死不低頭,反倒破口大罵:“我操你媽的,憑什麽打人,我要告你們!”這下可激怒了警察們,拳頭雨點齊下,一個家夥嫌拳頭打得疼,便摸出五四式手槍,用槍柄狠狠一磕,澤農這下沒聲了,頭耷拉下來,人倒在玻璃板茶幾上,頭重重磕上去,連玻璃板都碎開了,頭滿是血。
這樣昏倒的情形他還經曆過一次。那是在縣城火車站,跑步趕火車。剛進站,火車也進站,停靠隻兩分鍾,他顧不上買票,翻過護欄就急著往上闖,要趕到學校上課。列車員攔住他,車就要啟動,他求上車補票,硬要進。乘警過來,也是勒住脖子,推他下車。不知僵持多久,他的領帶成了乘警的繩索,愈勒愈緊,直到他閉氣,昏倒在月台上,火車就幾乎擦著他身體揚長而去。當他醒來,望著空空的站台,竟沒人出手相救。全靠他旺盛的青春生命力,和秋涼冷風的刺激,一個螞蟻一樣的生命又頑強地站立起,屹立於寒霜冰冷秋風中。
這一次,青春生命力又頑強勃發,屹立不倒。當他醒來時,見到的是海醫附院急診病房的白床單。護士告訴他,頭上傷口縫了八針,輕微腦震蕩,無生命危險,身上有瘀傷,慢慢吸收修養就好。澤農感到頭暈眼花,渾身都痛。他昏倒過後,不知道又挨了多少毒打。
要是老婆此時就在這醫院工作多好,最需要她的時候,她就在身邊。他望著天花板,感慨萬千:人生喜宴,過往雲煙,隻有親情重於泰山。特別是在你失意悲慘時,能依靠陪伴的,隻有親人了。想到此,倍覺空空蕩蕩,落寞淒涼。轉到普通病室監護後,他掙紮著打了電話,通知報社,要求他們與交警交涉,還一個公道。他又告訴首義,晚上不能回來為“陽光之家”買菜做飯了。
夜晚首義和芳惠找到醫院,煲了一罐烏雞蘑菇湯補氣血。喝了碗湯後,澤農精神了些。他強作歡顏,竭力不讓他們擔心說:“首義,有勞你了,後勤部長得休息幾天,你就多擔待點。等我養好了,就放你幾天假,讓你和芳惠去三亞放鬆放鬆。”
首義聽了高興得很說:“這可是你批準的啊,我沒那麽多私房錢遊山玩水的,公款旅遊還差不多。”
“公款私款,你們兩個一舉手,股東會決議已通過,我是極少數,還有什麽發言權?有錢就用去吧,都是身外物,眼睛一閉,什麽都是空的。”他很有感慨。要是在交警隊就這麽過去了,哪管得了首義芳惠和“陽光之家”的事。生命脆弱,就是轉瞬刹那間的事。
“一言為定,你就放心養傷,我天天為你送飯。你看,芳惠親自為你煲湯,都像一家人。”
澤農心頭一熱,淚都在眼眶裏打轉。海南之行,有知己幾人,同苦共辛,肝膽相照,可以足矣。隻要健康快樂,砥礪同心,一切都會好起來。他把笑掛在臉上,開玩笑說:“我多住幾天醫院也好,你倆就灑脫了,也不嫌我礙手礙腳的。”
三人會心一笑,芳惠故作嬌羞狀,雙手捧了臉,表現點不好意思,頗為遺憾地說:“‘陽光之家‘所有人都想念你,你是頂梁住,你不在,飯菜也不香,笑聲少多了。”芳惠就是會說話,到底高智商高情商高顏值三高人物,讓人舒服爽心。首義就是馬大哈,把澤農玩笑話當真,正中他下懷,好不興高采烈,差點要手舞足蹈起來。好像澤農用痛楚和鮮血換來的,就該是他的自由和狂放。臨別,澤農特地交代首義明早去交警,找回鈴木車,回去用輪鎖鎖好,也不要貿然學車,像他那樣闖出禍來。
住院第三天,澤農疼痛好多了。人還是年輕,血氣方剛,加上運動體質,自愈力強,恢複很快。因為采訪醫學院受傷,陸鋼知道了,交代附院王院長特地安排澤農進高幹病房,單間帶廁所,高級賓館一樣。當然交警支隊得出錢,平常罰款亂收費搜刮民財,不用他的白不用,省了也被他們吃了穿山甲鮑魚海參。醫院有發電設備,空調電視,燈火亮堂,澤農用鮮血和生命換來了這幾天的豪華和腐敗。
報社彭總戴著鬥笠,騎著自行車來看他,還帶了兩斤荔枝,讓澤農感動。快六十的人,拋家別妻闖海南,麵對一個白手起家爛攤子,和一幫野心勃勃自以為是自由散漫的刺頭們,確實不容易。平常多有不敬,自視甚高,很不應該。他握著彭總的手,總算謙卑了一回,也是打撞破頭的教訓給他的。“彭總,謝謝你大熱天跑過來,還帶水果,太不好意思。平常年少輕狂,多有冒犯。蒙難之時,才知人是多麽脆弱,無助,渺小。再謝組織的關心。”
彭總是文革過來人,大風大浪見多了。他手一擺說:“那都不是事,人沒事就好。看你精神不錯,恢複很快嘛。報社馬上要創刊,你是骨幹力量,盼你早日康複上戰場呢。”
澤農受寵若驚,精神來了:“感謝領導器重,士為知己者死,下星期我就出院,多寫幾篇重頭報道,為隆重創刊出力。不過,這警察無理打人的事,實在惡劣,我能不能把親身經曆報出來?”
彭總斷然否定:“你還是年輕氣盛啊,這樣的事,怎麽能公開報呢?這不影響特區省會形象?還是內部協商解決好。交警領導也客氣,說報銷所有醫藥費,賠償損失。至於幹警處理嘛,他們認為雙方都有責任,火氣大,雙方認個錯道個謙就算了。他們說,讓交警認錯賠償,已經是破天荒的了。市裏都是一家人嘛,鬧得太僵大家都過不去。”
澤農咽不下這口氣,說:“黨中央都強調依法治國,可執法者都這樣目無法紀,故意傷害人身。如此放任,無法無天,警察暴力橫行猖獗,那才影響大特區形象,投資環境。一個黨報記者被打成這樣,都不能追究責任,甚至刑責,那普通老百姓,求職者盲流怎麽辦?”
彭總歎口氣說:”大道理好講,實際太複雜了。你們年輕人,不懂國情,空談法治人權,心太急。我們盡量去協調,看有沒有更滿意的解決方案。你就好好養傷,相信組織能解決。“說罷告辭了。
夜裏,澤農輾轉難眠。海口交警的一小撮人,讓他看見了社會最醜惡陰暗恐怖的一麵。條件艱苦,設施落後不可怕,很快可以改進。可社會的不公,法治民主的缺失,人的基本權利得不到保障,社會物質再發達,經濟再繁榮,都是沙上建塔,頃刻即倒。現代文明的內核如果不在大特區發芽生長,人都變成隻顧追求金錢物欲的動物,這個社會終有一天會崩塌。他也反思自己的行為,在動物世界長大,也逃不脫醬缸文化的侵蝕。無視法紀,自傲偏執,雖然有幾分文化情懷,但離現代文明人距離甚遠。當然比起那些禽獸來講,文明得多,高尚得多。如果寬容獸性恣意妄為,橫行霸道,其實是在共同犯罪,給後代留下一個滿目瘡痍,文明泯滅的社會。他想做海口的堂吉訶德,向這幫社會癌症開戰。可舉目四望,正像魯迅先生詩雲:”兩間餘一卒,荷戟獨彷徨。“連彭總都不支持,自己最擅長的輿論武器都掌握不了。堂吉訶德還有長矛舊盾,仆人桑丘沙潘,才有大戰風車的勇氣。他一無所有,赤手空拳,拿雞蛋碰石頭,結果可想而知。他想拿去法律武器,起訴這幫濫用公權的暴徒,可政法委一家,你能希望他們左手砍右手。找青天包公羅常委?也許是一條路。戰鬥,可能再一次頭破血流;妥協,也許圖得小利苟安。他感到無奈,無助,也許無能。可區區個人,麵對一架龐大威力無窮的機器,你永遠是渺小軟弱的。
他爬起來,提筆給妻子寫信,以排解煩悶失望無助的心境。但又不想報憂,訴述苦悶,便打起精神,竭力用歡快的語調,向遠方傳達平安喜樂。
       ”親愛的老婆:你好!
        離日愈久,思念彌深。七夕夜晚,看銀河璀璨,鵲橋飛虹,頓生羨豔。北望神州,浪飛峽亙,山重路遙,相思隔斷。其實牛郎更苦,織女可歎,一夕相會,苦熬周年。你我分離數日,卻有熱望期盼。待冬季來臨,雪花江南,爆竹聲中,除卻永久的思念!
