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大多數經曆了從濃情蜜意到麻木淡漠，從急切渴望到失望放棄，從激烈爭吵到無奈沉默的夫妻一樣，兩個極度疲憊的中年人，一起回到家，卸去偽裝，赤條條地躺在一張床上，靈魂和肉體。
默契地一言不發，各自睡去。
大家都明白，幾個小時寶貴的睡眠，遠比爭個誰對誰錯要有價值得多。
淩晨，我突然驚醒，身邊無人。瞬間恍惚，昨晚，那個我叫做丈夫的男人，是否真的回來過。
隱約的汽車引擎的震動聲，在寂靜的深夜，一下子掀去了那層朦朧的睡意，渾身的汗毛刷地醒了，根根直立。
我猛地抓起睡袍，衝出臥室，衝下樓梯，向大門口跑去。
“清揚！等等。。。”我光著腳，飛奔在粗糙的瀝青車道上，夜，寒意瑟瑟。
出租車紅色的尾燈，毫不知情地閃爍著，消失在街道盡頭的灌木陰影中。
他走了。。。一句再見也沒說。。。
案子忙得焦頭爛額的他，急著趕回來看重病的父親，卻還滯留一晚，試圖給妻子，一個溫馨的紀念日。可他的妻子，都做了什麽？？？
我沮喪又自責，渾身冰冷顫抖地回到屋裏。
我這是怎麽了？？？象一隻瞎了眼的犀牛，左突右撞，對所有人都暴躁不滿，充滿敵意。以前那個善解人意，溫柔體貼的聿洛硯哪去了？
熱了杯牛奶喝了，身體才開始暖和過來。一抬頭，案幾上，花瓶下壓著一個棕色信封。
躺在已經有些涼意的被衾中，溫軟的燈光，憐憫似地，在白色條紋信紙上，小心翼翼地投下圓弧形的陰影。
“硯兒，
今天上午還有個重要談判，我必須得趕淩晨的飛機走了。學校的事情，我重新考慮，決定給孩子轉學。合夥人之一的瑞克，一直推薦他兒子的學校聖保羅，因為是寄宿製，我怕你不肯就沒提。但打架這件事，目前看來難以和平解決，轉學也是一個折衷的辦法。孩子們長大了，也應該鍛煉一下獨立生活能力。這樣，你肩上的擔子也能輕一點。昨天，是我表達不好，傷了你的心。你最近瘦了不少，脾氣也變了許多，也許真的是壓力太大，太辛苦了。不舍得叫醒你。多睡會兒吧。
清揚。”
把臉埋在被子裏，我的淚水無法控製地，不斷流淌。
那一句“不舍得”，令我肝腸寸斷，充滿愧疚與悔恨。
我不知道我怎麽了？我們怎麽了？
清揚變了，我也變了。。。
曾經我們兩手空空，但是彼此的心是那麽親近默契，彼此看對方一眼，滿是愛意與欣賞。第一次清揚出差，兩人分別了一周，簡直度日如年，夜不成寐。
不知道從何時起，我們都習慣了沒有彼此陪伴的日子，快樂的心情或憂傷的心事，也習慣了埋藏在自己內心，慢慢腐爛。見麵除了孩子，工作和家庭事物，幾乎沒有其他話題。再也沒有從前那樣，聊聊書，聽聽音樂，看看電影，見見朋友。。。事實上，我們很久都不再做那些“無用的事情”了。上次一起看電影，還是聖誕節陪孩子們。
一年365天，大部分時間，他不是在出差就是在工作加班。在家的那短暫的日子裏，再拋除盡責任陪孩子們和老人的時間，剩下屬於我們兩的，少得可憐。有時候，我想要和他傾訴，他卻疲倦地閉上眼，抱住我，示意我安靜。而大多數時候，大家都累得毫無親密的心情。偶爾有了興致，常常是還沒等我從浴室出來，他就已經鼾聲大作了。
我已經忘記了上一次做愛是什麽時候。我勸自己，看看周圍，哪一家不是象我們一樣，男人女人們，象拉車的馬，象拉磨的驢，沿著各自生活的軌道，一天一天，一圈一圈，轉到身體衰老，激情不再，湮滅了理想，埋葬了自我。。。
丈夫事業成功，對家庭忠誠，對孩子們疼愛，對老人孝敬，一兒一女，家庭和美，人們會說，你聿洛硯，何德何能，還有什麽可抱怨的呢？
