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情人(祝知壹)
… I don't want some pretty face
To tell me pretty lies
All I want is someone to believe
Honesty is such a lonely word
Everyone is so untrue
Honesty is hardly ever heard
And mostly what I need from you…
窗外,斜陽西沉,殘血熔金。過往從緩緩轉動的黑膠片流瀉而出。
我是祝知壹。我在等她。
在遇到她之前,我覺得我老了。
所有人開口說話的瞬間,所有故事開始之前, 所有的原因,所有的結果,都一目了然。
而她,讓我看見一個從未想象過的世界,一個從未認識過的自己。
那天,是《浮躁》的電影發布會。
男人們高談闊論,女人們搔首弄姿。
當藝術與金錢權勢相遇,隻能被擠到角落。象我。
我坐在牆角的沙發裏,冷冷地看著仿佛冒著泡的香檳一般膨脹的人群,慵懶之餘,帶著些許惡意。
然後,我看到了她。
黑色的長裙,長發隨意盤起,沒有一件首飾,靜靜地站在巨幅電影海報前發呆,一副疲倦無聊的神態。我靠在沙發背上,饒有興味地研究她的樣子,猜測她的身份,作為一個專業講故事的人,這是我的職業病。
許是感受到了我長久熱烈的注視,她突然向我這邊轉過頭來。我看到了,她的眼睛。一雙精靈一般的眼睛。她看著我,幸災樂禍,好像早知道我在背後偷看她,抓了一個現行。可我是一個厚顏無恥的人呐。於是,我們互相挑釁地對視。我想,她在鄙薄我,一個功利場裏無人理睬毫無魅力的中年男人。我也毫無憐惜地鄙薄她,一個沒有男人殷勤圍繞的女人和一個沒有粉絲追捧的作家又有什麽不同?
她挑起一邊眉毛,半揶揄半調皮地盯著我。我終於垂下眼睛,端起麵前早已冰涼的紅茶。我以這種方式為自己辯白,對她,我並無調戲的興趣。再抬眼,她已經消失了。
經紀人找到我,在人群雷動的掌聲中,把我推上台。我不記得我說了什麽,隻記得在衣香鬢影中,我到處搜尋著她的身影,帶著不可救藥的,男人的虛榮心。都說,成功與權勢是女人的春藥,對男人,又何嚐不是?
沉默了兩個月,我讓經紀人通過簽名冊,找到了她。
“聿洛硯,投資方A公司的財務分析師。已婚,丈夫是個律師。有兩個上中學的孩子。”經紀人邊匯報,邊帶著點好奇地看著我。
我不置可否,把他遞給我的個人資料扔到一邊。這不是她,不是擁有那樣一雙眼睛的她。我大約看錯了。
又過了幾個月的某一天,脾氣暴躁的我,在和出版社編輯與經紀人分別吵了一架之後,憤懣地走出辦公室,順著午後的街道,漫無目的地閑逛。在一處櫥窗外,我停下腳步,看著玻璃反射出我不再年輕的麵容。那一刻,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很想再次見到她。。。
一陣寒暄打斷了我的回憶,我將目光從暮色沉沉的窗外轉回明亮的室內,一陣眩暈。她來了。
每次她丈夫出差,我們才能見麵。而每次見麵,一如初見,內心總是有些羞怯與緊張。每次,在等待她到來的時間,我總是心懷忐忑,擔心她發生什麽,而不能赴約。而每當她終於出現在我麵前,我總是象小時候母親歸家一般,有一種想要哭的溫暖。
我輕輕幫她脫下米色長風衣,不小心碰到她冰冷如玉的臂膊,
“外麵冷嗎?”我一眼瞥見她米色洋裝下纖細的小腿已經凍成緋色。
“還好。”她攏了攏頸上的圍巾。
我招手,侍者送上我事先點好的熱咖啡。她雙手抱著大大的咖啡杯,衝我溫柔地笑。
“家裏一切都好嗎?”我有些擔憂地望著她有點消瘦蒼白的臉頰,這段時間,她臉色不太好。
“一切正常。就是公司裏有點忙。還有,準備給孩子們換學校的事情。”她說著,身體似乎暖和了,摘掉了圍巾,頸子上細細的鎖骨鏈,在燈光下閃閃爍爍。
“和我說說你最近那個本子,怎麽樣了?” 她徹底暖和過來了,臉上暈出血色,眼睛閃著光,一邊切著盤子裏的魚,一邊興奮地看著我。
我歎氣,“還是和導演意見不一致,他們覺得原作過於小眾,想改得更俗一點,大眾一點。”
看她盯著我盤子裏的小羊排,我切了一小塊,叉了遞到她嘴邊,她天真地笑了,順從地張開嘴。然後,閉上眼睛,帶著沉迷的氣息,“嗯,今天天冷,我應該點紅肉的。真是美味!”
我望著眼前的這個女人,真是奇怪。她能夠同時喚起我對母親的溫情依賴,和對女兒的寵溺疼惜。
“你應該堅持你的初衷,藝術不應該對資本妥協。”她堅定地,對我點了點頭。“藝術應該承擔引導大眾的責任,而不是被大眾低俗化。”
“你是說,我不應該對你妥協嘍?”我喝了口酒,笑了起來。她是天真的,理想的。不是不諳世事的那種天真,而是閱盡千帆後的選擇與堅持。從看她第一眼毫無防備的流露,我就明確地知道這一點。
吃完飯,我們沿著行人稀少的街道,慢慢走到她回家的車站。每次見麵,我們都不開車,為了可以一起走一段路。
我輕輕摟著她,她挽著我,我們肩並著肩。夜,一點也不冷。
送她上車,汽車啟動,她在霧氣朦朧的窗內,看著我,擺擺手。我一動不動,目送著汽車紅色的尾燈消失在夜色中。黑暗中,我獨自又站了一會兒,身上,她留下來的溫暖,縈繞不去。
良久,我折回辦公室,驅車回家。
離我承諾忠誠的女人距離越近,路燈將我愧疚的陰影拉得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