       每天都有興奮,好消息。短短數星期,已走過漫漫長路,應該慶賀惜福。闖海十萬大軍,能成為百分之三中的幸運者,全托你的福份和厚愛。那天給你電話,分享最激動人心時刻,可惜你不在。想必傳話已達,我的求職成功,就是獻給你最好的珠寶。
        ’陽光之家‘新居,充滿歡笑光明,是愛的大家庭。擁擠狹窄,卻溫馨甜蜜;粗茶淡飯,勝海味山珍。在孤獨瓊島,天涯海角,擁一片蔚藍,喜樂家園,讓孤寂不再,浮萍有依,靈魂有安,善莫大焉。也是最成功的經營,微薄投入,當日盈利,客戶穩定,從此無後顧之憂。
       晚報不日創刊,人氣日漸旺盛。這是人生又一高平台,搶占據高點,就可登高望遠,一覽眾山小。報社雖小,卻聯係大社會。上至政商名流,下至販夫走卒,都有交集。社會百態,盡收眼底,機會隨時浮現。
       令人興奮的,當然是鈴木摩托的擁有。沒花半毛錢,就躋身極速階層,風馳電掣在海口大街小巷,生命的質量有了新層級。深圳人的’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隻有跨上摩托,才有真切體會。從自行車到摩托車,交通小飛躍,人生一大步。接下來,離汽車現代文明就不遠了。
       再有一個讓你興奮的好消息。海南醫學院籌備成立了,附屬醫院有中醫科,正合你專業。雖然競爭激烈,但我已經開始做鋪墊,拜訪了領導。待你南下時,不會再嚐求職艱辛。附院的專職,正虛位以待,恭候伊人了。
       還是那句話,此次南行,無怨無悔。人生新篇開啟,錦繡前程,攜手同行。
       中秋將至,女兒周歲即滿。遺憾不能同慶,想必女兒也會諒解。有最優秀的媽媽相伴,女兒是最幸運的。有一天,她會感謝爸爸,為她尋到了世界最好的母親!“
一星期後,交警支隊終於派辦公室主任來探望,想了結此樁公案。澤農思慮再三,聽從彭總忠告,不再堅持維權,陷入一場曠日持久的紛爭。妻女還要安頓,記者生涯剛剛開始,一切充滿未知數。人性叵測,社會黑暗根深蒂固,積重難返,以一己之力,難有作為,隻有隱忍委屈求全了。
主任說:”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不識自家人。太對不起,讓你受苦。不打不相識,以後就是真朋友了。“
一聽不打不相識這話,澤農傷口就疼,氣不打從一處來。心裏罵:你們打人成家常便飯,痛不在你身上,當然輕描淡寫,不痛不癢。他壓抑住火氣說:”謝謝主任關心。朋友就免了,惹不起躲得起,越遠越好。“
”大記者呀,罵人比唱歌都還好聽。今天過來,代表支隊長征求你意見,有什麽要求盡管提。“主任說明來意。
”沒什麽多的要求,就是要懲處打人凶手,懲前毖後,這點要求不過分吧。“ 澤農雖然不想把事鬧大,但對拿槍柄砸頭的家夥始終耿耿於懷,不能原諒。
”我一定代為轉達。在經濟補償方麵,你有什麽要求?“
澤農身心俱損,傷害不是金錢能衡量的。但他要顯示文化人的傲氣·,說:”這個就看著辦吧,我沒有什麽要求。“
”田記者高姿態,敬仰敬仰。為了表達誠意,我私自做主,送個人情,把你駕駛證都給辦了,包括汽車駕照。“
澤農說:”主任真是想得周到,我哪能做開汽車的夢?“他知道交警隊有人私下賣駕照,一千五一個。
”聽說你跟羅常委跑得多,希望以後在常委麵前多說支隊好話,一切都好說。“主任調查工作做得很細致,原來他們還是有怕的人。
”那就要看支隊的態度了,我別的本事沒有,一支禿筆有時會成匕首,投槍的。“他說畢,起身送客。
最後,交警支隊勒令當事人書麵檢查道歉,並記大過一次。賠償澤農兩千營養誤工費。澤農不再抗爭,接受調解。從此以後,他出門萬分小心,不再飆車,時刻提防出意外。自己遵守規則,別人還會撞你。










                                                        第八章
劉芳惠要搬家了。”陽光之家“像遠嫁女兒一樣心疼,盡是依依不舍情。
鍾行長通知她到人事處報到,工作在信貸處,辦公室在金融大廈二十樓。從此芳惠就可穿著光鮮,在涼氣爽神的高端,遠眺大海,仰望白雲,俯瞰椰城。談笑盡外商,往來皆巨賈;出入有泰華,日啖山海珍。首義澤農之流,想去謁見,恐怕要思前慮後,盡心修飾,不能涼鞋配西裝,丟了她臉麵。
中國銀行有單身宿舍,離上班走路隻有十來分鍾。當然美眉們決不能烈日下行得嬌喘微微,香汗漓漓,妝都花了,何以麵對富賈貴賓。行裏空調大巴按時伺候,人造”四季春長在“的海南一角堅定守護大特區的麵子工程。集體宿舍也跟椰城晚報不在一個級別,更不說”陽光之家“的火柴盒夫妻店了。公寓套房,集而不擠,人居一室,有公用廚房廁所,廳裏電視冰箱一應俱全。關上房門,就是小世界,大天地,私密空間。芳惠的孜孜追求和無畏犧牲,起碼換來些人的基本尊嚴,現代文明的照拂。
芳惠也眷戀大家,不忍離棄。可”陽光之家“離金融大廈如此遙遠,不是路途,是天壤之別。她不能每天去跨過文明的鴻溝,物質的天上人間,受心靈身體的雙重煎熬,而去維係生命中那片質樸的星空,溫潤的伊甸園。她終究屬於不同的世界。
她是一盞耀眼的明燈,給”陽光之家“昏黑的夜晚帶來無限光輝燦爛。有她的日子,多些歡歌笑語,飯菜更香甜,苦痛易淡忘。她是生活的糖衣片和苦難麻醉劑。特別是在闖海的迷惘和煎熬裏,她是上帝的禮物。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相處久了,情誼難舍。不說首義,就是澤農,也有些許惆悵和缺憾,像丟失了一件最熟悉的寶物,總是牽腸掛肚。從火車擠座那一刻起,總有一個親似妹妹的身影在周圍,一起走過這苦難的時日,分享成功快樂時光,幾十個日夜,從未走遠。那怕同居一屋簷下,倍受首義的騷擾刺激,卻更多的是諧趣和甜澀。
當然沒有人能體味首義此刻心情,語言已蒼白無力,難以描述他的感受。也許真有樂極生悲的魔咒,澤農住院不在的日子,那是首義人生最快樂的時光。說好等首義回來接班,他倆公款旅遊三亞,弄成個小蜜月,這一下又泡湯,不知何日再有。
首義的情緒是寫在臉上的,他的默默無語抑製著內心發燙的岩漿。早餐後,捅完被堵的廁所後,他就待在房後邊,細細地幫芳惠整理行裝,清洗雜物。東西也不多,來海口芳惠省錢,沒添置幾件像樣的衣物,鞋帽。還是那隻上火車的拉杆箱,裝下整個家當。床單已洗得發白,被單也是上學時的舊行頭。進出金融大廈,總得趕上大流,外表光鮮體麵些,不能學”陽光之家“的風格,衣衫遮體就心滿意足。首義暗裏跟澤農商量,想借公司款,支兩千給芳惠置辦行頭,像送女遠嫁辦嫁妝。澤農摸出自己頭破血流換來的存款單說:”怕兩千不夠,免稅商場進口貨貴,一套裙服就是千兒八百,拿著用吧,反正我暫時用不上。“首義佯裝推托幾次,最終收下揣進腰包。
中午,”鳳頭“開拔出門,馱了熟悉的主人,駛上熟悉的街道,向金融大廈進發。這樣質樸甜美的畫麵也許以後不會多了。
首義借錢芳惠知道,她是財務總管,以為是公司急用。芳惠也支了幾百塊,想買幾件幹淨衣服上班。首義掌龍頭,操控方向,她是不記路的。一看進免稅商場,她就以為首義犯糊塗了。正確方位該是人民商場。免稅商場她太熟悉了。每次來求職,她沒事就瞎逛,逛逛而已,從不敢與售貨員對上眼神,生怕被纏上尷尬,總躲得遠遠的孤獨欣賞。有熱情而不識相的售貨員追她,她總當機立斷堵住人嘴:”閑來轉轉,有事叫你。”
“你是吃錯藥了?我隻能進人民商場,到這兒來,你把我當了賣了,也消費不起啊。“芳惠嗔怪道。
”你都是金融大廈的人了,還進人民商場,丟不丟人?今天打腫臉也要充個胖子,瀟灑走一回。“首義一拍鼓鼓的腰包,底氣十足。
芳惠明白了,她調侃說:”你這是讓公司申請破產的架勢。不到兩個月,繳租費加開銷,就剩這點家當,你就不留點後路,萬一有個緊急,你隻有吼氣。“
”車到山前必有路,錢財不去不會來。你馬上要賺大錢了,還回來就是。“他開玩笑。中行工資高點,二三百冒跑,何以大錢?
’我人沒到美國,你就害我學美國消費習慣,寅吃卯糧,背一身債,像三座大山。這樣重的衣服穿在身上是戴枷鎖,一天也不舒服啊。‘
“不能這麽看。你還是學國際金融的,搞什麽投行投資。錢能生錢,投資有回報,這個道理要我一個學文學的跟你大投資家上課?你不是到海南找機會嗎,穿個叫花子樣,哪個港客日商眼角還夾你?”
芳惠還真沒想這一茬。眼前的目標,不過是置裝上班,拾掇幹淨利落點,對得起同事就行了,沒想社交場麵上的事。誰也不知道,有備無患總是對的。她想既然首義想得周到,又借了錢,備一兩套上得場麵的衣裙,總是用得著的。哪怕平常見客戶,也得講究點。人靠衣服馬靠鞍。在這個以貌取人的虛浮社會,能光鮮體麵一點總是加分,多些機會。她便隨了首義,朝女裝櫃去。
首義拍拍腰包笑著說:”這裏不是美國信用卡公司,分毫利息不取。明天發達了,還得起就回本,還不起也不訴你,害你申請破產。“他頓了頓,給她打氣:”見了售貨員,別躲躲閃閃,像做小偷似的。隻管要來喝去,裝回大款姐,漂亮貴氣的盡管上來,試它個十套八套,直到滿意。給你交個底吧,這兒有四千大洋,不花光不走人。“
芳惠心裏一熱,淚刷地迸出來。她拿紙巾擦了眼角,沒再說話,吩咐售貨員挑衣服。
首義靜靜坐在一旁,怔怔地看芳惠試衣。售貨員激情澎湃,情緒高漲,像服侍海外來客南洋富姐樣熱切。她似蝴蝶穿行跳躍在琳琅滿目的衣架間,又像春天房梁上喜鵲銜泥築巢,歡快地攜來衣裙件件,讓芳惠試遍。首義眼睛都看得直了,每件靚裝,搭上她婉嫚身形,都是驚為天人的畫麵。平素的芳惠,是清蓮荷花,質樸潔白;而盛裝的她,豔若桃花,抑或牡丹,又像玫瑰。一服一畫,千變麗人,風采萬端。首義恨不得學孫悟空,立刻把自己變成李嘉誠,巴菲特,搜光所有美服,把她裝扮成世界上最美麗新嫁娘,豔麗四射,光芒萬丈。
可惜他不是新郎,更不是巴菲特。芳惠知道他腰包的深度,反複比價,細致選擇,遲遲拿不定主意,弄得售貨員要發瘋。她才明白碰到的不是富姐,而是富姐在路上。好在她的辛苦盡忠沒白費,芳惠終於選了兩套她以為性價比高的套裝和一件連衣裙,價值兩千五。
還有餘錢,首義堅持要花。不能光腳著衣,絲襪高跟鞋得配。小的飾物必須的,可錦上添花。還有床上用品,學生時代過去了,一床蘇繡錦被麵得買,全新床單得配。首義點了很多樣東西,絮絮叨叨像個大媽,這也買那也要。看他個平常大大咧咧的,在芳惠麵前,竟變成張飛穿針,粗中有細的了。最後,他鼓鼓的腰包真的癟了,才滿意出門。不出門也百搭。
“七夕那天,還欠你頓燭光餐。兜裏還夠吃,燭光就免了,送別午餐得請,肚子已經鬧革命了。”首義提議。
芳惠想起自助西餐,環境安謐好說話,也可肆意填充首義少油水且碩大無比的胃。“上三樓西餐廳,咱們好好敘敘。”
兩人找了個僻靜的角落,正對著東湖人才牆。從茶色玻璃望出去,太陽似乎塗上一層薄漆,光線柔順得多,冷峻得陰鬱。這隻不過是躲避在涼風習習空調房間盡享西餐大菜閑人的感受。那一群群在烈日炎炎似火燒,心焦如湯煮的人才們,自然沒得如此閑適的情緒。望著人民公園的拱門,勾起無盡的思緒,第一天買單車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分離就在眼前,首義剛有的胃口突然沒了,香氣撲鼻的美食再也引不起他興致。他來了杯冰橙汁,望東湖發呆。
“去挑菜啊,放開肚皮,中午多吃點沒事。別老鬱著個臉,我又不是去美國,想見麵天天能。”芳惠不想他傷感,自己裝著沒事一般。
“真去了美國,也就好了,一了百了,想牽掛也掛不上。”
“那是你說的哦,你也太慘無人道。人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這樣決絕,一點念想都不留?”芳惠故意激他,想讓他情緒宣泄出來,比窩在心裏好。
“別跟我老提美國好不好,我恨死美國了,就那麽大吸引力,讓你著魔一樣。”首義憤憤地說。
“行行行,我不提美國,你也別傷感。聽我的,先吃點東西,慢慢聊。”芳惠帶頭起身,去挑些東西,首義跟了她。
返回落座,她另挑個話題,關心他的求職:“看我們三人幫,兩個有了著落,你得加勁啊。”
哪壺不開提哪壺,又是煩心的話題。他揶揄道:“你們是什麽人,腦袋削尖,神通廣大,像孫悟空樣能鑽進鐵扇公主肚裏,我可沒那本事。”
“瞧你那酸不溜秋的,吃不到葡萄,就怪葡萄酸。自己得緊迫啊,難道你就當定了小個體戶?”