直到，我遇到祝知壹，我知道我不快樂。第一次遇到他，是在他的作品“浮躁”改編電影的發布會上。因為工作原因，我偶然讀到了他的小說，驚為天人。他的靈性才華和超脫凡俗令人過目難忘。帶著一絲好奇，我破例參加了那個鬧哄哄的，俗不可耐的活動。電影改編地令人吃驚地失望，觥籌交錯的裝B男女，更叫人厭倦。我百無聊賴地對著電影海報發呆，下意識地感覺到背後的熱度。轉頭看見，那個衣著隨意的中年男人，一個人坐在角落裏，神情有些落寞失意，被周圍的熱鬧烘托著。我好奇地看著他，那一瞬間，有些奇怪的似曾相識的感覺。他卻羞澀地低下了頭。真是奇怪的人。那一絲少年般的羞澀。後來，在人群外麵，我看到他被推拉著上台，說些言不由衷的話，心不在焉。我才知道，原來那個落寞淒清的男人，就是浮躁的作者。不知道為什麽，這本是他誌得意滿的時刻，我卻從他的臉上，讀到孤獨與可憐。象我一樣。
過了很久，我幾乎已經忘了所發生的一切。一個陌生的號碼出現在我的手機上。我接起，喂了幾聲，沒有回音，以為是打錯了，正要掛掉。
突然響起有些暗啞的男聲，“是我。。。”
我愣在那裏，好像被雷劈了一樣，一種從內心瞬間湧起的暖意讓我突然有想要大哭一場的衝動。我並不知道對方是誰，但是，那聲音卻好像認識了幾十年那麽熟悉和溫暖。我被這陌生卻熟悉的感受席卷著，無法言語。
對方歎了一口氣，繼續說，“突然想見你。。。”
我傻傻地問，“為什麽？”
他有些艱難地，“不知道。。。本來想要忘記。。。好像做不到。”
我俯視著辦公室窗外的車水馬龍，現實將我從那團虛幻的感覺裏拉出來，“可我不認識你。”
“你說的對，我們並不認識。可我覺得，我們好像認識了很久。”對方的聲音有些迷茫。
我一言不發，可有什麽力量讓我不能掛掉這個莫名其妙的電話。
“你樓下拐角的星巴克，我等你。” 好似突然下了決心，對方的語氣不容爭辯。
我對著已經掛斷的嘟嘟聲，呆若木雞。這是什麽？騷擾電話？騙子？還是惡作劇？
可那種強烈的熟悉的感覺卻令我突然變得有點瘋狂和勇敢。那一瞬間，我恍惚覺得，潛意識裏，這是我一直期待的。
將手頭的工作告一段落，我匆匆下樓，走過一小段喧囂的街道，推開玻璃門，走入安靜的咖啡館。人不多不少，各自散布著，埋頭上網，專心工作，或竊竊私語。。。
我排入買咖啡的隊伍，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低調，餘光掃視著店裏所有的男性顧客。最終，我發現了他，坐在最裏麵的角落，靠著窗，並不看著店內，麵前孤零零地，一杯咖啡，與店裏所有的人格格不入。
我走過去，他轉過頭來，望著我。我才意識到，原來是他。。。
他微微一笑，自然地仿佛老熟人，“你來了。。。”
淚意再次強烈地湧起，我眼眶酸熱，愣愣地望著他。
他臉上掠過一絲羞澀的不安，“我叫祝知壹，能坐下聊聊嗎？”
象一顆無法預測卻又準時到達的彗星，那一天，輕易地顛覆了我們各自完美得令人窒息的世界。
那天，我們一直談到天黑。中間我打電話回辦公室，叫秘書幫我告假，我不回公司了。我無法把眼睛從他身上挪開。他也一樣。我們無法控製地不停講話，沒有一分鍾的冷場和猶豫，好像多年不見的老友，急切地想要象對方傾訴，分別這些年來的際遇與心情。
當我意識到必須要離開去接孩子們了，我有些猶豫地起身告別，他沉默了一下，直接盯著我的眼睛，臉有些紅，“我還能再見你嗎？”
我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沒有回答，轉身離開了。。。
眼前這個陌生男人，在我平靜的內心，掀起了強烈的風暴，象要摧毀一切似的，令我害怕，催我逃離。。。