“個體戶有什麽不好,靠雙手勞動吃飯,不比誰位卑。再說你們都走了,’陽光之家’總不能關門大吉吧。到海南圖的就是自由空間,再沒有比給自己打工更自由的。”
“人各有誌,你感覺舒服就好。那你下一步還要什麽打算?”她理解他的想法,沒人逼他去低三下四,求爺爺告奶奶四處找工碰壁。
“我正想跟你們商量,利用租金再投入,搞點多種經營。比如名片機,打字複印,房產出租買賣中介等等,投入都不大,也幫助一些像吳中華那樣求職無門的學子找口飯吃,活下來。助人又助己,比專門打工有意義得多。”到底是革命家後人,總有社會責任,偉大情懷,點子不少,看來他是決意走上個體戶不歸路的。
“那你不早說,硬逼著把幾個錢用光光,還投這麽資?要不下去退了衣服,你這樣叫我穿著難受。”
首義一聽急了,說:“別別別,你問我計劃,說說而已,又不是現在就要,再等一兩個月不遲。”他嚼了口菜,頓了頓,依舊傷感說:“現在好了,你也不需要我了,時間精力更多了,不想點事更悶得慌,還是忙一點好,哪怕幹些讓人瞧不上眼的事,忙且充實快樂著。”
“又來了,你永遠被需要,不光我,還有整個陽光家族。你現在擔子更重了,澤農晚報要出刊,再也不能保證當後勤部長了。我一上班,港口攬客的事落你一個人頭上。你還雄心勃勃,要大幹一番,我們隻能敲敲邊鼓了。”
“你們也不能撩挑子,拍屁股一把灰,說走就散了,留下我一人獨木難支。最重要的,你得常回來看看,走動走動,不然人就掉了魂。”首義差不多是乞求的語氣。
“你這說到哪裏去了,好像我是個見異思遷,忘恩負義的人。我們還是革命合夥人呢,你想大權獨攬,一手遮天,股東還不答應。平時不說,節假周末,我們還是要過的,享受當下,感情永存。”她打趣說,安了他的心。
跟芳惠在一起,他總有說不出的快樂,哪怕簡單坐坐,麵對麵,一個眼神,幾句交心,就如沙漠甘泉農,豐盈滋潤他渴燥的心靈。他覺得一刻都離不開她。同城近路,已經如昆侖橫亙,更何況萬裏美國。他知道她不屬於他一人,此一地,她心高誌遠。可他又心有不甘,說好不提美國,可他又忍不住:“海南總會更好,你的工作又那麽讓人羨慕,為什麽就不能留下一起發展,畢竟你的根在這裏,還有親人。”他略有含蓄,沒有打自己感情牌。
既然首義舊話重提,芳惠也就不想含著骨頭摟著肉,遮遮掩掩了。她開門見山說:“你是明白的,從第一天起,我就不隱瞞實情和觀點。海南隻是人生驛站,你我相見,是緣分,也是萍聚。不管以後如何,今天你我,真情一片,這就夠了。美國是我的目標,我心所係,你也清楚,這我是從不動搖的。還是殷夫翻譯裴多菲詩改得貼切:’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當然最理想的,是三者兼顧。”她頓了頓,說:“我熱愛親人朋友,還有洪湖那生我養我的魚米之鄉。可富蘭克林說得好:‘哪裏有自由,哪裏就是我的祖國。我追求的自由也不是空洞的,正像這些熱血沸騰的闖海人,為什麽流浪街頭,還要堅守,都是一個夢。對我來講,美國自由夢能讓我一夜之間,跑步跨進現代文明的前沿,而不費太大代價,何樂而不為?海南是會發展,祖國明天光明燦爛,可我等不及,有捷徑可走,我是義無反顧的。”
她不想在首義麵前提起男友,但談到美國,又不得不說,也更讓他明白她的決心。“我男友來信介紹,他在北美大陸,就想又個身份,能自由打工,做個普通人,過衣食無憂的中產生活。像我們這些受良好教育智商不低的人,閉著眼睛就可達到。那裏空氣含著葉綠香味,自來水甜得像井水,二十四小時熱水洗澡,是人是鬼開的都是汽車,幾千人民幣可買二手,警察從不會敲門,政府官員被罵得狗血噴頭,總統是脫口秀最大的笑料,人之間既友好,又有強烈距離感,沒鄰裏東家長西家短,當然像澤農這樣的故事,根本不可能發生,即使有公權濫用,人身傷害發生,你一直可告到最高法院,將凶手繩之以法,獲巨額賠賞,免費律師再跟你分錢。哪像這樣黑箱操作,無法無天,不了了之。看看我們的生活,要奮鬥多少年,多少代才能趕上?我真的沒你的家國情懷,悲天憫人,我隻想解放自己。能有幸生活在這樣的土地上,夫複何求?”
首義見她情緒激昂,滔滔不絕的樣子,知道她是烏龜吃了秤砣,心鐵了,就不再說什麽,隻有乞求上帝,讓美國簽證官拒絕她的申請,讓她美國夢幻破滅,滯留海口長些,他就有機會。
臨了,芳惠不好讓他送上寢室樓,匆匆道別在街頭。她怕同室見了,影響不好,更不用說讓鍾行長知道。隻留下首義孤身隻影,滿心惆悵,目送她的背影遠走,寂寞彷徨。
傍晚,程首義回到“陽光之家”,心裏沒一絲陽光。人去樓空,物是人非,一切空空蕩蕩。連澤農也不回了,陪陪首義療傷。他又有飯局,好了傷疤忘了痛,鈴木駿馬馳騁在海口大街上。“陽光之家”的日子要過,太陽照常升起,夫妻們的輪流執政繼續。晚飯每日得開,一群在外忍饑挨餓連盒飯都舍不得多吃的遊民,眼巴巴的盼的,是晚間回來能放開肚皮吃的香噴噴的晚餐和一大桶解渴鮮美的海螺冬瓜湯,以貯備點可憐的營養,為明天烈日下無望的遊走奔波積蓄一點信心和力量。澤農不在的日子,首義已經接過他的菜籃子,推車掛籃走鹽灶。菜場的人們,已經熟悉他電線杆廋高的身影。矮個的靚仔去了,高高的黑仔來到。阿平依舊在給足他斤兩後,削一片豬油肥膘,回去煆了炒青菜;太婆依舊討價還價,不過最後還是多搭他幾根青蔥,半塊豆腐。
幸好有吳中華和張仲智老婆搭個手,才讓空寂的一樓夥房兼庫房寢室多點生氣。老張還沒回,最近忙點正事。衛生廳是跑不了的,門衛見他麵孔,就下逐客令,門毛都摸不著。一腔獻祖傳秘方給大特區的熱情,被一桶桶冰水澆滅,隻好重操祖業,在鹽灶市場租片小門店,做些懸壺濟世的勾當,打胎不孕症性病跌打損傷頭疼感冒一起上,混個生活,好從長計議,期盼港客日商歐美藥業大亨的到來。中華老婆依舊躲在火柴盒夫妻房生氣,感歎命運多舛,錯嫁一個笨蛋,很少與眾人打照麵,除非搶廁所沒辦法。晚飯中華端了送上去,推開不吃,毫無興味。新近跟符老板走多了,嘴吃得流油泛腥,這粗茶淡飯,自然瞧不起眼。看見一大群人抱了湯碗,連鎖匙都沒有,咕隆咕隆喝海螺湯,像群豬爭食一樣,她就惡心。跟符老板提了多次,她不願在這兒多待一分鍾,帶她遠走高飛,到三亞鹿也不回頭。今晚不進餐,她耳朵尖尖地探著牆外,搜尋那突突突的的摩托聲。
中華正在夥房幫收拾碗筷,在人聲喧嘩中,隱約聽到摩托車響。他扔下碗筷,手油膩膩濕漉漉的來不及擦,衝出去要堵住老婆。可惜慢了一步,他老婆比他更麻利,早下樓到路邊,敏捷跨上後座,結結實實地摟了那麻杆似的瘦腰,絕塵而去,隻留下一股嗖嗖涼風,抽在他的心上。他踉蹌追了幾步,隻聞些汽油刺鼻味。他真很不得有成吉思汗粗大的套馬索,風馳電掣迅雷不及掩耳地甩拋過去,牢牢套了那本田的頭,摔得那對狗男女滿個狗嘴啃水泥板。可惜即使有蒙古人的絕技,也要被現代文明的日本人拋後九重天。
首義急急忙忙緊隨他追出來,怕中華盛怒之下,鬧出傷人案子來。誰也不知這符老板底細。在人家地盤上混飯,就得屋簷下低頭,忍得韓信胯下之辱。惹惱了符總,弄一幫海南爛仔來,搗了“陽光之家”,那這幫高級盲流就無處安身了。他抱住中華勸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吧,是你的逃不了,不是你的追不到。”這一半是在勸中華,更多是在寬慰自己。中華捶胸頓足高喊:“我堂堂一東北大漢,怎麽如此無能啊,人家在眼皮底下搶了老婆,我為什麽不拚命啊!”那種男人的傷痛侮辱,隻有當年張學良不發一槍,眼睜睜看著日本人強占整個東北的國恥家恨可以比擬。
這一夜,在“陽光之家”,有兩個輾轉反側的男人,心在流淚,人在煎熬。一個為了愛的離去;另一個為了愛的背棄。病因不同,症狀同一,恐怕有祖傳獨門絕活的張仲智老中醫,也辯證不出個明白道道來。
中華一夜沒合眼,耳朵豎起,聽鐵柵門動靜。實在忍不住,就跑下樓,坐在門口喂蚊子,從幽暗中窺望路口,盼望有機車大燈的射光探照過來。隻要是這個方向,他就激動萬分,可每次都落空。淩晨兩點過後,夜生活的人們漸已落巢,街道上的車燈更稀落,他的希冀也越來越渺茫。平日老婆夜出晚歸,總有個鍾點,有個盼頭。他從不動怒,連指頭都不敢碰老婆,疼她像對明代官窯細瓷一樣。一個山溝農民兒子,十年寒窗進哈爾濱城,娶了有商品糧的花樣嫩勞婆,慣都來不及。隻要老婆歸家,一切都好說,什麽事也沒發生。現在,他真希望那該死的摩托聲響起,由遠而近。
直到天亮,他明白真的徹底丟了老婆。早晨還要去工地挑磚掙夥食費,他強迫自己眯了幾十分鍾,便抓兩個饅頭出門。又是一個熱火天,太陽格外毒辣,上曬下蒸,工地就是大煎鍋,人在裏麵就是煎餅一樣。他迷迷糊糊,恍恍惚惚,幾次差點連人帶重擔從竹排架上摔下。這樣挨了近十小時,他才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急急趕回,熱望老婆已經在家,他可以一聲不吭,給她端飯送湯,過往的不快隨風飄散。一日夫妻百日恩,棒打鴛鴦總不散,沒有過不去的坎。
可小盒子裏空空如也。他一屁股坐在硬邦邦的水泥地板上,絕望的抽泣起來,像個沒娘的孤兒哭得天崩地裂。
晚飯也不想吃,隻有滿腔怨怒。他衝出房門,直奔大街,要找符海生算賬,討回老婆。
符家汽修廠坐落在龍昆南往鳳翔路的拐角處,占地二三十畝,獨門獨院,門衛把關,頗有幾分威嚴。見中華怒氣衝天,攥緊雙拳,門衛就知道來者不善,擋住去路說:“今天關門打烊了,有事明天來。”
吳中華一把推開門衛,大喊:“符海生,你個狗日的出來,還我老婆!”
樓裏立刻衝出一幹人馬,有七八個,手持棍棒鐵鍬,氣勢洶洶,將中華鐵桶般圍了。有人吼:“膽大狗崽,竟敢打上門來,辱罵符總,吃豹子膽了。給我修理他。”話音未落,一陣棍棒雨點般打在他背上,頭上。開始他借助身高優勢,手擋臂遮,東躲西閃。間或抬起腿,踢中幾腳。可惜中華無中華武功,更沒有武鬆林衝以一當十的英雄膽,幾分鍾後,連招架之功都沒有了。那幫惡徒見他硬氣,還敢還手,變本加厲地瘋狂攻擊,下手更狠。不一會功夫,中華就倒地不起,奄奄一息,昏死過去。符海生怕出人命,這才出來,喝令他們住手。然後他吩咐兩個夥計,用一台農用工具車,裝了中華,給他扔回“陽光之家”,揚長而去,根本不管死活。
這可急壞了首義。保險櫃空空,賬戶上剩一兩百塊,拿不出送醫院的押金。幸好張醫生在,給中華紮了數根銀針,刺激喚醒過來。又舀碗熱湯,喂他慢慢喝了,人就有點精神。然後拿酒精擦拭傷口,敷些雲南白藥,貼幾張跌打損傷膏藥。剩下的,隻有乞天求地靠中華自己旺盛的生命力了。
報案派出所,回答是:自己打上人門,辱罵恐嚇,過錯在先。打傷人不對,但也是正當防衛,隻是過了頭。好在傷不致死,不予立案。雙方醫藥賠償自行協商解決。這真是大特區“小政府大社會”新型管理模式的傑作。老百姓隻有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了。
吳中華躺在高低床上整整一星期,老婆都不回來打個照麵。看來夫妻真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工地去不了,醫藥費無著落,房租夥食費還得交。雖然首義澤農人好,但“陽光之家”也是舉步維艱啊。最傷心的是老婆的絕情和冷酷,讓他倍感絕望,萬念俱灰,度日如年,無法向親人交代。
劉芳惠早晨上班,處裏剛開完晨會,就有人喊:“有人跳樓了。”她心一驚,有一種不詳預感,驅使她飛速下樓,想弄個明白。大廈臨海秀路前的人行道上,擠滿一大堆看客。她努力鑽進人縫,竭力趨前看個究竟。警察還沒有趕到。地上躺著具男屍,頭臉被一張破涼席蓋了,地上一大灘血,還沒有凝固,繼續往低窪的地方浸濕。露在席子外的西短褲,腿型涼鞋,怎麽看都有點眼熟。她顧不上害怕,大膽掀開席角,哇地一聲大哭,眼淚噴泉般湧出,淚濕滿麵。她用力撥開人群,發瘋般往樓上跑,嚇得眾人目瞪口呆。
她立刻電話首義,澤農,要他們立即趕到,說吳中華自殺身亡了。他倆聞訊,大驚失色,忙跨上鈴木,十分鍾到現場。警察已在勘察,確信是自殺。澤農亮明身份和逝者關係,想辦法聯係他老婆,可她就是不肯露麵。不能等了,天氣太熱,曝露在外久了,很快要變質,必須快速處理,讓中華有一點最後的尊嚴。澤農去報社借了一千元,先付裝殮火葬骨灰盒費。
沒有人知道中華是怎樣下定決心,去完成他人生的最後飛躍的。想必他眼裏的金融大廈,海口的最高樓層,就是宇宙飛船的發射台,他就是海南第一名宇航員,要去月球旅行。他站在二十五樓頂台,麵朝大海,遙望藍天,心係宇宙,他有無窮的自豪和驕傲。指揮中心在倒計時,火箭點火,他帶傷的雙腿還不利索,但火箭的推力舉起了他,飛升,提高,向著無限的蔚藍;他張開雙手,像雄鷹展開翅膀,飛向藍天。怎麽又不像在太空艙,風在耳邊呼嘯,雲在身旁紛飛,空氣是那麽輕柔,輕柔得托舉不起他魂牽夢繞的幻夢。但海南的火箭發射高台是真切的,他是一層層升上來的,在塔頂,他分明看見了海闊天空,白雲悠悠。難道也是美國挑戰者號,掙脫了自由的宇宙,依戀多情的土地,衝進大氣層,就這樣自由落體,在一片綠油油的草場,完成的是人類夢想的悲壯!
沒有人認領中華的骨灰。他年邁的父母,接受不了白發送黑發的現實,大病臥床不起。路遙幾千裏,再沒有親人能照看他的魂靈了。隻有“陽光之家”,給他幾許溫暖,幾縷陽光,撫慰他孤寂沉鬱的靈魂。神州北望天際遠,鬆花江流連大海。送中華到瓊州海峽,也就有了魂歸故鄉路。
周末的早晨,中華過了頭七。“陽光之家”的人們齊聚秀英碼頭,青衣素花,為中華送行。這是他初次踏上海南的地方,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揮手不帶走一片雲。澤農首義最後做代表,踏上輪渡,要在瓊州海峽的最深處,讓溫暖的海流,帶中華回家,回到紅葉已飄零的北國。北歸的渡船,都是失落的靈魂。汽笛聲聲裏,天涯人腸斷,何處是歸程。















                                                            第九章
澤農一早就趕到報社開大會,事關創刊事宜。離創刊隻有一兩星期了,懶庸的晚報人似乎仍在抽鴉片後狀態,嗬欠連天打不起精神,算是特區鐵飯碗大鍋飯綜合症。彭總編有些著急,發刊詞都沒準備好,晚報如何定位都沒整明白,創刊號沒了精氣神。這不奇怪,人心似散沙,群龍無首,中層幹部各敲各的鑼,自打自的鼓,自然沒法統一思想。小小幾十人報社就像隻被剁頭的公雞,東跳西竄,原地打圈。
彭總無奈,重任在肩,偏向虎山行,不得不拖把椅子跟菜總到編輯部,商討創刊事宜。平常老總們無事絕不踏編輯部門,否則是不識時務,自取其辱。牛逼哄哄的“北上津”中層們,每每嚴陣以待,民主精神強硬,一旦老總膽敢闖入閻羅陣,無論有無最高指示,都報以一陣暴風驟雨的反擊批評,讓他成了文革中批鬥會上的牛鬼蛇神。如此修理多回,自然心驚膽戰。這全是市委的錯。新報創刊,引進人才應是由上到下,由老總組閣,享有充分人事權。正像美國總統,一旦入主白宮,擁有絕對組閣權,任人唯親。也像毛主席上井岡山,一路革命勝利,依靠最重的還是紅一軍團。可憐彭總不僅後來後到,全無人事權,更來自偏遠落後不發達省份,自然壓不住陣。大特區民主空氣讓他身受其害,而市委給他的平民待遇更矮化其身份,讓他的威嚴失去裝備:破單車上市委開會,追不上澤農的鈴木;濱海新村民居,隻是沒睡多人通鋪;餅幹廠食堂常客,想打牙祭得鰍著記者弄張宴會請帖;編輯部大會也沒個禮堂,弄個主席台高高在上。如此種種,怎麽又能讓老總能總起來呢。
今天一上來,椅子位置到牆角,彭總就底氣不足。菜總早嚐夠辣湯辣水,坐在一角耷拉著頭,像被解放軍俘虜的國軍軍官,一任連天炮火傾瀉到彭總人肉擋箭牌。彭總說:“作為市委機關報,黨性是第一位的,市領導反複強調過。我們要在發刊詞裏旗幟鮮明表達出來,不能含糊。黨報姓黨,喉舌發聲,市委的意誌要貫徹到整個采編過程中。在這個前提下,再適當考慮晚報特點,力求生動活潑,貼近生活,可讀性強。”
彭總話沒說完,經濟部主任就打斷他的話:“彭總,我們這幫人,放棄北上津廣優裕體麵的生活,來大特區擠豬窩吃工人食堂,不是想再弄一張人民日報海口版的,要辦人民日報早該留在北京。特區辦報,就得有突破創新,言論放開,反映不同階層聲音。至於黨性,就應該像九七回歸後的香港,國旗豎在那兒就夠了,舞照跳,馬照跑,這才是在特區辦晚報。”
社會生活部主任也開炮了:“海南力推‘小政府大社會’行政理念,我們的報紙總不能天天隻盯幾個領導行蹤,會議,講話,而不去關注民生,揭露醜惡,針砭時弊,維護民權,表達民情,何以大社會?輿論最大的黨性不僅隻是為黨歌功頌德,臉上貼金;另一種黨性是表達民意,監督黨和政府不斷完善改進,體察民情,不脫離人民而變質,失去執政基礎。總說黨和人民是魚水關係,報紙光為魚,而不關注水的深淺,有無,就是片麵的。”
副刊部主任填鹽加醋說:“強調機關報,幹脆改日報好了,弄成工作指導報,領導教導報。晚報就應該是生活閑適,街頭巷尾,燈紅酒綠,飲食男女。天天板著臉說教,隻有主旋律,拒人千裏之外,誰願意讀?條件這麽差,生活如此苦,再不來點娛樂輕鬆舒緩一下,大特區就更悲苦,更沒亮點,更無盼頭了。”
要聞部主任就更是痛心疾首呼籲:“跑了不少會議,聽了許多領導講話,假大空的多,肺腑之言少,這跟在內地有什麽區別?如果特區晚報也一個腔調,半句真話也沒有,不去為特區鼓與呼,震耳發聵,就更沒希望。就說洋浦港吧,大特區的標誌,三十平方公裏,成片開發七十年,人家熊穀組十分有誠意,可項目就是遲遲批不下來,沒有一家媒體能報到真實的情況,公開呼籲,推動進程。”
一提起洋浦,編輯部就炸了鍋,跑了題,彭總想止都止不住。經濟部主任揶揄:“最近有幾個老家夥,洋浦走了一趟,痛哭流涕,說中國人民早站起來了,又將本國領土租借外國;舊的國恥未雪,海南又添新恥。 一大塊土地,一租70年,日人可任意創辦本土禁止的汙染嚴重的工廠,開妓院,開賭窟,設置情報所,這不僅是經濟問題,首先是國土主權與民族尊嚴的問題。把兒孫一輩的幸福押給了十惡不赦入侵中華的日本人。其實他們怎麽不去香港澳門轉轉,不到一百年,人家是怎麽把一個小漁村,變成世界金融中心,東方娛樂城的。而且沒有這兩個現代文明樣板,就沒有今天的深圳珠海特區。今日港澳,恐怕沒有多少人詛咒老祖宗的百年出租,反而慶幸比大陸幸運,遺憾不能再多租幾百年。這些人愛國,為什麽不準備在回歸以後,炸掉所有殖民者的建築,回到百年漁村,回到貧窮而又自豪驕傲的尊嚴裏!”
澤農對這幫昏老頭也不以為然,加入了討論:“土地永遠在自己手裏,跑不到哪兒去,七十年收回個繁華城市。仙人掌叢生的亂石荒灘,人家花錢來三通一平,建成三十萬噸深水碼頭,招商引資,造福西北部海南,打燈籠都找不到。自己占茅坑拉不出稀屎,留萬年貧窮給子孫,還空談什麽主權尊嚴。到時候,想出租都找不到主。”
要聞部主任接茬說:“要說喪權丟國,他們這些人沒臉有發言權。外蒙古江東十八屯海參崴不說,近的就說北部灣夜鶯島。島上居民64戶,249人,全部漢族人,講澹州話,行政上隸屬廣東海南地區儋縣。胡誌明本想借做雷達站,不料中國領導氣度不凡:借什麽借,幹脆送你得了!1957年便撤走中國人,拱手相送,那是永遠喪失主權,拿子孫的福祉送人情。從沒人談夜鶯島,卻揪住個洋浦不放,真是匪夷所思,不可理喻。別說洋浦,要是台灣想回來租整個海南島,哪才叫大特區了。”


彭總一看情勢不對,踩了紅線,再發展下去不可收拾,便倏忽站起,竭力拿出權威來,舉起雙手喝道:“停停,先踩刹車了。大家暢所欲言,展現特區風采,但底線不能過,應適可而止。不然反映到市委,我付不起責任。今天跟大家討論的還是晚報發刊詞,定位。請回到正題,謝謝大家合作。”彭總半是命令,更像乞求。
念在彭總大熱天騎車醫院探視的份上,澤農心生憐憫,幫腔打圓場了:“各位老總主任,我作為中學語文教師出身,喜歡來點總結和文字提煉。根據諸位的暢言,看能否將晚報的定位歸納如下:黨報性質,晚報特點,貼近生活,反映社會。其實就是個四不象,大拚盤,但兼顧各方麵。拋磚引玉,貽笑大方。”
主任們隻反皇帝,卻體恤下屬,哈哈一笑並不反對。彭總見討論有個結果,再也不願大鳴大放,一發不可收拾。於是他就順水推舟,宣布散會,自己和菜總閉門造車,弄創刊發刊詞去了。
澤農心中大喜,沒想這會議開得短小精悍,個把小時解散,就有了自由身。回頭一個借口,可以趕回“陽光之家”救火。不過先得花點時間跟同事領導交交心,活絡關係。自從挨打之後,他在報社不再揚長進,揚長出,見人點頭笑著打招呼,眼裏是友善的謙卑。他明白了個人是多麽脆弱,微小,沒有組織依靠,同仁呼應,在強暴邪惡碾壓過來時,隻能淪為灰燼。沒有晚報支持和依靠,上次他被惡警打死,會像死狗般拋屍荒野,無人聲援和救助。
“陽光之家”的情況不容樂觀。爛船總遇頂頭風。芳慧拍屁股走人,市場營銷塌方。她的班不像澤農,點卯晃晃即可走人,那是結結實實八小時雷打不動,班後還有應酬,再指望她做市場沒門。還有她的正能量和人氣凝聚力的缺位,遠比花光公司存款帶來的衝擊要大一百倍。首義像皮球泄了氣,“陽光之家”暗淡得像後羿射落了天上最後一個太陽。吳中華的逝去,給人們心靈造成震撼和創傷,他的靈異和晦氣像霧霾一樣,籠罩著“陽光之家”,陰鬱不散。也許中華真的死不瞑目,陰魂不散,天天守候在夫妻房門,聽著窗外的摩托聲,苦苦等候老婆的回返。昏暗夜晚,膽小的女孩回家,嚇得大氣不敢出,腿腳發軟,總像有人在背後緊跟,不敢回頭。有好幾對夫妻心驚膽戰,為躲避靈異纏身,借口搬離,雖然依依不舍。張仲智診所的生意日益紅火,有錢租屋,也搬了出去,樓長缺位。更多人因錢光光無希望隻好回大陸。留下的是堅強的,回去的是無奈的。“陽光之家”的空房率達到驚人的百分之四十的警戒線,而且繼續有人要走。再不采取緊急措施,就很可能無以為繼,關門大吉。客源需大輸血,客人需大換血。舊的人走空了,或許中華的陰魂也就散了,無熟人可托,他也就無奈地沿著那海潮,北去尋那黑龍江的出海口,魂歸白山黑水的土地了。
最心急火燎的當然是程首義,“陽光之家”的衰榮是他的生命線,隻有華山一條路。既然決意走上自由職業路,“陽光之家”隻能成功,不能失敗,而且還要做大做強,發展壯大。芳惠指望不上,澤農馳援也隻是內務後勤,還經常靠不住。“陽光之家”的重振之任,隻有他雙肩承擔。他隻有重回秀英港,舉牌吆喝,蹲守拉客,以期填滿空虛的房間。
可一跨上“鳳頭”車,他就覺得腿軟,沒精打采。後座沒人了,踏板卻更重,路途覺更遠,太陽也更毒。好不容易挨到秀英碼頭,芳惠的倩影又在腦海浮現。她在的時候,客人蜂擁而至,圍著她打聽詳情,索要名片,不一會就有所斬獲。而他高舉招牌,拚命吆喝,就沒她十分之一的效果。奇怪得很,他那張不招人愛的高顴骨黑臉,男人怕上當,女孩沒磁力。硬上去塞幾張名片,卻像貓追老鼠樣嚇人家跑路快。過去跟芳惠配合,他以為自己有貢獻,現在才明白,他頂多是個舉牌立定的高冷稻草人而已,連隻麻雀都不敢在他身上逗留片刻。好在他精神不倒,鍥而不舍堅持到黃昏,舌幹口燥地遊說三兩客人,便打道回府,心力交瘁,承認自己天生不是遊說拉客的料。
澤農鼓勵支招:你本是後台老板料,做自己最擅長的。幹脆雇兩個人,專門跑市場,你多考慮公司發展大局,不能大才小用,揚短避長。首義憤恨再走秀英路,在沒有芳惠的日子,港口攬客的回憶不願勾起。他順從澤農建議,要去東湖人才牆攬才,最好是一對夫妻搭檔,免費吃住,提成獎勵。
站在東湖人才牆,招人牌子一舉,馬上被圍得裏外三層,水泄不通。首義似乎又找回自己魅力,自信心回來一半。心裏想,要是在秀英港有如此感召力,就犯不著專門招人做市場了。人才們爭先恐後往前擠,就跟搶火車似的,生怕落後掉隊,沒了位置。首義高聲喊:“我的條件較特殊,需要成對夫妻,單身不考慮。”人群一片歎息,很有不滿情緒,說這是婚姻歧視,難道單身的就沒機會。很多單位招人,還怕拖家帶口的,累贅。怎麽有這樣個奇葩公司,專挑夫妻招。首義沒工夫解釋,隻說是硬條件,戀人可以考慮,隻要敢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這一說,冷了群眾的腰,許多不甘心者,仍索要電話,希望再有機會。最後,剩下幾對夫妻戀人,成了候選者。首義粗粗梭巡兩遍,選了一對夫妻相合緣,外形俊雅的年青人。順便對其他夫婦說,保持聯係,還有機會。如果要住夫妻房,優先優惠,恭候光臨。人們失望地散了,隻留這對幸運夫妻,緊緊擁抱一起,像中了大獎般一起跳,一起笑,一起流淚。首義也感動了,沒想到找人幫忙,卻與人驚喜和幸福。真想把空餘的床位都給了這群渴求歸宿依托的遊子,流浪者,可惜自己還要生存,還沒有做慈善的實力。抬頭望到不遠處的金融大廈,心一縮,想起可憐的中華。要是當初給勤勞吃苦的他免費,讓他打個下手,他就不至於到建築工地,為掙點生活,以致絕望到尋短見。可惜人死不能複活,後悔也來不及。誰知道呢,也許給了中華吃住,也撫慰不了他破碎的心。
正要返回,他忽然注意到椰子樹下,一位小姑娘靠著樹幹,混混沉沉睡著了,全然不顧周圍人聲鼎沸的嘈雜。火辣的太陽直射到她臉上,蒼白的臉顯得焦燙紅撲,像熟透的蘋果。沒有那個姑娘不愛護自己的門麵,可她真的太累,也許已兩夜沒睡,還要賴在尋求機會的邊緣,疲乏得忘我入眠了。白色的襯衣泛了黑褶皺,領口漆了一圈汙垢。身旁躺著一隻泛黃的背包,幹癟癟的像餓得空空如已的主人的肚子。首義心一酸,便停下腳步,將自行車架起。他給了小夫妻”陽光之家“的地址,讓他們回去退房後去濱海新村,自己則在旁邊靜靜等候。
又過了一二十分鍾,小姑娘頭一歪,滑偏了椰樹幹,差點失衡,自己驚醒了,撲閃一雙清澈的大眼,眼光碰上首義憐慈的臉,不敢相信地說:”我睡著了?“像對自己說,又像問首義。首義蹲下身,低聲細氣關心問:”小妹妹,餓了吧,我帶你去吃點東西,找個地方好好睡。“姑娘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更不敢信眼前這個陌生男人,隻是他誠摯的眼神和柔和的語氣,令她不好立即拒絕。首義又安撫她:”我那兒住著一大群人,大多夫妻,或許你能攀上個老鄉。大白天的,我不會敢把你怎樣。你去我那兒看看,吃飽了,不習慣就走。“姑娘本無處可去,聽他如此誠懇,就將信將疑地站起身,跳上了他車後座。
小姑娘才十九,來自成都。今年高考落榜,心情鬱悶,受不了父親嘮叨她早戀影響成績,便負氣出走,找姑媽借了三百元。男朋友倒爭氣,考上北京中國政法大學,鼓勵她再複讀。可她受不了父親的責罵,隻身闖海南。一個高中生,稚氣未脫,跟滿大街大學研究生的大哥大姐相比,毫無競爭優勢,結果可想而知。沒過兩星期,省吃儉用,依舊身無分文,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在長途汽車站兩塊錢一晚的臨時鋪位都住不起,睡了沙灘幾晚,稀飯饅頭都買不起,餓了一天,差點被人騙走到海口賓館站台。幸好姑娘警覺,堅決不肯上當。今早到東湖人才牆,期望能有奇跡出現,找個吃飯睡覺的地方,就大喜過望了。剛才正在夢中,真的夢見一位救星,端了碗米飯,上麵覆一層厚厚的辣子雞,香辣香辣的,紅紅的辣椒讓她垂涎欲滴,她就笑醒了,就看見了首義,看起來不像夢中的施飯的恩人,卻多少應驗了美夢。容不得她多懷疑,她饑腸轆轆的胃已不聽她腦袋的指揮,沉重的雙腿來了勁,不由自主跨上了”鳳頭“後軟軟的坐墊,那芳惠最喜歡的座。
”陽光之家“的溫馨融化了她,幾個沒出門的哥哥姐姐笑語相迎,問寒噓暖,讓她如沐春風。家裏沒什麽菜,首義下了碗白掛麵,煮了三個荷包蛋,醬油蔥花一放,香過山珍海味。不到十分鍾,她抱著大碗連湯麵喝了個底朝天。首義特地燒了盆熱水,讓她洗一個上島來第一個熱水澡,然後她一頭倒在樓下的公共高低床上,美美補上一大覺,繼續她沒做完的美夢。
趁她睡著,首義幹脆好兄長做到底,收拾她換下的衣物,還有背包裏的幾件衣服,泡進水盆,倒進半包洗衣粉,浸出汗漬灰塵來。一個小姑娘的衣服,浸得清水發了黑,就像化肥廠排出的汙水,隻是少些惡臭而已。反複四五次,水色才由黑變渾,最後才清明起來。
傍晚,新招聘的夫妻報到。男的叫顧純潔,女的叫潘曉,西安交大同學,計算機編程專業。海口連電照明都不夠,電腦自然動彈不得,還是萬年從猿腦進化來的人腦可靠。當然人腦更需能量,幾天不吃飯睡覺也轉動不起來。生存第一,首義的優厚待遇他倆無法拒絕,慶幸天上掉下餡餅,正砸頭上。首義把”鳳頭“廣告牌往他倆手裏一塞,職業培訓都來不及,他們立刻上崗,去往港口拉客。
對於成都姑娘秦蓉妮,首義就為難了。他隻是可憐她,領回來吃頓飽飯,睡一大覺,送點路費回家。海口哪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呆的地方。當一個人饑寒交迫走投無路的時候,尊嚴和貞潔抵不上一塊麵包。”陽光之家“多收留她幾天,修養生息,恢複身體,再聯係她男朋友父母返家,是最好的結局。二樓夫妻房進不得,一樓房間為男散客留居,正好芳惠的空床可用。臨時幾天沒問題,長留可就予人詬病,說趁人之危,金屋藏嬌,芳惠會怎麽想?
秦蓉妮一覺醒來,精神頭回了,蒼白小臉泛些紅暈,春日桃花一般靚麗。她跳來跳去,哼著《請到天涯海角來》,仿佛海口從沒有給她冷漠和苦楚一樣。她一聲聲”程哥“”田哥“叫,嘴巴比蜜都甜,嘰嘰喳喳滿屋竄,要幫這幫那,像春日房梁上輕快銜泥的春燕,”陽光之家”似乎又生動起來,恢複了些人氣。
首義起初不忍給她的歡樂情緒潑涼水,最後實在忍不住,板了麵孔說“蓉妮,好好調理幾天,別亂跑亂動,養胖幾斤好回家見父母。”
蓉妮一聽噘了嘴,帶著哭腔說:“你不是說好了,喜歡就留下,怎麽一下就變卦?我又不煩你,還可以掃個地,打個水,洗衣幫廚,樣樣能幹,人家就喜歡這裏嘛。”
“我不是攆你。可海南的情形,你已體驗了,這麽多哥哥姐姐都在苦苦掙紮,哪有你的出路?乖乖回去複讀,考個好學校,本事棒棒的,過幾年海南條件好了,畢業再回來機會更多。好好想想,死賴在這裏,連口飯都混不到嘴,何日才有出頭?”首義語重心長地說。
她還在跟家人賭氣,心裏虛,嘴卻很硬:“打死我都不回。你不收留我,就去流浪街頭,擦皮鞋,賣報,討飯!”
首義被小姑娘噎得說不出話,那是他最不忍心看到的場景。小時候看朝鮮《買花姑娘》,一聽到買花歌他都哭,雖然他自己的境況也是悲催,算是同病相憐了。吳中華的悲慘結局是他揮之不去的痛,“陽光之家”不忍再目擊更多的慘象。他最後無奈說:“好了好了,不說了,你好好聽話,就暫時留你。先跟田哥上菜場,學會討價還價,盯著不讓人短斤缺兩。回頭再學會做飯炒菜,給大夥辦好夥食。”
蓉妮破涕為笑,忙說:“做飯還用學?我從小看媽媽做菜,水煮幹煸涼拌樣樣都會。喜歡吃火鍋吧,我調的味道,又辣又鮮,吃了像鴉片一樣上癮的。”
首義又氣又好笑說:“去你的吧,你不就一個辣字了得。這裏南口北味,天熱氣躁的,你那點小手藝沒多大市場。還是虛心拜你田哥為師,弄點海南大眾口味。”
“要得要得!”蓉妮喜不自勝,拎了竹籃,跨上鈴木後座,歌聲一路地跟澤農上了市場。
電話鈴開始不停地響,首義手臂都舉酸了。部分人是詢問“陽光之家”的具體位置,看來顧純潔夫婦的工作大有成效。夫妻配對,廣告無欺,比首義那張苦臉叫座。大部分人來自人才牆,仍不甘心,死皮賴臉乞求:工資不要,有吃有住有交通,整天業務跑斷腿都甘願。首義深受感動,答應想辦法。他麵前晃動的,是一張張悵然有失麵帶菜色的臉。他心有點酸,一股熱望迸發出來。想起辦“陽光之家”的初衷,為自立自救,堅持海南。錢賺不了多少,至少關鍵時刻,讓芳惠穿上了體麵的衣裙,能昂了頭走在金融大廈。更重要的是,大家有了家的感覺,不用顛沛流離,如喪家野狗流竄海口街頭。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首義談不上飛黃騰達,飯有口吃,點子不少,兼善眾生的心在。雖不及《辛德勒名單》中的富豪,但力所能及,多幫幾個人,共享奮鬥經驗還是可能的。他決定要說服股東,正式注冊公司,先做陽光連鎖,多開幾家家庭旅館,兼營租房信息,再搞多種經營,就可多雇一幫人,解決一些人燃眉之急,保留夢想的種子。
周六晚,劉芳惠在首義再三請求下,賞臉回“陽光之家”吃飯,參加股東會。飯後,蓉妮收撿好碗筷,三人幫躲進裏間,秘劃公司發展問題。首義按捺不住,揶揄起芳惠來:“劉大銀行家,三請三接,比見慈禧都難啊,今天終於賞臉,不勝榮幸,山呼萬歲。”自搬走後,她就沒回來探訪過。她的寢室,又是禁地。首義打電話過去,也是三言兩語對付。他當然有幽怨。
芳慧不是好惹的,立馬反唇相譏:“別討了好又賣乖,我的床板還是熱的,就金屋藏嬌,洞房花燭,還要裝神弄鬼,故作姿態,誰不知你的小九九。”這對冤家聚頭,澤農都沒法插嘴,由他們拌嘴,怕濺了火星。
首義忙將門再推緊點,生怕蓉妮聽見,低聲說:“別開玩笑了,人家是小姑娘。說正事吧。”
芳惠說:“真的很忙。初去乍到,得夾著尾巴做人。不像澤農,晚報元老,比總編都牛皮。我那兒侯門似海,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走一步路,你要體諒難處啊。”
“行行,開個玩笑,言歸正傳吧。”首義舉白旗繳槍,轉入正題:“我現在沒別的,一心一意當個體戶,有的是精力。我想一家是做,多家也是做,不如多請人,做個連鎖,有規模效應。”
芳惠說:“我無條件支持,隻是再難直接參與。早就怪你亂花錢,逼我進免稅商場,衣服再也脫不下來了。我先找行裏領導,申請借款兩千還回來,支持你擴張。”
澤農應和:“報社一創刊,就要連軸轉,采訪寫稿任務重,我也隻能敲敲邊鼓。”
首義說:“要人有的是,滿大街由你挑;資金不需那麽多,股東湊一點,房租收一點,還可鼓勵員工集點資,在分店入股,滾動式投入,逐步拓展。隻要你們同意支持,即可正式注冊公司,正大光明大幹一場。”
澤農說:“思路不錯,風險可控,你就大膽實施,我舉雙手讚成。現在我們都是國家正式職工,隻能做股東。那企業法人就非首義莫屬了。”
芳惠笑著說:“好事好事,我就等著開個股東會,分錢數票子了。看來以後得多跑回來轉轉,指手畫腳一番,最重要的是翻翻首義的賬本,看他敢不敢貪腐。”
澤農打趣:“你放一百個心。他左手貪汙,右手馬上塞進你口袋。你們倆做籠子,隻有我幹著急了。”
首義還沒上轎,就真的董事長起來,厲聲道:“你們就是狗嘴吐不出象牙,這麽嚴肅重大的問題,被你倆插科打諢,滿嘴跑火車了,說不到點子上。下周一我去注冊,得把股份定下來,協議弄好。一上班,你們人間蒸發,我一個人幹著急。”
澤農說:“上次海員俱樂部的股權方案作廢。現在你勞苦功高,全身投入,自然應控股。我倆占小股就行了。”
芳惠附和道:“這個合情合理。首義占百分之五十,剩下兩人平分。”
首義反對:“這就把我們分生了,沒有意思。再說,辦公司沒人能保證隻賺不陪。要是虧大了,你們這不是存心逃避責任,讓我一個人跳金融大廈嗎。還是四三三結構好,我占多點,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平常給我開份工資,賺了給我多點獎金,不就齊平了。給我那麽多空股份,壓力山大,你們沒安好心。”
首義的歪理也有道理,大家也就不再爭議,反正是畫餅充饑的事,沒必要認真。關於公司名稱,澤農提議沿用“陽光”,加上“三友”,名曰“陽光三友房產信息服務公司”,聽起來大氣有做派,像是搞大生意的架子。
周一澤農在工商局六樓辦公,首義氣喘籲籲跑上來說:“糟了,辦公司卡殼了。人家要驗資證明,我哪裏拿的出?賬上才兩三千塊錢,公司注冊資金起碼得有上萬塊,走出去這董事長才有點臉麵。不然誰敢跟你個皮包公司簽協議?”
澤農拍拍胸脯,說:“我認識企業登記科的王科長,咱們下去找他,看能否通融通融。”
澤農采訪過王科長,平常一棟樓上班,經常點頭打招呼。見澤農進來,王科長熱情有加:“田大記者,哪陣風把你吹過來,有事?”
“王科,當然無事不登三寶殿,誰敢浪費您寶貴時間。我一朋友辦公司,資信不夠,能否麻煩高抬貴手,簽字放行?”
王科接過申請材料,瞟了兩眼說:“你這不是短缺資信,而是根本沒有資信。都照這樣辦,海口家家戶戶門口可以公司掛牌了,皮包滿天飛了。”
澤農從沒辦公司,聽說國外有登記製,不看資金,不問營養範圍,有個地址,交個登記費,就開張營業,然後商海自生自滅。他好奇地問:“注冊驗資有什麽用?銀行戶頭又不寫在執照上,有多少錢誰知道。”
王科長說:“你這耍筆杆子的,就是文氣。沒這把關,公司還有什麽基本信譽。工商局就是幹這活的。你讓這朋友回去,想辦法湊齊股本,據實申報。別的小忙我能幫,這個我開不了口子,愛莫能助。”
澤農泄了氣,怏怏出門,囑咐首義找劉金融家解決困局。
首義心急火燎,一個電話給芳惠,通知她有急事,必須接見。首義風急火急的,短褲涼鞋,滿身臭汗就進金融大廈。又不好意思上樓,怕她同事笑話,隻好二樓餐廳借個電話讓她下來。芳惠聽了事情原委,安撫他:“看把你急的,我以為什麽了不起的,當不了老板你就塌了天。先上營業大廳開個臨時戶,我想想辦法。”
隔兩日她通知首義,去拿銀行開戶資金證明。她通過鍾行長,一個電話搞掂,找貴賓客戶朋友轉帳五十萬,讓兩手空空的首義過了一星期富豪的癮。會計師開出驗資證明後,資金如數奉還。首義想,要能卷了這五十萬,換成美金,一包背了,帶著芳惠,偷渡出境,愛哪兒是哪兒,隱名埋姓,逍遙自在,無憂無慮,那才是神仙般的生活。可惜計劃還沒厘清,賬上又空空如已。隻好以五十萬空頭董事長名義,回東湖路,三角池一帶忽悠一下餓得眼睛發綠的人才大軍,還是有魔力的。
果然,執照一拿,他就去了人才牆,貼張招聘廣告,人才蜂擁而至。他沒辦法收留更多人,“陽光之家”已經人滿為患,新地點還沒租下來。他精選七八人,明確宣布:包吃包住,沒有工資。視業績情況,再給獎勵。不需合同,誰找到工作,可立馬走人,打個招呼就行。主業務是為租戶房主牽線搭橋,收取簽約第一月租金為中介費。接單後租戶給押金二百,成交退回,不成交作信息費。公司提供名片合同和交通補貼。等公司陽光連鎖新店建成,業務員還有拉住客的任務。程董事長坐鎮“陽光之家”總部,元帥升帳,運籌帷幄,決戰千裏,頗有諸葛亮草船借箭風采。






                                                              第十章
田澤農在編輯部寫稿,突然有人喊接電話,說有急事找他。他心下狐疑,抄起電話接聽,是劉芳惠,神秘兮兮說:“下午到泰華二一八八房,采訪一位港商,衣飾要整潔點,莫像平常樣邋邋遢遢。”平常芳惠從不跟他單線聯係,他也竭力避免,首義的酸醋味他不想沾。聽說專訪港商,確是頭等要事,跟芳惠的熱線連通得即時。澤農滿大街跑兩月,一個洋麵孔都不見,外商投資僅是天方夜談。解放路電影院旁開了家麥當勞,老板白晃晃麵孔美國人,不過隻是北美混不下去跑到海口教英文糊口的窮遊者。他突然父親仙逝,飛來一筆小遺產,於是成就海口最大一筆美資投入,八方轟動。澤農曾努力想采訪這洋老板,卻屢吃閉門羹。原來成群結隊來采訪拉廣告的記者比吃漢堡的人還多,老板開始能笑臉相迎,送個免費牛肉漢堡。可多如牛毛的野雞記者如一群群聞香飛至的綠屎蒼蠅,嚇得老板隻有“防火防盜防記者”,連澤農這真李逵也擋駕門外。澤農隻好做了賠本買賣,自己掏六大洋嚐享神往已久的美國文化,聽麥當勞打工仔感慨:這美國人真傻,賣不完的薯條倒進垃圾桶,連員工都不給。傳說中的洋浦開發商“熊穀組”,老板於元平,一聽就是二鬼子,類似《地道戰》裏跑腿帶路的翻譯漢奸,拉大旗做虎皮哄哄國人而已。連這樣的老板,都是進出人民大會堂的角色,皇軍眼裏隻有省長市長的幹活,田澤農這檔記者,味都嗅不到,毛都摸不著,連個記者招待會都擠不進,更莫說對上話。還是這新時代的王佳芝芳惠能幹,沒幾星期功夫,就能打入敵人心髒,撈到幹貨,讓澤農能麵對港澳大亨,可謂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甚至比見林妹妹都興奮激動緊張。
芳惠再三叮嚀他穿體麵點,澤農犯難了。摸摸錢夾,散票硬幣加一塊,不過六十。吳中華葬喪,借報社一千,還沒還清。平日渴了,買瓶冰豆奶都舍不得。首義那兒新公司天天燒錢,多出少進,恨不得要澤農輸血。六十就六十,人民商場不敢進了,更不談芳惠樓下的免稅店,隻好到鹽灶小商品市場瞅瞅,找點合身的湊合一下,混個場麵。
兩個月來,澤農那件巴西黃十號球衣,一直主打,一路穿過來,從車廂到沙灘到記者發布會,還算過得去。闖海大眾中,西北幹旱缺水地區來的朋友,一條褲子穿五個月沒洗的都有,澤農不算最邋遢的。好在“陽光之家”大水缸豐足,晚上衝涼,黃球衣肥皂一搓,第二天帶著皂香又上身。晚報的人笑他隻有一件衣服,他謊稱是幾件同樣的球衣。好在天天跑不同的地,見不同的人,沒人在意。今天進泰華賓館,球衣跟豪華不搭調。他隻有忍痛割愛,別了心愛的濟科。
六十塊想搞全身翻新革命,談何容易。重點放在門麵上,那當然是上半身。轉了幾個襯衫T恤攤,不是嫌土氣,就是貴得望而生畏,老板們生拉硬扯也沒讓他上鉤。忽然看見鱷魚名牌攤,他上學看球場廣告,名字如雷貫耳,標價二十大減價,他興趣上來了。問:“真是進口的,法國還是新加坡?”
攤主笑著說:“海南除了椰樹椰奶橡膠,啥都不產,全部進口。”這話確實在理。澤農尋思,這胸口繡個鱷魚商標上去,就得花好幾塊,再除去包裝運費,襯衫才值幾毛錢?不過有條鱷魚晃晃眼,已經值了。他挑了件白底暗紅條短袖衫,攔腰砍價:“十塊一口價,我要了。”澤農幾月菜場練成殺價老油條,可以殺人不眨眼得砍得小販們心流血。
攤主拱手告饒:“大哥,已經降價了,大熱天你得讓人有口水喝,加五塊送你吧。”
“隻加三塊,不然走人。”澤農斬釘截鐵說。
攤主歎口氣,搖著頭,一副無可奈何狀,找了隻皺巴巴的黑塑料袋,裝了鱷魚遞給澤農。
澤農殺價殺得性起,一路砍殺過去,攪得攤販們心寒膽顫。他十五塊斬獲一薄長夏褲,四塊的牛皮帶,絲光襪兩雙。皮鞋是最後的重頭,一問價嚇一跳。沾皮的沒三四十搞不定,砍價都砍不動。最後看一雙說是豬皮,又似人造革的,二十搞掂,錢包隻剩幾塊零票子,還得花二塊破天荒擦了一次鞋,第一次照顧人才擦鞋匠的生意。
他急不可耐回“陽光之家”,擦個澡,換上新行頭,又找不到鏡子自我欣賞。好在蓉妮在,當鏡子給他回饋意見:“田哥,好精神啊,你這全副武裝的,是相親去的,小心我給嫂子告刁狀哦。”她邊笑邊過來幫他扯下褲子上的假名牌標牌。
“別貧嘴,看合身不?不合適也得將就,出門不退換。”澤農說。
“很不錯啊,真是人靠衣服馬靠鞍,田哥又年輕五歲,電影明星一樣。”蓉妮就是個開心果,一張嘴比蜂蜜還甜。澤農知道都是些奉承假話,可怎麽聽都舒服。蓉妮現在是大內總管,澤農過去的活她全擔當了,還管帳清潔接電話,“陽光之家”真離不開她。
“告訴首義哥,我晚上可能有飯局,不回來吃了。”
“田哥,你又嫌我廚藝差,故意躲著吃餐館,太打擊人了。”蓉妮撅著嘴,故意作不高興狀。
“你摸摸我口袋,現在連吃一碗海南粉的錢都不夠,哪敢上餐館?今晚確實有采訪,明天一定回來吃你的。”
“那就要得了。你的球衣我搓幾把曬了,莫嫌我洗不幹淨啊。” 蓉妮就是個小精怪,哄起人一套一套的。
海口的天就是這樣,躲在屋蔭裏,不覺悶熱難當,可見了太陽,汗珠摁不住往外蹦。澤農有鈴木坐騎,不用像單車樣使大勁,可一個大頭盔捂著不透氣,汗水重災區全在頭額部。到了泰華,他後背浸的汗不多,濕漉漉的頭發卻軟蹋蹋地貼住頭皮,像剛從澡堂子出來。他明白感覺到自己的狼狽相,急忙先往廁所跑,想重建一個出入豪華賓館的光鮮形象。
他先猴急地脫了鱷魚衫,汗水隻是浸透出幾個小西沙島礁,包裝的皺褶條清晰還在,有模有型。他扯半卷手紙攢水擦淨後背,然後幹手紙再擦幾遍,再在空調涼風幫助下,確保後脊背的幹燥。然後他蹲下身,將有襯衫汗漬對準手烘幹機,變成烘衣機。緊接著水衝了頭發,手紙抹幹水珠,又把頭對了手烘幹機,變成吹發機。如此一機三用,專利發明權他應該搶注。害的背後等烘手的人要發脾氣,向賓館投訴。泰華賓館今天也倒大黴,電費手紙成本猛升。
經過一番洗手間整形,澤農基本滿意了自身形象,信心百倍地從廁所閃亮出場,直奔前台問詢。泰華是園林式結構,三棟客房由長廊連總台,錯了棟向就得回跑。前台小姐狐疑地問:“那是豪華套房,你確信有預約,客人姓什麽?”
澤農瞟了眼豪華套房的標價,六八八一晚,比“陽光之家”整棟樓月租金還高,看來這真是條大魚。他急忙亮出記者證,生怕誤了采訪:“姓名我忘了問,你可電話去確認。”
小姐笑笑說:“晚報記者啊,信你的。怎麽聽說有晚報,老看不到報紙?”
“快了快了,就幾天出來。”難得有人關心愛護,澤農有點受寵若驚。旁邊的門童十分熱情,怕他失向走錯,要為他帶路。澤農捂一下錢包,害怕付小費,堅決製止:“我是飛行員的方向感,比出租車司機還會找地,不勞你神。”
酒店的長廊曲徑通幽。錚亮的豬皮鞋踩在柔厚的毛毯上,有睡彈簧床的舒適感。輕柔的鋼琴曲,一路低吟淺唱。椰林深處,看得見瓊州海峽的波浪。來往新港的渡輪,聲聲汽笛在禮讚奢華。
確認找到二一八八房,澤農停在門口,再正正衣領,耳朵貼了門麵,想探聽房間動靜。見門上有瞭望孔,眼睛抵上去,裏麵什麽也看不見。最後,他終於小心翼翼敲了三下,門開了,是芳惠應門。她用食指貼著嘴唇,裝作互不熟絡,一聲不吭放他進門,指著角落邊椅子示意他坐。
澤農想見識見識這他三個月工資都住不起的豪華套間啥模樣。有房門通裏間,他隻能看到巨大席夢思床的一角,想必大得可睡四五個人。外間更寬敞,有四五十平米。四十八英寸的日立電視,占據顯眼位置,他從未見過如此巨屏電視,想必海口的缺電跟它有很大關係。中間一圈暗紅真皮沙發上,坐著兩位四十左右的方臉闊腮的男人,正舉行嚴肅會談,聽似一筆大生意。
那個一身米黃色西服,係鮮紅領帶,紅光滿麵的男人說:“鍾行長,大盤子就這麽定了,我態度很堅決,一定要促成這事。球就踢到你那邊,煩請回去商量商量,恭候回音。”
另一個戴金絲眼鏡的男人就是芳惠常提起的鍾偉民,他站起身告辭:“方董事長放一百個心,不出意外,我下星期就可給你好消息。不好意思,今晚有重要應酬,不能共進晚餐,改日再聚。小劉留下來替我陪你喝杯酒。”
趁方老板殷勤送客出長廊到大門的空隙,芳惠忙附澤農耳邊說:“方老板人稱洋參丸大王,非常注重形象宣傳,所以請你來。他正求我行貸款,買一棟樓。這裏有一本他送上的新聞介紹材料,你快點翻翻,心裏有個底。我向他強烈推薦你是晚報首席記者,海南新聞界呼風喚雨人物。機會舞台給你,就看你演戲了。”
澤農以語文老師的速讀和新聞記者的敏感,很快從材料堆裏理出個頭緒:方永利,三十九,揭西客家人。父親因投機倒把被批鬥打死,母親兩改嫁拉扯大一群兒女。文化大革命串聯倒賣過免費軍大衣,隨後販化肥倒魚苗看手相治白蟻四處流竄,七一年跨深圳河翻梧桐山逃香港。十幾年來建築工地提泥桶,碼頭扛大包,藥店小店員,到自己開洋參行,深圳海南開洋參丸廠,投資體外碎石機研發推廣,填補國產醫療器械空白,資產過億。為回饋故土,他捐贈家鄉建學校,醫院,養老院,讚助四國女排聯賽,萬裏委員長參加的國際橋牌賽,當然有許多領導合影,明星助陣。澤農當然知道,把方老板扔進香港富豪堆裏,人影都找不著。但他的膽略,商業天才,對大特區開放政策的敏銳,卻是無人能及。當大多港澳商人對海南還在懷疑彷徨時,他已捷足先登,廠辦起來了,公司成立了,免稅進口豐田小霸王背著“一洲洋參丸”紅字廣告滿海口晃蕩,成為海口一道振奮人精神的靚麗風景線。不容置疑,方老板將是港商中冉冉升起的新星,必將星光燦爛,萬眾仰慕。能參與造星助勢,是千載難逢機遇。等星光萬丈時,就隻能萬裏遙看雲河了。澤農對芳惠說:“明白你的苦心了,我已經成竹在胸,決不給你丟臉。”
方老板回返,親切緊握澤農手,連聲道歉:“讓大記者久等,多有得罪,見諒。鍾行長是財神爺,我必須親送他出大門,才禮數周全。我到任何地方,都會拜碼頭,交朋友。權把子,錢袋子,筆杆子,我最敬重。第一次見麵就怠慢,不好意思,我會彌補的。”說罷,親自為澤農倒茶,要點煙。澤農從未成煙民,便謝絕推辭。
澤農怕來訪人絡繹不絕,時間緊迫,不能直抒胸臆,就掐掉寒暄鋪墊,開門見山展示遊說才能:“方老板愛國之情,愛鄉之意,可謂山高水深。在大陸吃那麽多苦,受非人之罪,卻無怨無恨,以德報怨,可敬可佩。所有投資,隻想報國利民,創造就業,消除貧困,所以你碎石機廠辦到山高路遠的揭西縣郊。要是多有些方老板這樣的港商,大陸人民奔小康追四小龍的目標就指日可待了。”
方老板聽著耳順,哈哈一笑說:“真是大記者,眼光銳利,一麵就讀懂我心。我來海南投資,就是帶頭響應中央號召,不計風險利潤。要說投資環境,哪比得上深圳珠海。但我還是舍近求遠,跨海跑遠路,到海口建廠,就是做個表率,回報社會。”
“方老板精神感人,激動人心,我忍不住筆手癢癢的,恨不能立刻將老板深沉的愛國心大書特書,宣揚於世,以樹立標杆,激勵眾生,為改革開放,振興中華大業貢獻力量。老板是商海傳奇,更是報國楷英,太有故事了。如蒙不棄,本人願為你樹碑立傳,萬世流芳。”
“不瞞你說,香港一大批記者追我屁股,要寫傳拍電視,我都沒功夫理。北京幾家大報刊也追我,一直抽不出空來。這個主意很好,隻是時機未成熟啊。”
方老板賣些關子,相信也是實情,澤農不敢怠慢。他力陳自己優勢和時機:“老板明年四十而不惑,站在人生高峰,正好瞻前顧後,總結前半生,明確前程,應該有傳。我是最好的記錄者,因我文思敏捷,下筆萬言。隻要你給我兩天采訪,我就可給你一二十萬字草稿。你最近海南投資,來往頻繁,我見縫插針可完成采訪。與香港記者比較,我更熟悉大陸生活,而你的崇拜讀者和消費者,更多是大陸人。我也農村山溝出身,經曆相近,感同身受,寫出來真切感人,這是北京哪些不接地氣的大記者能比的。一句話,我應該是你作傳的最佳人選。”
方老板大笑:“就喜歡你這股舍我其誰,永不放棄的勁頭,跟我做生意一樣。好吧,就給你一個機會,你先拿個采訪提綱出來,我準備準備再說。”
澤農見他有口氣,心下暗喜,起碼自己有了進場競爭的資格。作傳是長遠規劃,眼下最要緊的是鉤住方老板,貼近關係,增加交往幾率,涉足海南公司的宣傳運作,以短促長,最後實現目標。他話鋒一轉,自告奮勇請纓:“方老板對海南建設的支持和帶頭,更是感人至深。以我在海口新聞界的影響力,我有義不容辭的責任,要把老板的精神,公司的品牌和產品,宣傳開來,家喻戶曉,人人皆知。我也有這熱情和精力,隨時聽候老板吩咐。”
“好啊好啊,一會海南公司唐經理過來,我跟他打招呼,你協助籌備下星期公司的開業典禮。十月十八號,記住哦。”方老板很高興來了個誌願者,正好幫助香港派來人地不熟的唐經理。
澤農一聽更喜,計上心來:“真是天作巧合,一洲洋參開業誌慶跟晚報創刊同日,可謂雙喜臨門。遺憾的是,當天請領導就是難題了。你最熟悉,開業典禮要的是轟動新聞效應,沒有政界要員出席,記者不會蜂擁而至,報紙電視上不了頭版頭條,這典禮的意義不複存在。黨報創刊是海南曆史大事件,很多領導要出席,一洲就得讓路。”
方老板眉頭一皺,有點不高興:“這個唐經理,怎麽不做點調查,避開風頭。領導請不到,新聞出不來,我的一大群香港銀行客戶朋友臉上也無光。現在怎麽辦,我們香港團二十人行程旅館都安排了,真是急人。”
澤農急中生智說:“老板莫急,我倒有個兩全齊美的妙招,而且有可行性。我去說服報社領導,將兩個慶典接龍。晚報經費緊張,不搞鋪張浪費,下午簡單開茶話會請領導光臨,晚宴由一洲公司讚助,所有領導記者可就地吃飯慶祝一洲成立,那聲勢場麵可就大了,一定轟動。”
方老板急切問:“你有幾分把握?實在不行,拉幾個領導過來也行,讓晚報讓路難度太大。”
澤農故作深沉,考慮一會說:“事在人為,特區事特辦,我先去遊說看看。再說,方老板你也不是一般人物,萬裏委員長在人民大會堂接見你,我拿這照片讓他們瞧瞧。還有你投資海南的決心和表率,都會感動領導們來支持捧場。”
方老板半信半疑,也沒其它更好措施,答應他去努力試試。一看時間不早,方老板說:“待會一起去餐廳,見個重要人物,也可幫幫公司典禮籌備。”說罷,從西褲袋裏抽出一疊綠綠的大票,往澤農手裏塞。
澤農開始驚呆了,本能地躲閃,半推開票子,說:“這不行,黨報記者,不能有償新聞。”
方老板笑著說:“人民日報,經濟日報記者我見多了,這算什麽呢?天熱辛苦,喝點茶水。”他見澤農不情願接,就一把塞進他新襯衫口袋,鼓鼓的脹開了口,綠票角露出外麵。
澤農臉上依舊是老大不情願的樣子,手卻不動,不再堅定地抽出票子,拒絕好意。他慶幸今天買了鱷魚,正好有口袋,不然這飛來橫財,黃球衣接都沒袋接。芳惠在後頭竊笑,差點為澤農陳佩斯式的精彩表演喝彩喝出聲來。
在去餐廳路上,澤農裝作內急樣子,蹩進廁所。其實他內心急,綠花花票子撐得胸口癢癢的,露在外麵怕人起歹心,雖說在四星賓館,不是海員俱樂部,濱海新村,但澤農階級鬥爭的弦永不鬆。再說,大庭廣眾之下,穿十塊的鱷魚,露一疊工農兵,不知是裝窮,還是露富,都讓人笑話。他躲進大便隔間,聽沒人跟蹤,便放了心,不脫褲子端坐桶蓋上,認認真真數錢。
不多不少,四十大張,全部五十工農兵,票子硬得像刀,劃指頭都會出血,大概剛從銀行金庫出來的。他又數三遍,相信了自己的算數,兩千大洋,被打得頭破血流的賠賞,大半年的工資啊。就幾句對話,轉幾下腦筋,賺了那些人才鞋匠們擦一整年都掙不來的錢。澤農抽出幹癟的錢包,將工農兵塞進,錢包脹鼓鼓像隻大鼓肚青蛙。他使勁將錢包擠進屁股袋,差點弄崩了線,直罵水貨工廠。好在口袋挺住了,沒有崩潰。隻是屁股擠得生疼,不過疼得心曠神怡。
待模特般美麗的引導小姐指導他進入“海市蜃樓”豪華包廂時,澤農真有種夢遊的感覺。不真實的綠票子,宮殿般的餐廂,靡靡的樂曲,讓他頭暈目眩,離“陽光之家”銀河般遙遠。他揉揉眼睛,清楚看見芳惠還在,方老板紅光閃人的笑臉依舊,知道不是在夢裏。
見他進來,方老板起身介紹身邊的陌客:“田記者,這位是省委組織部郭大秘書,執掌海南幹部們生殺大權,年輕有為,前途無量。”方老板什麽都精通,根本不是什麽港商,純是一個混大陸政商圈的老油條。
郭秘書欠欠身,禮貌點頭,一副俾睨天下的傲姿,黑寬邊眼鏡後透出的銳利目光直射人心髒,像X光般透視人身。這大概是考察幹部的職業眼光,任何貪贓枉法的腐敗分子,在這眼光裏必須瑟瑟發抖,原形畢露。可惜建省之初的海南,人人口袋空空,幹部們也被動清廉,抽條萬寶路,吃餐穿山甲已是腐敗透頂,賣官鬻爵的市場氣候還不成熟,所以郭秘書銳利目光探照梭巡在富豪外商身上。方老板的閃現,絕不可能逃過他的預警雷達。早在方老板初次上島與省醫藥總公司談合作,他已得到快報,扯上了方老板,將親弟弟塞進一洲公司做了銷售代表。
方老板指著他左側的瘦弱年青人說:“這位就是我的代理,海南一洲唐宏偉經理,希望你們精誠合作,先辦好開業典禮。”
這一桌班子配齊了,方老板最鍾情的”三子”全到位:郭權把子,劉錢袋子,田筆杆子,可謂三子登科,地利人和,其樂融融,錢途廣闊。方老板自然興高采烈,大宴賓客,山珍海味滿上一桌:澳洲龍蝦,泰國燕窩,日本魚翅,越南穿山甲,南沙石斑魚,法國人頭馬XO,吃喝了個聯合國,仿佛有大不列顛日不落帝國君王的榮耀感,再次證明中國人民是靠嘴巴征服世界的。
更有鐵嘴巴的是郭守仁秘書。人頭馬一開,豪言壯語滾滾來,澤農與眾人隻有洗耳恭聽的份。澤農像變了個人樣,收斂起滔滔不絕,隻悶悶欣賞世界風味,和芳惠唐經理閑扯兩句。郭秘書描繪著海南的宏偉願景:省府“三十條”的特中最特,洋浦港的終極開放,資金人員貨物的自由進出,東方夏威夷的迷人風光,中國休斯頓火箭城的遠大理想,自由島海洋文化的國際接軌------。
澤農掂著開業慶典的難題,郭秘書如能幫忙協調,成算就更大了。他趁郭秘書酒酣耳熱,情緒高漲之際,弱弱地請求他辦點實事:“郭秘書,能否麻煩跟市委書記或羅常委打聲招呼,讓一洲公司讚助晚報慶典,合並創立酒會,這樣就不麻煩領導們跑會了。隻有你能協調得好,無人替代。”澤農給他戴高帽子,自己卑躬得如同塵埃。
郭秘書眼瞟了他一眼,不再小瞧這不起眼的小記者。在方老板麵前,他是海南孫悟空,沒有搞不定的事。他拍著胸脯說:“這是好事啊,兩好合一好,慶上加喜,海南每天都應該多一點這樣激勵人心的儀式,將人們熱情推向高潮。這個點子好,我去找林書記,羅常委。”
方老板半懸的心放下了。他高舉酒杯提議:“一起幹完這杯,預祝海南一洲慶典成功,全島轟動,我也不用多做洋參丸廣告了。這頓飯超值了!”
宴席終了,方老板拉唐經理過一邊,諄諄告誡他:“這三位就是你在海南要依靠的,多請教關照。我決定聘請三位為海南公司常年顧問,每人每月顧問費五百,造冊登記,我簽字執行。”方老板遊走政商,長袖善舞,借力造勢,籠絡人心確實有幾手。三把兩下,就有幾位精兵強將死心塌地為他效勞了。
當晚,趁人民商場沒關門,澤農到五金櫃台,挑一輛嶄新飛鴿自行車,摸出幾張大票,拍到櫃台上說:“開票吧,我要了,三百五對吧?”
他借夜幕掩護,潛至彭世耕老總住所,嚇彭總一跳。院裏依舊沒電,彭總搖隻大蒲扇,在昏黑燭光下與蚊子搏鬥。
“這麽晚,你有急事?”彭總猛扇幾把,趁蚊子還未反撲,騰出空來招呼澤農。
“彭總,你為我挨打的事費苦心交涉,終得理賠處理,一直沒機會感謝您。看您一天到晚騎輛破車跑市委,怪丟人的。我買不起汽車,隻能送你一輛單車,嶄新的,算一份心意,望笑納。”
“這怎麽行,你不能讓我犯錯啊。”彭總堅辭不收。
“彭總了解,我老實巴結的,還去告你?再說這點小意思,一頓飯都不夠,誰當回事?看在晚報麵子上,你就騎輛新車吧,別在街上讓人笑掉大牙。”澤農語氣極其誠懇,以晚報的名義請求。
彭總為難了,歎氣說:“誰不喜歡晚報有麵子,可條件有限啊,理解市委的難處,我們就艱苦奮鬥一點,辦大特區要有犧牲精神。就說這次創刊吧,財政才撥給我幾千塊錢,吃個大拍檔都不夠,更不說上豪華酒店了。看來隻能去市委大禮堂舉行個茶話會,請領導講個話散場。”
“彭總,這樣寒磣太丟人。看人家民辦報紙《海南開發報》,開業慶典多神氣,陳丕顯題報頭,侯寶林鄭緒嵐大牌捧場,大宴賓客。我們幾十個兄弟,餅幹廠食堂吃得眼睛發綠,早盼著報慶大咬一餐,這不太傷人心了。”
彭總搖搖頭,無奈說:“報紙沒出,廣告收入為零,印刷廠還等錢買機器。看你拉點讚助,一輛摩托車,騎著也不能當飯吃。”
澤農一拍腦門,故意裝差點忘了大事說:“彭總,我有個主意,保證晚報有個隆重盛大的創刊典禮。”他一五一十將計劃道出,聽得彭總一愣一愣的。
彭總說:“你的方案,我是貓掉了爪子,巴不得啊。隻要市委主管領導沒意見,這是雙贏的好事,報社舉雙手讚成。你不是跟羅常委說的上話嗎?去試試。”
有郭秘書打包票,澤農心裏有底,很有把握說:“彭總,您正式報告一下,我敲敲邊鼓,這事肯定成。”說罷,就告辭了。
彭總在身後猛搖幾下蒲扇,連聲說:“等等,這車,你還是騎走吧,我怕小偷。”
澤農笑著應答:“我忘了買圈鎖,明天給您帶過來,今晚鐵門就鎖緊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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